“以大為美”本質上是一種權力美學,這種權力美學最常見的領域便是公共建筑,它強調建筑的“大”以及隨之而來的威嚴,以此展示權力的強大。
日前,吉尼斯世界紀錄官方宣布,揚州的“最大份炒飯”吉尼斯世界紀錄挑戰無效,原因是有一部分炒飯遭不恰當處理,“違背了我司關于大型食品紀錄中食品最終要供民眾食用不得浪費的規定”。對于吉尼斯的這一決定,網友們紛紛叫好,并將這次揚州最大份炒飯活動的舉辦方劃為“不作不會死”的典型。
“大”與面子
吉尼斯世界紀錄,它雖以“挑戰自我、超越極限”為目標,但求多求大求奇,常常使得迎合者刻意為之,導致浪費。這一點可并非“中國特色”,比如德國有人造過247號的巨鞋,長1.65米,當然,這個1998年創下的紀錄于2001年被中國人以2.4米長的巨鞋打破。誰都知道,這兩只鞋除了破紀錄,沒有其他用處。食物領域似乎“實用”一點,英國廚師做過10噸的咖喱飯,黎巴嫩誕生過長達720米、可供10000多人食用的巨型三明治,它們都被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想必沒有浪費。
不過,盡管刻意追求吉尼斯并非“中國特色”,但從全世界范圍來看,以“求大”方式創紀錄,似乎是中國人更偏愛的方式。上萬人同時洗腳、打麻將都曾作為申報項目,食物方面的更為常見,北京有過一個長30米、寬6米的“世界第一蛋糕”,南寧做過一個長達201米的“世界卷粉王”,深圳曾有過13000人同吃盆菜。至于制造浪費,揚州也不是第一例,某市曾有過一只重達4噸的大元宵,露天制作了15天,但人們壓根找不到一個大鍋來煮熟它,只能丟棄。某市還有過“我國首次整體按照皇家禮儀展演滿漢全席”,共展出196道菜,可惜參觀者僅二三百人,與工作人員和現場演出人員人數基本相當,兩天后,這些菜全被倒掉。某市一次糖果展搞過274平方米的“糖果地毯”,結果受潮全部變作垃圾。
之所以有此偏好,一方面與中國歷史上一直存在的“以大為美”傾向有關,人們一直對“大”抱有好感,甚至將之與面子扯到一起,比如國人買車喜歡追求空間,軸距越長越好賣,便是一例。另一方面,也因為公權力習慣好大喜功的“政績觀”,并將此觀念滲透至社會各個領域。
好大喜功的“政績觀”
在“揚州最大份炒飯”一事中,官方已經撇清了自己的關系,揚州市旅游局稱活動采用市場化方式運作,言下之意即此事并未動用財政資金。
但這種說法似乎有些無力,據資料顯示,互動主辦方是所謂的“世界中國烹飪聯合會”,揚州市旅游局、揚州市烹飪協會等都是協辦單位。或許旅游局等只是掛名,具體事務和開支都由企業承擔,但政府機關的介入本身就意味著某種“期待”。以我們的慣性理解,如果沒有這場浪費風波,申請又能夠成功,當地政府自然樂見其成,并引為政績。
這種扭曲的政績觀,對“刷數據”的無比熱衷,都不僅僅體現于對吉尼斯世界紀錄的追逐,城市建設更是重災區。
我所居住的南粵小城,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就獲頒“聯合國人居獎”,時至今日,它仍是中國最宜居的城市之一,藏富于民,兼具寧靜與繁華。但我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這樣的觀點:這個城市高樓太少,道路太窄,不夠氣派。我的觀點恰恰相反,總覺得所謂氣派不但土,而且毫無特色,遠不如舊城里的南洋騎樓那般具有美感。何況,一個能夠藏富于民、讓人安居的城市,又何必追求所謂的氣派?
當下城市的主政者們只津津樂道于城市的氣派,卻絲毫不顧那是否宜居。
1961年,美國規劃師簡·雅各布斯寫下了著名的《美國偉大城市的死與生》,在其看來,一個好的城市應具備四個要點:用途混雜,街區小路網密,不同年齡建筑物并存,密度高。以這四個標準來衡量,幾乎所有中國城市的新城區都是不合格的。
所謂用途混雜,是指將城市生活的各種需求有機結合,從而保證城市中每個區域都能夠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具備足夠人氣。近代城市建設曾經走過相反的路,推崇功能性劃分,這種劃分最初只是針對影響人居的城市項目(比如將污染工業搬出市區),但后來卻走火入魔,以至于機械劃分住宅區、商業區和寫字樓區,這就造成了部分區域會在特定時間里變成死城,也造成了生活不變和交通擁擠。
因此,發達國家早已經拋棄了這種劃分,選擇混雜規劃,但中國的城市建設者們卻仍抱著已經過時的功能性劃分不放,導致許多新城如死城。
街區小、路網密,則會使得道路使用率高,沒有所謂的“沉悶地帶”,商店存活率高,城市生活更加豐富。不同年齡的建筑并存,則有利于有價值建筑的保護,不至于因為城市建設而損害歷史。但對于當下的中國城市當政者而言,這樣做顯然無助于政績。相比之下,還是“以大為美”來得立竿見影。
但是,那些一到晚上就空無一人的CBD區,那些毫無遮擋、大到能讓人夏天走到中暑的大廣場,那些浪費無數能源的霓虹燈,真能代表一個城市的味道?真的適宜人類居住?
相比之下,被稱為全球最佳宜居城市之一的臺北,則堪稱城市建設典范。在這個城市里,高樓大廈與矮小舊樓混雜,商業區和住宅區混雜,看似不氣派,卻充滿人情味與魅力,在這樣的城市里行走,幾乎沒有任何死角,走到哪里,你都可以找到可逛的店鋪,走到哪里,你都可以坐下來歇腳,走到哪里,你都可以找到避雨或遮陽之處……
本質上是一種權力美學
“以大為美”本質上是一種權力美學,《史記》中有記載,劉邦對蕭何營建未央宮不滿,蕭何回答:“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可見這種思維古已有之。
這種權力美學最常見的領域便是公共建筑,它強調建筑的“大”以及隨之而來的威嚴,以此展示權力的強大。前蘇聯時代的莫斯科“七姐妹”,波蘭的文化科學宮,都是以建筑宣示權力的典型例子。如今,建筑仍在,可已是笑柄。
在這種情況下,對吉尼斯的追逐就顯得小兒科。許多地方官員將吉尼斯這樣一個民間組織當作世界級權威機構,仿佛“申吉”是一場城際競賽,要不就是燒錢,要不就是人海戰術。這貌似笑話,可笑話若由公權力制造,那便不可笑,反而恐怖。中國城市建設的千人一面、刻意求大,城市當政者的政績觀,都已說明了這一點。
(騰訊·大家 2015.10.29 葉克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