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峰

我那年18歲,在牛毛坪鄉當通訊員。那年冬天,縣里新派來一個鄉長,叫鄭新興,年齡二十五六歲。
牛毛坪鄉的干部,個個后臺都挺硬的,之前幾任鄉長都被那張關系網撞得灰溜溜地走了。有些干部整天除了打牌就是喝酒,鄉政府大院里天天都是酒氣熏天。
鄭鄉長剛上任沒幾天,牛毛坪就下了一場大雪。鄭鄉長要求鄉干部第二天分頭下鄉,到老百姓家里去走走,發現有困難的,要幫助解決。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鄉里留守,鄭鄉長帶了個干事下鄉了,其他干部誰也沒動。
鄭鄉長半夜才回到鄉政府大院里,鄉政府里的干部們剛剛酒足飯飽,正烤著火搓麻將。
幾個副鄉長聽說鄭鄉長回來了,擠擠眼說:“走,看看這個‘焦裕祿去。”
鄭鄉長正在換衣服,凍得嘴里直吸冷氣。王副鄉長說:“論職務,你是鄉長;論年齡,你該稱我叔哩。今兒個,你王叔說句不該說的話,這大雪天,蟲鳥都往窩里躲,你還下鄉去跑個啥?不是找罪受嗎?”鄭鄉長打著哆嗦說:“沒想到這么冷啊,骨頭都快凍酥了。”
瞧鄭鄉長凍成了那熊樣,一幫人都幸災樂禍地偷著樂。
鄭鄉長從床底下摸出一瓶酒來,說:“誰還沒喝夠,來咂兩口?”王副鄉長在一旁說:“他們從上午喝到天黑,都喝得盡興了。”鄭鄉長也不多客套:“你們不喝,我可要喝些暖暖身子了。”說罷,“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瓶,大家個個目瞪口呆。
見鄭鄉長喝完酒睡了,我也回到屋里躺下。還沒合上眼,聽見大院里有人又哭又鬧,出來一看,竟是鄭鄉長。他赤著腳,光著背,只穿了條褲頭,搖搖晃晃地在雪地上跳呢。王副鄉長、陳副書記聽到聲音后都來了。大家說:“鄭鄉長喝醉了!”
鄭鄉長哭著說:“老百姓真可憐啊,咱們這些干部,都是王八蛋,嘴里吃著老百姓的,身上穿著老百姓的,可咱們誰心貼心地替老百姓想過一件事、幫過一次忙?嗚嗚……”
一旁的王副鄉長臉上掛不住了,說:“鄭鄉長,不是我不下鄉,天一冷,我這腿受了寒氣,又犯病了……”鄭鄉長冷笑著說:“去年冬天縣上一個領導大雪天要吃野兔,你在山上滿地跑,你那腿就不犯病了?”王副鄉長立刻縮回去了。
鄭鄉長又指著陳副書記瞪起了眼:“你也是老百姓出身,你一當官,就把老百姓給忘了,不問老百姓苦,不問老百姓疼,你還有良心沒有啊?”陳副書記滿臉火辣辣的,趕忙躲到人群后面去了。鄭鄉長又“哈哈”笑了,說:“我知道有人的舅是副縣長,也知道有人的姑父是組織部長,不把我這個芝麻綠豆鄉長放在眼里,你們去歪歪嘴我就得滾蛋。滾蛋就滾蛋,但只要我姓鄭的在這里干一天,我就是鄉長……”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鄭鄉長拉回屋里。
第二天一大早,鄉里的干部們一個個全悄悄下鄉去了。
又過了兩天,天終于晴了。鄉里開會,鄭鄉長對大家說:“前些天夜里我喝醉了,都說酒后無德呀,我罵了誰、得罪了誰,請大家大人大量多包涵,我給大家道歉了!”自此以后,鄉里布置任務,沒有人再敢推三阻四了。
有一天,我幫鄭鄉長打掃房間,看到了床底下那天夜里他喝剩下的半瓶酒。我怕他再喝醉罵人,可扔了吧,挺可惜的。我擰開酒瓶蓋,一聞就愣了,根本不是酒,是水!想起鄭鄉長那天晚上赤著腳、光著背在雪地上搖搖晃晃地跳,我的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李云貴薦自《特別健康》2015年第2期 ?圖:雷磊)
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的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貓到屋里來,聲息全無,直到“妙”的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
——錢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