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翠華
杜甫(七一二——七七〇),是我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其具有廣泛而深刻社會內容的詩歌向來被譽為“詩史”,這些詩歌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和強烈的政治傾向,尤其充溢著詩人熱愛祖國、關心民生的激情,而這些詩歌往往又以“沉郁頓挫”的風格見長。
一、“沉郁頓挫”的含義
1.沉郁、低沉、郁積
趙翼曾說“蓋其(杜甫)思力沉厚,他人不過說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說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筆力之豪勁,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無淺語”,這主要是就杜詩內容的深廣、厚重而言的。如果從杜甫對國家、人民等審美客體的情緒、感受和態度來看,“沉郁”則是深刻而郁懷的,而這則側重于感情的宣泄形式,即多為悲慨、壯大、深厚。
2.頓挫,是杜詩情感表達的一種起伏變換的勢態
所謂“頓挫”主要是指詩中的停頓、轉析,以及由此帶來的抑揚起伏、縱橫開闔等變化所構成的表現形式,與平板、通暢恰恰相反,而這種抑揚起伏恰好契合了詩人內心深處的深沉糾結以及深刻而博大的思想,因此于這種反復低回之中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詩人的思想感情。
3.杜甫的“沉郁”與“頓挫”是渾然一體而絕對不可截然分開的
盡管我們在賞鑒杜老的詩歌時往往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將兩者分開來論,一般人也習慣于此,但實際上二者的確是渾然天成的;因為二者相輔相成、互為補充。“沉郁”的內容靠“頓挫”的手法和形式來表達,因而內容深刻、厚重而大氣;反過來,“頓挫”的形式對于情感真切、厚重的杜甫來講,又是最適合表達“沉郁”的內容。除此之外,“沉郁”的內容本身因感情深刻、深厚、糾結而必然表現出含蓄、委婉之意;而“頓挫”本身因語言結構形式和音律的配合恰好比較科學地適應了“沉郁”之情感的宣泄。因此,對于杜甫的詩歌而言,“沉郁”與“頓挫”從來就是一雙孿生兄弟,向來就是如影隨形時刻不可分割的。
二、“沉郁頓挫”風格在杜詩中的體現
1.悲劇題材的詩歌尤能凸顯“沉郁頓挫”的風格
杜甫所生活的時代,社會急遽變化,大唐帝國已經由盛轉衰,詩人個人生活日益窮愁困苦,詩人的理想追求步步窘迫,所以,在杜甫的詩歌里絕不會有李白的豪邁與瀟灑,而更多的是強半言愁。他困守長安十載時所作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個具有“下筆如有神”的才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的詩人,卻只能“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詩人把“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的由盼轉忿,欲去不能,一步三回頭的矛盾心理,曲折盡情表達了出來,簡直是“思深意曲,極鳴憤慨”(方東樹《昭昧詹言》)。詩人前一時期的“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畫鷹》)的氣概不見了;“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浪漫生活改變了,從此開啟了杜甫詩歌的“沉郁頓挫”之風,而且越來越被固化下來。同一時期的《自京赴奉先詠懷》,與其說是“詩”,還不如說是一出多幕悲劇,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一“榮枯咫尺異”的社會悲劇,更有“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的家庭悲劇。還有他的《兵車行》,“牽衣頓足攔道哭”,真實地再現了分別場面的悲戚;“邊庭流血成海水”客觀記錄了邊戰的慘烈;“千村萬落生荊杞”形象而生動地還原了那個特定時代的戰爭罪惡;“古來白骨無人收”,幾乎如同寫實一樣還原了人生的不幸與人性的悲哀。詩人如此深沉、厚重、深刻的悲天憫人情懷怎能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呢?悲悲戚戚,哀己哀人,關注民生,痛心疾首,撕心裂肺,只有“頓挫”的形式才能真實地表達出來,也只有這樣的形式才能把如此深重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一唱三詠,欲言又止又不得一吐為快,這才是那個時代杜甫真實的心境,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負責人的詩人。
2.民生題材的詩歌中同樣表現出“沉郁頓挫”的風格
“安史之亂”爆發,給社會和人民生活都帶來了巨大的災難,詩人為他的國家,更關注著也如自己一樣顛沛流離的人民,他時刻關注著社會的變化,關注著民生的現狀,并沉重記錄了這一社會災難。《悲陳陶》是一首記錄唐軍與安史叛軍交鋒而遭慘敗的詩作。詩歌開頭概括成場上的慘況:“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水中”,指出在戰場上為國家英勇奮戰,浴血犧牲的是良民、百姓,他們血染陳陶澤,全軍覆沒,致使原野因而顯得格外空曠,世界因而顯得格外寂寞,“野曠天清無成聲”,不是因為和平寧靜的生活,而是因為“四萬義軍同日死”的慘烈結局。這首詩,在天地同悲的氛圍里,再現了唐王朝在平判中遇到的重大挫折,既有極強的概括力,又有悲壯的藝術審美感染力。“三吏”,“三別”是一組有代表性的反映唐代內亂真實情況的樂府詩。史載,乾元二年,唐軍九節度使在鄴城圍攻安史叛軍,由于肅宗對郭子儀統兵心懷疑慮,未設統一指揮,致使鄴城之戰以唐兵大敗結束,“東京士民驚駭,散奔山谷。留守崔圓,河南尹蘇震等軍南奔襄鄧,諸節度使各潰歸本鎮,士卒所過剽掠,吏不能止,旬日方定。”但真實情況不止與此。事實上。由于鄴城兵敗,唐軍兵力銳減,必須迫速補充兵員,于是,肅宗朝便開始了毫無節制和章法地征兵。士卒和官吏到處抓丁提人,無論男女老幼,但有可用之處,便成征調對象,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擾民害民現象十分嚴重。此時的詩人,正由洛陽回華州住所,耳聞目睹了鄴城慘敗后人民罹難的痛苦情狀,因而以高度地提煉和概括反映了殘酷的現實。這組詩或寫官吏喧呼點征中男(《新安吏》)、或寫婦人深夜被抓(《石壕吏》)、或寫新婚男子被抓(《新婚別》)、或寫老者投林從軍又無奈又激昂的情懷(《垂老別》)、或寫二次被征入伍的士卒可別的悲涼身世(《無家別》),全方位地反映了戰爭的災難,樸實而悲痛的語言中傳達著那個時代精心動魄的悲劇,“實錄”的筆墨滲透出史詩般的力量。杜甫此類詩往往能讓讀者真正領路別一個憂道不憂貧的沉重儒者的高尚情懷。
3.偏于抒發個人憂思甚或懷友送別之類的詩歌同樣彰顯著“沉郁頓挫”之風
動亂的時代,個人的坎坷遭遇,一有感觸,則悲慨滿懷。他的詩有一種深沉的憂思,無論是寫生民疾苦、懷友思鄉,還是寫自己的窮愁潦倒,感情都是深沉闊大的。《旅夜書懷》《登高》等等,像這類側重于抒發個人情懷的詩歌中,我們也同樣能夠明顯發現“沉郁頓挫”之風。旅夜書懷,表面上是在抒發詩人個人的情懷,實則是抒發也如詩人一樣命運坎坷、生活困苦、顛沛流離者的情懷,詩人所表現的不是世俗眼中的那個“小我”,而是那個時代里的“命運共同體”。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即便是已經到了垂死之年,杜甫依然心系他人,依然關注天下蒼生,即使表現自我也是將美撕碎了給人看。詩人追求的不僅是理解是同情,更多的是驚醒,是鞭策,是振聾發聵。正是出于這樣的目的,他的詩歌注定要表現得“沉郁”,也正是要表現這樣的“沉郁”,所以必須采用他已經習慣了“頓挫”風格。
4.杜詩“沉郁頓挫”的風格還表現在一些組詩中
如《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三吏”、“三別”等,同樣明顯地體現出了“沉郁頓挫”的風格。不過在組詩里表現的主要特征,就是把數種感情交錯起來,成為網狀關系。詩人從多方面的吟唱,感情層層遞進,和“沉郁”的風格配合得天衣無縫。
三、結論
杜甫的詩蘊含著一種厚積的感情力量,每欲噴薄而出時,他的仁者之心、儒家涵養所形成的中和處世的心態便把這噴薄欲出的悲愴情懷刻意地抑制住了,使它變得緩慢、深沉,甚至低回起伏,簡直就是“冰泉冷澀弦凝絕”。自然而然地,詩歌的一切形式,如音律、節奏,甚至遣詞造句等等注定會服從情感的調遣。此外,深沉、現實、厚重的詩歌內容,沉重的題材,個人的際遇,以及對詩歌語言的駕輕就熟無不綜合影響著杜甫,自然“頓挫”之風也就應運而生,以至于漸趨成熟直至完全固化,最終發展為后人根本不可能超越的藝術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