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菜園

徐金秋

女兒從三百公里外來電話，囑托我一定記得帶幾個油瓜回去，說她奶奶種的瓜甜。我回她說現在不是吃瓜的時候。

躺在床上的婆婆，雖然已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但耳朵仍很聰靈，聽明白了她寶貝孫女的意思，努力撐起氣息，吩咐我去門前菜園子里摘油瓜。顯然她已不知外面的世界了。

婆婆從今年三月份查出晚期肝癌后躺下已近半年。三月正是春耕大好時節，婆婆一如往年播下她心中的希望，玉米、稻子、大豆、茄子、辣椒、油瓜、西瓜……總之，是她想要的，一樣都不會落掉。

3月18日，刻骨銘心的日子，那份我們不愿看到的檢查報告單寫著：肝部多個腫瘤，晚期肝癌！肝癌！還有那面色凝重的醫生說著那些我們永遠也不愿聽到的話：你們做好心理準備吧，該給吃好的就給吃好的，問她還有什么心愿，她的日子不多了，頂多個把月。那一刻，我們的天塌了。可婆婆的天還沒有塌，她不知道我們隱瞞了實情。她的天仍然晴著，有藍色的遠天和白色純凈的夢想。她仍有足夠的理由去菜園里侍弄她心愛的寶貝。她還不夠老，僅滿61歲。

可從不愿停歇下來的婆婆還是被我們的懷疑和心不甘扭曲著，折騰著，從毛嘴鎮醫院到潛江市醫院，再從仙桃市醫院到武漢協和醫院……當我們徹底相信和接受時，一個多月過去，婆婆也就徹底躺下，完全喪失勞動能力。一個多月過去，浪費了婆婆的大好時光，她沒有看到2014年的春風，吹動她滿園子的激情。

婆婆躺下一連幾個月不起，她心里還一直惦記著三月丟下的那些種子呢！

婆婆一生沒出過遠門。她走得最遠的是我居住的那座小縣城，通山縣，也就是她認為很遠很遠的，其實也只三百公里吧。她不識字。每年種的棉花、稻子、黃豆等所賣得的錢都在公公私囊里揣著，她這一生都沒花過多少錢。我們買給她的衣服，都在那里嶄新的擱存著。她覺得穿舊衣服最適合與泥土打交道，也最能體現一個農人的本質。至于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都是別人的事，于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生要有陪她的黃土地。只要天不下雨，她準待在菜園子里或田里。菜園里的每一塊地一年四季被她整得像自己蓋的棉被那樣齊整。茄子、辣椒、西紅柿、黃瓜、冬瓜、玉米該站在哪里就站在哪里，并都有模有樣，一律被她調教得順當有條理，像訓練自己的孩子一樣細心，熨帖。

其實，那些莊稼也是通人性的，你護愛它們有幾分，它們對你的回報就有幾分。婆婆何嘗虧待過它們？玉米飽脹得直摟著肚皮笑，西紅柿打著吉祥的紅燈籠，茄子辣椒迎著熱風鼓掌，圓鼓鼓的西瓜調皮得滿地打滾，讓婆婆追也追不上，白胖的冬瓜，干脆庸懶地躺下，讓婆婆拿它沒辦法……至于那些不請自來的一撥又一撥的蜜蜂呀，蝴蝶、七星瓢蟲和螞蟻，都是大自然派來的考察團。

婆婆雖然沒讀過一天書，但每一株莊稼都是她的真理，是她的世界。她能通過每一株植物看到藍天白云，看到春夏秋冬，看到生死興衰，因此，她這一生像植物一樣生活得平靜安坦，對外面的花花世界毫無半點欲望和奢求。她把對生活的熱望都寄托在菜園子里了。

有時我們回去，不見婆婆在房屋，就對著門前的菜園地呼她，她“唉”的一聲很快從玉米林里鉆出來了，褐紅的臉掛滿了幸福的笑，那笑里有陽光也有雨露。然后我也會很快被吸引進去。鉆進菜園子里，像看風景一樣邊欣賞那纖長的豆角，水靈靈的黃瓜，或是綠油油的波菜、蘿卜，同時聽著婆婆絮叨著家常。要是想吃些什么，伸手便摘，如果你一個勁地贊嘆好，婆婆聽在心里，別提有多高興！有時我也會跟著婆婆到處轉悠，轉著轉著就看到了菜園外一望無垠的棉花或金黃的麥浪，一直延伸到天邊。我這才發現婆婆的生活并不寂寞，她的世界好大，好大。那里的一切夠她一生都忙不完。用婆婆的話說，只要一鉆進菜園子里，把什么都忘了。這句話看似簡單，其實是融進了她真實又浪漫的理想。是的，她已擁有了那么大的世界，還需要些什么呢？

菜園子就是婆婆的世外桃源。所以她這一輩子不與人紛爭，少言寡語，其實是把她簡單樸素的生活都認認真真地種到園子里了。長出來的就是她內心豐富的語言，也正是她所要表達的。有色彩，有畫面，有靈氣;簡單明朗，自然純樸;上接天然下接地氣。她種出的世外桃源也是我的心靈后花園。每次節假日回去，我一不會打牌，二不會閑聊瞎吹。我就獨個兒去菜園里走走，每次去都能找到不一樣的收獲。

碩大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每一棵莊稼都挺著年輕的腰身迎接濕漉漉的晨曦的洗禮，我想，這應是婆婆天天面臨的情景。

眼看婆婆一天天干枯了下去。除了還有思想之外，只剩幾根骨頭擺放在床上。她已然不可能站起來了。更不可能還有機會種她的菜園子。如果真是這樣，我倒希望婆婆是棵郁郁蔥蔥的玉米，讓我還能看到她的輪回，看到她年輕的背影和飽脹的晚年。可是婆婆的身體已隨她的菜園子一起荒蕪了。她三月播下的種子全被雜草侵占，眼看秋又來，那些荒亂的雜草足有膝上深。風吹來時，吹動了我內心的凄涼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