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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吹

2015-05-30 10:48:04董陸明
牡丹 2015年5期

董陸明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美帝怕人民,而是人民怕美帝——”

“停——小明叔,你再唱一遍!”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美帝怕人民,而——”

“停——小明叔,你想害死我呀,記住: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明天開大會你挨著留柱站,跟著留柱唱。你看人家留柱,不管學啥,一遍就會。”

老師成學簡直是在求我了。可我心里并不高興,因為他同時也在表揚留柱。留柱是小地主。小地主總是搶我的風頭。這個小地主,不僅我爹向著他,成學暗地待他也不錯。

“我不挨小地主站,有人唱得比他還好。”我看一眼仝小鳳,對著成學說。

“小鳳,你過來。”

“我不去。小明唱錯,把我也會帶錯。”

仝小鳳臉仰著說。

有人笑起來。

“這樣吧。”成學撓著頭發,“小明叔,明天,你——你要是記不住歌詞,就光張嘴別出聲——”

人們哄地一下都笑了。

“笑球哩!”我惱羞成怒,火冒三丈,使勁把手里的紅纓槍桿往地上一頓,揚起脖子大聲說道:“明天看哪個兔孫才會唱錯。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美帝敢來,老子扎死他兔孫!”

那年我十一歲,上小學三年級,是毛主席的紅小兵。一天到晚雄赳赳,氣昂昂,扛著紅纓槍。除了開大會,批判帝、修、反,我們也讀書。讀書主要就是讀毛主席語錄。除了讀毛主席語錄,也讀課本。課本上有《少年英雄哥隆》,是寫越南小英雄哥隆埋地雷炸美國鬼子的。還有一篇課文名字忘記了,是寫我們打下了一架美帝的偵察飛機,書上畫著大鼻子美國鬼子舉著雙手向圍攏來的人民群眾投降。還有一篇課文,名字叫《少年英雄劉文學》,內容是一個老地主偷生產隊辣椒被劉文學同學發現,劉文學同學勇敢地呼叫社員們來抓地主,地主竟然把劉文學同學活活掐死了。美國鬼子你快點到我們這兒來吧,讓我們用紅纓槍扎死你。讓我們用紅纓槍扎死你——我們的紅纓槍都裝上明晃晃的鐵矛頭了。

我們的紅纓槍原本沒有鐵矛頭。一根桐木棍前邊削成矛頭樣,刷上白漆,挨著矛頭纏上幾根用紅墨水染紅的紅布條,這,就是我們原來的紅纓槍。我們的紅纓槍能裝上鐵矛頭,多虧了那只狼——去年冬天,保中家豬圈里跳進一只“青頭灰”(一種較大的狼),想吃他家老母豬剛下的小豬娃。母愛的力量是無敵的。老母豬為了保護小豬娃與惡狼殊死拼搏,保中爹——我叫他進倉哥——驚醒后,情急之下,拿起保中的紅纓槍就向狼戳去。雖然沒有鐵矛頭,也把惡狼嚇跑了。狼嚇跑了,保中爹也嚇癱了。狗怕摸,狼怕戳。可是沒有鐵矛頭的紅纓槍戳到狼身上頂球用。狼若是知道真相,它才不跑呢,非掉頭把保中爹吃了不可。沒有鐵矛頭的紅纓槍其實就是根桐木棍。老話說,麻桿打狼,兩頭害怕。桐木棍比麻桿強不了多少。所以保中爹才嚇癱。

從那以后,我們李溝人若是經歷了什么危險的事,事后往往都這樣感嘆:媽呀,今天這事,我可是進倉戳狼——嚇癱了。進倉戳狼——嚇癱了——這句歇后語,只有我們李溝人才明白其中的含義。就像漢語中的那些成語,只有中國人才懂得其中的含義。我們李溝有很多只有我們李溝人才明白的歇后語。自然每個歇后語后邊都有故事,而且那些故事往往連著故事。嘿嘿,若是讓張藝謀、馮小剛等大腕們知道了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肯定要誕生大片。大腕弄大的,小腕弄小的。比如我現在寫的這個小說,就是由這句歇后語引出來的——前一陣從電視上看到老家暴雨成災,我往老家打電話,成學家的兒子大寶就這樣跟我說:“媽呀,小明爺,我這回可真是進倉戳狼——嚇癱了!我拉著媳婦抱著娃子剛跑出來,大水就下來了。三十多米高的水頭,我家那三層樓一下就被沖倒刮沒影了。我日他媽,上邊的水庫大壩是保中領著人加固的,他偷工減料……”他這話讓我一下想起幾十年前的往事,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被第二天要出差的妻子罵到書房,后來神使鬼差打開電腦——直到天亮后妻子醒來又罵我,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在寫小說——就是你看到的這篇。

回頭咱還說當年——保中爹是鐵匠,第二天就給保中的紅纓槍裝上了鐵矛頭。保中把鐵矛頭磨得明晃晃,把我們眼氣的不行。我們都去纏保中爹。保中爹說,好吧,給你們都裝鐵矛頭。以后遇到狼,你們要一起戳狼。狗怕摸,狼怕戳。狼是銅頭鐵腿豆腐腰。碰見狼就往狼腰上戳。于是,我們都換上了明晃晃的鐵矛頭。美國鬼子還有那些大狼小狼,你們都快快來吧,讓我們用紅纓槍把你們扎死。還有狗日的地主們——美帝太遠,我們又不在邊疆,美帝怕是到不了我們這里就被逮住了。地主,村里就有。可是一想到我們李溝的地主,我就十分郁悶!

我們李溝村只有一戶地主,就是留柱家。留柱家只有五個人,他爺,他娘,他兩個姐姐,還有他。他娘他倆姐一天三晌去地干活,低眉順眼,走路看腳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破壞活動。留柱的爺會看病,老地主頭發胡子都白了,給人看了病,就去挖藥材。一些藥材讓他洗洗曬曬切切碾碾讓來看病的人們吃了。還有些拿到趙溝的供銷社換了鹽、煤油、火柴和小地主留柱的鉛筆和作業本。按排行,我該叫老地主“三老爺”,我爹該叫老地主“三爺”。我爹以前一直叫老地主“三爺”。村里人也都按輩分叫老地主三太爺、三老爺、三爺、三伯、三叔等。我小時候也叫他三老爺,后來才不叫,再后來,保中、保社也跟著我不叫。因為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大人讓我們叫,我們都說,親不親,階級分。再讓我們叫老地主爺,我們就告蘭工作隊。一天晚上,因為我白天叫了留柱爺“老地主”,爹娘晚上竟然聯合起來圍攻過。我爹先罵我:“小兔孫,你不叫他爺,也不能叫老地主。我再聽見你叫一句老地主,看不抽死你!”我娘也說:“小明,咱一家得過人家的大濟。不是你三老爺當年教你爹念書打算盤,你爹也當不上大隊會計。”我說:“地主都是黃世仁,地主都是劉文彩。他教我爹打算盤,是想讓我爹跟他當管家穆仁智,替他收租子。”我爹說:“小兔孫,我看不抽你一頓真不中!”我娘把我摟到懷里說:“小兔孫,地主跟地主不一樣。小時候你叫蛇咬住腳指頭,不是人家給你吸出毒水上藥面,你可活不過來。再說,是人都會得病。你哪天有病還得讓三爺看,吃三爺的藥呢!以后可不敢再叫人家老地主了。”我心想,我才不會有病呢,就是有病也不讓老地主看,更不會吃他的藥。我瞅一眼爹手里的皮帶說:“那你們說,不叫老地主叫啥?不叫老地主叫啥?難道再叫他爺爺挨斗爭?”我爹撓撓頭說:“你以后就也叫他留柱爺吧。”我娘說:“我娃以后少舞槍弄槍,好好念書多識字,長大出去當了工人,往家里寫信就不用求人了。有啥不會只管問成學。成學他——”

我們村叫李溝,在當時共和國實際的行政序列里,也叫李溝生產隊(現在叫村民小組),受趙溝大隊(現在叫趙溝行政村)領導。趙溝是個大村,大隊部、供銷社和學校原來都在趙溝。后來學生娃們多了,我們一、二、三年級才搬到山神廟。山神廟在趙溝、李溝中間的一塊較高的平地上。窮村小廟,三間破房以前當趙村生產隊的羊圈。一天晚上,狼群來襲擊,羊被吃了大半,放羊的二孬也叫狼咬死了,剩下的羊就拉到水庫工地殺殺吃了。羊沒有了,我們才住進去。我們住進去后,狼們又來過兩次。一見狼來,老師就指揮我們高唱革命歌曲,我們拼命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師拼命敲掛在校園樹上的半截鐵軌。當當當、當當當,唱這首歌和敲這樣的鐘,是事先約好的。趙溝、李溝的大人們聽到這樣的歌聲,拿起家伙就喊著跑來了。狼們就退去了。狼退去了,我們就唱《東方紅》,正在往這邊跑的大人一聽我們唱這首歌,立馬就不跑了。這也是事先約好的。

到山神廟上課后,我們李溝的娃們上學比以前近多了。雖然近多了,也還要上下十道坡。我們上學放學都跟著成學。成學是學校的老師,教語文還教唱歌。他也是我侄,叫我小明叔,叫我爹八爺。我上課時候叫他老師,下了課就叫他成學。我們李溝只有仝小鳳一家姓仝,剩下的全姓李,是同宗的一大家。成學輩分低,我們這撥學生中,保中、保社也是他叔。留柱比他高兩輩,他得叫留柱爺呢,可成學從來不叫他們叔和爺。成學只叫我小明叔,因為我爹是大隊會計兼生產隊長。

成學是上年秋天由我爹說情到學校當老師的。別看他是高中生,不是我爹,也照樣得在地里打坷垃。全李家溝只有我爹一個大隊干部。大隊支書,大隊主任,民兵營長都是趙溝的。村里人都抬舉我爹,也抬舉我。許多人家閨女出門,都讓我去掌鑰匙,美美吃一頓,還能掙一塊錢的大紅包。誰家娶新媳婦,新媳婦壓箱底的核桃花生也都給我家送來叫我吃。

成學到學校當老師前,我們這撥學生娃都由留柱爺——老地主接送。他家三代單傳。每年留柱過生日那天,老地主總要在村當中的大槐樹上纏紅布,生怕槐樹奶奶忘了保佑他留柱。留柱爹前年冬天修水庫叫砸死了。老地主生怕小地主留柱也活不長,出來進去總是和小地主手拉手,形影不離。小地主上學后,老地主天天送小地主上學。大人們說,老地主早年曾給一頭老狼治過傷,這一帶的狼都是那位老狼的子孫,它們認識老地主。有老地主跟著,狼們不會吃我們李溝的娃們。確實,自從老地主送我們上學以后,我們李溝的娃們再也沒有碰見過狼。以前我們村的娃們上學路上碰見過好幾回狼。保中他姐就讓狼吃了。我姐也差一點讓狼攆上。我姐嚇得再也不敢上學。娘說,姐原來相當機靈,現在癡癡愣愣都是讓狼嚇的。

蘭工作隊是公社派下來的,駐在趙溝,那天他來我們村,正好遇上保中他姐出嫁,他不上一分禮錢,吃了席面,還告了我爹一狀。說我爹讓老地主留柱爺坐上座,給老地主叫三爺,給老地主夾菜。為這,蘭工作隊在趙溝批斗我爹,說我爹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差點把我爹的大隊會計弄下來。從那以后,我爹才不叫老地主“三爺”。但我爹也不叫他老地主,而叫他“留柱爺”。

老地主以前送我們到學校后,就在溝沿和山坡上挖藥材。地丁、防風、小葉茶、甘草、胡葉、黃花苗,他都往長布袋里裝。剛從地里挖出的甘草,一節一節,白白亮亮,吃到嘴里甜絲絲的。我也吃過老地主的甘草。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吃了他的甘草,心里照樣恨他。

成學到學校當老師后,老地主不再天天接送我們了。老地主一不送我們,我就想讓留柱替我背書包。因為趙溝的尚豐年,就天天讓趙溝的小地主黑娃替他背書包。尚豐年他爹是支書,他能讓尚溝的小地主黑娃跟他背書包。我爹是大隊會計,我為什么就不能讓我村的小地主留柱替我背書包呢?那天放學后,我把書包往留柱肩膀上一掛,說:“背上!”小地主看我一眼低著頭就走。我一路上玩紅纓槍好不痛快。成學看看我,搖頭嘆氣,卻不敢說我。過了幾天,保中、保社也想讓留柱背,我說,不中。保中不敢吭聲,保社卻說,咋不中?我說,小地主累死你負責?保社說,累死去球。我說,不能背就不能背,他只能背我的。保社硬要讓小地主背,我倆放下紅纓槍就抱住撕打起來。開始你翻過來我翻過去,難分勝負。后來,保中上來拉偏手。我被保社壓在身上時,他拉保社,我翻過來把保社壓在身下,他嘴里喊著起來起來,卻不肯拉我。嘿嘿,我爹是大隊會計,保中自然向著我呢。保社也看出了這一點,只好認輸求饒。可到家以后他卻讓他娘領著他到我家告狀。我娘說,你們走吧,等小明他爹回來,我讓他爹打死他。可是保社娘就是不走。保社賴在我家地上撒潑打滾大哭小叫也不肯起來。事后保社跟保中說:“去時候,我就跟我娘說了,不眼看著小明‘吃皮帶面決不起來。”他娘倆真是鬧到我爹回來。我爹聽說我叫小地主背書包,解下皮帶就抽我。我娘撲上來護我,也挨了一皮帶。這時候保社才不嚎哭,他娘也假惺惺奪下我爹手里的皮帶拉起保社走了。

我爹叫我替小地主背一星期的書包,我說,你叫我給小地主背書包,我就告訴蘭工作隊。我爹抽下皮帶還要讓我吃“皮帶面”。成學來了。成學說:“八爺,都怨我,都怨我。是我有事提前回來了,紅纓槍安了鐵矛頭,不大怕狼了。我才沒有天天和他們一起走。”我爹說:“有了鐵矛頭,你才該和娃們一起走。叫你去學校,就是叫你招呼娃們。”成學說:“就是,就是,都怨我。我以后天天跟著他們。”

書包事件后,上學時候老地主又天天護送起小地主。他和小地主手拉手跟在我們后邊。快到學校的時候,才把書包交給小地主。看著小地主進了學校門,他就在路邊的山坡上溝沿上挖藥材。放學了,他立到路邊,等著小地主走到他身邊,拉著小地主的手,一老一小兩個地主分子手拉手在我們后邊慢慢走。我們在他倆前邊跳躍撒歡,放聲高唱:“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地主,而是地主怕人民。沖啊——殺!殺!殺!”

路兩邊的麥子快成熟了,我們跑到前邊埋伏小路兩邊的麥地里,等兩個地主分子走進了,再舉著紅纓槍猛地跳出來。革命歌聲響徹云霄,紅纓槍的鐵矛頭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老地主拉著小地主的手,倆人都低著頭,一步一步往前挪,真像被嚇破了膽、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

那天的大會是聲討美帝國主義轟炸越南。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發表了《五二零聲明》,抗議美帝國主義分子尼克松侵略越南人民。我們李溝、趙溝的廣大人民群眾也要在我們學校的大操場開大會日罵一通美帝國主義。開會前,成學指揮我們高唱才學會的《東風吹,戰鼓擂》。蘭工作隊歪著頭、瞇縫著三角眼聽得相當下勁,我們唱完了,成學叫我們坐下,他三角眼一瞪說:“不要坐下!”他走到我們前邊,閃著寒光的三角眼睛瞪瞪這個,瞪瞪那個,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臉上。“我聽見了,有人剛才唱的不是美帝怕人民,而是人民怕美帝。說,是誰唱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腦子轟的一下,我雖然記不得我剛才唱了啥,可是立馬感到就是我唱錯了。我臉上火辣辣地燒起來。感到兩邊的同學也都在看我。

“說,是不是你唱的?”

姓蘭的三角眼直對著我,他的嘴像蛤蟆一樣張得很大。

“不是我——是他——”天知道我是怎么把旁邊的留柱推了一下。

“不是我,是他——他唱錯了。”留柱帶著哭腔說。

“我跟著他唱的。他先錯——”我氣憤地說。

成學老師臉嚇白了,汗水順臉往下流。他湊過來說:“蘭隊長,昨天才教的歌,鄉下娃們笨——”

“不行,他倆都出來,跟我再唱一遍。”

成學老師看看周圍的人們,人們都不敢吭聲。我爹低著頭也不敢吭聲。

成學老師說:“你倆出來,再唱一遍,記住,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預備起,唱——”

蘭隊長說:“停!一個一個唱。你先唱。”

蘭隊長指著留柱說。

留柱說:“我,我,我——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美帝怕人民——”

“停——大家都聽見了,小地主說不是美帝怕人民——挨你唱了。”

“唱就唱。”小地主唱錯了,爹又在跟前,我一下膽壯起來,張開喉嚨就唱起來:“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人民怕美帝——”

“停——”蘭隊長大叫一聲說:“大家都聽見了,他唱的是而是人民怕美帝——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唱,原因是什么?他是小地主。他呢,他爹對老地主一口一個爺,一口一個爺。還讓老地主坐上座,還給老地主夾菜吃,說老地主身體好,是全村人的福氣。還說讓老地主好好教他的小地主叔叔,就是這個小地主,讓小地主長大也能跟人看病。真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啊!把老地主拉到臺子上!把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李四九也拉到臺子上。”

蘭主任立馬叫人把立在人后角落里的留柱爺揪到臺子上。我爹李四九也被拉到臺子上,我立在我爹跟前,留柱立在他爺前邊。

“大家看看,這爺倆是老地主和小地主,這爺倆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他們兩家都想讓美帝國主義打進來,都想讓蔣介石打回來。我在這里宣布,李四九的大隊會計和生產隊長都當到頭了。還有,以后革命群眾誰也不能找老地主看病,誰找老地主看病,就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老地主再也不能給人看病,再給人看病就讓你老兔孫戴高帽子游街——”

留柱他爺低著頭,花白頭發蓋住了臉面,花白胡子拉下老長。我爹卻不肯低頭,我爹臉仰著說:“歌詞恁咬嘴,姓蘭的,你敢站出來唱三遍試試?說不定你也會唱錯。你這人個子不高,孬心眼不少。你在縣里挨了人家整,就下來整小老百姓!人家整你可是不虧哩!”

人們都笑起來,姓蘭的氣急敗壞,他可著嗓子喊道:“廣大貧下中農同志們,我早就反戈一擊,站到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

蘭工作隊幾十歲的人了,個頭只比桌子高一點點,但卻長了一個大胖頭,一雙三角眼陰森森的,就像刀子閃著寒光。爹在家對娘說,尺寸不夠的人孬心眼多。蘭工作隊大腦袋里都是整人的壞水。

我爹的大隊會計叫擼下來了,村里人都很氣憤。我爹以前,我們李家溝沒有一個大隊干部。因為沒人當干部,我們村可吃了大虧。當時,招工、當兵、上高中、上大學、當民辦老師等等好事都不用考試,全靠大隊干部們推薦。我爹當大隊會計前,這些好事基本上都讓趙溝的人占了。我爹當大隊會計后,我們李溝村才有人當兵干民辦老師。

那天散會后,好多人到我家表示憤慨。人們恨姓蘭的,把他媽他奶奶罵了不知多少遍。還有人說這事怨留柱。人們走后,娘也說:“留柱他就不該說你唱錯。他家是地主,他唱錯也罷,不唱錯也罷。都丟不了啥。可他一說你唱錯,你爹的會計就干不成了。”爹說:“不怨留柱,是小明先說人家唱錯了。唉,也怨歌詞太咬嘴,大人唱三遍,也會唱錯的。”娘嘆口氣說:“你當干部,還能少讓三爺家少受點罪。你這一下來,再開會人家肯定又讓七叔去搭臺子。讓三爺立到臺上挨斗。這事還是有點怨小留柱。姓蘭的壞種咱管不了。跟留柱說說,以后再遇到這種事,誰也不咬,自個認了得了。反正他家是地主。”爹說:“看你說的是啥話?——”娘嘆口氣又說:“三爺一心想看著留柱長大娶媳婦生娃,生怕他這一門成絕戶頭。可他也不想想,現在越來越講成份,誰家閨女肯嫁到地主家?”我說:“啥是絕戶頭?”娘說:“就是一家人死完了,沒有后人了。就像留柱家,就他一個男娃,他長大娶不來媳婦,娶不來媳婦就不會有娃子,以后他老了,死了,這一家就沒有人了,就成了絕戶頭。”爹說:“留柱聰明,只要留柱學會看病,以后也能娶來媳婦。”娘說:“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有一天小鳳娘說了,留柱長大會看病也餓不著。聽話音還想讓小鳳跟留柱當媳婦呢。”我說:“當球,蘭工作隊不讓老主地給人看病了。留柱他長大也看不成。”我爹說:“日他娘!姓蘭的不讓人們找留柱爺看病。他可能擋得住?是人沒有不生病的,當個醫生比弄啥都強。我尋思著以后也讓小明跟三爺學看病識藥吧?”我說:“我要當工人,我不想跟著老地主學看病。學了也不讓看,白球學。”我爹揚起手,啪地一巴掌打在我頭上:“你小子聽著,你爹不是大隊干部了。以后當工人當兵上高中都沒有你的份了。你先好好念書,多識些字,過兩年我送你跟留柱爺學看病識藥。不學也得學!咱家又不是地主,誰敢不讓你給人看病?就是地主也擋不住人家給人看病。”我娘說:“你叫娃好好念書,咋又打娃的頭?你把娃打憨了,咋能記住書上的字?唉,都怨留柱咬小明,害得你的大隊會計干不成。你一直干下去,叫娃長大當個工人多好!娃當了工人就能說個工人媳婦,說過工人媳婦就能生個工人娃……唉,都怨他留柱!”我說:“就是,留柱他死了才好呢。可是,我不要工人媳婦——我、我——我日他媽小地主!”

我以前就恨小地主留柱。恨他聰明,恨他學習比我好。因為恨小地主,也恨老地主,因為老地主平時在家教小地主念書算算術。在學校考試,小地主總是分數比我們高。成學表面上對我好,其實暗地里對小地主也不賴。還有小鳳,小鳳對小地主也不賴。我是因為小鳳才更恨小地主留柱的!

我、小鳳、小地主留柱同歲,那年都上三年級。

小鳳是村里唯一的外姓女娃,在我眼里,也是全村最好看的女娃。那時候,那一帶的山里娃十來歲就定親。我們雖然還是紅小兵,但也都到了定婚的年齡。山里人過日月,大人們一輩子最大的任務就是給娃們娶媳婦。我們那一帶的閨女都想往山下嫁,山下的閨女卻不想往山里嫁。因此吧,山里的男娃一生下來,大人就開始為他的婚事發愁。家家都想早早為娃們定下一個媳婦。十來歲的男娃定親挺常見。定的晚了,就定不上了。

我上學后,就不斷有人來跟我提親。我爹說,現在提倡晚婚,不急。人家都說我爹擺架子。我爹私下里跟我娘說,娃們在鄉下沒有出頭之日,小明長大一定要讓他跳出去。當時,要跳出農門,只有當兵、當工人。其中最好是當工人,因為當兵以后如果不能當軍官,將來還要回來當農民。如果我爹的大隊會計繼續當下去,我長大當工人沒有一點問題。尚豐年的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都當了工人。“他家都當仨了,咋說咱家也得叫咱家當一個。”夜里爹跟娘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娘說:“女娃們在農村太苦,我看還是先把小英(我姐)弄出去吧。支書家倆閨女都當了工人哩。”爹說:“這事以后再說。”娘說:“不中,你先答應把小英弄出去。”“中中。”“這時候說啥都中,你們男人都這德行。你輕點,別讓娃們聽見。”我趕緊捂住耳朵,可還是聽見了不該聽見的。

我已記不得是什么時候看上小鳳的。山里娃在性方面其實挺早熟。貓叫春,狗連蛋,羊背羊,驢配種,這種事我們見得多了。許多娃們還聽到——甚至看到過自己爹娘歡愛的情景。男女之間的那些事我們都知道。因為我們姓李一大家之間不能婚配,我們李溝那一撥娃們幾乎都看上了小鳳。

可是,小鳳卻只和小地主留柱好。小鳳下邊還有三個妹妹,小鳳娘病病歪歪,小鳳三天兩頭在家做飯喂豬看娃子,學習自然也不好。在教室里,小鳳經常問小地主留柱算術題。上學、放學路上,有時候還故意落在后邊,和一老一小兩個地主分子一起走路、說話。

小鳳家是從更后邊的黃河邊搬過來的。小鳳他爹是石匠,碾米碾麥的碌碡都是小鳳他爹用鐵捶鐵釬叮叮當當弄出來的,各家蓋房做地基的方石頭和青石門礅也是他弄出來的。小鳳家光景過得不錯,小鳳胖胖壯壯,屁股圓乎乎的比別的女娃大許多。大屁股女人能生娃。在我的心中,小鳳是最合適的媳婦。我在夢中不止一次和小鳳睡覺做愛,醒來后小雞雞硬邦邦好半天不會軟。

小鳳家和我家關系不錯,小鳳他爹還給我家鑿了兩個石頭蒜臼。可是小鳳家和小地主留柱家關系更好,因為小鳳的娘常年有病,經常讓老地主留柱爺看病,吃老地主留柱爺采制的草藥。老地主家的藥碾子、藥臼子、搗藥捶也都是小鳳爹叮叮當當鑿出來的。我曾問小鳳爹,你會鑿石頭地雷嗎?能像《地雷戰》里的石大爺那樣造出石頭地雷炸日本鬼子嗎?小鳳爹說:你叫日本人來,我就能造石頭地雷炸他們。日本鬼子,你們快來吧。美國鬼子你們快來吧,也讓我們跟你們打一回《地道戰》《地雷戰》吧。在想象里,我成了《地雷戰》里的民兵隊長,小鳳就成影片里剪了長頭發給民兵隊長的石大爺的女兒。日本鬼子,美國鬼子你們快來啊,讓我用小鳳頭發做的頭發絲雷把你們炸得人仰馬翻,屁滾尿流!

可是小鳳——

可是小地主留柱他竟然——

“汪!汪!汪汪!汪汪汪!”

保社在學狗叫。

“娘,我要去保中家做作業。”我丟下飯碗就往屋外跑。

“你做作業咋不拿書包?你爹不在家,你可真成了沒王蜂。”娘說。

“我是急著尿尿,快把書包給我,紅纓槍也給我。”

“拿紅纓槍弄啥?現今也沒有狼了。”娘把書包遞給我,不放心地說:“你先去,我喂了豬娃也過去。”

“誰說沒有狼了?沒有紅纓槍,叫狼吃了去球。”我掂起書包就往外跑。

“過一會兒我去保中家接你。好好念書吧,多識些字,再學會打算盤,以后——”

我都跑到大門外邊了,娘還在屋里嘮嘮叨叨。

拐角處,保社和保中正焦急等著我,他倆都拿著紅纓槍。

“小鳳和他娘去了留柱家,肯定是去讓老地主看病的。咱們去抓住老地主,咱們就立了大功,你爹肯定還能再當大隊會計。”保社說。

“你爹當了大隊會計,你長大就能當工人。我長大就能當民辦老師。”保中說。

“可是,我爹——”

“小鳳娘真是要把小鳳跟小地主當媳婦,不信你問保中。”保社說。

“我爹跟小鳳爹說,讓我給小鳳定了。小鳳爹說,可好可好。小鳳娘卻不同意,總說,不急不急。我娘說了,她是想把小鳳嫁成留柱,讓老地主一直給她看病,讓小地主長大也給她看病。”保中說。

“我爹讓我哥去趙村報信了。咱們先去把他們看住,別讓小鳳和他娘出來。我爹說了,捉奸捉雙,捉賊捉贓,抓反革命要抓現行。”保社說。

“保中,你去把我的紅纓槍偷出來。千萬別讓我爹我娘知道這事。”看保中進了我家大門,我呸地吐了一口,恨恨地罵道:“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我們抓了老地主,我們就是小英雄。我們的英雄事跡也能寫到書本里,我們長大就能當工人當軍官。”保社故作神秘地說:“我大舅家的老虎哥逮住了一個偷莊稼的地主分子,就到公社機械廠當了工人呢!”

保中掂著紅纓槍溜出來了。

“小明哥,我叫小英姐逮住了。她不讓我拿紅纓槍,我說,老地主偷著給人看病,我們去抓他。你敢擋,我去報告蘭工作隊。她才放我出來。”

“快,我們快去堵住留柱家大門。別讓小鳳和他娘跑了。”保社說。

“可是會不會斗爭小鳳呢?”

“斗爭她娘倆一回才好呢,讓她們知道當地主的滋味,她就不敢給地主當媳婦了。”保社惡狠狠地說。

“就是,快走!讓她知道跟地主在一起是啥下場。”保中也惡狠狠地說。

“可是我爹——”

“保中,小鳳以后不跟小地主了,你也不要再打小鳳的主意。小鳳是小明的。咱倆都不和小明爭。”保社不再理我,轉臉對保中說。

“我不要她,她跟小地主恁黏糊,倆人早就睡過了。我娘托人又給我提親了,是梅花溝的。”保中說。

“我也不要她!咱們快去吧!”聽保中這么一說,好像小鳳真和小地主睡過覺了,我火冒三丈。

小地主留柱家在村邊。他家后邊是兩孔窯,前邊只有一間破房。大門外一小塊平地,再往下又是溝。我們爬在溝坡上的小樹叢里,眼盯著留柱家的大門。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小地主家的大門緊閉著。他家的鐵門環在月光下閃著寒光。我們的紅纓槍尖也閃著寒光。我們感到自己真成了電影里的小英雄們,心里又緊張又興奮。

“如果老地主反抗,我們就拿紅纓槍扎死他。”保社咬著牙說,“扎死老地主,我們才能成英雄。”

“如果老地主不反抗呢?”保中說。

“還有小鳳和她娘呢?如果他們反抗怎么辦?總不能拿紅纓槍扎她們吧?”我說。

“誰反抗也不中。她們現在都是階級敵人。誰敢反抗就扎誰,誰不扎,誰就是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保社看著我說:“對小鳳娘倆,扎她們屁股就中了,對老地主和小地主要往心口上扎。

兩個人影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啊,是我娘和我姐。我娘我姐走到小地主家大門前就拍打門板搖門環。

“站住!不許動!”保社端著槍就沖了過去。

我和保中猶豫了一下也沖了過去。

“不許動!”三支紅纓槍都指向我娘我姐。

我娘我姐嚇了一跳,可當她們看清是我們時。我娘把我的紅纓槍一下奪過去,把鐵矛子往地上一支,一手握住槍把,一腳就把紅纓槍桿踩斷了。

“你小子跟著人家瞎摻和啥。他兩家有世仇,留柱爺可是救過你的命。”我娘又要打門,里邊的人聽見響動開門出來。是小鳳和她娘。

我一見小鳳立馬低下頭。保社卻后退一步,用紅纓槍的鐵矛頭指著小鳳和她娘大聲喊道:“不許動,敢動就扎死你們!”

我娘說:“小兔孫,你往這戳。”

我娘伸手去抓保社的紅纓槍,保社一晃鐵矛頭,我娘“媽呀”一聲。這時,一大群人晃著手電筒跑過來。原來是保社爹領著蘭工作隊和趙溝的革命群眾跑來了。手電筒的光圈照在娘的手上。娘的手在流血。

小地主留柱走在最前邊,他手里拉根繩,后邊牽著戴著高帽子的老地主。走幾步老地主喊一句,“我是反革命地主,人還在,心不死。”小地主接著喊:“打倒老地主李懷義!”支書的兒子趙豐年和保社一手拿著紅纓槍,一手拿根洋槐樹枝,跟在他們身后,走幾步抽他們一下,不是說他們喊慢了,就是嫌他們喊的勁不大。趙豐年抽老地主,保社抽小地主。老地主后邊是我爹。我爹后邊是我娘我姐、小鳳、小鳳娘。不過,她們都沒有戴高帽子,而是戴的低帽——是用白紙糊的孝帽——意在說明她們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在他們后邊就是高呼口號的浩浩蕩蕩的革命群眾。

游行的情況都是保中跟我講的。他們游街的時候,我正趴在床上讓保中娘往屁股上抹黃鼠狼油。我爹去游街之前,先讓我吃了頓皮帶面。保中娘一邊往我屁股上抹黃鼠狼油一邊嘮叨個不停:“憨憨娃,你看你們這一鬧。留柱家的藥材全叫姓蘭的收走了。他說拿回去化驗,化驗他娘個腳。那些藥里有牛黃、狗寶、麝香、靈芝草、克蛇丸哩,他兔孫是想獨吞那些寶。你們這些憨憨娃啊,以后沒有藥了,以后再叫蛇咬著咋弄哩!”

“我正在家吃飯,是保社叫我去的。”姓蘭的得便宜,我感到不得勁。

“憨憨娃呀,你知道個啥?保社爺當年在留柱家做長工光偷看留柱奶奶尿尿,被留柱爺打一頓攆了出來。土改時,保社爺干農會硬把留柱家弄成地主成分。前年修水庫保社爹叫留柱爹去崖頭下邊挖土,挖著挖著崖頭轟的一下塌就下來了——他兩家有世仇——”

“媽呀,媽呀——”保中大呼小叫地跑進來,打斷了他娘的話。

“媽呀,老地主——媽呀——”

保中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胸膛一鼓一鼓說不出話。

“喝口水,看把你急的——又出啥禍事了。”

“老地主要咬保社,讓保社爹踢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保社又一次舉起樹枝抽打小地主留柱時,老地主突然沖出來撲倒保社,張著嘴要咬保社的喉嚨。保社爹上前一腳把老地主踢了四腳朝天,口吐鮮血。

……

老地主竟然沒有死。從那以后,人們再也不敢叫老地主看病,就是有人來找他看病,他也不敢看了。小地主留柱不上學了,跟上他娘他姐干農活,老地主跟在他們后邊,到了地頭,往地下一坐就閉著眼睛打盹。下工時候,又跟在他們后邊回來。老地主的腰彎得更很了,沒有人敢問候他,人們見了他,眼光都不往他身上落。沒人地方,有老年人問候他,他頭也不抬。我爹夜里跟我娘說:“留柱爺這一回受打擊太大,怕是活不過冬天。”我娘說:“那可不一定。聽人說,他黑地里還教留柱念藥書打算盤。晌午頭,下雨天還領著留柱去地里認藥材。教留柱配制克蛇丸呢。老人家心勁真是大。”“他把克蛇丸教給留柱也是好事。不然他死了,這藥就失傳了。”“可是,他教了留柱,留柱以后也不能給人看病啊。”“你以為現今這世道能長久?現在這世道跟前朝一樣,是皇上叫西宮娘娘迷住了,是老皇帝讓奸臣蒙住了。你想想劉少奇恁好的人——不是他叫解散大食堂,借地給咱,咱可活不到現在。恁好的人都叫打倒了,這世道還能長久?毛主席跟前朝的老皇帝一模一樣,老糊涂了。這世道以后肯定還要變。你想想,天下哪有不讓給人看病的理?”

我爹思想真反動,他竟然也想變天!可是他說得好像也有些道理。難道我真的做錯了。我摸摸屁股,屁股已經不疼了。哼,我爹他是中老地主的毒太深了!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我不能再中他的毒,我拉過被子捂住耳朵——我實在也不想聽到接下來的那些響動。

收罷麥,小鳳也不上學了。小鳳和梅花溝一個木匠的娃子定了親,收麥以后,那娃子跟著他娘來“瞧夏”,拿了滿滿一籃子油饃。到了小鳳家門口,狗娃老黃叫著先出來。那婆娘順手扔給老黃一個油饃,叫小鳳娘差點心疼死。“小鳳公公在大隊木業組做棺材,又掙工分又掙錢,木匠就是比石匠強。”小鳳娘說,“我以前是想讓小鳳跟留柱定親。可是,現在不讓地主給人看病了。我家小鳳嫁過去還有啥過頭?”

我爹也不想讓我上學了。他半夜里跟我娘說:“上學把娃們都上成狼娃了,山里娃不吃十年閑飯,叫小明回來割草打柴也比上學強。”娘說:“不中,不中。叫小明再上幾年學,多識些字。我跟你說,我想來想去,還是你原來的主意好。小明上到初中畢業,就讓他回來跟三爺學醫給人看病。你跟他好好說說,克蛇丸的秘方咱不要,讓他把治肝炎的秘方教給小明就中了。”我爹說:“你不知道,姓蘭的還想給我劃成壞分子呢,是公社的曹主任——就是在咱家住過的老曹——救了咱。他解放出來當公社革委會主任了。老曹也說,不讓人家看病不對,可又叫我劃清階級界線。咱以后真不敢和三爺一家多來往。”“老曹是好人,姓蘭的不得好死。你跟老曹說說,讓你再當大隊會計吧。我算看透了,要想叫娃們好過,非得跳出農村。趙支書他家倆兒一個閨女都出去當工人了,你當了大隊會計,小英小明也能出去當工人。”“老曹才解放,公社還有造反派。老曹說話不太管用。”“你聽我說,以后你也學精點,當著人你也日罵三爺幾句。跟他劃清階級界線,老曹才好替你說話。等你當了大隊會計,再暗中照顧留柱家。這個理我抽空跟他家人也說說。他爹,你可得鉆擠著再干上大隊干部,你不鉆擠,別人就上了。人家不會打算盤當不了大隊會計,可人家會打人踢人,要當民兵營長哩。他要當了民兵營長,以后就是人家娃當工人了。也沒有留柱一家的活路了。”“就按你說的,我以后再也不給三爺一家好臉了。可是小明這小兔孫你看緊點,我聽說,他們那天晚上想把三爺扎死哩。”“不怨小明,是保社那小狼娃子慫恿的。保中娘日罵保中了,我也日罵小明了。保社和留柱家有世仇。倆娃都說以后不摻和他兩家的事了。”“好啦,好啦,天不早了,來一盤吧。”“不中,我這幾天不得勁,我咋覺著像懷孕了。”“懷孕就懷孕,多個娃子多添一碗水多煮幾塊紅薯就是啦。快點來吧。”“你急啥哩,碰住人手腕啦,死保社劃破了我手腕,咱家小明還發愣……”

我趕緊捂住耳朵。

盡管保社曾經劃破了我娘的手腕,盡管我和保中也曾發誓以后不再和保社一起玩,可是,沒幾天,我們就又合在一起了。我們滿懷革命豪情,日盼夜想,希望能和美帝國主義、日本鬼子、國民黨地主戰斗一回。這時候保社已經成了我們新的核心。放學路上,保中都緊跟保社,伸著舌頭跟保社說這說那。成學老師也開始叫保社叔,不叫我小明叔了。

大人小娃都知道,保社爹快要當民兵營長了。

“保社叔,九爺昨天去公社開會還發了槍,是不是真要打仗了。”成學問保社。成學叫保社爹九爺。

“美帝國主義分子尼克松在越南丟了毒氣彈。越南的地主晚上在村里點的火,尼克松開著飛機在天上對著火光丟毒氣彈,把越南的貧下中農毒得口吞白沫死了一大片。我們這里的階級敵人日夜都在盼望著尼克松開著飛機來呢。”保社說。“主要民兵們都發槍了。我爹發了一只老七九。過幾天還要發子彈。”

“保社哥,你問問九叔,啥時候給我哥發槍?”保中說。保中管保社爹叫九叔。

“現在形勢很緊張,蘇修在北邊也想向我們動手。毛主席叫深挖洞,現在城里人都在挖防空洞。我們家家有紅薯窖,不用挖防空洞。”保社表情嚴肅地說。

“保社哥,你問問你爹,我哥的槍哪天能發下來?”

“現在的情況——小明,我跟我爹說了,讓他跟公社說說,也給咱們發只小手槍。咱們輪著拿。你拿一天,我拿一天,保中拿一天。”保社拍拍我的肩膀:“讓你先拿。”

人們巴結保社,我頗受冷落。我也想問保社一些國家大事,可是又抹不下臉,因為以前我爹當大隊會計時候,這些事都是我先知道講給他們的——都怨小地主,不是他咬我,我爹也下不了臺。我心里不由得又恨起小地主留柱來。

“我們能繳敵人的槍才好!”我脫口說道。我也不想領保社的情。

“可是,現在又沒有日本鬼子,怎么繳敵人的槍呢?”保中說。

“老地主家會不會也藏有槍呢?”保社對我的態度一點也不在意。他說:“你們還記得那本連環畫嗎?那幾個娃們不是發現了地主家藏的駁克槍嗎?”

那本連環畫名字叫《一支駁殼槍》,內容是海邊村里的一個老地主家豬圈里藏匿了一支手槍,被幾個警惕性高的小學生發現了。連環畫是成學從縣里買回來的,我們都看過。

“老地主家不會有槍,他家沒有惡人。”成學說。

“你咋知道他家沒有槍?地主都是狠心狼!”保社一生氣,成學老師立馬改口說:“對對對,地主都是狠心狼。”

“海邊的地主家藏有槍,我們這里的地主家肯定也有槍。”保社說:“如果我們也能從地主家起出一支手槍就好了!”

是啊,如果我們也能從地主家起出手槍多好啊!

接連下了幾場雨,路兩邊的玉米、高粱、谷子都呼呼長起來了。紅薯秧子把地面都罩嚴了。玉米地里的蘿卜也長出來了。蘿卜和紅薯這兩樣東西,長出來就能吃。放學回來的路上,我們總要剔一些趙溝的蘿卜、掐一些趙溝的紅薯葉。“趙溝的蘿卜種得太擠了,不剔長不大。趙溝的紅薯秧長得太旺了,不掐些葉子,紅薯也長不大。”我們跟成學老師說。成學老師說:“對對對,一定要間隔著剔、掐。”

蘿卜、蘿卜纓切碎撒些鹽就是一家人的菜。紅薯葉子煮鍋里能省米面。“美帝國主義來了,趙溝的人說不定會跟著美帝國主義一起來打我們。我們吃他們的蘿卜、紅薯,就是吃敵人的。”保社每回都弄滿滿一書包蘿卜和紅薯。蘿卜才有大人的指頭粗,紅薯才有雞蛋大。我們弄這些事的時候,成學總在前邊的山坡上替我們望風。這天,我們正在弄蘿卜紅薯,成學突然跑到我們跟前說:“快,快,把紅纓槍給我,狼來了。”

五只狼,兩大三小。排成一隊從前邊的地堰下走過來,兩只大狼走走停停,四下張望。三只小狼在后邊一跳一跳,嘴里好像還吃著什么。我們趴在玉米地里,成學握著保社的紅纓槍,保社拿了一個女娃的紅纓槍,我和保中緊握各自的紅纓槍,眼看著狼向著我們走來。我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狼們離我們越來越近,忽然兩只大狼立住了。后邊的三只小狼也立住了。兩只大狼沖著我們隱蔽的地方看看,嗅嗅,看看,又嗅嗅。媽呀,他們怕是聞見我們的味道了吧?我清楚地看到了狼嘴角的血跡。這時候狼來的方向突然響了一槍,接著就聽見人們大呼小叫的聲音,狼們嚇了一跳,飛快地跑過去了。一股腥臊氣鉆進我的鼻子。一群人喊叫著跑過來。

原來,狼們剛才吃了人,它們把蘭工作隊和二孬媳婦吃了。蘭工作隊和趙溝的二孬媳婦在玉米地里緊抱著弄美事,結果成了狼群的美食。事后,成學說,不是狼吃了他們,我們就完了。狼肯定看見了我們,就是看不見也聞見我們了。因為它們剛剛吃得飽飽的,才沒有撲過去吃我們。不過,我們后來都這樣對人家說:“眼看狼們就要走進我們的伏擊圈,讓我們扎死它們吃狼肉。都怨趙溝人咋咋呼呼把狼們嚇跑了。”

十一

那一天是農歷七月十八日。

那天下午趙豐年的爺爺到學校給我們作憶苦思甜報告,講他在地主家當長工,披星戴月給地主干了整整一年。快過年的時候,去給地主要工錢,地主自己往牛槽里放了一個鐵釘,反過來說他想害地主的牛,把他五花大綁送到國民黨保公所。“就是現在的大隊部,地主和保長掄起皮鞭打得我渾身是血……”老人家聲淚俱下,我們義憤填膺,可著嗓子高呼:打倒地主!打倒保長!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放學路上,我們還在亢奮中。我們舞動著紅纓槍,心里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個地主讓我們戳一下。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看到了正在偷紅薯的老地主。

老地主是我先發現的。我跑到地圪堰下撒尿,老地主正在扒紅薯,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哎——”保社和保中,還有兩個娃就跑過來了。

老地主的籃子里已經放著好幾塊紅薯。他確實是在偷趙溝生產隊的紅薯。老地主坐在紅薯地里接受我們的審訊。

“為什么偷我們生產隊的紅薯。”保社的紅纓槍尖眼看就要挨著老地主的鼻子。

老地主耷拉著腦袋瓜子,一聲不吭。

太陽快要落山了,滿天彩霞。我們明晃晃的鐵矛頭對著老地主白發蒼蒼的腦袋。晚風中抖動的紅纓子就像一團團燃燒的火苗。

“說,老實交代——”

老地主慢慢抬起頭,陰沉沉的眼神讓我有些害怕。

“老地主,你看球哩!快說,為什么偷我們生產隊的紅薯?”保社把紅纓槍尖往老地主額頭上輕輕一扎。老地主的額頭滲出鮮血。

“血,血,老地主流血了。”保中有點害怕,想往后退。我也有點害怕,可我沒有后退,我反而有些激動。我說:“快說,你家有駁殼槍沒有?”

“你家肯定有槍,快說駁殼槍埋在哪兒?不說先戳死你,再到你家戳死小地主,讓你當絕戶頭。”保社惡狠狠地說。

老地主用那樣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保社,后來那眼神就死死地盯在保社身上。“我說,我知道你一家是鐵了心要讓我當絕戶頭。你叫我站起來撒泡尿,我給你說,槍埋在哪兒。”

啊!老地主家真藏有槍!

“保社,讓他起來尿了尿再問他。”我滿腔興奮,一邊說一邊收了紅纓槍。

“起來!快尿。”保社的紅纓槍還對著老地主。

老地主兩手按著地,慢慢站起來。突然,老地主一把撥拉開保社的紅纓槍一下把保社撲倒,張開嘴就咬保社的喉嚨。保社用手架著老地主的下巴拼命掙扎:“小明,保中——快——”啊,老地主咬住保社的脖子了。我來不及多想,舉起紅纓槍就往老地主脖子上戳——明晃晃的鐵矛頭撲哧一下進到肉里了,鮮血噴了出來,我的眼前閃耀一片紅光。

我們把老地主戳死了。可是老地主也把保社咬死了。

一九七○年農歷七月十八日的黃昏,滿天彩霞如血。

責任編輯 楊麗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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