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黃忠會去醫院探視高先生時,忽然有一種異常強烈的緊迫感。
高先生的身子骨一向硬朗。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恰逢先生壽誕。先生每年過生日都很低調,除了家人,一般便只有黃忠會和楊芝這師兄師妹倆陪伴在身邊。但這次生日,對于高先生顯然還有著不同于往年的特殊意義,為此他還親書一條幅以自勉。黃忠會和楊芝一個為先生研墨,一個為先生疊紙,當先生懸腕而書時,黃忠會分明感覺有一股丹田之氣如電流般貫注先生的肺腑與胸膛,從手臂傳至手腕,但見先生下意識地頓了一頓,猛一回腕,一股力量噴薄而出,化作一個個雄渾而奇崛的篆隸:“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孔夫子說這話時才六十三歲,而高先生此時已虛歲七旬。按男虛女實的傳統,高先生已邁入古稀老人的行列了,但看上去,他還真不像是一個古稀老人,一張臉在透過窗戶的陽光映照下閃爍著紅堂堂的光澤,脊梁也依然挺得筆直。尤其讓高先生自負的是那一頭天生的鬈發,如今雖不如年輕時那樣茂密,卻依然烏黑發亮,那幾根摻雜在黑發中的銀絲既是歲月不饒人的證據,卻也恰好證明了他這頭發絲毫沒有摻假,每一根都是真的。
黃忠會一時間竟有些忘形,連呼幾聲,寶刀不老,寶刀不老,絕了!
高先生卻猛瞪他一眼,我老了嗎?
楊芝沖黃忠會吐了吐舌尖,就像一個經常受大哥欺負的小妹,看到大哥遭到了父親的懲罰而幸災樂禍,咯咯咯地發出一陣歡笑聲,笑得不知有多壞。
沒想到一夜過后高先生就因突發腦溢血躺在了ICU重癥監護室病房里。黃忠會的探視那是名副其實的探視,由于高先生的生命體征還處于高危的狀態,他只能透過監控視頻看看高先生此時的模樣,感覺就像是一次無比遙遠的注視。那危險的病房像一個安靜的天堂,高先生的臉還是紅堂堂地發著光,但明顯是充血后的腫脹。那頭鬈發連同摻雜于其間的銀絲一起剃光了,開顱的傷口和導流管是厚厚的白紗布也無法掩蓋的殘酷真相。一個學者一生的記憶、智慧和思想或許已連同腦中的血水一起被清洗得一片空白了,他可能正在渾渾噩噩中變成植物人,也可能正在大腦的一片空白中急遽地滑向死亡的深淵。
大約十分鐘后,黃忠會終于退出了一次無比漫長而沉悶的探視,他仿佛提前看到了一位史學家躺在玻璃棺里的遺體,感到自己也快要窒息了。他想喘息一下,從肺腑深處卻翻涌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東西,他明顯感到那是一陣惡心,在他想要嘔吐的一剎那卻變成了渾濁的眼淚。他淚眼模糊的樣子被師母看見了,她急忙扭過頭去,把臉伏在椅背上低低啜泣起來。
黃忠會去洗手間里用冷水洗了把臉出來,他感覺自己已經徹底清醒了,而那種異常強烈的緊迫感又一次出現了。高先生一直放不下的那樁心事,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他原以為這事是可以從長計議的,高先生揚言要活一百歲,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然而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真像催命一般啊,他只能把事情往前趕了。心里一著急,他腳步也加快了,剛剛走近ICU病房門口,卻看見師母正攔著一個人,市社科聯主席吳楚東。吳楚東來探視高先生自在情理之中,史學會是掛在社科聯名下的一個社團,高先生既是會長,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史學家,吳楚東就是不想來,也得來,既然來了,不想看,他也得看。但高師母卻攔著不讓他看,吳楚東狼狽得不得了,又顯得特別小心,高師母推推搡搡時,他一邊后退一邊舉起兩條渾圓的胳膊,生怕高師母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上了。幸虧黃忠會過來了,才讓他從狼狽中解脫出來,他沖黃忠會搖晃著那半禿的腦袋,又低聲下氣地對高師母說,大姐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釋才好啊。
高師母清了清哽咽的嗓子平靜地說,等他醒了,你再來跟他解釋吧。
事出有因,個中原因其實用不著吳楚東解釋,楊芝已提前透露給了黃忠會,高先生突發腦溢血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與吳楚東發生了激烈爭吵,高先生還氣得拍了吳楚東的桌子。高先生那比石頭還倔強的性格是誰都知道的,但他也是一個極有涵養的史學家,很少發脾氣,而一旦氣得他拍桌子,那就是驚天動地的事。
在黃忠會的印象中,高先生唯一一回拍桌子就是為他考研錄取的事。那時他從湖濱大學畢業后已回家鄉陸城當了五年中學歷史教師,考研是他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他的筆試和面試成績都是最高的,可按湖濱大學的政策應優先錄取本校直接考研的應屆生,他這個往屆生只能讀自費,而你愛讀不讀,就隨你的便了。為這事,高先生闖進校長的辦公室拍起了桌子,在研究生錄取這樣的大事上,堂堂一所大學竟如此隨便,如此不公正,你這大學還有什么資格教書育人?如果不錄取黃忠會,他寧可不當這破教授了!當一個有良知而不同流俗的教授把一個研究生的錄取一下上升到了教育權利是否公正、公平的高度,而且以辭職相威脅,那就不是你愛當不當的事情了,那還真是一個可能會引發國內外熱議的事件。沒有哪所大學愿意卷入旋渦的中心,一個大學校長不得不對一個大學教授做出讓步。
高先生這一次拍桌子,直接改變了黃忠會的命運,也讓高先生從此遭受了冷落、邊緣化的命運。按他的資歷、學術成就和教學成果,早該提到校領導的位置上去了,可他愣是連個人文學院的院長副院長也當不上,一直熬到退休還是個歷史系主任。不過,高先生也從未為他個人的待遇、職位發過脾氣、拍過桌子,在這方面他倒是非常看得開、想得通,他開口閉口說自己是個破教授,其實最看重的身份還是教授,尤其是特別懷念他父輩那個教授治校的年代。在高先生本人遭遇冷落、邊緣化的同時,歷史也越來越被冷落、邊緣化,他們這些教歷史的、學歷史的,在那些熱門時尚專業的人看來,一個個都成了孤僻的、古板的、不合群的怪物,而歷史專業生的就業前景也像歷史一樣黯淡,一般就是考個教師資格證去當個中小學歷史老師,再好也不過是像黃忠會這樣讀研攻博士后,或去社科文史部門謀生,或去高校歷史系任教,這讓很多學生對歷史望而生畏,一旦你選擇了歷史就意味著你選擇了一條狹窄而黯淡的人生路,一條道走到黑,一輩子坐冷板凳。
高先生在退休時開了一句玩笑,我的命運就是歷史的命運啊。
高先生退休后,還繼續當著市史學會會長。史學會是個一無編制二無經費的空架子,在高先生退休之前這牌子就一直掛在他辦公室門口,而以他那性格,一旦退了就決不會為保留一間辦公室而向誰乞求,他一輩子最愛惜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名聲,也不想在退休后還落下個倚老賣老的話柄。而史學會好歹還能找到了一個掛牌子的地方,說來也是恰好趕上了一個機遇,就在高先生退休之際,湖濱市委大院建了一座三十多層的主樓,便將一幢老舊磚瓦樓騰出來給社科聯等邊邊角角的單位辦公。社科聯就那么幾個人,一下分到了一層樓,吳楚東一看那么多空房子,心里空落落的。副秘書長楊芝便給他出了個主意,這些公房是不能對外出租的,閑著也是閑著,說不定還會被別的單位占去,可不可以把一些無處掛牌的學會引進來?楊芝很會說話,很會來事兒,吳楚東也很敏感,很有政治覺悟,他原是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在年齡即將到限、眼看升遷無望時,走了一個冷門轉到社科聯來謀得一個正職。社科聯也是個要權沒權、要錢沒錢的單位,被人戲稱為“是可憐”,但吳楚東也不想就這樣混到退休,他也想為那些更可憐的下屬學會干點實事,解決一些實際困難,如此,他也算是沒有白當一屆主席。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市屬正局級單位,他也巴不得手下多幾個一睜眼就能看見的下屬機構。就這樣,那空蕩蕩的老舊房子被廢物利用了。高先生看到史學會的牌子掛起來了,又開了一個玩笑,歷史還將延續。
高先生也只是隔三岔五地去去辦公室,一來二去地,和吳楚東低頭不見抬頭見,也就免不了打打招呼,打打交道。黃忠會偶爾從高先生有意無意的談吐間,也感覺出先生對吳楚東的滿意度還是很高的,說這個人很實在,很能干,對專家學者很尊重,不像某些人,簡直把高校和學術界變成了官場。按說,像高先生這樣一個豁達、天真而快樂的老頑童,對吳楚東又這樣看好,吳楚東又是那么圓滑世故的一個老好人,對高先生還那么尊重,兩人是不該發生什么爭吵的,又怎么會造成那么致命的一個后果呢?
黃忠會心里十分清楚,這又與一段歷史有關了。歷史是個無比龐雜和寬泛的大專業,術業有專攻,高先生一輩子專攻的是中國現代史,尤側重現代知識分子在動蕩起伏的歷史變局中的命運,而高先生的學問還做得特別具體,對他來說,研究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就是研究他父輩的命運,甚至就是他父親的命運。高先生的父親高書愷老先生在民國時代就在湖大歷史系任教,是當時最年輕的、風頭最勁的教授之一,尤其是在中國航運史上有專攻。解放前夕,高書愷做出了一個很沖動的驚人之舉,他賣掉了老家陸城的一座祖輩傳下來的大宅院,按照鄭和最后一次遠航的船型復制了一艘大明宣德年間的木帆船,發起了一場乘木帆船橫渡太平洋的實驗,試圖以實證的方式驗證中國人在哥倫布之前就已抵達美洲,發現了新大陸。很多人都認為他發了瘋,更有人把他的驚人之舉形容為一個令人發瘋的歷史神話,但他也得到了很多專家學者的響應。1949年春夏之交,那條滿載著歷史學者的木帆船被命名為“大明宣德號”,從洞庭湖和長江交匯處的城陵磯港啟航了,一條遙遠的航線已經確定:經洞庭湖駛入長江,由長江進入東南沿海,穿過臺灣海峽橫渡太平洋,最終抵達美洲。由于這條船是一條歷史科學實驗船,也有人直稱為歷史船。但這條船很快就淪為了歷史,剛剛駛入湘鄂交界處的陸城寡婦磯就觸礁沉沒了。這是在國共大決戰之際發生的一個歷史的小插曲,旋即便在劃時代的歷史巨浪中淹沒了。許多年后,高書愷的兒子高山重新發現了這一被湮沒的歷史事件,并將它命名為“歷史船事件”。隨著一個個歷史謎團被他解開,他越來越覺得這個事件對揭示處于歷史大變局、大斷裂中的知識分子的命運非常具有典型性,但高先生很少使用知識分子這個詞,他更喜歡把他們稱為中間人,他們夾在時代的裂縫里,又處于社會的中間狀態,而他覺得,他父親就是一個典型的中間人。
高先生對“歷史船事件”的研究實在是邊緣中的邊緣,冷門中的冷門,但隨著他的研究成果陸續發布,也吸引了海內外的不少中國現代史學者的加入,其中還有不少“大明宣德號”罹難者和幸存者的后裔,而高先生苦心栽培的得意門生黃忠會也扮演了一個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高先生在多年的研究后基本上可以猜想和推測那條船從啟航到沉沒的情景,但他也深知,若要探悉一個歷史事件的真相,那不是你憑猜想和推斷就能感同身受的,你沒有坐上那條船,你就永遠體會不到那一代知識分子為什么會有那樣幾近瘋狂的、不可遏止的沖動,也體會不到一條船、一船人在沉沒時的那種悲壯。高先生和他父親一樣,在別人眼里他們父子倆都是那種很沖動的歷史浪漫主義者,對此,高先生從不否認。他甚至認為人類歷史實際上就是一連串的沖動。但無論有多沖動多浪漫,他們都是以實證為依據的最嚴謹的學者,高先生一直想打撈那條沉船,甚至想復制一條“大明宣德號”那樣的木帆船,把海內外的研究者召集到這條船上,從當年啟航的地方到沉沒處重走一遍,然后就在這條船上開一次“歷史船事件”學術研討會。他這想法既天真又認真,卻也實在,按高先生的想法,這次研討會必將吸引更多人對“歷史船事件”的關注和興趣,這條船在會后還可以作為游船,如今江湖上哪里還能找到這樣的木帆船啊,況且“大明宣德號”當年行經的一條水路的兩岸又有長江中游峽谷段絕美的風景,一定會讓游人趨之若鶩,紛至沓來。
還別說,陸城縣的父母官們就對高先生的奇思妙想特別感興趣,他們一直想開發寡婦磯的旅游資源,卻又嫌寡婦磯這個名字不吉利,很多人一聽這名字,任你再美的風景也不愿意來了。這樣一個難題,他們覺得只有歷史學家才能解決。這不,他們開車來請高先生去實地考察。寡婦磯是高先生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但高先生一開始并不知道他的父老鄉親打的是另一番主意。高先生跟他們把打撈沉船的事說好了,連重新打造一條“大明宣德號”木帆船的事也基本上談妥了。一個設想眼看就要付諸實施了,高先生有些喜出望外,一般中午滴酒不沾的他還破例開戒喝了幾盅陸城老窖。眼看高先生到了興頭上,他家鄉的父母官才慢慢說起,寡婦磯原本不叫寡婦磯,叫卦父磯。陸城是三國時東吳大將陸遜筑造的軍事重鎮,相傳陸遜手下有一位神機妙算的卦父,陸遜又為啥偏偏要選在這里筑城,就是卦父卜卦的結果,在此筑城必旗開得勝、連戰連捷、功成名就。高先生酒醉心明,這樣的把戲他也見得多了,如今最吸引人的不是風景,而是《易經》八卦風水之類的玩意兒,而他家鄉的父母官特意請他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想讓他這個歷史學家為家鄉的卦父磯正名,并在“歷史船事件”研討會上正式對外發布。
結果可想而知,高先生一聽便拂袖而去,荒唐,荒唐,簡直是開歷史的玩笑!
此事就發生在高先生突發腦溢血的當天中午。高先生是自己搭車回來的,他氣急敗壞地沖上樓來時,又恰好遇上了正氣喘吁吁爬樓的吳胖子。吳楚東先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隨即又看見了高先生那鐵青的臉上充滿紫脹的血光,看上去很恐怖。他立馬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想要開導開導高先生。高先生似乎也想找個人傾訴,告訴他是怎么一回事。吳楚東一聽差點要笑了,但馬上就搖晃著他那半禿的、渾圓的腦袋控制住了自己的笑聲,荒唐,真是荒唐,怎么能這樣開歷史的玩笑!一個局勢基本上控制住了,沒想到高先生又鄭重其事地給他遞上一份報告。這份報告是以史學會的名義向社科聯打的,看日期幾個月前就寫好了,但高先生一直沒有拿出來,這說明他一直在猶豫,而高先生此時拿出來,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那神情,就像一個溺水者盯上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事實上,高先生一開口就是這么個意思,吳主席,你知道我是從來不開口求人的,你是我找過的唯一的一位領導,我相信自己沒有看走眼,這件事你若不能解決,我再也不會去找任何領導了,我也徹底死了這份心了。
高先生一般都叫他小吳、楚東,還是頭一回如此嚴肅地叫他的官名。可這個壓力對吳楚東實在太大了,一個社科聯主席又怎么能解決得了高先生的問題呢,社科聯下屬的所有社團搞活動、開研討會,都是自籌資金,自己去拉贊助,他這個主席能夠出席就是最大的支持了,要說拿錢,社科聯根本就沒有這筆經費。可高先生卻有理直氣壯的理由,他那份報告像學術論文一樣有著嚴謹的邏輯推理,史學會是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但社科聯是參照公務員管理的人民團體,是可以向市里申請專項經費的。一次非常重要的學術會議竟然要不到經費,我們納稅人的錢都去哪兒了?眼看高先生剛剛好了一點的臉色又開始變了,吳楚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都顯得格外小心,他感覺到了一個學者的脆弱,就像一只古老的陶罐一不小心就打碎了,但他同時又感覺到一個學者的邏輯辯證能力是如此強大,他每說一句話就被高先生輕易駁倒了,他的好話、乖話、巧舌如簧、世故圓滑在一個一旦認真起來的史學家面前如同泡沫一般不堪一擊,無論他怎樣強打起笑臉,都已經無法挽救一個史學家孤注一擲的希望了。當高先生一邊猛拍他的辦公桌一邊失聲吼叫時,他坐著沒動,不敢動,但他聽見了高先生聲嘶力竭的吼叫,你們不把歷史當回事,我也不想給婊子立牌坊,我要砸了那牌子!
高先生沖出去砸史學會的牌子時,吳楚東依然坐著沒動,不敢動,但楊芝趕過去了,很多人都趕過去了,吳楚東是最后一個趕過去的,高先生已經把牌子摘下并舉起來了,就在奮力一摔的瞬間,他渾身一挺,隨即便仰頭向后倒去,那是一個緩慢得令人難以忍受的過程,七八個人一起伸出手臂,最終也沒有抵擋住一個史學家高大而沉重的身軀轟然一聲倒下,那感覺就像一堵墻倒塌了。仰倒在水泥地板上的高先生手里還死死地抱著那塊沒有來得及摔出去的牌子,像是抱著一塊靈牌……
這就是事發的整個過程,黃忠會對吳楚東的說法深信不疑,高先生的確是孤注一擲了,這些年,為了了卻一樁心愿,高先生一直在到處奔波,四處碰壁,如果不是倍感絕望,他也不會把最后一線希望寄托在了吳楚東身上。而他在事發前喝了酒也是事實,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確實太沖動了,幾乎把他所有的屈辱、憤懣全都發泄在了吳楚東身上。這甚至是高先生一生所有積怨的總爆發,吳楚東實在很無辜,高先生這一次拍桌子還真是拍錯了地方。
吳楚東搖搖頭,又沖黃忠會苦笑道:老弟,你能理解就好,我現在真是后悔得腸子發青了,當初真不該聽楊芝的,一不小心,我就成了歷史罪人啊!
二
黃忠會接到楊芝的電話時,他剛和吳楚東在湖濱大道和金鶚東路的交叉路口分手,社科聯和湖濱大學其實挨得很近,也就隔著這樣一個交叉路口。黃忠會聽見楊芝的手機里發出咝咝啦啦的響聲,他這邊大街上的噪聲也很大,聽了半天他也沒有聽清楚,便加大了嗓門喊,是你過來,還是我過去?這次他終于聽清了,楊芝說她馬上過來,老地方見。
往湖大校園里一走,感覺就像走進了另一個時空。湖大一周前就放了暑假,偌大的校園一片寂靜,那些高大的香樟樹從民國初年一直滄滄桑桑長到如今,它們的歷史和這座從不顯山露水的大學一樣漫長。穿過現在的校門后還有一座高聳的哥特式尖形拱門,依稀還能看見一座教會大學的影子。和許多歲月幽深的學府一樣,湖大最早也是一座美國傳教士創辦的教會大學,在這座尖形拱門的兩條廊柱上,還能斑斑駁駁地看見那早已被鑿去的校訓,一邊是:“神愿意萬人得救,并且完全認識真理!”另一邊是:“你們必認識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如今這一切已徒具象征意義,如果不是一些老教授拼命保護,這座老校門也早已隨著那座老教堂、老校舍一起被鏟平了,蕩然無存了。幸存下來的,還有這些香樟樹,這片暗香浮動的綠蔭,也是黃忠會教授最喜歡的一個地方,甚至是他值得在這所大學待下去的理由。哪怕在這燥熱的大暑天,最心煩意躁的時刻,往這兒一走,他一下就變得神清氣爽了,這里的溫度至少要比外邊低四五攝氏度。
他在溪邊一塊清涼的石頭上坐了一會兒,剛點燃第三支煙,就看見了楊芝從那尖形拱門里一閃而出的身影,她的裙子帶起一陣風,又在風中翻卷起來,露出兩條彈性十足、光潔無比的長腿,那種優美而有節奏的行走,讓他的心情有些忐忑。他趕緊把眼光閃開了,又把那支剛點燃的煙使勁掐滅了。
黃忠會和楊芝雖說是同窗三年的師兄師妹,卻絕非金童玉女的那種。他考上研究生時都三十出頭了,而為了考研他一頭鉆在故紙堆里,別說結婚,連戀愛也沒有談過,也沒有哪個姑娘會看上他,他個子高是高,卻像根瘦長的竹篙一樣,額頭前傾,顴骨突出,尖削的下巴上長著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那總是青著的眼圈,誰看了都覺得倒霉。楊芝呢,父母親都是市人民醫院的大夫,從小就是嬌生慣養又格外聰敏伶俐的獨生女,十七歲上大學,二十一歲又應屆考上研究生,還是歷史系冒出來的一朵分外鮮艷的校花,這樣一個女孩子,還不驕傲得跟公主一樣。而那一屆,高先生就招了這兩個碩士研究生,師兄師妹頭一回見面,兩個人都嚇了一跳。黃忠會只看了第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了,那樣子要多自卑有多自卑,卻又在心里暗自嘀咕,這鮮靈得跟花骨朵兒似的小妹子怎么會學歷史呢?
楊芝更是發出一聲尖叫,師兄你是從原始社會直接穿越過來的吧?
高先生笑得把一口茶噴了出來,為掩飾自己的失態又嚴厲地吼了一聲,胡說!你個小丫頭知道什么,你師兄這是天生異相,人有異相,天有異形,但凡能成就大功大業者,如古代圣人,必有出人意表之處,伏羲是人首蛇身,神農是人首牛身,后稷那臉長得像樹枝一樣,舜帝長了兩副瞳仁,周文王長了四個乳頭,周武王長了和羊一樣的駢齒,你沒看過歷史啊,他們都是大圣人,他們的異相就是貴相……
楊芝一聽周文王長了四個乳頭就忍俊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中國歷史怎么全是這種稀奇古怪的人創造的呢,高先生還沒有講完,她已笑得抱著腰肢哎喲哎喲地叫喚著快要在地上打滾了,她發現歷史竟然這么荒誕,這么有趣,這么叫人快樂。當她直起身子時,一雙大眼睛都泛紅了,睫毛上還沾著淚花,像是剛剛哭過,一張小臉顯得愈發鮮靈了。她那么認真地看著高先生,那么認真地問,師父,你看看我是不是天生貴相?
高先生沒好氣地說,看你這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往后就好好跟著你師兄學吧!
三年同窗,說短也短,說長也長,黃忠會的長相也在不知不覺間發生變化,他的身體漸漸變得壯實了,魁梧了,面貌也不像原來那樣尖嘴猴腮了,而眼前時常有個漂亮的小師妹在晃悠,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不修邊幅了。楊芝也隔三岔五地給他買件挺時尚的衣服,或送他一瓶進口男士香水,他漸漸變得有模有樣了,走在校園里還挺有風度了,一些女孩對他也刮目相看了。隨著回頭率的增加,他漸漸有了靠近小師妹的欲望,和他同室的那位哥們唆使他趕緊去追,近水樓臺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楊芝卻頻頻給他介紹對象,這個周末拉他去跟一個姑娘喝咖啡,下個周末又拽著他去跟另一個姑娘去泛舟洞庭。直到他考取了另一所大學的博士研究生,楊芝依然像對待親哥哥一樣對待他,眼神里看不出一點別的意思,還再三提醒他早點成個家吧,再不成家就成剩男了。
人過三十日過午,黃忠會都三十四五了,鄉下的父母親一直催他趕緊結婚,趕緊讓他們抱孫子。黃忠會便從楊芝給他介紹的姑娘里選擇了一個人民醫院婦產科的護士,這也是他和楊芝都比較看好的一個,兩人很快就結婚了。他其實比楊芝更了解自己,他這么果斷地決定結婚,實際上也是為了果斷地斬斷他對楊芝的那種非分之想,從此心無旁騖地專注于學業,這也是高先生時常告誡他的,凡能成大事者,都是把復雜的生活簡單化,越簡單越好,別在那些無用功上浪費生命。回想此后的十年歲月,他還真是沒有浪費自己的生命,在婚后一年就生了個兒子,用三年時間拿到了博士學位,博士畢業兩年后評上了副教授,五年后又評上教授,當上了歷史系的副主任。高先生退休時,他又順理成章地從副主任遞升為主任。在同齡人中他還不算特別成功的,他也不是一個特別有野心的人,但同自己同窗三年的學妹相比,他也實實在在滿足了。就在他憑著自己的恒心和毅力穩步上升的這些年里,楊芝簡直是把那如花似玉的青春年華浪費了,當年追求她的男生一個排一個連地沖鋒陷陣,搞得她應接不暇、眼花繚亂,也挑花了眼,誰能想到,到如今她也三十四五了卻依然孑然一身,已是名副其實的剩女了。而她在社科聯待了十年,如今還是個正科級的副秘書長。按說,一個擁有碩士學位的年輕女干部在仕途上應該是很有出息的,時下不是流行“無知少女”(無黨派人士、知識分子、少數民族、女干部)的說法嘛,楊芝除了不是少數民族,其他幾樣都占全了,何況還那么能干。有一次他和楊芝說到這些事,楊芝有些幽怨地嘆息一聲,不是我不能干,而是有些事你不能干。
楊芝很快就走到了他跟前,他依然坐著,楊芝亭亭玉立地站著。她低頭看著他屁股下的那塊石頭,忽然沒好氣地踢了一腳。他吃驚地抬頭看著她,不知她哪根小神經又犯了。楊芝竟一臉莫名的傷感,問,師兄你還記得不,這塊石頭咱們以前每天搶著坐,每次我跑來時,你早已一屁股坐上了。哎,你說我那時候怎么就那樣傻呢,這塊石頭足以坐得下兩個人呀!她說著,還真一屁股挨著黃忠會坐下了。當她柔軟的、充滿了彈性的臀部一觸及他,一種早已忘懷的感覺驚醒了,在一瞬間左右了他。他下意識地挪了挪屁股。
楊芝瞅他一眼,兩頰緋紅,又一笑,師父說你是個圣人,你還真是個圣人。
黃忠會低下來頭,他從來沒有正視過楊芝。他不敢。可他能夠感覺到,在他繃緊的背脊上,有一只柔軟的手臂像藤蔓一樣爬上來了。楊芝用纖細的手指在他背上俏皮地畫著什么。他知道,楊芝現在開始后悔了,可當一個人開始后悔時才發現一切為時已晚。楊芝說,她現在實在不想在社科聯這破單位再待下去了,當初讓她留校她不干,非得要去考公務員,現在她又想回到湖大來教書了,可現在進湖大的第一道門檻就得有個博士頭銜。一個女人,這時候回頭還真是有些晚了,就算她能考上博士研究生,等到拿到學位也快四十了,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黃忠會突然對師妹充滿了憐惜,如今輪到黃忠會來勸她了,還是趕緊找個人成個家吧。
你以為我嫁不出去了?你怎么跟我爸我媽一樣?典型的老年人思維,煩不煩啊?
楊芝忽然伸直了身子,她手機響了,又是那種咝咝啦啦的響聲,這是什么破手機?楊芝接完電話才告訴他,師父大喊大叫地要去砸牌子時,她正在手機上玩《植物大戰僵尸》游戲,拿著手機就沖出去了,師父倒下時,那塊牌子沒有摔碎,她這國際版的iPhone 6卻給摔破了。楊芝一直叫高先生師父,而黃忠會一直叫先生,這也是他們之間的代溝吧。剛才這電話是楊芝的父親打來的,高先生的手術也是她父親做的。她爸說,高先生目前的生命體征平穩,剛才還從昏迷中蘇醒過來了,高師母進屋探望時,他的手還能輕微地動彈,眼睛可以看得見人,還流著淚,這說明他的視覺神經、肢體神經等都沒有受損,應該不會成為植物人。
楊芝雙手合十,微閉著雙眼祈禱,師父平安,師父平安……
黃忠會說,多虧了你爸,腦外科第一刀,名不虛傳啊。
楊芝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還別說,師父這輩子做了那么多好事,培養了那么多人才,還真是有福報啊,你以為我來找你是談情說愛啊,我還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呢。
看著楊芝小小地吹噓起來,黃忠會心里一動,他估計是那事有了眉目了。
楊芝早就跟黃忠會說過,師父若要了卻那一樁心事,找社科聯壓根就沒用,唯一的辦法就是找那些熱心公益事業的老板,拉贊助。但高先生和黃忠會都是只跟歷史打交道從不跟外界打交道的書呆子,要拉贊助,也只能靠楊芝了。這些天她也一直在調動各種關系拉贊助,這次終于拉上了一個叫傅雷鳴的大老板,傅老板開了一家福昌再生資源回收公司,家資過億,掏個百來萬,還不是九牛一毛。
黃忠會一聽傅老板的大名就啊了一聲,立馬想起他在鄉鎮中學教書時,那位時常來學校里撿垃圾、收破爛的中年漢子,那人戴著一頂破草帽,一身衣服也像從垃圾里揀出來的破爛,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一股刺鼻的味道。一次正好輪到黃忠會值周,那時上課下課值周老師還得敲鐘。一天早晨,黃忠會正在校門口敲鐘,一眼瞅見那拾破爛的漢子挑著一擔籮筐走到了校門口,但被門衛攔住了。那門衛是個很兇悍的啞巴,沖著那漢子哇哇叫了幾聲,那漢子還沒明白是啥意思,啞巴突然翻起一腳把那漢子的籮筐給踢翻了,翻出來的破爛呼啦啦撒得滿地都是。黃忠會有些看不下去了,一邊勸阻啞巴,一邊幫著那漢子撿拾地上的破爛兒。撿拾完垃圾,那漢子連連對他抱拳作揖,說著感激不盡的話。黃忠會搓著一雙臟乎乎的手說,我就看不得誰欺負人。那漢子聽出了他的口音,問他是不是漁溪鄉人,他說是啊。原來他倆還是同鄉不同村的老鄉。兩人就這樣認識了,黃忠會知道了這漢子叫傅雷鳴,比他大十來歲,就叫他傅大哥,這漢子則一直很尊敬地叫他黃老師。后來他考上了研究生,臨走時還把一大堆舊東西賣給了他,其中很多都是歷史教科書,那些教科書他覺得也只適合賣給收破爛的。從此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傅雷鳴了,但他偶爾回一趟鄉下老家,也聽父母親和鄉親們嘖嘖連聲地說起過,鄰村那個傅雷鳴靠撿垃圾收破爛也發達了,如今已成了遠近聞名的垃圾大王了。
楊芝聽他一說,也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聲,難怪我一提師兄的大名,傅老板就說和你是故交,他還特別想見見你呢,我看這回有戲!
黃忠會說,那當然,你和他約個時間吧。
楊芝點點頭,眼角里忽然又閃爍出一絲機敏,特別提醒他,見了傅總你可別開口垃圾閉口破爛的,你們那段深厚的無產階級革命感情,你可千萬不要提!
放心吧我的姑奶奶,你以為我真像你想的那樣傻?
話音剛落,黃忠會的手機就響了。楊芝莞爾一笑,又是嫂子查崗了?
豈止是查崗,他一眼就看見了覃宛如的身影,正一手牽著兒子小寶,一手拎著菜籃子在那哥特式尖形拱門口使勁盯著他呢,也不知盯了他多久了。他丟下一聲對不起,就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一手牽起兒子,一手從老婆手里接過菜籃子,轉過身來時,只見一根樹枝還在風中顫動,卻已不見了楊芝的身影,仿佛有一只驚鳥剛剛飛走。
覃宛如說,你膽子也賊大了,也不怕你那些學生看見?
黃忠會說,我們那是光明正大商量正事,未必你要我找個密室去商量?
覃宛如說,我看快了!
兩口子一路拌著嘴回到家里,小寶進自己的房里去做暑假作業了,黃忠會坐在沙發上連大氣也不敢喘,也沒有開燈,只見妻子悄無聲息地走動的身影如同在夜晚的河流中游弋。覃宛如比黃忠會要小十來歲,但那時,一個是剛剛拿到博士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準博士,一個是醫院里的小護士,黃忠會具有明顯的選擇優勢,而覃宛如當年嫁給黃忠會唯一有點勉強的,就是覺得黃忠會的年紀太大了,她如今時常數落他,而且是拿自己的兒子現身說法,你也不想想,我像小寶這么大的時候你都二十多了,我都該叫你一聲叔呢,嫁給你這么個老男人我真是虧死了,你還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你不想想你現在都四五十歲了,丟不丟人啦?
黃忠會在一片灰暗中坐著一聲不吭又哭笑不得,他連四十四歲的生日還沒過呢,按現在的標準還是青年,前不久他還當選省青聯委員,可覃宛如卻開口閉口你都四五十歲了,還準備按男虛女實的老傳統隆重地慶祝他四十五歲的生日,仿佛要莊嚴地宣告他終于步入中老年人的行列了。每次看見妻子眼角的那些細密的皺紋,還有從前那兩個迷人的酒窩,如今也早已流盡了青春的靚麗,悄無聲息地化作兩條淺溝,他就能理解妻子那種韶華易逝的危機心理,也感覺她在為他、為孩子、為這個家辛勤地操勞與忙碌。在他讀博的三年里,那點兒津貼根本不夠他一個人用的,孩子的奶粉錢、保姆費,還有這家里七七八八的開支就全憑她一個小護士的工資,為了多掙點加班工資,她一次連上兩個班,熬到凌晨下班時她搖搖晃晃走了幾步,就昏倒了。他趕回來時,聽大夫說,幸虧是昏倒在醫院里,搶救及時,要不命就沒了。當醫院里的同事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這個只顧自己讀博、不顧妻兒死活的丈夫時,他膝頭一軟,在妻子的病床前跪下了,眼淚像水一樣流了下來。他握著妻子的一只手說,他這個博士,不是為自己讀的,是為她和兒子讀的。
如今的黃忠會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寒窗苦讀的窮博士了,在很多人眼里他也算是一位成功人士了,也難怪覃宛如會產生危機感。他知道妻子是有所指的,關于他與楊芝的風言風語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一直沒有抓到把柄,也實在是沒有什么把柄可抓。他心里清楚,他對楊芝哪怕真有什么非分之想,最多也就是那種柏拉圖式的,但要說把軀體給一個,把靈魂給另一個,連他自己也覺得矯情。對妻子的念叨,數落,偶爾發發小神經,他也早已習慣成自然了。以前,他還按枕邊教妻的老傳統,跟她講講道理,但他很快發現,你越跟她講道理她越是跟你胡攪蠻纏,無非是說她這輩子愣是叫他給禍害了,后來,他總結出了一條自己認定的真理,千萬不要跟女人講道理,一定要跟女人講感情。女人需要的永遠不是聽你來講道理,而是有一個男人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聽她傾訴,挨她罵。當她歷數你的種種罪狀時,她很可能是因為擁有你這樣一個丈夫而倍感幸福。而黃忠會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隱瞞她什么,憑女人那種驚人的直覺,你也休想隱瞞什么,你越是想隱瞞的東西越是逃不出她的手心。黃忠會甚至很慶幸,這么多年來他的人生、他的家可謂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卻依然保持了一種老婆兒子熱炕頭的尋常人家質樸的溫暖,讓他可以全身心地傾注在自己的專業上,對于一個學者,這也是莫大的幸福了。
這晚,黃忠會在和覃宛如做愛時仿佛帶有某種賠禮道歉的補償性質,又仿佛想要證明自己的無辜,他做得很努力,幾乎是全身心地投入,可他還是一會兒想到此時正在夜晚某個黑暗角落里寂寞地躺著的楊芝,一會兒又想到躺在ICU病房里如同躺在生死邊界上的高先生,這一場愛做得如死去活來般,跌宕起伏又特別漫長,這不是做愛的感覺,他仿佛已歷盡滄桑。像他這樣一個鉆進了歷史的人,歷史已不是專業,不是職業,而是生命的一部分,他甚至下意識地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當作歷史,作為歷史來審視,所謂歷史,他剛剛經歷的這一切轉眼已成歷史,而他接下來的一場特別舒暢的睡眠,也將在他的酣眠或夢境中化為歷史。
黃忠會醒來時一看手機,發現都快九點了。他是被手機上標出來的一條短信驚醒的:師兄,我和傅總十點鐘準時開車到你家樓下來接你,代問嫂夫人和小寶好。楊芝的這條短信很有水平,滴水不漏。他瞅了那邊一眼,覃宛如早就起來了,她正在廚房里、飯廳里活潑潑地忙活呢。女人還真是需要男人的滋潤,每次做過愛之后,覃宛如都顯得特別活潑,特別精神,早上八九點鐘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她臉上紅撲撲的,眼睛亮亮的,她其實不該待在一片灰暗里,她在有陽光的地方竟然顯得那么美。當覃宛如把早餐一一端上桌子,便發出了她每天早上的一聲吆喝,老爺,少爺,請用早餐吧!
黃忠會一邊換衣服,一邊大大咧咧地把手機放在桌上,還去了一趟衛生間。他出來時,發現覃宛如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正忍俊不禁地偷著樂呢。他佯作沒看見,吃完了自己那一碗,他站起身來拍拍小寶的腦袋,又跟覃宛如打了一聲招呼,老婆,我走啦。
覃宛如沖著他的背脊笑道,別裝得像根蔥似的,早去早回吧。
三
黃忠會十點整準時到了自家的樓下,一輛黑色的奧迪A8已停在了樓道右側。傅老板的座駕竟是一輛奧迪,這讓他有些驚訝。他知道,A8是奧迪車系中最高級別的車型,看上去沉穩端莊,卻蘊含著無比強勁的動力,屬于那種底氣十足卻又不事張揚的類型。但那些土豪、暴發戶們一般不會選擇這一類車,他們開的不是珠光寶氣的寶馬就是魅力四射的奔馳。就憑這一點,黃忠會對傅老板也要高看一眼了,又不禁為自己那輛龜縮在車庫里的比亞迪自慚形穢起來。
傅老板一眼看見黃忠會,就從車里鉆出來,卻并不走過來,而是站在車門口迎候他。
楊芝笑吟吟地問,兩位先生,還需要我互相介紹嗎?
傅老板握著黃忠會的手說,黃老師,啊不,黃教授,要是在別處看見你,我還真不敢相認了,變了,這十來年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黃忠會在跟傅老板握手時也打量著他,變化最大的還是傅老板,一身舒適貼身的白色短袖衫,看上去特別干凈又特別有型,一看就是天然純絲的高檔品牌,那鼻梁上還架了一副白金質的茶色水晶眼鏡,又平添了幾分梁實秋、林語堂那種民國留洋知識分子的儒雅和洋氣。這哪像是一個收破爛的,也不像那些土豪、那些暴發戶,人家那范兒,那紳士風度,看上去比黃忠會更像一個教授。
傅老板的公司總部設在湖濱市郊的冷水鋪。其實也不遠,半個鐘頭就到了。接下來黃忠會還將有接連不斷的震驚,在他視野中出現的,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一個塵土飛揚、臭氣熏天、堆滿了破爛的垃圾場,而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江南山水園林。黃忠會忽然有些恍惚,一瞬間竟有點不知今夕何夕,他到底來到了什么時代?恍恍惚惚地,他跟著傅老板走過了一個個典雅的亭臺,精巧的樓閣,庭院中間是一池碧水,在荷葉與蓮花之間映現出那些假山疊石和蔥蘢樹木的倒影,還有傅老板、黃忠會和楊芝逶迤而過的倒影,看上去如同幻影,卻又如此清晰逼真。傅老板站在一座小石橋上,指著水池對岸的一片屋宇說,那邊就是他的再生資源生產車間,從分揀分類、清污除臭到再生利用,全部是流水線作業。他又指著這一池碧水說,這水都是車間里流出來又經過凈化處理的污水,也就是你們這些專家所說的中水,看不出吧,沒有一點異味吧,這水還可以循環利用呢。
楊芝突然驚叫起來,啊!魚,好多魚呀!
這水里的魚還真是不少,黃忠會也看見了,這么多魚在活潑潑地游動,這水就活泛了,生動了,但他依然不動聲色,哪怕驚訝也只是暗自驚訝。眼看傅老板走到前邊去了,他才回過頭對楊芝小聲說,這個反差實在太大了,我真是不敢相信,這個傅老板就是以前那個收破爛的……
楊芝立馬舉起拳頭發出一聲恫嚇式的警告,叫你別說你偏說!
傅老板耳朵還特別尖,轉過頭對他倆呵呵直笑,沒事沒事,你們這樣小心這樣拘束反倒讓我難受得緊,黃教授早就知道的,我就是個拾垃圾、收破爛的。
黃忠會連忙說,垃圾就是放錯了位置的財富啊。
傅老板興奮了,好,黃教授這話說得太好了,那就去看看我那些財富吧。
兩人都以為傅老板會帶他們去車間看看,傅老板卻把他們引進了水池邊的一座藏書閣。這藏書閣一下又把黃忠會震驚了,三層樓閣,樓上樓下層層疊疊的全是書,還是按哲學、社會科學、政治、法律、軍事、文學、藝術、歷史、地理等分類。黃忠會一看就知道,這是按中國圖書館分類法簡表分門別類地擺放的,就憑這么多藏書,傅老板很可能就是湖濱數一數二的藏書家了,高先生藏書兩萬冊,黃忠會藏書一萬冊,就已躋身于全市十大藏書家之列了,面對傅老板如此豐富的藏書,黃忠會這個十大藏書家之一不禁臉紅了。但更讓他臉紅發燒的還是傅老板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傅老板說,我這十多萬冊藏書,每一本都是撿來的,現在最多的垃圾就是書了。
他也不管黃忠會臉紅不臉紅,指著一本破書神秘地問,黃教授,你說這破書值多少錢?
黃忠會很謹慎,未敢翻開那本書,只是看了看版本,那是一冊鐘嶸的《詩品》,清康熙版的線裝書。他既是學歷史的,也愛收藏古籍,對古籍版本也多少了解一點,這本書并非珍稀版本,他估計這本書目前在古董市場的價格也就在一千塊錢上下吧。
傅老板卻詭譎地一笑,齊刷刷地伸出了五根指頭。
楊芝睜大眼睛問,五千?
傅老板這次沒賣關子,直說了,這破書最少也值五萬多。
喲,這么貴?黃忠會覺得傅老板有點夸張了,要不就是不識貨。但傅老板把書一翻開他就開眼了,那書里還夾著一張淡綠色的、面額為三元的鈔票,這種面額的紙幣黃忠會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傅老板說,這種錢是1953年中央人民銀行委托蘇聯印刷的,而這種三元面值的人民幣解放后只發行過一次,后全部回收,如今市場上這種紙幣非常稀罕,市場估價在五萬元左右,可惜啊,那家人不識貨,把一大包破破爛爛的線裝書連同這書里夾著的鈔票全當成廢紙兩角錢一斤就賣給我了,也就賣了兩三塊錢,給他家娃娃買棒棒糖呷了。說到這里,傅老板不禁長吁短嘆了,想想這些藏書的主人,在當時應該都是有文化的有錢人了,可子孫不肖,縱有萬貫家財又有何用啊,這些祖宗傳下來的好東西全都被當廢紙賣了,就算他們不識貨,哪怕隨便翻翻這些書,至少能發現這書里邊還夾著錢啊!
轉到二樓的一個轉角處,黃忠會眼光一閃,他看見了高先生那部比磚頭還厚的《中國現代史上的中間人物》,這是一部填補了中國現代史研究空白的專著,高先生為此傾注了二十多年心血,但從一開始就遭受冷落,從未申請到分文的課題經費,書稿完成后,也沒有哪家出版社愿意出版,高先生只得自費出版,為了這本書,他把工資都墊上了,而那從印刷廠拖回來的書堆滿了一屋,高先生看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書若不能發行流通,那出版了又有何用,難道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多虧了黃忠會和楊芝等弟子四下聯絡,才賣出了兩千多本,還有的是高先生自己貼了郵費寄出,免費贈送給了他信得過的海內外史學家。這本書出版了五六年了,高先生家還有幾百本沒有出手,但他絕不會把自己的心血之作當廢紙給賣掉,也絕不輕易給外人贈書,如今是個人都在寫書、出書,那些亂七八糟的自費出版物泛濫成災,你給人家送書,他不一定看,反而覺得是累贅呢。高先生在這方面一點也不糊涂。可這本書又是從哪里流出來的呢?黃忠會好奇地抽出來一看,還真是高先生親筆題簽的贈書:“楚東先生閑覽高山甲午春月。”題簽為豎排的篆隸體,并鄭重鈐了他的藏書印。黃忠會看了這題簽的日期,感動之余,也為之而深深哀嘆,這本書可能剛贈給吳楚東就被他當作廢紙給賣了。
偽君子!楊芝輕輕地罵了一聲。黃忠會剛想說什么,忽然像被火燙了一下,慌忙把一本剛抽出來的書又塞了回去。那是他的博士論著。傅老板瞟了他一眼,他一陣臉紅發燒,仿佛做了什么對不起人的事,被人家抓住了把柄。傅老板倒是很善解人意,一邊頻頻給他制造尷尬一邊又頻頻替他化解尷尬,說道,這些人都是有眼無珠之輩,但只要被我發現了就決不會明珠暗投,你們這些著作我要一輩子珍藏,還要讓子孫世世代代珍藏,這也是我們的緣分哪,要是被別的收破爛的收去了,最后也就是打成了紙漿,不說是你們費了多少心血才寫出這一本本書,就是一張張白紙也該要砍掉多少樹、浪費多少森林資源啊。
黃忠會感覺自己也被徹底地打回了原形,他在傅老板面前刻意保持的一種讀書人的矜持和優越感,幾個回合下來就已蕩然無存,只感到失敗得要命。而傅老板在他面前卻是愈發顯得謙卑低調,畢恭畢敬,又把黃忠會和楊芝讓進了一座依山瀕水而筑的廳堂,滿廳都是鏤空雕花的紅木桌椅,博古架上擺滿了青瓷的花瓶、古樸的彩陶和閃耀著奇異光澤的漆器,墻壁上掛滿了字畫,那一扇扇充滿了古典士大夫趣味的落地長窗,可以讓置身于此間的每一個人將視線無遮無攔地延伸,一直延伸至遠處的洞庭湖。一張長條紅木茶桌正對著洞庭湖,一看就是傅老板平日里以茶待客的地方。幾個人剛一落座,便有琵琶之音響起。一位妙齡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彈奏著,另一妙齡女子則為他們溫杯泡茶,看那女子氣定神閑的神情,黃忠會也從一路的驚訝、尷尬和煩躁中安靜下來了。那茶好得自不容說,湯色金黃明亮,黃忠會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細致不凡的青花瓷杯輕輕啜飲了一口,舌尖上便溢出老班章特有的香味,那香氣介于蘭花香與花蜜香之間,有一股天生地長的山野氣韻,黃忠會只覺得口舌生津,喉嚨一陣滋潤,他連贊了幾聲,好茶,好茶!
傅老板說,我是個粗人,喝茶從來就不講究,這老班章和咱們鄉下的老粗茶,我喝下去都是一個味兒,還是你們文人好啊,又斯文又高雅,能細細地品出各種不同的滋味兒,我這輩子打心眼里最尊敬的就是你們大文豪啊。
黃忠會看他一臉真誠,也掏心窩子說,傅總,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品位的一個大老板,你這庭院,你這擺設,你這里的一切,就是往日那些士大夫夢寐以求的一種生活啊,我是坐觀釣魚者,徒有羨魚情啊,這輩子只能坐井觀天了。
傅老板說,哪里,哪里,你們做的那是千古功業、不朽文章,我這一切都是過眼浮云,這院子也好,那萬貫家財也好,今天還是在我的名下,明天就不知道是誰家的了,還有那十多萬冊藏書,和這些紅木桌椅,花瓶彩陶,又會不會被子孫后代當成破爛給賣掉呢?我已年過天命了,我明白的第一個天命就是過好每一天,能吃能喝能睡,無病無憂無災,第二個天命就是把這些個錢呀財呀的都看穿了,這些東西你生帶不來死帶不走,但我也絕不會視錢財如糞土,我深知一分一厘都來之不易,我覺得這樣才是真正過了金錢關。
黃忠會一邊品茶一邊品味著傅老板這些人生哲理,他感覺傅老板就要說到他最關心的那個主題了,連神經的末梢都被吊起了。這個金錢關對于他就是今天最難過的一關,他就是為錢而來,一直想著怎么把話題往主題上引,可一個錢字就是讓他開不了口,一到嘴邊就憋得他臉紅發燒,如今這些土豪看見了戴眼鏡的,好像個個都是窮鬼,他只能咬緊牙關堅守住自己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他不提,傅老板也根本不提贊助的事,發了一番人生感慨后,卻又把話題轉向了陸城高家,高家在陸城是屈指可數的大戶人家,有一座祖輩傳下來的大宅院,還有幾百畝田地,可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財富又能怎樣呢,一夜之間就有可能遭敗……
黃忠會立馬想起來了,你是說我們高先生家吧?
就是,你們高先生他爹高書愷在陸城可是有名的敗家子,一夜之間就把一座大宅院連同那幾百畝田地給敗掉了,可我后來知道了,他根本不是什么敗家子,你們這些讀書人一個個聰明得很,有先知先覺,高書愷一看就要解放了,馬上就把一座大宅院、田地還有那所有帶不走的家財便宜賣掉了變現,然后打了一條船,帶著一家老小逃往臺灣,還有人說他是逃往美國,誰知剛到寡婦磯船就沉了,這是他的命。你知道他把院子賣給了誰?賣給了我爹!我們家祖祖輩輩是開槽坊釀酒的,如今的陸城老窖就是當年的傅家老窖,我們家在陸城也算是有錢人家了,可我爹貪便宜,那會兒他才二十出頭,懵懵懂懂的,特別容易沖動,一看高家那么便宜地賣田賣地賣房子,他趕緊也賣掉了自家的幾座槽坊,把家里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了,買下了高家的那些房子田地,一家子人打算從此就舒舒服服地靠田租吃飯,他自以為撿了個大便宜,結果卻撿了個大禍患,一解放我們家就被打成了大地主,那大宅院和田地全部分給貧下中農了,我爹被打得半死,爬到寡婦磯跳了長江,給那條船上的人陪葬了。這又怪啥呢,不怪命,只怪我爹吃了沒文化的虧,上了沒文化的當!要不,他開槽坊釀酒也就是個手工業者吧,最多也就算個民族資本家吧,絕不會被像斗地主那樣斗得那么慘。可世上沒有后悔藥,從此我們家就成了陸城鄉下最窮的、幾十年都不得翻身的一戶人家,連豬狗都不如,人家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一腳把你踩在地上你都不敢動彈一下,我傅雷鳴從小就是這么長大的。我從小就特喜歡讀書,可念了個初中就不讓我這個地主崽子讀了,要不我怎會落到撿垃圾收破爛的地步啊,說不定我也能換一種活法,考個大學當上教授呢。
傅老板說起自己從小到大受過的苦、遭過的罪,眼角都有些潮濕了。他摘下白金質的茶色水晶眼鏡揩拭眼角時,黃忠會卻已在心里暗自叫苦,傅老板對高家竟有如此深的積怨,這事還有戲嗎?傅老板戴上眼鏡后又慢慢恢復了平靜,他壓低聲音對黃忠會說,要是高先生來我這里看看,說不定還有似曾相識之感呢,我這院子就是按高家大院蓋起來的,那座大宅院分給貧下中農后,早已拆東墻補西墻變成一個個又臟又破的小院落了,他們什么也不懂,把那些用了幾十年的缺胳膊斷腿的紅木桌椅全當成破爛了,那些壇壇罐罐有的用來給貓狗喂食,還有的當成了給死人送飯的鬼罐子,隨便扔在墳頭上就不要了。我這屋里的擺設,有的是我撿來的,有的是我收破爛收來的,它們原本就是高家的,風水輪流轉,如今終于又轉回我們傅家了,可誰又能保證這些東西世世代代就是我們傅家的呢?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慢慢地也差不多琢磨透了,這世間沒有什么東西能留下來,能留下來的就是文化,高家的家產沒了,但他們家的文脈未斷,我也在心里發誓,從我的下一代開始,就要把讀書當成最大的事,可惜我這輩子沒生個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她也還算有出息,今年大學剛畢業,現正準備考研呢,說起來還是您黃教授的學生呢。瀟瀟,還不過來見見你先生!
一個二十來歲的妹子應聲款款而出,傅老板指了一下女兒,呵呵笑道,我這里一切都是撿來的,連她也是撿來的呢。
討厭!傅瀟瀟蹙了蹙眉,沖父親嬌嗔地盯了一眼,又欠身向黃忠會問好,黃老師好,我聽過您的課呢。
黃忠會也恍惚在哪兒見過這位女生,你是歷史系的?哪一級?
傅瀟瀟說,我是外語系的,但我特別喜歡歷史,尤其是您講的現代史,只要有空我就去旁聽,我還記得您對胡適一生的總結,他的一生都與詩意和激情無關,他有太多的理性,包括愛,還有,您說胡適永遠都是孤獨的,誰都在拼命拉攏他,但誰也無法籠絡他,死去的胡適很容易打發,活著的胡適卻讓人頭疼,這些真是太精彩了,不,太精辟了!
黃忠會沒想到一個外語系的女生竟時常過來聽自己的歷史課,還聽得這么用心,這他有些感動,謝謝你瀟瀟,作為老師,我理應把每一堂課講好,講透,講出歷史的真相……
傅老板說,黃教授,在我們瀟瀟眼里您就是當代的胡適啊,她很想報考您的研究生,外語不用擔心,我最擔心就是專業這一塊,估計考不過那些歷史專業生,不過這些年她一直在旁聽、自學,眼下離考研還有幾個月時間,黃教授,請您收下這個學生,給她開開小灶,指點指點迷津,瀟瀟,還不多謝你先生!
當傅瀟瀟以一副淑女的姿態躬身道謝時,一直有些恍惚的黃忠會終于恍然大悟了,這可能就是傅老板最真實的一個用心,他像姜太公釣魚一樣把一個碩士生導師給釣來了。一種上當受騙的屈辱剎那間直沖黃忠會的腦門,他心里有數,傅老板又豈止是要他給傅瀟瀟開開小灶、指點迷津,恐怕還暗藏著更深的心機。時下流行一句話,本科是考學校,研究生是考導師,本科生以硬邦邦的高考成績劃線,而研究生則分初試、復試、面試,最終錄取是要導師簽字認可的,有人甚至把這比作相親,一個導師能否看上一個學生,除了硬指標還得看有沒有緣分,而導師的心理也會起很大作用。這對黃忠會無疑是一次考驗,而傅老板幾乎沒有給他留下任何遲疑的機會,就直接把一個學生強加給他了。如果他想從傅老板這里拉到贊助,這就是一個先決條件,黃忠會不能推脫,只能硬著頭皮認了,但他還是再三表明,如果傅瀟瀟能考上,那是皆大歡喜,如果考不上,那是沒有任何回旋余地的,他也沒有那么大的能耐。
傅老板卻又呵呵一笑,大大咧咧地說,有這么好的先生輔導,我們瀟瀟又那么刻苦用心,哪有考不上的道理?黃教授你放心,我雖是個俗人,可從來沒想過要走后門,我最擔心的就是別人走后門,把我們家瀟瀟給擠下去了。
黃忠會說,這個不用擔心,不用擔心。可直到他起身告別時,傅老板依然是姜太公釣魚離水三尺,愣是連一點釣餌也不放,只字未提一個錢字,只是熱情地挽留他們吃了晚飯再走,但黃忠會還是很懂得分寸的,他可不想讓人家以為他一輩子沒吃沒喝的,更擔心傅老板又會層出不窮地變出什么花樣來。
傅老板見黃忠會再三推辭,只得備車送他們回家。
傅瀟瀟好像生怕錯過了這個機會,連聲說,我送,我去送。
她說是回屋去拿車鑰匙,從屋里出來就像變魔術一樣,一個古典仕女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時尚車女郎,那一身小翻領短款露肚高腰修身蝙蝠袖短袖襯衫,配上一條雪白的短褲,看上去又清純又性感,楊芝一看就知道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韓版學院風,如果倒回去十年,楊芝一定會穿上這一身滿校園招展,可現在……楊芝覺得自己老了,突然老了。
傅瀟瀟開的車,是一輛看上去古靈精怪又特別可愛的奔馳SMART,很多人就叫它精靈。黃忠會對這精靈也是最近才熟悉起來,剛拿到駕照的覃宛如做夢都想買一輛這樣的車,她特別喜歡那古靈精怪的模樣,一張咧著的大嘴那么天真無邪地笑著,卻又像笑對世間所有的人和事。這車其實也不是太貴,也就二十萬吧,黃忠會也不是窮得買不起,但他一直猶豫著,遲遲下不了決心,這至少也相當于他一年半載的工資,而對于傅瀟瀟這樣的千金小姐,興許就跟買一件時裝差不多吧。傅瀟瀟往那駕駛座上一坐,立馬就讓人感覺到,她與這車還真是絕配,一個性感十足的車女郎,把一輛車也開得動感十足。
當車從一座園林的圍墻外駛過時,黃忠會又聽見了那琵琶之音,遙遠而無形,仿佛從另一個世界縹緲而至。此時,夜幕正在降臨,斜倚在車靠背上的黃忠會如同墜入夢里,但接下來他便看見了一座城池的萬千燈火,燈火闌珊處,一輛車卻不知正開往何處,夜幕下的每一條路都渾渾噩噩的看不到盡頭……
四
黃忠會沒有理由拒絕求知若渴的傅瀟瀟,就像當年高先生沒有拒絕他一樣。
他還記得自己當年從鄉下拎著兩只黑母雞第一次去拜訪高先生的情景,高先生毫不客氣地收下了,吩咐師母把兩只雞宰了,一只煨湯,一只黃燜,又拿出一瓶陸城老窖來款待黃忠會。黃忠會顯得特別拘謹,一只手拿著筷子也感到異常僵硬,不聽使喚。高先生笑道,你應該多看看聞一多的文章,看看那一代文人學者活得多么灑脫,多么放得開,在那樣一個隨時都有可能死掉的亂世,怎么就會涌現出那么多名士?你先要把這個搞清楚了才當得了我的學生。來,咱倆干一杯,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可稱名士!你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一觸及書本上的問題,黃忠會才有了一點自信,說,很多人都以為這話是聞一多先生說的,其實出自《世說新語》記載的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
高先生笑道,看來你讀書還挺扎實,但你還得把書讀活了,要把中國文化人的那股元氣、活氣、大氣、精神氣讀化了,化入自己的骨血,那才是真正讀懂了歷史,唉,古往今來,這歷史又有幾人真正讀懂了啊?
黃忠會聽了高先生這一番開導,果然不像剛才那樣拘謹了,那酒也喝得格外痛快。
當他起身告辭時,師母又拿出兩百塊錢給他,無論師母怎么往他口袋里塞,這個他都不能接受。高先生的一番話,又讓他茅塞頓開了,這錢不是給你的,更不是給你買雞的錢,作為弟子你帶著見面禮來拜師,那是天經地義的,而我這錢是給你父母的,他們培養了你這么個有文化有出息的兒子,你又認我為師,作為老師我首先要感謝他們。還有,你也是知道的,我從小是在陸城鄉下長大的,是陸城的父老鄉親養育了我,自然也包括你父母,這錢,也算我報答他們的一點心意吧。
看著高先生那微微泛紅的眼睛,黃忠會的眼淚早已在眼眶里打轉了。
這次,黃忠會收下了傅瀟瀟這個弟子,他也不是沒有想過,如果傅瀟瀟給他拜師禮,他又該如何處置呢?但傅瀟瀟壓根就像沒有這回事,她每天早上八點開著那輛紅色的古怪精靈而來,晚上六點又開著那輛紅色的古怪精靈而去,簡直就像平日里上學放學一樣。四年本科,她從未住過校,就是這樣走讀的。但現在畢竟不是平日里上學,一個教授是在利用暑假時間為她補習功課,他要是去哪里開一次講座,至少也得有個三五千吧。黃忠會心里這么想,但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他把自己的辦公室變成了一個小教室,一邊輔導小寶做暑假作業,一邊為傅瀟瀟傳道解惑,至于授業,眼下還談不上。而小寶時不時地看看爸爸和瀟瀟姐姐,一雙算盤珠子似的小賊眼滴溜溜地轉悠著,還不停地翕動著鼻翼,仿佛嗅到了姐姐身上那溫熱、襲人的香氣。黃忠會對兒子瞪瞪眼,他知道這是覃宛如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小特務,這樣倒好,既免得一不小心打翻了那只醋壇子,也免得別人說閑話。若有人問起,他就說是一個老鄉的女兒,他利用暑假給她補補課。這也是實話。
傅瀟瀟對一些歷史細節很有靈性,甚至還有不少比專業生更新奇而獨到的覺悟,但東鱗西爪的,這也是非專業學生常見的毛病,碎片化的學習必然會造成知識面的碎片化。黃忠會對癥下藥,給她開了一系列必讀書目,尤其是高先生那本《中國現代史上的中間人物》,他還用紅筆畫了一個圈,意思是重中之重。但傅瀟瀟一看那么多書目就尖叫起來,老師,這么多書我怎么讀得完哪?黃忠會隨即又從抽屜里翻出一本《歷史學考研大綱解析及各科復習指導》扔給傅瀟瀟說,你要是真心學歷史,那就按我開的書目一本一本讀完,你要是為了考研,那就看這本復習指導吧,這也是化繁就簡、提高效率的捷徑,但到底管不管用,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傅瀟瀟沖黃忠會眨了眨眼睛,那又密又長的睫毛好一陣跳躍抖動。
這天晚上六點,傅瀟瀟像往日一樣沖黃忠會揚揚手,又親了親小寶,就算結束了一天的功課。但她開著紅色精靈轉了一圈,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又轉回來了,從LV包里掏出一封信遞給黃忠會,說是爸爸讓她轉交的。黃忠會瞟了一眼信封,上書:送呈黃忠會教授臺啟。那一筆行草還寫得典雅有致,一看就知他臨帖習碑練過不少年頭了。
黃忠會其實很急于看這封信,卻淡淡地說,好的,我回家看,再見。
回到家里,關上了門他才拆開信封,抽出來的卻是一張中國銀行的支票,收款人寫的是他。看著那個大寫的數字,壹拾萬元,這至少可以買半輛那種看上去古靈精怪又特別可愛的奔馳SMART。他笑了一下,又平靜地把支票塞回了信封。
這晚黃忠會一直琢磨著一個商人的心機,或許那個商人也在琢磨著一個教授的心機。但黃忠會確實顯得十分平靜,這一晚他睡得舒暢而踏實。
第二天早晨,他給傅老板打了一個電話。
傅總,信我收到了,您的意思是……?
傅老板笑呵呵地說,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就按您的意思辦吧。
黃忠會果然琢磨透了傅老板的心機,但他不想給一個商人留下任何模糊的空間,那好,傅總,我代表市史學會和高先生感謝您了,但我覺得咱們最好還是簽訂一個協議。
傅老板不笑了,頓了一下才說,也成,也成,就按您的意思辦吧。
黃忠會從傅老板的聲音里明顯感覺到了一個商人的失望和沮喪,他多日來遭受一個商人算計的憋屈也如同一股濁氣被他吐出來了。掛斷了傅老板的電話,他又打通了楊芝的手機,這一次她的手機里沒有了咝咝啦啦的雜音了,楊芝的聲音像早晨的空氣一樣透明清晰,他甚至隱約聽到了她身邊如滴水一般輕盈的滴答聲。
師兄,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師父已出了ICU病房,轉到了普通病房,他很想見見你。
黃忠會立馬就奔向了市人民醫院,那感覺就像一次生離死別后的相見。
高先生半躺在病床上,背后墊著幾個大枕頭,那光禿禿的腦袋上又長出了一層青灰色的發茬,臉上的紫脹色也褪去了,一張臉顯出了從未有過的清癯,但看上去情緒很低落。黃忠會一眼看見高先生,眼睛一陣潮濕發熱,他使勁憋著才沒有讓淚水漫溢出來,但高先生卻止不住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掉。高先生與黃忠會情同父子的關系,也許只有這師生倆的內心里感觸最深。黃忠會挨著高先生坐下了,一只手緊緊地握住了另一只手,那如滴水一般輕盈的滴答聲,此時變得真切了,那一滴一滴的鹽水與藥液,仿佛正靜靜注入一層透明的玻璃。高先生默默地看著他,他也默默看著先生握著自己的那只手,心里默默有些吃驚,一個死過一次又重新活過來的人,他的肌膚,他的眼神,竟變得如此干凈透明,簡直像一個剛降生的嬰兒。
他俯身告訴先生,那件事已經有眉目了,第一筆經費已經到賬了。
高先生一聽,頓時就打起了精神。可當黃忠會說到是一個老板贊助的,高先生的情緒一下又低落了。他的語言能力還沒有完全恢復,結結巴巴的,憑、憑什么啊,人家辦、辦企業當……當老板,也、也不容易啊,他們都、都是納稅人,咱們怎、怎么好意思再、再讓人家贊……贊助呢?
黃忠會說,咱們學會也是個民間社團,有人贊助也是好事啊。
高先生說,那、那我一定得登、登門謝謝人家。
高先生支撐著身子就要爬起來,黃忠會趕緊把他輕輕按住了,您現在還正在恢復階段呢,等您養好了身體再說。
那、那好,等、等我出院了,第、第一件事就……就是去謝謝人家,放、放心,我、我已經跟死神打過一回照面了,死、死不了,說不定能活、活到一百二十歲呢。
黃忠會聽著高先生那結結巴巴的話,感覺到了先生的快慰,甚至還有些得意,他也稍稍放心了。
楊芝又從父親哪里詳細探聽了高先生的病情,告訴師母和黃忠會,師父的身體素質很好,手術也做得相當成功,再靜養一段時間,十天半月就可以出院了。
黃忠會說,那好,咱們也趁熱打鐵,爭取這兩天就把協議簽下來。
楊芝的辦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就跟傅老板約好了,下午過去簽協議。
這一次傅老板態度非常誠懇,一點也沒有繞彎子,就跟黃忠會簽下了一個意向協議,倒是黃忠會顯得相當謹慎,那協議其實是他與楊芝一起商量起草的,傅老板幾乎是照單全收,但他還是字斟句酌地看了三遍,簽字時,他又再三強調自己是代會長簽的。
傅老板看他那認真的樣子,笑道,等咱們簽了正式合同,我看還得去公證一下。
黃忠會說,還是傅總想得周全。
簽完協議,傅老板又挽留他們吃了晚飯再走,黃忠會一看才下午四點多,又要告辭,傅老板臉色一下就變了,陰沉著臉說,我就知道黃大教授打心眼里瞧不起我這個撿垃圾收破爛的,那好,我就不留了,再見!
楊芝一看傅老板真的生氣了,趕緊上去勸解,傅瀟瀟也過來勸黃忠會,老師,我爸爸每次跟誰簽了協議,都是要慶賀一下的,再說,您是我的老師呀,一個學生家長請老師吃頓飯,您就這么不給面子?傅瀟瀟這張伶俐小嘴還真讓黃忠會沒有理由拒絕,他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太沒有人情味兒了,連忙去給傅老板賠禮道歉,說是自己最近窮忙,有個課題正在做,還想著怎么輔導瀟瀟早點上路,心里一急,就把禮數給忘了。傅老板倒也豁達,又呵呵笑了起來,還把他剛才的話糾正了一下,你說是禮數,我老傅可是從不講禮的,我就是真心誠意地想請你吃頓飯,喝喝酒,記得當年你是叫過我一聲哥的,從你第一次開口叫我傅大哥,我就打心眼里認下了你這個兄弟啊!
傅老板的豪爽與直率讓黃忠會心里一熱,又忽然疑惑起來,在這十年的巨大人生反差里,到底是自己變得如此偽善了,還是傅老板?他越來越覺得像是自己。
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傅老板又帶著黃忠會轉悠起來,這次把他引進了那座藏書閣的最高一層,這是黃忠會第一次來時沒有進來的地方,傅老板笑稱這是他的秘閣。傅老板指著一柜藏書問,你猜得出這是誰的藏書嗎?黃忠會搖頭,心里還有些厭倦,他不知道傅老板又想玩什么花招。傅老板抽出一本書,翻開扉頁,露出了一顆在歲月中已變得暗紅的藏書印,黃忠會一眼就認出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高書愷。他一下激動起來,沒等傅老板動手他又抽出了一本,翻開扉頁又鈐著高書愷的藏書印。黃忠會站在那里挪不開步了,一本一本地翻看起來,他不知道這些書從何而來,但從那洇染開來的渾黃色的水漬看,這些書像是從水里撈起來的。這些書,幾乎都是與中國古人和美洲大陸有關的歷史文獻,一翻開隨處都能看見高書愷用紅筆圈點過的痕跡和批注。如有古籍記載,在哥倫布之前已有百余中國人曾到過美洲。還有更早的,如東晉高僧法顯早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一千多年前就已經抵達美洲。高書愷還在一本英文版的美國考古著作上批下了這樣一句話:美洲的考古發現以及印第安人的種姓和文明等,皆可支撐此說,但憑中國古代造的木帆船,能否抵達大洋彼岸的美洲?——那是一個觸目驚心的大問號。黃忠會盯著這個問號時,傅老板瞟了他一眼,他看見黃忠會臉上浮動著一些斑駁的陰影,隨即又從書柜頂上拿下了一個牛皮紙包著的東西,揭開后,竟是高書愷的一部尚未完成的書稿——《誰最早發現新大陸》。按書稿上的時間記載,高書愷從1946年到1949年,在四年之內三易其稿,但遲遲未下定論。顯然,他也是難以找到有說服力的證據,才做出了那么沖動的一個驚人之舉,重新打造一條大明宣德年間規格的木帆船,意圖通過乘木帆船橫渡太平洋的實驗后再做出定論。
黃忠會翻檢著那牛皮紙里的書稿時,一雙手都在微微發抖了,他感覺自己也發現了一個新大陸。在那條滿載著歷史學家的“大明宣德號”失事沉沒后,一直以來都是疑云重重,那到底是一次精心策劃的大逃亡,還是一次以實證為前提的歷史科考?事實上早在解放初第一個問題就已不是問題,而是一個歷史結論:那是一次以高書愷為主謀的舊知識分子(一度被稱為反動知識分子)精心策劃的大逃亡,他們的路線和目標都很明確,要么就是奔臺灣,要么就是奔美國,這兩條路線是重疊的,只是另一個目的地更加遙遠。而第二個問題,則是高先生等少數學者的追問,然而這一段大時代中的小插曲卻如同歷史的空白,高先生一直難以找到讓人信服也讓自己堅信不疑的實證。而眼下,高書愷的這些藏書,加上這部未完成的書稿,以及那些書上難以改變的藏書日期、批注日期,已構成了強有力的歷史邏輯和證據鏈條,據此已足以推翻那個舊知識分子集體大逃亡的歷史結論,高書愷不可能在抗戰剛一結束、國民黨正如日中天的情況下就開始預謀或密謀他的大逃亡計劃,那么就只有唯一的可能,所謂“歷史船事件”,從一開始就純粹是一件與任何政治因素、政治勢力沒有任何關系的歷史科學實驗,這也正是高書愷的兒子高先生一直想要證明的。
黃忠會再三叮囑,幾乎如托命一般,請傅老板將這些歷史資料好好保存,這事暫時還不能告訴高先生,等先生康復后,他再陪先生過來。
傅老板說,放心,你們高先生我是仰慕已久了,他也是我們陸城人的驕傲啊,聽說老人家最近生病了,沒事吧?
沒事,沒事,再過十天半月就出院了,這段時間大夫反復叮囑需要靜養。
轉了幾圈,便到了晚餐時間。黃忠會一直覺得挺奇怪,兩次來都沒有看見傅老板的老婆,作為主婦,她怎么一直深藏不露呢?黃忠會還是很懂得禮數的,她不露面,他至少也得客氣客氣,便說,傅總,還沒拜見嫂夫人呢,把她也叫過來聚聚吧。傅老板聽了臉色一陰,沒吭聲。傅瀟瀟小聲說,我媽走了好幾年了。看著她那黯然神傷的樣子,黃忠會一下明白了,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
這頓晚餐雖說一開始就有些沉郁,但在酒精的作用下興致越來越高。黃忠會今天有了重大的歷史發現,原本興致就很高,又加之傅瀟瀟一口一聲老師地叫著給他敬酒,那么熱切地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都不忍心拒絕了。楊芝那邊也在一個勁地給傅老板敬酒,她一旦放開了,酒量還不小,兩人還手挽手地喝起了交杯酒。黃忠會佯作酒醉,但心里明白,這不過是酒桌上的逢場作戲,楊芝似乎也想借機放蕩一下,把心中那長久的壓抑情緒宣泄一下。但他瞇著眼也能看見,傅老板有些不老實,那只咸豬手幾次滑向楊芝微微翹起的臀部。他端著酒杯就走過去了,用一種充滿醉意的挑戰口氣說,傅總,咱哥倆干一個!
傅老板醉眼蒙眬地看了他一眼,好,兄弟,咱哥倆連干三杯!
干到最后,楊芝醉了,傅瀟瀟醉了,傅老板搖搖晃晃地看了看楊芝,又心疼地拍了拍女兒歪著的腦袋說,我這丫頭可真是實心眼啊,為了把她老師陪好,先就把自己給喝醉了。黃忠會一聽這話,就知道傅老板根本就沒醉,自己也沒醉。但傅老板就是沒醉也開不了車,只好把司機叫來送黃忠會和楊芝回去。傅老板講客氣,一屁股坐在了楊芝的身邊,非要把他們送回家不可。黃忠會別無選擇,只能坐到副駕駛座上,但那雙半睜半閉的眼睛一直盯著后視鏡。車開到了社科聯門口,楊芝的酒好像醒了,打開車門下了車,黃忠會正在猶豫要不要跟著她一起下車,又很擔心被覃宛如給盯上了。他心里正掙扎得厲害,這時一直微閉著雙眼養神的傅老板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話,呵呵,我還以為你們是兩口子呢!黃忠會心里一堵,楊芝卻瘋笑地拍打著車窗玻璃說,又把腦袋歪靠在黃忠會的肩膀上說,傅總,你看看,仔細看看,真像嗎?
在傅老板發出的一陣更響亮的笑聲中,楊芝渾身一軟就滑倒在地上了。
楊芝不是裝醉,是真醉了,黃忠會開始還想扶著她上樓,她渾身軟得都扶不上手了,索性抱著她噔噔噔地爬上了五樓。這是她在社科聯的一間單身宿舍,她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就是不想被他們逼著四處相親、趕緊嫁人。他從楊芝的坤包里找到鑰匙,開了門,又打開燈,這還是他第一次走進楊芝的閨房,楊芝把房間布置得簡潔舒適,床上竟然還放著一個棕色毛絨的大猩猩公仔。黃忠會把楊芝輕輕放在床上,楊芝卻摟著他的脖子不松手。他聽見了自己越來越急切的喘息聲,使勁一摟又將楊芝軟綿綿的身體摟在懷里。這個夜晚,有一件難以遏止的事情就要發生了,然而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在電話響起的一瞬間楊芝就松開了手,而他顯得更狼狽,他匆忙給楊芝拉上了一床單被,遮掩住她那無比光潔、明麗動人的乳房,慌張得就像一個犯罪嫌疑人在掩蓋罪證。他又慌慌張張地關了燈,在黑暗即將籠罩一切的瞬間,楊芝摟緊了那只大猩猩公仔,他看見了她睫毛上掛著的一滴淚珠。
在關門下樓后黃忠會才看了看那個電話號碼,卻不是覃宛如的,而是傅老板打來的。
傅老板說,錢不是問題,要搞就搞大的!
這是他聽到的最激動人心的一句話,但他卻在心里低吼一聲,我——操——!
五
半個月后,高先生出院了。黃忠會開了自己那輛比亞迪去接高先生,高先生一見他,卻滿臉不高興,你這么大個人了,怎么還這么不懂事?
他一愣,不知道自己又干了啥錯事。高先生指了指一堆禮品說,一點小病,你到處張揚干嗎呢,還麻煩人家傅老板來看我。
黃忠會這才明白了。他看了看傅老板送來的一大堆禮品,心里又是一陣感動,那都是促進新陳代謝、血液循環,排除積血,預防高血壓及動脈硬化的保健品,如牛蒡海帶卷、通江黑木耳、深海魚油等,傅老板還真是用心了。可高先生噘了噘嘴說,你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嗎?
楊芝笑道,師父,你就是想吃龍膽鳳肝,我和師兄也去給你摘來!
高先生卻不接楊芝的茬,對黃忠會說,我最想吃你當年拎來的那兩只黑母雞。
楊芝說,這還不容易,我和師兄馬上就去鄉下買。
師母嘆息,現在還能上哪兒找到土生土長的純種老母雞啊。
黃忠會也知道,找不到了,就算他還是十多年前的那個窮書生,他也早已回不到十多年前的那個故鄉了。
高先生又回到了自己的書房,抬眼望著自己生日那天書寫的條幅,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不知老之將至,不知老之將至,當他念到第三遍時,黃忠會的心莫名地跳動起來,他擔心先生的腦神經又出了啥問題,高先生卻一笑,吩咐楊芝給他找面鏡子來。楊芝舉著鏡子讓師父看,高先生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他的頭發已長出了不少,看上去像是板寸頭,清癯的臉頰也微微泛出了血色。看見了鏡子里的這副模樣,高先生眼里頓時又有了神采,渾身又打起了精神,笑道,我說我能活一百歲,不,一百二十歲,你們相信嗎?
黃忠會以為高先生死過一次了,應該參透世事了,沒想到他還是像個老頑童似的,連忙說,我信,我信!
楊芝更像個小馬屁精似的說,師父看上去比以前更帥了,我爸說,師父的身體比那些小伙子還棒呢!
師母卻撇了一下嘴,活那么大歲數干嗎呢,最要緊的還是過好每一天。
高先生擠了一下眼角,說,你倆馬屁精都在哄我呢,還是我老伴說真話,從今天開始,我就要過好每一天,你們記住了,今天才是我真正的生日!
黃忠會原本想等高先生再康復一段時間,再談與傅老板如何合作的一些細節,但高先生卻急不可耐地想看看那份意向協議。那協議恰好就裝在他隨身帶著的公文包里,他覺得讓高先生看看也好,看了心里更加踏實。高先生很仔細地看了,基本上就是他自己的想法,傅老板的公司(甲方)將重新打造一條“大明宣德號”木帆船和打撈沉船,并承擔“歷史船事件”研討會包括航線沿途考察的所有費用,在活動結束后這條重新打造的木帆船以及打撈起來的沉船歸甲方支配,甲方還將在船上開辟專門的展館,展出所有相關的歷史文物和文獻資料。而史學會(乙方)主要是負責歷史資料的收集和整理,盡可能為“歷史船事件”厘清一條清晰的歷史脈絡,并在甲方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的過程中提供力所能及的協助。這份協議,對甲方的要求全是實實在在的硬指標,對乙方的要求則很虛,回旋的余地很大。
高先生看了很高興,揚起那長長的壽眉說,好,好,我還以為你小子給我簽了一份喪權辱國的賣國條約呢,那傅老板能在這樣的協議上簽字,也真是難為他了,這就是無私奉獻啊,你們盡量給我早點安排好時間,這次,我怎么也得去拜訪一下人家吧,早點把正式協議簽下來,我心里也踏實啊。
黃忠會滿口答應了,但一離開先生家就對楊芝說,你最少也要把時間推到半個月之后,讓高先生康復一段時間看看身體狀況再說吧。
我怎么推呀?楊芝深深地剜了他一眼,似乎還帶著那晚醉酒后的幽怨和恨意。
黃忠會又一次躲開了那雙熱切勾人的眼睛,有些虛弱還有點臉紅地說,你還聽不出高先生那過好每一天的意思?他說過好每一天,就是干好每一天的事,別把寶貴的生命浪費在那些無用功上了。
詭辯!楊芝在黃忠會的胸脯上打了一拳,偽君子,假圣人!
罵過了,她又下意識地咬緊了下唇,竟咬出了一排血紅的牙印。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高先生不是給黃忠會打電話,就是給楊芝打電話,兩人都找盡了借口一拖再拖,自然也時常去看看高先生,陪他說說話。眼看先生的身體一日好似一日,氣色也一天比一天好,思維依然敏捷,講話也越來越連貫了,黃忠會覺得不必再往下拖了,便讓楊芝安排高先生和傅老板見面,又一再叮囑,千萬別讓高先生看見了他親筆題簽贈送給吳楚東的那本書。
傅老板先前還以為高先生走進他那座庭院會感到特別熟悉,高先生除了贊嘆,卻并無似曾相識燕歸來之感,高家大院賣掉時他才兩三歲,哪里有什么記憶,祖輩的富貴對于他只是一段如同浮云的家族傳說。讓高先生激動的是先父的藏書和文稿,一雙手就像觸電一般地哆嗦起來,黃忠會此時緊張到了極點,他緊挨著高先生的身體,兩只手做好了抱住他的準備。他還暗中叮囑楊芝同醫院聯系好,隨時做好搶救的準備。但高先生又慢慢平靜下來,傅老板也及時給他遞上了一把椅子。
傅老板猶猶豫豫地說,還有一些東西,我都不敢拿出來給您看,我怕您……
高先生急切地說,沒事,你別擔心,你要不拿出來,我這心里反倒憋得難受。
傅老板看了高先生那憋得漲紅的臉,趕緊又抱來了一包用牛皮紙包著的東西,隨著牛皮紙一層一層揭開,一段更讓人震撼的歷史真相暴露出來了,那是高書愷親筆書寫的一份份交代材料。
當年,高先生也是跟著父母親上了那條船的,但那時他才兩三歲,記憶還處于絕對的空白狀態。而作為事件主角的高書愷在船沉后被人救了起來,他手里還緊緊抱著兩三歲的兒子,而他的妻子從此葬身于長江,成為了當時二十多位受難者之一。她并非隨船家屬,生前也是湖大歷史系的講師,也是參加這次歷史科學實驗的正式成員。高書愷在死里逃生后,又回到了湖濱大學歷史系執教,在解放后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和連續不斷的噩夢中,他又戰戰兢兢地活了八九年,1957年被打成右派發配回原籍勞改,一個月后便從寡婦磯跳進了長江,這一次再也沒有死里逃生的奇跡發生,他的尸體在三天后便在陸溪口洄水灣里找到了,一張臉已被魚蝦啃得不成人樣,但高先生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自殺時才四十出頭,高先生那時已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但父親生前對他守口如瓶,對與“大明宣德號”有關的事情幾乎一字不提。那時他畢竟還少不更事,作為父親這樣也是對他的保護,生恐他也受到牽連。而當歷史變成了廢紙,交代材料能夠被一個收破爛的人保存下來,也是歷史的宿命吧。父親自殺后,這黑鍋便一直由他背著,他從大人嘴里懵懵懂懂知道了那個迄今仍無人推翻的歷史結論,也從未懷疑過父親是一個為了逃避解放、逃避新中國而叛逃的反動知識分子。直到二十年過去,三十多歲的高先生才在恢復高考的第一年考入了湖濱大學歷史系。而父親的命運,讓他在留校任教后把歷史目光本能地轉向了現代史。隨著對歷史更深入的鉆研,他在一些殘存的歷史檔案和一些報紙的邊邊角角里搜尋到了一些“大明宣德號”的資料,開始懷疑那個歷史結論,又從懷疑開始了對歷史可能性的另一種推斷。
翻檢父親的書稿和交代材料,高先生仿佛看到了時空中有兩個父親存在,一個似曾相識卻又非常陌生,他處在一個大轉折大斷裂的時代中間,也可以說是處在兩個時代正激烈撞擊的夾縫里,但為了一次醞釀已久的歷史科考或科學實驗,他竟全然不顧自身的安危,一心按照自己的思路來設計自己前行的路線,或許這也是一種沒有出路的痛苦而決然的選擇,那是一條一意孤行的船,一條狂傲奔放的船,也是一次以自我為中心、以知識良知為基點的特立獨行,他沒有呼應時代,卻負載著沉重的歷史,扮演了沖在時代前列甚至超越了時代的先驅,所謂中間人,這就是最典型、最純粹的中間人啊,他們也實在是太純粹了,太單純了,由此將一條歷史科考船按一個學者純粹的學術思路劃入了歷史的長河,最終又宿命般地觸礁沉沒了;另一個則是高先生記憶中的父親,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從激流漩渦中打撈起來的溺水者,臉色蒼白,充滿了劫后余生的余悸,不停地打寒戰。從有記憶的幼年長成一個少年,在那八九年歲月里,高先生一直隱隱覺得父親就是一個鬼鬼祟祟的、充滿了陰謀的潛伏特務。在夜深人靜時,幼年的高先生偶爾醒來,一睜眼就看見籠罩在昏暗光暈中的一個孤獨的背影,他不知道父親在那寒風刺骨的夜晚寫著什么,父親連一片廢紙也不會留下,每次都會劃根火柴燒掉。當父親把手伸向那一小片火焰烘烤著凍僵的手時,他看見了那雙打著寒戰的手和一張陰沉而疲倦的臉,父親竟然還笑了一笑,這讓幼年的高先生也突然在被窩里打起了寒戰。父親似乎察覺了,走到床邊,彎著腰,久久瞧著他。這時他只能死死閉著眼睛,但哪怕閉上眼睛他也能感覺到一個彎腰瞧著他的陰影,裹著一身肅殺的寒氣。
現在,他終于知道父親在寫什么了。在父親的交代材料里,高先生還有一個更讓他震驚的發現,那條船并非觸礁沉沒,而是觸碰到了布設在主航道的魚雷,在巨大的爆炸聲和沖天而起的巨浪中,父親一下被掀到了很遠的地方,但他一直沒松手,這讓他保住了兒子的一條小命,也讓一段撲朔迷離的歷史有了被重新發現的可能。他在沉浮掙扎中發現,有一只載著士兵的小船劃開水浪沖了過來,開始搶救落水者。那條船上的五十多個人,被救起了十幾個,而為了救他們,有好幾個士兵被漩渦卷走了。又據父親在投水自殺前的最后一份交代材料,在解放后的數年里他之所以一直沒有坦白交代這些事,只因他當時根本沒看清也分辨不清搶救他們的到底是哪邊的士兵。當時湖北已被解放軍占領,湖南正處于戰爭與和平的劇烈搖擺狀態,那么在主航道布設魚雷的很可能是湖南這邊為阻止解放軍渡江南下的國軍。而在接下來的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中,這事你還真是不好交代,如果搶救他們的是國軍,他們必將罪加一等——你們和國民黨果然是沆瀣一氣同流合污;如果搶救他們的是解放軍,他們更是罪該萬死的歷史罪人——為了搶救你們這些反動知識分子的狗命,竟然犧牲了我們解放軍戰士年輕而寶貴的生命,你不是歷史罪人又是什么?父親的交代材料里充滿了懺悔,他也覺得那些年輕戰士為了搶救他們而犧牲,實在不值得……
高先生坐在那兒一邊看一邊流淚,一張臉早已被淚水浸得像一塊濕抹布。黃忠會看先生坐得太久了又擔心起來,勸他先別急著一下子看完,以后再慢慢看。傅老板也慷慨表示,這些歷史資料他都可以拿出來給高先生搞研究。高先生這才動了動身子,黃忠會和傅老板一人扶著高先生的一只胳膊,把他扶了起來。幾個人又陪著高先生溜達了一會兒,傅老板不知不覺地就把他們帶到了一個大門緊鎖的庫房,說是這里邊還有些東西,高先生也可以看看。打開門,才發現里邊堆滿了老船板。傅老板說,這老船板看上去破破爛爛的,但造船的木頭原本就是上等的硬木,如今這些東西都成寶貝疙瘩了,用老船板打家具不用一顆釘子,全部是鑿好孔后用木頭楔子鉚實,那厚重的實木又特別堅韌耐磨,像烏木般發光發亮,還可以防水、防火、防蟲、防白蟻,如今城里人最喜歡這樣的家具了,價錢也越賣越貴,幾萬塊甚至幾十萬塊錢一套呢。還有很多人用老船板裝修房子,說是具有強烈的歷史滄桑感,充滿了歲月的味道。
高先生笑道,歷史就是這樣的,越老越值錢。
傅老板說,要不給您和黃教授選幾塊,打個酒柜書櫥的,還真是特別好。
黃忠會有些動心了,高先生卻像沒聽見,正一塊一塊地用心察看。他看見一塊老船板上有個奇怪的窟窿,慢慢走了過去,這窟窿呈輻射狀向四周撕裂,像是一個爆炸后的形狀。這讓剛剛恢復了平靜的高先生又激動起來,他急切地問,這些老船板是從哪里收來的?傅老板說,這是他前些年在陸城寡婦磯一帶的老鄉家里收破爛收來的,開始老鄉們想當柴燒,但老船板在水里浸泡了多年,吸足了水分,心眼特別實,怎么也點不燃,就是澆上油點燃了也很難燒透,只好找個角落隨便扔在那兒了。他當時去收時,不說花錢,人家還情愿倒貼錢讓他把這些破爛拉走呢。
高先生一把緊緊握住了傅老板的手,握得傅老板都有些措手不及。高先生感激地說,你真是一個歷史功臣,我馬上就去找專家驗證,如果這些老船板就是“大明宣德號”上的,這窟窿眼就是魚雷炸的,我這些年堵塞在腦子里的許多疑團,就全都可以打通了!
這晚又是在傅老板家里用餐。如果不是黃忠會和楊芝一再勸阻,高先生這天非要喝幾杯不可。既無酒助興,這一頓飯也就吃得非常簡單。臨別,傅老板似乎余興未盡,又把高先生請進了自己的書房,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非要高先生留下墨寶不可。高先生既非書家,也從未想過要當書家,書法只是他的練氣養生之道,一般是不會留下什么墨寶的。可此時他還處于興奮狀態,傅老板殷勤地遞上一支毛筆,他隨手就握在手里了,卻又久久懸著,一時想不出寫點什么才好。這時傅老板湊近他耳根悄聲提醒,您剛才不是說我是一個歷史功臣嗎?
好!高先生凌厲地一揮手,黃忠會分明感覺到那一股源于丹田的元氣又回到了先生的手上,如電流般貫注了先生的肺腑與胸膛,從手臂傳達至手腕,但見先生下意識地頓了一頓,猛一回腕,一股力量噴薄而出,化作四個雄渾而奇崛的篆隸:歷史功臣。
高先生也仿佛把通身寫通了,寫透了,仰天長吁一口氣,滿額都是神采奕奕的汗珠。
六
隨著一紙正式協議的簽訂,又一個學期開學了。
黃忠會的日程表上,不是每一天而是每一個小時都排得滿滿當當的,他既要給本科生上課,又要為招收下屆研究生做準備,還有歷史系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務。但無論有多忙,高先生的那樁放不下的心事都是他的頭等大事,他要撰寫一篇揭開“歷史船事件”真相的文章,這原本是高先生要親自操刀的,但他擔心先生的身體吃不消,便主動攬了過來。高先生也反復考慮過,“歷史船事件”的主人公是自己的父親,就算他在理性上能秉筆直書,在潛意識里也難免會摻雜一些感情因素。另外,高先生也考慮到那種父子關系可能會引起某些人說三道四,說他是為父親做翻案文章。思前想后,他覺得還是由黃忠會來寫比較好,對黃忠會如何寫這篇文章他也沒有別的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用現有的歷史證據說話。
黃忠會說,我寫完了給您過目,最終還得由您把關。
高先生很干脆,說,我不看,一個字也不看,你現在早已不是我帶的一個研究生了,而是一個歷史系教授,你要對你寫的每一個字負責!
就在黃忠會在紙上追溯那條“大明宣德號”的蹤跡時,傅老板也正在重新打造那條木帆船。他收來的那一大堆老船板,通過技術手段對年代的測定,還真有不少就是“大明宣德號”上的。高先生發現的那個輻射狀窟窿也被有關方面的專家認定為爆炸所致,而這塊船板又是前艙的底板,一個歷史事實基本上可以確認,“大明宣德號”并非觸礁沉沒,極有可能是觸發魚雷而發生了致命的爆炸。如果能找到魚雷爆炸后的彈片,那就找到鐵證了。為了進一步搞清楚事實,傅老板以史學會的名義征得了政府部門的批準,開始在寡婦磯水域打撈那條沉船。這段時間黃忠會實在太忙了,很少去傅老板那里,楊芝倒是跑得很勤,黃忠會每次給她打電話,她不是在寡婦磯的打撈現場,就是在傅老板的造船工場。傅老板也偶爾打電話來問問傅瀟瀟考研的事,黃忠會還是那句話,傅瀟瀟必須先闖過了研究生入學考試那一道硬關。
按現在的研究生考試制度,第一道門坎就是要通過研究生入學考試,也就是初試,這一關過不了你就第二年再來吧。傅瀟瀟還算爭氣,這一關她闖過來了,接下來就要參加復試,又分筆試和面試。復試由招生院校全面負責,由導師、專家集體考查,在復試中招生單位甚至可以實行一票否決制,只要復試不合格,不管你初試成績有多高,哪怕是第一名,招生單位都可以拒絕錄取。而為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為有特殊學術專長或具有突出培養潛質者開辟一條綠色通道,還可以在復試中給某個考生適當加分,不受綜合排名限制。這樣的復試,既是為了考驗考生的真才實學和應變能力,事實上也讓黃忠會這個導師在研究生錄取上有了一定的回旋余地,卻也讓黃忠會在傅老板面前再也沒有推托的余地。傅瀟瀟在研究生入學考試中只是僥幸過關,如果從高分到低分錄取她絕對沒戲,但她作為“具有突出培養潛質者”被錄取了。這是一件大喜事,但他沒有向傅老板報喜,心里還覺得格外別扭。當年他在研究生入學考試名列第一,如果不是高先生拍案而起,他就被擠下去了。如今為了錄取傅瀟瀟,他卻把一個第一名的考生給刷掉了。是的,他沒有違規,是按游戲規則出牌,別人也沒什么話可說。可他心里還是別別扭扭地難受了一陣子。
傅老板給黃忠會打電話來道謝,卻也沒有黃忠會預料的那么激動和興奮,他的道謝聲極其嘎啞低沉,充滿了咳嗽聲,黃忠會甚至聽見他沖哪個地方吐了一口痰。這讓黃忠會有些惡心。對傅老板的感謝他也顯得特別低調,說這一切都是傅瀟瀟自己努力的結果,自己的造化,他除了給傅瀟瀟一點指點,其實沒有幫上什么忙,就是想幫也幫不上。
半個小時后,楊芝又打了電話過來,他這才知道,傅老板給他打電話時正躺在醫院里輸液。楊芝說,這幾個月傅總每天起早貪黑在兩個工地上奔忙,他不是病了而是太拼了,連走路都連連打晃,今天一大早又是大霧天,傅老板在寡婦磯一腳踩空,從幾十米高的懸崖上摔下長江,幸虧傅總水性好,才撿回了一條命,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沒命了。黃忠會先是打了個驚戰,隨之而來的又是一個寒戰。此時已是寒冬臘月了,窗外的寒風正卷著落葉一陣緊似一陣地呼嘯,連緊閉的窗戶玻璃都被吹得咔咔作響。他可以想象得到傅老板在那凜冽的江水里是如何在拼命在掙扎,若不是為了高先生那樁心事,他又何苦這樣拼?
黃忠會說,我馬上去醫院看看傅總。
楊芝卻冷冷地說,你不用去醫院了,你要來就上寡婦磯來吧。
黃忠會感覺到了楊芝的冷淡,女人原本就是情緒化的動物,他一時也沒有想那么多,當天下午就趕到了寡婦磯。他也早該來看看了,可從打撈開始后他還是頭一回來,他估計楊芝就是為這個在生自己的氣,但很快他就發現事情可能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單純,在天色陰沉的背景中,他一眼就瞥見了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黃忠會的目光一下也變得陰沉了,一股強烈的妒意旋即就壓過了他感受到的寒意。這江邊確實很冷,比城里冷多了,寡婦磯又是一個風口,一股股寒風猛烈地撕扯著地皮,仿佛要把那些掉光了葉子的樹木從巖石的縫隙里連根扯出來,這倒是為那依偎在一起的一男一女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理由,他們只有這樣手臂挽著手臂、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才能抵擋住猛烈的寒風。可惜,黃忠會錯失了這樣一個機會,他只能一個人在風中踉踉蹌蹌地走著,他還從未感受到這樣逼真的失重狀態,整個人輕得像一個影子,虛飄飄的,晃晃悠悠的,隨時都會被風吹起來。唯一能感覺到的重量是撲面而來的飛沙走石,沙沙沙地打在他臉上,打得生疼,一張灰沉沉的臉很快就麻木了,連疼痛的感覺也沒有了。他走到寡婦磯那道懸崖邊,感覺渾身的氣力幾乎已經用盡了,若不是傅老板及時向他伸出了手,他可能一下就栽倒了。他突然理解了傅老板為何會一腳踏空。
傅老板手背上還貼著一片止血的膠布,那上面還有一滴滲出來的暗紅血跡。在傅老板抓住黃忠會的手時,楊芝也朝他側轉了半個身子,她裹在一件男式羊皮大衣里,一頭長發被風吹得如亂云般紛亂,冷颼颼地瞥了他一眼,那冰冷而陌生的光芒讓裹在羽絨服里的黃忠會又打了個寒戰。他看見楊芝的嘴唇抖動著,好像想說什么,隨即又用牙齒咬住了凍得烏青的下唇。黃忠會已經開始后悔了,他不該一接楊芝的電話就趕來了,他這次來可能扮演了一個錯誤的角色。同冷若冰霜的楊芝相比,傅老板倒是對他熱情有加,又有意無意地顯示出那種男子漢的偉力,用他那厚實的身板替黃忠會抵擋著寒風,卻又像一個下級似的,給黃忠會匯報了打造新船和打撈沉船的進度。對黃忠會這么長時間沒有過來看看,傅老板也非常理解,黃教授,我知道這段時間您有多忙,瀟瀟每次回來只要說起她的黃老師,就說你忙得不得了,對她有多關心,還說……呵呵呵,那黃毛小丫頭的胡思亂想我就不說了,我就對兄弟你說句心里話吧,瀟瀟每次一說起你,我這個當爹的都有些嫉妒了,我怎么就沒有當個教授的命呢?
傅老板這一番美言不管是真是假,黃忠會聽在耳里還是挺受用的,他也知道傅老板是在楊芝面前為他打圓場。傅老板和楊芝站在這大風中自然不是為了喝西北風,這懸崖下邊,就是沉船打撈的現場,在這大冷天,還有很多水摸子(水下施工人員)正在水下作業。經水下勘探,那條沉船大部分已被水底的泥沙掩埋,基本上只剩下了一副空架子,一些船板和船上的物品可能在爆炸的頃刻間就已同船體崩裂分離,被掀起的巨浪拋撒在四處,在隨波逐流中,或被沿岸的老鄉們打撈起來了,或從此不知去向。而船沉之后,隨著年深日久,一些與船體一起沉沒的船板也會在水底暗流的作用下逐漸解體,陸陸續續浮出水面,這其中很可能就有不少是被寡婦磯一帶的老鄉們撈起來后又被傅老板當破爛收去的。而這次打撈,就是將一條沉船的骨架盡可能完整地打撈出水,但寡婦磯是長江中游峽谷段最兇險的一段水域,暗礁密布,暗流洶涌,施工難度非常大。
黃忠會最關心的還是時間。按高先生的想法,在明年的春夏之交,也就是“大明宣德號”當年出發的時間,就要將他多年的夙愿付諸實施,這個時間已經相當緊迫了。黃忠會一臉急迫地問傅老板,大約什么時間才能打撈出水?傅老板搖了搖頭,這個還真是說不準,人算不如天算,還得看天氣,看風浪。黃忠會還想說什么,一直冷著臉沒吭聲的楊芝忽然開口了,你沒看見在這么惡劣的天氣還在施工嗎?傅總比咱們還急呢,連命都差點給搭上了!
傅老板笑道,沒那么夸張,沒那么夸張,憑我這身水性,一條長江還淹不死我,不就是挨了點兒凍感冒了一下子嘛,呵呵呵……
盡管楊芝處處和黃忠會作對,但他這次還真沒有白來,他在一堆打撈上來的廢鐵中,發現了幾塊銹跡斑斑的碎鐵片,看上去就像是爆炸后的彈片。如果真是彈片,那就為“大明宣德號”沉沒的原因找到了鐵證。
冬天,天黑得特別早,黃忠會在這刺骨的寒風中也實在受不了,一看天色黑下來他就告辭了。他又看了看凍得瑟瑟發抖的楊芝,問她要不要一塊兒回去。楊芝好像根本就沒聽見,就那么低著頭,一直看著自己的腳底下,那是一個絕美的深淵。
一個月后,那碎鐵片的檢驗結果出來了,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制造的一種美式輕型魚雷的彈片;兩個月后,一副沉船骨架在冰天雪地里打撈出水,船首的“大明宣德號”字樣還斑駁可辨;三個月后,一艘重新打造的“大明宣德號”木帆船在洞庭湖和長江交匯處的城陵磯港下水試航……
傅老板牛氣哄哄地說,他用半年的時間就完成了一年半的工作量。
此時已是又一年的陽春三月,躊躇滿志的傅老板又開始運籌如何按高先生的思路舉辦一系列活動了。錢不是問題,要搞就搞大的!這話他在楊芝醉酒的那晚就跟黃忠會說過,現在他更有底氣了。他還特別關心黃忠會那篇主打文章,說是想要提前學習學習,這樣也可以加深他對那段歷史的理解,把活動辦得更好。堂堂一個大學教授,又怎么情愿把自己的文章給一個收破爛的看呢?可傅老板的話又讓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沒想到傅老板看了,還提出了幾條意見。這幾條意見還真是很有見地,黃忠會硬著頭皮按他的意見修改了幾遍,但改了幾次,傅老板還是不滿意。
黃忠會耐著性子問,傅總,你究竟叫我怎么改啊?
呵呵,你們這些大教授大文人啊,我知道的,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嘛。
這話讓黃忠會窩了一肚子火卻又不能發作,你要跟他生氣,他像是開玩笑,你要當作玩笑,他又特別認真。況且,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你要跟傅老板鬧翻了,那研討會還開不開,那一系列活動還辦不辦?黃忠會只能顧全大局,忍氣吞聲,而傅老板則有意無意地給他說起了一件事,他爹的事。老弟啊,這歷史還真是一團迷霧啊,許多事你原以為是那樣的,卻原來是這樣的。最近我們漁溪傅氏重修族譜,有幾位老先生把我爹當年買高家大院的事情給查清楚了,我原以為他是貪便宜,一輩子恨死了他,現在我才知道錯怪他了,根本就不是這回事啊,我爹就和我敬重高先生一樣,特別敬重高先生的父親高書愷,我爹雖說比高書愷小十來歲,兩人卻很有交情,高書愷每次回鄉都要來我家坐坐,兩人一談就是大半天。當高書愷說到他那造船出海的想法,手頭上又沒什么現錢時,我爹立馬就表示給他籌集這筆錢。他那時太年輕,血氣方剛,正是干啥事都很沖動的年歲,說這話時,正和高書愷在一起喝酒,但話一旦說出了口,哪怕是酒話,我爹也是要兌現的,你可以到陸城、漁溪一帶去調查,我爹是最講誠信、一諾千金的商人,他開槽坊放酒也是一點假也不摻,如今陸城、漁溪那些老輩們,還念念不忘我們傅家槽坊的老窖酒呢。
傅老板把他爹的歷史終于搞明白了,黃忠會也終于聽明白了,傅老板就是要借他的文章給他爹正名,而在黃忠會面前一向謙卑低調的傅老板,在他女兒傅瀟瀟如愿以償之后,也越來越放肆了,簡直是大言不慚了,他呵呵笑道,高先生夸獎我是歷史功臣,我爹那才是真正的歷史功臣啊!
黃忠會老老實實地說,你們傅家兩代都是歷史功臣,若不是令尊大人,高書愷老先生就不會那么順利地籌到資金來打造木帆船,若不是傅總你收破爛收來了這些歷史文獻,又慷慨解囊贊助我們,一段歷史很可能還將長久地裹在謎團里,高先生的那樁心事也不知何時才能了卻,作為一個吃歷史這碗飯的人,我給你們父子兩代歷史功臣鞠躬了。在連鞠三躬后,黃忠會又老老實實地說,我既然吃著歷史這碗飯,也要對得起自己的飯碗,如果你拿不出更有說服力的歷史證據,我是怎么也不敢按你的意思去寫的。再見!
在轉身離去的那一刻,黃忠會感到自己的腰桿子從未像今天這樣挺直過,但傅老板笑呵呵的一句話又讓他腰桿子立馬就顫動了一下。
傅老板說,也好,也好,一切都先等到把歷史搞清楚了再說吧。
黃忠會就是個傻子他也聽明白了,傅老板這是赤裸裸地要挾他。黃忠會忽然覺得,傅老板那么賣力地打造新船,打撈沉船,興許從一開始就心懷鬼胎。他也一直疑心重重,步步設防,但傅老板在這節骨眼上突然出手,還是讓他猝不及防。眼下,“歷史船事件”研討會以及一系列活動的時間都已定下了,給海內外專家的邀請函全都發出去了,連機票都預訂了,如果這時突然宣布活動取消,那還不要了高先生的老命。他發現自己和高先生已經上了賊船了,想跳都來不及了。
黃忠會一肚子火無從發作,一肚子苦水也無處傾倒,這事他是不敢跟高先生說的,唯一可以商量商量的只有楊芝了。但楊芝這半年來不光是對他的態度大變,性情也大變,連整個人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再也不是那個活蹦亂跳、熱情似火的小師妹了。他遲遲疑疑地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看著那個在手機屏上閃動的名字,忽聽咔嚓一聲,覃宛如一手提著菜籃一手牽著小寶開門進屋了。黃忠會慌忙摁滅了電話,他聽見楊芝在那頭哎了一聲。
覃宛如看見他驚惶的神色,故意很響亮地咂著嘴說,別跟做賊似的,我曉得你又在給你那師妹打電話,這回喲,你可得好好心疼心疼你那師妹喲!
她這樣陰陽怪氣的,黃忠會也早已習慣了。覃宛如倒也沉得住氣,直到晚上做愛時,她才使勁摟著黃忠會的脖子告訴他,楊芝懷上了!今天下午她去我們婦產科檢查時,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你偷雞摸狗的種呢,后來看見了那個站在門外的老男人,我才知道,啊……我才知道,啊!啊啊啊……在覃宛如的尖叫聲中,黃忠會一浪高過一浪地發起了猛烈的沖擊,他終于找到一種發泄的方式,把他憋在心中的怒火、一肚子無處傾訴的苦水如排山倒海般宣泄出來了。他簡直是瘋了,把一場愛做到了瘋狂的狀態。三十如虎,四十如狼,覃宛如在那濕透了的床單上一邊掙扎一邊尖叫,你、你真像是一條狼啊!
第二天上午,楊芝一接到黃忠會的電話便爽快地答應,她馬上就過來。兩人見面的地方,還是那片香樟樹林里。在楊芝到來之前,黃忠會還是坐在溪邊的那塊石頭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那座哥特式的尖頂拱門出神。春天的陽光,不像來自天空,仿佛是從那拱門中慢慢滲出。在黃忠會眼里,它不僅是一個象征,而且是這所大學的靈魂。他很想對楊芝說說自己的這些感受,還未開口,心里已隱隱作痛。
楊芝看見黃忠會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就知道他經歷了一場心力交瘁的失眠。她笑了笑,還笑得特別安詳和嫵媚。她的臉色也沒有黃忠會想象的那樣憔悴,看上去還多了幾分少婦的成熟,更有風韻了。當黃忠會下意識地用眼角的余光瞟著她的小腹時,她又莞爾一笑,還挺驕傲地把小腹挺了挺。這讓黃忠會終于忍無可忍了。
師妹,我的師妹啊,你叫我怎么說你才好呢,你怎么能破……
他突然打住了,這話可能太傷楊芝的自尊了。
楊芝卻用一種挑戰的眼光看著他,說啊,你不就想說我破罐子破摔嗎?
黃忠會辯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恰恰相反,我覺得你應該珍重自己的身份,在我眼里你就是一個名門閨秀,你父母親那是人人敬重的大夫,再怎么的,你也是一個碩士啊!
楊芝說,你這樣說半句留半句的,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說我不該找個收破爛的老男人嘛,傅雷鳴說你從骨子里瞧不起他,我也從骨子里越來越瞧不起你了,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虛偽,一個人越來越虛偽時也變得越來越平庸了,但說穿了,你還是太在乎自己已有的一切,當然還想著你想要的一切,這讓你干什么事都畏畏縮縮、謹小慎微了,變得不可救藥的平庸了,但傅雷鳴不是這樣的,他是敢想敢干為所欲為,一出手就是大手筆,我就喜歡這種有大氣魄大擔當的男人,大男人!
楊芝這一番話,就像刀子一樣犀利地剝開了黃忠會的臉皮,一張臉紅得滴血。剛才他還想著如何從一座哥特式的尖形拱門開始,循循善誘地為師妹找回那失落的靈魂呢,沒想到失魂落魄的卻是他。他都忘了到底想該跟楊芝說什么了。
楊芝似乎猶豫了一下,又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你知道那天他是怎么摔到懸崖下去的?是我看見了一串長在崖壁上的紅山果,伸手去摘時,腳底一滑,就在我摔下去的一瞬間,他一把將我拽了上來,自己卻掉下去了。師兄,你敢嗎?千萬別跟我說你也敢,一個電話就讓你嚇破了膽!
楊芝是什么時候走的他也不知道,喚醒他的已是另一個女孩。
黃老師,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獨坐啊,你那樣子真像是一個孤獨的思想者!
他一抬頭,傅瀟瀟咯咯咯地笑著,就像一只蝴蝶似的飛走了。
七
高先生期盼已久的那一天終于來臨了。他怯生生地打量著停泊在港灣里的“大明宣德號”,仿佛有點不敢相信,又仿佛看見了一個奇跡,一條沉沒了六十多年的木帆船,又從長江底下冒出來了。
那排場還不小,船上飄揚著各種顏色的旗幟,如同藏人對神表達虔誠和敬仰的經幡,船頭上擺滿了鮮花,還有像鮮花一樣綻放的兒童。這讓高先生感到有幾分怪異,恍惚覺得這是一個宗教儀式。只能說他還不太習慣,他一輩子還從未享受過的如此隆重的禮遇。兩個兒童給他獻上一大捧鮮花,記者們的長槍短炮一齊對準了他,懷抱鮮花的高先生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經過大半年的康復訓練,他臉上又紅彤彤地閃爍著健康的光澤,一頭鬈發依然烏光發亮,這個光彩照人的形象,給所有在場的人制造了一種幻覺,但誰也不覺得那是幻覺,在雷鳴般的掌聲中,高先生發表了即興講話,對傅雷鳴先生慷慨無私的贊助表示了最誠摯的感謝,但由于浪濤拍岸的喧囂聲太大,聽起來有些不知所云,但很多人都聽清楚了,高先生再三夸獎傅雷鳴是一個當之無愧的歷史功臣。
對于高先生的夸獎,傅雷鳴自然也要真誠而且謙遜地表示答謝,但誰也沒想到,在客氣了一番后,他突然大聲宣布,今天既是“大明宣德號”重新起航的典禮,也是我和楊芝女士結婚的典禮!他一只手摟著女兒傅瀟瀟,一只手摟著妻子楊芝說,我傅雷鳴,一個撿垃圾收破爛的大老粗,如今家里竟有了兩個史學碩士,我要感謝歷史,感謝我敬仰的史學家高山先生,感謝我的好兄弟黃忠會教授,當然,我也要感謝我含冤而死的父親,我這所謂的歷史功臣,實在是高先生的抬舉,我父親那才是當之無愧的歷史功臣啊!
當傅雷鳴淚水四濺地喊出他最想說的那句話時,掌聲又一次雷鳴般地響起,黃忠會的心中也怦怦怦地打起了鼓。為了這個起航儀式和“歷史船事件”研討會能如期舉行,他不得不對傅雷鳴做了妥協,其實也不是妥協,只能說是采取了變通的方式,他把自己那篇文章打印了兩個版本,一個是給傅雷鳴看的,先把這狗日的對付過去再說;一個才是準備提交研討和發表的正式文本。他在給傅雷鳴看時還反復強調那是未定稿,這也是他為自己留下的回旋余地。而眼下,他一邊在心里罵著傅雷鳴,一邊又緊張地觀察著高先生的表情,還好,高先生聽了傅雷鳴的話只是咧嘴一笑,并沒有太明顯的反應。
一條木帆船載著來自海內外的專家學者和記者在顛簸起伏中駛出了港灣,駕船的都是傅雷鳴從陸城鄉下找來的老船工,他們大都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駕過這種木帆船的,最年輕的也有六七十歲了,又加上幾十年沒駕過這種木帆船了,手也生了,為升起那三葉白帆,八個老船工手忙腳亂,在劇烈的顛簸中很多人都開始抓著船舷嘔吐起來,嘔吐得最厲害的就是楊芝,她凸起的肚子已經難以掩飾了。此時黃忠會護著高先生坐在船艙里,他看見楊芝緊緊抓著傅雷鳴的手,把腦袋伸到艙外哇哇哇嘔吐,嘔吐得連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這讓黃忠會心里又涌起了一陣陣強烈的惡心,卻又有一種充滿惡意的快感,活該!他呼哧吸溜了一下鼻子,才發現自己也是涕淚交加了。
從城陵磯到寡婦磯也就一百多里水路,卻像是一次遙遙無期的航程。春夏之交,長江已進入了漫長的汛期,在洶涌奔瀉的流水中,三葉白帆漸漸鼓滿了風,八個船工也慢慢找回了幾十年前闖蕩江湖的感覺,喊著號子蕩起了槳,隨著他們有節奏地揮動的手臂和欸乃歙乃的槳聲,一條船終于駛入了主航道,兩岸峽谷中絕美的風景也在一雙雙模糊的眼睛里清晰起來。黃忠會這才扶著高先生走到了甲板上,傅瀟瀟站在白帆下,開始解說六十多年前那個春夏之交的季節,那條在風浪中揚帆遠行的木帆船。她講解的歷史依據,就是黃忠會的那篇主打文章。江流嘩嘩響徹一片,兩岸峽谷隨著蜿蜒的江流忽明忽暗,光影重重,一船人仿佛都站在了一條遙遠而模糊的船上,感覺這不是一次出發,而是一次永別。黃忠會用心聽著,他對傅瀟瀟的講解還算滿意,她口齒伶俐,聲音娓娓動聽,更重要的是尊重了他的原意,而且把他文章的內涵表達得更明白曉暢了。當他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傅瀟瀟時,她也心領神會地朝他眨了眨眼,看著那忽閃著的睫毛和眼睛,他忽然有了一種心心相印的感覺。
黃忠會又悄悄瞥了高先生一眼,先生已進入冥思的狀態,像一個冥思之神。
傅瀟瀟栩栩如生的講解實際上是為一場枯燥的研討會提前預熱。“歷史船事件”研討會在下午三點舉行,會場就在船上二樓的陳列室。高書愷老先生的那些藏書、文稿和交代材料,還有那些老船板、彈片和打撈沉船的現場照片,都已布置得井井有條。每個人往這里一走,立馬就有一種被歷史包圍的感覺。
研討會由高先生主持,他先讓遠道而來的海外專家發言。這些專家并未掌握太多實證,卻也雄辯滔滔,他們認為“歷史船事件”是一個很重大的歷史事件,卻被湮沒了六十多年,好像歷史上根本就沒有這么回事,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在追問中,高先生很快就陷入了解釋的困境。還有一些學者認為解讀這個歷史事件的關鍵點,不在于這條歷史船最終要走向哪里,而是到底要走出哪里。這顯然是一個別有用心的問題,而且有些偏離主題。高先生原想把黃忠會的發言推后一點,眼看話題越扯越遠,越來越敏感,他決定讓黃忠會提前發言。黃忠會的發言稿是早已打印好了裝進了文件袋的。高先生早已表示過,這篇文章由黃忠會獨立完成,他絕不先入為主地提任何意見,此前也就一直沒有看過。不過,現在他可以看了。當高先生打開文件袋翻出黃忠會的文章時,發現里邊還有一份昨天的日報。這時黃忠會已在侃侃而談,高先生也在一字一句地看著。黃忠會的重點也是談中間人在時代大變局中的存在狀態以及他們的命運,由于已掌握了大量極有說服力的歷史證據,他完全是用歷史事實說話,他的聲音鏗鏘有力,整個人也仿佛被那一代人的獻身熱情所支配了。一船人都聽得入了迷,黃忠會卻忽然頓了一下,在一個地方打住了。他的腦子仿佛一下短路了,連呼吸也暫停了,兩眼死死地盯著一段話,那原本是他想要敷衍傅雷鳴的那段話,在裝入文件袋時就已徹底刪掉了,可這段話卻又出現了。他沒想到傅雷鳴那狗日的竟然偷梁換柱,將他的文章調包了。很快他就發現,傅雷鳴豈止是調包,在文件袋里還裝了一份昨天的日報,以四個專版一字不漏地刊載了他的文章,還附有他的簡歷,而最醒目的就是兩幅照片,一幅是高書愷老先生的,還有一幅是傅雷鳴他爹的,而在照片下方,還有高先生手書的四個篆隸:歷史功臣。
在黃忠會腦子出現短路時,高先生看見了那段話,也看到了報紙,他臉色鐵青,又慢慢漲紅,一雙眼睛也像充血一般的血紅了。黃忠會心驚肉跳地看著他,感覺自己的眼睛也蒙著一層可怕的紅暈。高先生猛地站起身,一只手抓著報紙一只手抓著黃忠會的文章,挺直脊梁悲憤地說,作為一個史學家,無論你有多少的理由和借口,如果不能秉筆直書,如果不把歷史真實地記錄下來,那你就不要染指歷史。諸位,你們都眼睜睜地看見了,今天,有人欺騙了我,不,他在欺騙歷史,他是歷史騙子,這個人是我最信任的人,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湖濱大學歷史系主任黃忠會博士!作文先做人,治學先治心,現在我必須承認,這輩子我最失敗的就是教出了這樣一個學生……
高先生一把將報紙和文章撕得四分五裂,又猛拍了一下桌子,黃忠會啊黃忠會,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學生!
黃忠會一直低著頭,臉頰一陣陣火燒火燎。此時,所有的人腦子里仿佛都短路了,呼吸暫停了,所有的聲音一剎那就沒有了,天地間萬籟俱寂。黃忠會在一片死寂中忽然聽見轟然一聲,渾身一震,感覺腦子爆炸了,一條船也像爆炸似的顫抖了一下。高先生倒下了,黃忠會是第一個沖過去的,但他想要抱住高先生已經來不及了,高先生就倒在他腳下,他看見了,兩顆淚珠正滾過先生剎那間變得煞白的臉龐……
高先生因再度爆發腦溢血并發其他器官衰竭,在當晚就病逝了。這次搶救高先生的還是楊芝的父親,他走出手術室,充滿內疚地對高師母說,我們已經竭盡了全力,但腦出血最可怕的就是復發,特別是在一年之內再次復發,好在高先生一直處于昏迷狀態,整個搶救過程他沒遭太多罪,走得很安詳。
高師母沒有太多的悲痛,她一臉安詳地說,我知道的,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他這輩子就是太認真了,太在乎歷史了,歷史不都是過去了的事嘛,他又何必那么認真呢,可為了歷史他認真得連命也不要了啊。
黃忠會此時的感覺,一如市社科聯主席吳楚東的感覺,他也成了一個歷史罪人。
高先生走得太急,沒有留下任何遺囑,但高師母了解他的性格,對高先生的喪事一切從簡,只把先生的書房變成了靈堂,除了家人和近親,也沒有給任何人發訃告。黃忠會以戴罪之身,執弟子禮,在靈堂里接待來吊唁的賓客。吳楚東來了,他不能不來,這次高師母也沒有阻攔他。他吃力地彎下肥胖的身軀對著高先生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躬,還作了三個長揖,當他如釋重負地抬起身來時,黃忠會在他肉鼓鼓的眼縫里看見了漫出來的淚水。他握著黃忠會的手痛惜不已地說,像高先生這樣一身正氣、獨立特行的知識分子越來越少了,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走一個就少一個啊,但愿,但愿他不是最后一個……
看著吳楚東轉身離去的臃腫背影,黃忠會忽然覺得他不是來吊唁的,仿佛是在參與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但哪怕他真是在演戲,一個人裝到這樣悲傷的程度也實在是用心了。
楊芝因有身孕在身,沒來拜祭她師父的亡靈,傅老板也沒有來,但他女兒傅瀟瀟來了。她還未進門就在哭,好像是一路哭過來的,像個淚人兒似的。她先對著高先生的遺像鞠躬,然后又沖著黃忠會鞠躬,這讓黃忠會心里莫名一凜,感覺自己也是她憑吊的一個亡靈。
黃老師,對不起,我爸讓我向你道歉,他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子,他覺得很對不起你,很對不起高先生……
黃忠會說,你爸不是覺得對不起我,而是怕我為難你,放心吧,你若是真心喜歡歷史,就一定要記住高先生最后說的那些話。
傅瀟瀟用一雙哭紅了的眼睛望著黃忠會,說,從打算考研到現在,這么短的時間就經歷了這么多事,我感到自己現在才多少懂得了一點兒什么是歷史了。
按高師母的意愿,高先生的骨灰就撒在寡婦磯下的長江里。黃忠會從小就聽說寡婦磯的傳說,相傳明代有一個鹽商押運鹽船行至這個大磯頭觸礁沉沒了,噩耗傳到鹽商家中,那位已成為寡婦的鹽商之妻痛不欲生,發誓要在此修建一座可以避開暗礁的石磯。為了紀念這位傾家蕩產筑造石磯的寡婦,這古老的石磯被稱作寡婦磯。但黃忠會抱著高先生的骨灰盒抵達寡婦磯時,卻發現那摩崖石刻的寡婦磯之名已搖身一變為卦父磯,在石磯右側的一個江灣里,出現了一座游船碼頭,停泊著兩艘游船,一條是“大明宣德號”,還有一條竟是“歷史功臣號”。黃忠會猛地又想起了傅雷鳴說過的那句話,錢不是問題,要搞就搞大的!他沒有夸海口,他的每一個目的都達到了,他女兒如愿以償地考上了碩士研究生,他還娶了一個碩士研究生老婆,他們父子倆在媒體的大肆渲染下都成了慷慨解囊捐助公益事業的歷史功臣,而他最大的一個目的,現在已昭然若揭,那就是借贊助之名來實施他野心勃勃的商業目標,而高先生、黃忠會乃至“歷史船事件”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他以此揚名,以此造勢,以此進行他的商業營銷,以此獲得了“卦父磯”長江風景區的專有經營權,歷史卻淪為了一個商人追求利益最大化的手段,但你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還真是無比高明。一個事實已經毋庸一個歷史系教授來猜測,在重新打造“大明宣德號”時,傅雷鳴就在盤算如何利用打撈起來的沉船骨架和收破爛收來的老船板打造另一條船了。這狗日的,不但屢屢玩出了變廢為寶的傳奇,他的效率也夠高的。
又一次起航儀式正在隆重舉行。在鼓樂聲與禮炮聲中,黃忠會將高先生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撒向長江,那隨風而逝的灰燼,像是一團團灰白的、虛幻的云霧。如果這就是一個生命最終消逝的方式,黃忠會很想記住這個日子。但他猛地驚悚了一下,這天正是他虛歲四十五歲的生日,按男虛女實的傳統,他已正式步入中年人的行列。他妻子覃宛如盼望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其實用不著她盼望,他感覺自己已是一個蒼涼的老人。
黃忠會突然有種想打破這一切的沖動,將一聲猛喊噴向空中。一條大江在他的喊聲中加快了流速,如野馬一般奔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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