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貴祥
一
清河地界,自從三支隊辦起了識字班,大老爺們小伙子,稱呼年輕婦女,通常都叫識字班。識字班設在金家祠堂,先是辦夜校,后改在后晌上課,女人下地忙乎了半天,也好歇歇腳。識字班教員章慧,是三支隊民運科的干部。章慧不光教婦女們認字,也給她們講道理,拿出一些講鬼子屠殺中國人的報紙掛在黑板上,讓大伙看個仔細,章慧說,鬼子就在詹家店,離咱清河并不遠,就百十里路,時常會有奸細化裝成生意人來根據地刺探情報,大伙留個意。有性子烈的,回家把剪刀磨得飛快,揣在褲腰里,趕集的時候兩眼滴溜溜亂轉,看看那些賣魚的賣肉的哪個像奸細,隨時準備一剪子捅出去。
清河地界,識字班又是防特反奸的民間組織。道理講了,就教識字。章慧在黑板畫上一個大方框,然后讓大家跟著一起念,樓,樓房的樓,高樓的樓,繡樓的樓……念完了,就問大家,見沒見過?班長傅菊珍說,俺見過,張大戶家就有,俺給他家幫工,還上去過,那房屋,又大又亮。
章慧又問,想不想住這樣的樓房?
大家就七嘴八舌,說,那感情好,還省地,還闊綽??墒前硞兩稌r候才能有這樣的樓房呢?章慧說,我畫的樓房,不是張大戶家的,它是我們莊戶人家自己的。只要我們團結抗戰,打走了日本鬼子,建立了新的政權,我們莊戶人家很快就能住上樓房。
蔡秀英問,住樓房尿尿咋辦,馬桶擱人頭頂上?
章慧是城里人,濟南鄉村師范的畢業生,嘴里很多名詞,自然不像鄉下女人滿嘴粗話,倒是和氣,聽到粗話也不氣惱,只是笑。傅菊珍要求大家說話文雅,要學章同志,不說尿尿,說解手。可是大伙學不來,上課上著上著就有人舉手報告,要尿尿。有一次傅菊珍批評蔡秀英不該說尿尿,蔡秀英問,那你說該怎么說?傅菊珍說,叫解手,蔡秀英又問,解左手還是解右手?弄得傅菊珍無話可說。傅菊珍也是混著說,有時候記得了,說解手。忘了,照樣說尿尿。
章同志心情好的時候,還教唱歌,歌子唱得像山澗流水,大姑娘小媳婦稀罕得很,就像看到了天外的一扇天,天上的云彩花一樣盛開。
清河地界,民風淳樸,男人粗獷倒也在情理之中,女人奔放往往讓外地人咋舌。女人在識字班里什么都講,婆媳灶臺鍋屋斗嘴,男女夜里炕上比武,嘻嘻哈哈無話不談,快活得像孩子。識字班們上完課,就回家講,回家唱。講故事,也講道理,講得莊戶后生心里長出很多花花心思,私下里嘀咕,再也不當縮頭烏龜了,要打鬼子坐天下。
王桃花的男人第一個到三支隊扛起了漢陽造,就算開了個頭。識字班里都是能角,女人們在一起表面嘻嘻哈哈,暗中卻較勁,誰也不讓誰,有了一個就有兩個,然后就像開了柵欄的羊群,呼呼啦啦往外竄。識字班辦起不到一個月,清河鎮的男人就走了二十多個,當八路去了。
蔡秀英的男人叫秦瓦水,原先在詹家店當警察,鬼子來了,搖身一變當了“皇協軍”的小頭目,蔡秀英在識字班里就抬不起頭。章慧給姐妹講道理,不許歧視蔡秀英。大家就不歧視,喊蔡秀英老總太太,還給她鞠躬。越這么喊,蔡秀英心里越憋屈。傅菊珍給她出了個主意,蔡秀英就做了一件轟動清河的事情。
那年正月十五,天麻麻亮,秦瓦水從鬼子據點偷偷摸摸回家,不曾想家里正在辦喪事,門口掛著白幡,門外燒著紙錢,蔡秀英披麻戴孝,高一聲低一聲哭得正歡,俺的男人啊,當了漢奸,讓俺在清河抬不起頭,前頭走后頭就有人戳脊梁骨啊,叫俺怎么活啊,俺把喪事辦了,就當俺男人死了,啊,苦啊……
秦瓦水那天沒進家門,在村外的樹林里待了半天。到了晌午,蔡秀英拎著飯籃出門,在林子里找到了自家的男人,男人把飯菜吃完,抓住蔡秀英就是一頓暴打。打著打著,男人蹲下了,捂著臉號啕大哭。當天夜里,秦瓦水從鬼子據點跑了出來,還帶回來三條槍兩個人,全都參加了八路軍。
這件事情,在清河婦孺皆知,清河的男人,是斷斷不敢當漢奸的。當了漢奸,家里的識字班要辦喪事,這男人就沒法進家門了。
二
傅菊珍是清河街街面上的大美人兒,也是清河街街面的女能角。啥叫“能角”?吃饃要吃最白的,嫁人要嫁最好的,一句話,要強。傅菊珍不僅聰明伶俐,小時候還上過幾天私塾,算是粗通文墨,章同志講的道理一聽就懂,懂了轉手就教別人,所以很快就當了班長,當了班長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動員男人金廣友參加八路軍,那時候他們成親還不滿一個月。
金廣友臨走的頭一天夜里,傅菊珍燒了一鍋熱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還抹了一點自釀的梔子油,點了兩根蠟燭,把屋里照得通明,然后赤條條地橫在炕上,白晃晃地耀眼。
男人嚇得不輕,前幾回辦事的時候,女人都是穿著衣裳,屋里黑漆漆的,偷偷摸摸地忙乎,這會是咋啦?男人要去吹燈,女人一骨碌從炕上翻下來,把男人拉住了,說,門窗縫隙都從里面堵住了,外面看不見。男人說,為啥要這樣?女人說,讓你看看,這是清河最白的肚皮,知道珍惜。男人就不說話了,也說不出來話了,燭光下看著藕節一樣的女人,血呼呼地往上涌,燒得渾身鐵硬,下身的衣裳還纏在腿彎上,就把事情辦了。
辦完事,兩口子躺在炕上說閑話。男人問,咋想起這招,浪得怪嚇人。莫非是在識字班學的?
女人說,識字班只教抗日道理,不教這個,這是俺自己琢磨的。
又問,舒坦不?
男人說,舒坦,當了一回活神仙。
女人說,那就好好殺鬼子,殺了鬼子回來,還讓你當活神仙。
男人說,鬼子哪是那么好殺的,個個都是鐵皮腦袋。
女人說,殺不了鬼子就別回來,家里不開門。
男人問,你就不怕俺被鬼子打死?
傅菊珍說,國難當頭,匹夫有責,識字班天天都講這個道理。你要是被鬼子打死了,俺就到陰曹地府去找你,帶上蠟燭帶上饃。
男人不說話了,轉眼就打起了呼嚕。
三
金廣友當兵當到一團,一團駐扎在清河以北三十里地的莫寧崗,這里算是根據地的前沿,打鬼子的機會比別處多。
嫁人要嫁最好的,傅菊珍果然有眼力。清河地界,金家雖然不是大戶,但木匠活在方圓十幾里都有名氣,老三金廣友更是心靈手巧,在家當木匠的年頭吊線吊得直,當了八路練槍法也比別人準,腦瓜子尤其靈光,凡事愛琢磨個來龍去脈。參加八路后的第一仗是秋季反“掃蕩”,在洋河集打伏擊,三槍打死一個鬼子,就立了個功,當了排長。
莫寧崗離清河不過十幾里路,開過慶功會,團長周杰寧特批金廣友一天假,獎勵十斤白面,回家看媳婦。
三支隊官兵當地人多,楊司令定下的規矩,但凡打了勝仗,老兵輪流回家探親。那時候沒有津貼,戰利品里要是有糧食,就分一點給功臣,作為獎勵。
消息傳到鎮上,識字班就炸了鍋,都在傳說金廣友當了英雄。金廣友人還沒有到家,傅菊珍就從自己家里舀了幾斤白面和上,借了半斤芝麻油,放上蔥花,烙成黃亮亮的油餅,用竹筐提到識字班,讓大伙分享抗戰勝利果實。
識字班吃著油餅,快活得直哼哼,哼著哼著心里就別扭了。王桃花說,俺男人啥時候能打死鬼子,俺就烙肉餅,俺摔鍋賣鐵也要買二斤肉。
說完,把手中的餅扔進竹筐里,風風火火往外走,要去找男人要那十斤白面。
章慧連忙追過去說,革命不分先后,抗戰不論多少,你著什么急??!再說,打鬼子得聽指揮,你到隊伍上去激將,難道想讓你家男人犯自由主義?
自由主義是個啥,王桃花不懂得,但她懂得章同志說得對,這才氣鼓鼓地回轉身,抓起扔在竹筐里的半塊油餅,一口啃下半個巴掌大。
四
這天晚上,金家瓦房自然很不平靜,傅菊珍趕到南頭等到了男人,跟男人肩膀挨著肩膀往家走。清河地界,雖然民風開放,但是女人挨著男人一起走,吊膀子,還算稀罕,不說老人看著不順眼,就連金廣友自己都很難為情。偏偏女人不放松,男人快步走,她也快步走,男人放慢步子,她也放慢步子,寸步不離。男人后來就把臉皮放厚了,由著她。
金廣友打死一個鬼子的事情傳得很快,走在路上就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傅菊珍揚著紅撲撲的臉,一路打著招呼,樣子很招搖。
回到金家瓦屋,女人趕緊打火烙餅,剛剛把柴燃著,男人就急吼吼沖過來,一瓢水把灶洞的火滅了,攔腰把女人抱起,摜到炕上就把褲子扯了。女人半推半就地說,急啥呀,還沒有關好門窗點蠟燭。男人說,不點蠟燭就不用關門窗,先喝稀的后吃饃。女人起先沒聽明白啥意思,反正男人是英雄,聽英雄的總是沒有錯。女人就不再說話,半推也不推了,任由男人忙乎。
事情辦完,重新點火,可是麻煩來了,灶洞里的柴草濕漉漉的,灶洞也滿是水,換了一把柴草,用吹火杖吹,好不容易燃著了,滿屋子煙,嗆得兩個人直咳嗽。
女人在灶洞前吹火,男人就做體力活,把水缸挑滿,拎起自己背回來的那袋白面往面缸里倒,掀開面缸才發現,原先的半缸面,已經見底了。男人的臉一下就拉長了,回頭罵女人,你一個人在家,就把白面吃光了?莫非偷男人了?女人這才說了實話,把面烙成油餅,給識字班分享了。男人說,你燒包啥?女人說,你打了鬼子俺光彩,俺就是要讓清河的識字班都記住,往后吃油餅就想到俺的男人是英雄。
男人直吸冷氣,心疼地說,你這個熊女人,可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十斤白面啊,就這么被你打水漂了。
女人見男人不高興,也不高興了,把吹火杖一扔,站了起來說,不就是十斤白面嗎?你打死一個鬼子不就掙來了嗎?
男人說,你說得輕巧,你當鬼子是那么好打的?弄得不好,鬼子沒打死,還被鬼子打死了。
女人更不高興了,拍著屁股說,你要是怕了,你回來當識字班,俺去打鬼子,再把十斤白面給你掙回來。
男人咂咂嘴說,啥話,啥話,哪有女人打鬼子的?
女人說,清河的識字班,就是能打鬼子,不信今晚俺就跟你去隊伍。
男人知道自家女人吃軟不吃硬,趕緊投降,好好,不說了,吹火吧,餓了,吃完飯,還得趕路呢。
男人這么一說,女人心里就不得勁了,覺得自己確實挺燒包的,更不該說男人個“怕”字,打人不打臉啊,再說男人還是個英雄。女人這么一想,手里就更忙乎了,不僅烙了油餅,還搟了面條,臥了兩個雞蛋。
吃了飯,兩口子無事可做,大眼瞪小眼,瞪著瞪著,男人的血又熱了,自己出去把院門閂好,燒了一鍋熱水,又點著了兩根蠟燭,看著女人瞇瞇地笑。
女人問,你要干啥?
男人說,你說過,殺了鬼子回來,還讓俺當活神仙。
女人說,不是做過了嗎?
男人說,那不算,那只算喝稀飯。
女人怔怔地看著男人說,這回不讓你當神仙,一邊說,一邊挨個把蠟燭吹滅了,手往腰里一扯,下面的衣裳就像豬大腸子一樣落在地上。
男人說,不讓俺當神仙,你脫褲子干啥?
女人撲過去,擰了男人一把說,還你十斤白面。
五
這次回到隊伍,一個月沒有仗打。沒有仗打,就不能殺鬼子,沒有殺鬼子,識字班就不讓當神仙。打鬼子和當神仙,兩件事合成一件事,讓人越想越上癮。想得火燒火燎的,就忍不住過過嘴癮。
金廣友的連長叫馬大海,三支隊剛到清河的時候就參加了八路軍,打仗不含糊,就是有點迷糊,當八路兩年了,還是個連長。金廣友的手下有個班長叫殷福塘,莊戶后生,臂力過人,手榴彈扔得既遠又準,被楊司令夸獎為投彈大王,上次洋河集打伏擊,他的手榴彈炸死好幾個“皇協軍”,可惜倒霉得很,就是沒有打到鬼子,那天晚上聽金廣友說打鬼子當神仙的滋味,饞得嗓子眼咕咕咚咚不停地響,端著大碗直喝水。
金廣友說,別喝水了,等你立了功,俺的識字班給你保大媒,讓肖玉枝休了張哈拉,嫁給你。
殷福塘咧著大嘴,開心地問,俺就兩塊大洋,能娶上肖玉枝嗎?
馬大海在一旁說,沒出息,肖玉枝那么騷,娶她干啥?
金廣友說,連長,話不能這么說,俺家識字班說,肖玉枝人是騷了點,可心腸好,熱愛八路軍。再說殷福塘的嘴唇那么厚,人家肖玉枝還不一定看得上。
金廣友說這話,不是胡謅。肖玉枝要算清河鎮的二號美人,可是紅顏薄命,偏偏嫁了張大戶的四兒張哈拉,張哈拉是個羊角風,動不動就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打滾,相傳男女方面的事情也沒法辦,肖玉枝嫁了三年,守了三年活寡。年前三支隊擴軍,就是金廣友參軍那一次,識字班的男人呼呼啦啦走了六七個,肖玉枝看得眼熱,在金家祠堂嚷嚷,俺家沒有男人參加八路軍,沒啥送給隊伍的,哪個光棍打鬼子立了功,俺送給他日一回。這話還真不是說著玩的,殷福塘一直惦記著這件事情。洋河集那一仗打完,殷福塘鬼鬼祟祟地托表兄到鎮上跟肖玉枝說了,肖玉枝回話說,殺“皇協軍”不算,得殺一個真鬼子。
殷福塘偷雞不成蝕把米,肖玉枝沒有挨上,后來還讓張大戶的老婆知道了,跑到三支隊告狀。政治部副主任任冰雪把章慧叫過去,劈頭蓋臉訓了一頓,說你們識字班搞什么名堂,烏煙瘴氣的,簡直敗壞三支隊的名聲,破壞軍民關系。
回到識字班,章慧就跟大家講道理,說熱愛八路軍可以,但是不能做出格的事,這件事情要讓國民黨知道了,又該污蔑咱們共產共妻了。
為了這件事情,殷福塘也被團長周杰寧叫去訓了一頓,好在殷福塘臉皮厚,聽了就當沒聽見,還是惦著肖玉枝。他覺得他長這么厚的嘴唇,能跟肖玉枝當一回神仙,那就是天大的福分。
那天夜里,幾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肖玉枝,說得心里怪怪的,殷福塘不知道做了什么夢,喊聲大得嚇人,金廣友當時睡得正香,還當是有了情況,抓起槍就跳起來,后來才知道是殷福塘出了事故。
六
正月十五頭天夜里,三支隊得到情報,詹家店日軍連夜出城,偷襲抗日根據地。支隊部命令周杰寧的一團,在莫寧崗構筑工事,準備迎敵。
莫寧崗在清河以北,同國軍臥龍崗和鳳崗兩個據點,共同組成北線防御體系。
構筑工事的時候,金廣友到陣地走了一圈,動了一番腦筋,向馬大海建議,要準備惡戰,陣地上準備一點水桶。馬大海感到很為難,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崗野嶺,他想不出來從哪里搞水桶。
金廣友出個主意說,俺白天偵察了,鳳崗那邊國軍陣地上,有尿桶。馬大海想想說,尿桶也行。
金廣友帶著殷福塘,到鳳崗國軍陣地上借尿桶。國軍連長趙大腳趁機敲了一竹杠,非要金廣友拿錢買。金廣友身上有六元法幣,只買了幾個破瓦盆,金廣友看中的那幾個尿桶,趙大腳要價是兩塊大洋,倒是殷福塘,隨身揣著節省的伙食尾子兩塊大洋,這下派上了大用場。殷福塘很不情愿地從褲腰里找出兩塊大洋,交給金廣友的時候,嘟嘟囔囔要金廣友立字據。
金廣友說,寫了有什么用?難道你還想讓俺還你?
殷福塘說,你當然得還,俺還指望這兩塊大洋找肖玉枝呢。
金廣友說,打了鬼子,肖玉枝白送你,還要大洋作甚?
殷福塘說,那也不能白白地花俺的錢啊,鬼子又不是俺請來的。再說,能不能打死鬼子還兩講。
金廣友說,你聽排長的沒錯,這次俺給你分任務,專揀鬼子多的地點去。
殷福塘一聲慘叫,排長,你想害俺啊,俺寧可不找肖玉枝,俺也不想到鬼子多的地點去,俺還是想打“皇協軍”。
金廣友說,看你那點出息,不打鬼子,你就是打死再多的“皇協軍”,肖玉枝也不會搭理你。你把大洋拿出來,我讓俺的識字班跟肖玉枝說,她聽她的。
這樣好說歹說,殷福塘才把兩塊大洋交給金廣友,又從趙大腳那里買了三只尿桶。
莫寧崗陣地南邊有個大水坑,打水的時候,金廣友交代殷福塘,別把水搞臟了,先喝一肚子再說。殷福塘瞪著眼珠子問,作甚?金廣友說,一會兒打起來就沒有水喝了。殷福塘盯著尿桶說,你是說咱們一會兒還要喝這里的水?金廣友說,你想得倒好,打起仗來,這尿桶里的水還真不能隨便喝。殷福塘傻眼了,怔怔地說,啊,還成寶貝了!金廣友說,不光尿桶里的水不能隨便喝,你肚子里的尿也不能隨便撒,那比油還貴。要撒,也得撒到尿桶里。
后來的事實果然證明,金廣友的腦瓜確實管用。戰斗打響之后,這些尿桶和瓦盆派上了大用場,金廣友抱著機槍,殷福塘抱著尿桶,兩個人上躥下跳,打得花團錦簇。
打著打著,機槍卡殼了,金廣友大叫殷福塘,殷福塘抱起尿桶,往機槍管上一陣猛澆。金廣友嗷的一聲跳起來嚷道,往哪里倒,都倒我臉上了。殷福塘齜牙咧嘴,嘿嘿一笑說,又不是尿,是水?。〗饛V友說,那也是尿桶裝的,還是國民黨的尿。
鼓搗了一陣,機槍重新響了起來,前面黃黃的倒下好幾個。殷福塘快活得直嚷嚷,好家伙,這生意賺大了,尿桶立大功了!
說完這話,殷福塘傻傻地看著金廣友,喊了起來,不對頭,排長你停下!
金廣友不理殷福塘,還在射擊,眼看沖過來的敵軍又趴下了,殷福塘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哭得金廣友心里發毛,忙里偷閑,金廣友說,好好裝你的子彈,哭什么哭?
殷福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排長,鬼子都被你打跑了,俺打啥呀?
金廣友這才明白過來,恨不得扇殷福塘兩耳刮子,可是又下不了手,只好把機槍交給殷福塘說,好,你打吧,俺給你裝子彈。
殷福塘接過機槍,拉開架勢,眼巴巴地等著,等了半袋煙的工夫,這才看見趴下的敵軍重新站了起來,成兩路隊形包抄過來。殷福塘出其不意地站了起來,端著機槍就是一梭子。打完了,趁金廣友裝子彈的工夫,又向開闊地里連續扔了五顆手榴彈,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說,這下好了,數數吧,有幾個鬼子是俺打死的!
金廣友手搭涼棚往前面開闊地里看,泄氣地說,都是黃皮,看不清誰是鬼子誰是漢奸。
殷福塘又跳了起來,想往戰壕外面沖。
金廣友說,你作甚?
殷福塘說,俺得去把尸體拖回來,看個明白。
金廣友一把扯住殷福塘說,好了好了,你別亂動,一會兒戰斗結束了,打掃戰場,自然就知道了。
后來統計戰果,這次戰斗,金廣友的排一共打死二十多個“皇協軍”,三個鬼子,因為鬼子都在后面督戰,所以傷亡較小。評功評獎的時候,老兵都說,親眼看見是排長的機槍打死的,金廣友說,機槍也不是俺一個打的,還有殷福塘打的,就算全排的功勞吧。
七
元宵節戰役結束后,支隊首長開會分析戰例,聽說一團有個排長到國軍陣地買尿桶的故事,楊司令很高興,把金廣友、殷福塘和馬大海叫到支隊部,問了幾個戰術問題,馬大海的回答無非是敵進我退敵疲我打的老套套,殷福塘更是一句話說到底,上級指到哪里,俺就打到哪里。金廣友的回答就不一樣了。金廣友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不光是吃的用的,要備好打仗的家伙,打仗的家伙也不光是槍炮,尿桶也是武器。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然后就莫寧崗伏擊戰,講到了敵人進攻隊形,講到了以少勝多的訣竅: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造成兵多槍多的假象。
楊蓼夫聽了,倒吸一口冷氣,咂咂嘴說,沒想到三支隊還有這么個秀才。楊蓼夫感到驚奇的,不是金廣友懂得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而是那兩句話: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在他的這個土得掉渣的部隊,一個小排長居然懂得這么深奧的道理,并且這么文縐縐地講了出來,這個人簡直可以當軍師。
楊蓼夫對金廣友說,到支隊工作吧,給我當參謀。
金廣友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惶恐地說,那不行,俺不識字啊,咋當參謀?
楊蓼夫奇怪地問,不識字,不識字你怎么知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金廣友老老實實地回答,是俺的識字班教俺的。
楊蓼夫這才搞明白,原來是這么回事。
金廣友沒有當上參謀,卻也沒有吃虧,楊司令當場宣布金廣友升任連長,他的連長馬大海調到營里當副營長,水漲船高,殷福塘當了排長,大家皆大歡喜。
楊蓼夫對團長周杰寧說,金廣友這個文盲不是一般的文盲,打仗動腦子,背后還有一個了不起的識字班,你給我好好培養,再打兩仗,可以當營長。
周杰寧很高興,這一次,批準金廣友休假三天,并且把自己的馬交給金廣友使用。
騎著團長的馬回家,果真有些衣錦還鄉的滋味?;氐郊依镆豢?,金廣友吃了一驚,原來清河識字班的娘兒們都擁在他家門口,連章慧也來了,他的識字班忙里忙外,端茶倒水,拿花生分大棗,搞得像辦喜事。
金廣友翻身下馬,一路作揖進門,娘兒們一擁而上,把他的臉涂成了個大花臉。清河地界,這是對待體面人的特殊習俗。
幾個識字班吵吵嚷嚷要金廣友講打鬼子的經過,為啥不怕死?
金廣友說,俺又不是石頭,哪有不怕死的道理,可是俺沒辦法。
肖玉枝說,莫非是鬼子逼你殺的?
金廣友說,不是鬼子逼俺殺他,是俺的識字班逼俺殺鬼子。
蔡秀英在一旁眨巴眨巴眼睛,一拍屁股嚷了起來,俺知道了,不打鬼子不給他日,俺回家也跟男人這么說。
一句話說得滿院子紅臉,紅臉們沉默了一陣,突然一起喊了起來,就是,不打鬼子不給他日!這句話后來廣為流傳,成了識字班的口號。三支隊政治部副主任任冰雪對此深惡痛絕,為了這句話又把章慧好一通批評。章慧也覺得這句話實在不雅,可是…一章慧說,話糙理不糙,說明清河識字班姐妹的覺悟,清河抗戰取得的勝利,有清河識字班的大半功勞。
八
馬大海和殷福塘這次也有三天假,每人還發了十斤小米和三丈士林布。從支隊部出來,二人商量一起回南李莊,剛走到清河鎮西頭,殷福塘不走了,對馬大海說,俺想看個人。馬大海說,你在鎮上還有親戚?殷福塘支支吾吾說,有個遠房表姐,馬大海心眼死,沒有多想,就陪殷福塘回到鎮上轉。清河鎮不過千把口人,就兩條街,一會兒就轉遍了,還是沒有找到殷福塘的表姐家。后來馬大海就有些明白了,問殷福塘,你是不是想找肖玉枝?殷福塘吭吭哧哧地憨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說就想看看清河鎮。
二人背著小米和士林布,走得饑腸轆轆,眼看太陽快偏西了,馬大海說,殷福塘,我跟你講,你不要惦記那件事情了,楊司令發話,奸污民女,一律槍斃。
殷福塘嚇了一跳,問馬大海,啥叫奸污民女?
馬大海說,就是跟人家的女人睡覺。
殷福塘怔了半天說,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子丑寅卯,大臉膛子變得越來越黑,嘴唇也更厚了。
這時候太陽已經偏西,街面上沒有幾個人了。走到一家當鋪前面,馬大海說,別想沒用的了,咱買塊豆腐,趕緊回家,還能趕上晚飯。
殷福塘說,俺不想買豆腐,俺想買塊豬肉。
馬大海說,清河鎮的屠夫都是半夜殺豬大早賣,這會兒從哪里買到肉?再說,手里也沒錢,十斤小米還買不到一斤肉,不如……馬大海忽然不說話了,眼睛盯著遠處發呆。
原來有情況,幾個識字班說說笑笑,由西往東向這邊走來,識字班一律剪了二刀毛,顯得很精神。有兩個識字班胸前還抱著書本,樣子很像女學生。
殷福塘也看見了,伸長脖子說,啊,識字班不穿大褂了,個個都像天仙。
馬大海說,別把脖子伸得像鵝頸子,看你這眼神,簡直丟八路軍的臉,趕快藏起來。
殷福塘雖然很不情愿,還是被馬大海拉到巷子里,直到識字班從巷口閃過,二人才回到街面,看見遠處花花綠綠的屁股一動一動地顛著晚霞,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像流動的小河。殷福塘又伸長脖子,嗓子眼里咕咕咚咚地直冒泡。
殷福塘說,餓了,俺身上還有兩張法幣。干脆到前面的燒餅店吃了飯再回家。
馬大海說,想看肖玉枝?
殷福塘說,那幾個識字班,一定有肖玉枝。
馬大海的嗓子眼里好像也有了東西,一上一下地翻騰。馬大海咽了一口唾沫說,那說好了,俺身上沒有現錢,吃燒餅得你付賬。
殷福塘想了想說,上次買尿桶,還欠俺兩塊大洋,八路軍的長官不興欺壓士兵。
馬大海說,一碼歸一碼,買尿桶的錢要等供給部給你結,今天你請俺吃燒餅,俺就陪你去找肖玉枝。
殷福塘一聽這話,兩眼頓時放光,當真?
馬大海說,當真。不過,你得把持住,咱們就是看看,你可不能真下手啊,要是讓楊司令知道了,那是要槍斃的。
殷福塘說,咋下手啊,就是想看看肖玉枝是個啥模樣。好不容易打了鬼子,連人是啥模樣都沒看見,那太丟人了。
二人說好了,就到鎮南頭吃燒餅,一人要了一碗羊雜湯,吃飯的時候就跟店家打聽了,張大戶的家就是北頭那家高墻大院。
吃了飯,已是掌燈時分,二人并沒有到北頭,而是從西頭沿龍井河岸上了北頭后街,果然就找到了張大戶家的菜園,兩個人剛剛挨近菜園邊上的矮墻,沒想到一條黑狗從暗處呼哧一下躥上來,把人嚇得不輕。殷福塘這下大展身手,扔了半塊帶肉的燒餅,趁黑狗嗅那燒餅的當口,出其不意從矮墻上跳下,將狗按在地上,雙手掐住狗的脖子。
馬大海著急地說,殷福塘你放手,來看人你打狗干什么?
殷福塘吭吭哧哧地說,俺不打它就叫,俺還看個鬼啊!
黑狗被殷福塘死死地壓在胯下,毫無還手之力,四條腿在地上劃拉幾下,漸漸地就不動了。
這時候一間屋里的燈亮了,不多一會兒從左手的小門出來一個女人,月光下的女人裊裊娜娜,嘴里喚著“黑寶”,疑疑惑惑地四下張望,走近了,能看得出是年輕的識字班,殷福塘突然激動起來,喘氣喘得像牛,話都說不利索了,殷福塘說,老馬,一會兒你得跟她講,這次戰斗,俺可是打死了兩個鬼子啊!
馬大海沒聽明白,說,你說什么?
殷福塘說,俺要你對她講,俺打死過兩個鬼子。
馬大海怔了半晌,明白了,一把按住殷福塘說,你小子真想做事啊,我跟你說,就是看看,你啥也不能做!
殷福塘梗著脖子說,俺就是讓你跟她講,俺打死兩個鬼子,俺啥事不做,你也要講。
這邊有了動靜,那邊女人不往前走了,站在那里往這邊看,突然轉身就走,邊走邊喊,有賊,快來抓賊!
馬大海見勢不妙,拉起殷福塘,翻過矮墻,撒丫子就跑。
一口氣跑到鎮西二里地,殷福塘放慢了腳步,突然站住了,壞了,俺的小米呢?
馬大??戳丝匆蟾L恋谋澈笳f,你驚乍個啥,小米還在你背上。
殷福塘慌忙往背上一摸,順勢把包袱轉到胸前,咧嘴笑了,小米在,士林布也在。馬大海卻驚叫一聲,壞了,俺的小米沒了。
兩個人七手八腳一檢查,原來是包袱繩子斷了一根,估計是翻墻的時候斷的。
殷福塘說,要不,俺把俺的小米給你?
馬大海失神地說,小米算啥呀,關鍵是小米暴露了俺的身份,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估計今兒個半夜全支隊全清河都知道這件事情了,俺還有臉活著嗎?
殷福塘也覺得問題大了,說,那咋辦?
馬大海想了想說,老殷啊,咱們打鬼子那是沒的說的,可是,這個事情,它確實不體面,丟了三支隊的人,丟了鄉親們的人,丟了……都是你害的。
殷福塘說,不是還沒被發現嗎,再說,你不也想看嗎,啥叫俺害的?好漢做事好漢當,上級要是查問,俺應承下來。
九
第二天識字班開課,肖玉枝果然帶著十斤小米,把頭天晚上的事情說了一遍,笑得大家前仰后合。蔡秀英說,都是你自己招的,你招蜂引蝶你自己得負責,可不敢說出去,把八路軍兄弟害了。
肖玉枝說,俺也沒有害人的意思,可是俺家那條大黑狗死得不明不白,俺總得說道說道吧。再說,八路兄弟想看俺,大搖大擺到俺家,好茶好煙伺候,也用不著這么偷偷摸摸的吧。
傅菊珍說,大搖大擺到你家,你公婆又該打你了。
肖玉枝說,有識字班撐腰,俺公婆現在不敢打俺了。
傅菊珍說,好了好了,這件事情誰也不許說出去了,你那條黑狗就當是抗日犧牲了。
識字班的娘兒們果然仗義,這件事情以后就不再說了。
傅菊珍當晚回到家里,金廣友還沒有歸隊,聽說了這件事情,嘿嘿一笑說,俺敢肯定,那兩個家伙,是馬大海和殷福塘。你看這事鬧的,都是你們識字班惹的禍。
傅菊珍說,這事跟識字班啥關系?識字班擁軍,也沒讓你們翻人家的墻頭掐死人家的狗啊!
金廣友說,老馬和殷福塘都是童男子,沒經過女人。肖玉枝既然有那話,就難免他們不存念想。要不,你跟肖玉枝說說,讓她說話算話,就讓殷福塘見識一回。
傅菊珍說,啥話?肖玉枝又不是妓女,能隨便讓人見識嗎?你們八路軍也真是,怎么老是纏著女人。
金廣友說,八路軍也是人啊,誰不想當神仙啊,當神仙的滋味那么舒坦,俺有了你,可他們還是光棍,俺都覺得對不起他們,每回當神仙,俺都想著弟兄們。
說著這話,又有了意思,抱著女人不撒手。
女人嘆口氣說,也是這個理,等找個機會,俺跟肖玉枝說說,把她那個哈喇子休了,嫁給八路軍。
金廣友這時候已經急不可耐了,兩只手在女人身上一上一下地忙乎,嘴里說,不說他們了,咱們做咱們的事吧。
傅菊珍想到了一個問題,把金廣友的手推開說,可是,就算肖玉枝把張哈拉休了,嫁給誰呢,你們馬副營長和殷福塘都有那個意思??!
金廣友毫不含糊地說,嫁給殷福塘,老馬是副營長,早晚得娶個黃花閨女。
傅菊珍一下子火了,什么話,你咋知道肖玉枝不是黃花閨女?
金廣友愣住了,怔怔地看著女人說,咋,她不是張哈拉的婆娘嗎,難道…一再說,她那么風騷……不可能?。?/p>
女人說,她親口跟我說的,她還是清清白白的一個黃花閨女。
金廣友說,啊,這個事復雜了,俺還真的想想,該嫁給誰。
這天晚上,金廣友兩口子還真的把這件事情當作一回事,蠟燭燃了半根,也沒有決定下來,肖玉枝到底嫁給誰合適。
其實已經是瞎操心了,因為嫁給誰都不合適。
盡管識字班守口如瓶,可是沒有不透風的墻,兩個八路軍翻墻頭的事情還是傳到三支隊,任冰雪又把章慧叫去訓了一頓,說你的識字班給大伙講道理,鼓勵姐妹送夫參軍,這是好事,可是好事也得做好,弄出一些雞鳴狗盜的事情,算是怎么回事?國民黨天天都在污蔑我們共產共妻,可不能再授人以柄了。
章慧很委屈,對任冰雪說,其實姐妹們就是嘴上說說,啥也沒做。
任冰雪說,你告訴她們,扎緊褲帶管住嘴,要是勾引八路軍官兵,以破壞抗日罪論處。
這以后,三支隊就修改了規矩,再打仗,立功的也不許回家,獎勵也取消了,弄得家在當地的老兵很有意見,猜測是誰翻了人家的墻頭掐死人家的狗。馬大海和殷福塘后來知道三支隊的規定是因為他們兩個改的,嚇出一身冷汗,好在他們兩個沒有暴露,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
十
這年夏天,三支隊在詹家店外圍洗馬堰組織拔點戰斗,馬大海帶領金廣友的連隊擔任主攻,沖到日軍二號陣地前沿,臉上挨了一塊彈片。
團長命令金廣友代理指揮。金廣友腦袋瓜子比馬大海靈光,不再硬攻,而是采取以退為進的戰術,從左翼迂回,以殷福塘的手榴彈排近戰接敵,自己則率領兩個排,一鼓作氣拿下了二號陣地。
戰斗結束后,金廣友被批準回家休整十天。
但是這次,金廣友沒有回清河,而是到南李莊的戰地醫院里守候馬大海。倒是傅菊珍,接到金廣友捎來的信,趕到南李莊,陪了金廣友幾天。一起來的還有蔡秀英,她的男人秦瓦水也負傷了,二人就在南李莊找了家遠親,夜晚住在一起,白天去看男人。
所謂戰地醫院,就是在老百姓的村莊外面搭的草棚。馬大海的傷,其實就是臉上被扯掉一塊肉,傷勢并不重,但奇怪的是,就是說不出話,嘴巴老是張著,醫生也拿他沒辦法,把彈片取出來,給了幾片藥,就不管他了。有一次馬大海稍微清醒一點,大張著嘴巴喘氣,金廣友叫來護士,護士又叫來醫生,擺弄半天,又給了兩個藥片,可是馬大海還是大張嘴巴。金廣友無計可施,一會兒往馬大海的嘴里灌一口水,嘴里喊,老馬,副營長,你醒醒,你別嚇我啊,馬上就有肉吃了。
馬大海的臉腫得像個發面饅頭,快看不出是馬大海了。
金廣友說,這鳥醫院,咋就把老馬治成這樣呢,老馬本來是輕傷。
傅菊珍說,也不能怪醫院,醫院里啥都沒有,醫生也沒辦法。
金廣友說,要是俺負傷了,咋辦?
傅菊珍怔住了,低下頭說,你負傷了?俺還沒想過。
金廣友看著傅菊珍說,沒想過?你這個娘們可真是心寬??!
傅菊珍說,俺說過,你要是被鬼子打死了,俺就到陰曹地府去找你,帶上蠟燭帶上饃。
金廣友嘆氣道,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就怕生不如死。
傅菊珍覺得男人這次有點不一樣,再問,啥叫生不如死,男人卻不說了,又端起碗給馬大海喂水。傅菊珍在一旁干著急,說你別老給他灌水啊,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能喝水嗎?
金廣友說,除了水,俺們還能給他啥呢?
傅菊珍想想也是??墒撬簿炔涣笋R大海?。?/p>
那天傍晚,傅菊珍回到南李莊親戚家,不料撞見秦瓦水和蔡秀英正在屋里親熱。傅菊珍當即退了出來,在村子外面溜達了個把時辰,琢磨蔡秀英的男人咋就好得這么快,才住了幾天院,就能做那事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老遠看見秦瓦水回到了醫院的草棚,這才回到住處。傅菊珍問蔡秀英,你家男人才住院幾天,傷就好了?
蔡秀英知道傅菊珍看見了傍晚的一幕,也不遮掩,大大咧咧地說,是啊,本來是個重傷,養了三天就成了輕傷,今兒是第五天,跟俺回來,就想……那哪敢啊,怕他用力把傷口震裂了,讓他摸摸,打打牙祭。
傅菊珍知道蔡秀英的爺爺賣過狗皮膏藥,專治跌打損傷,在識字班的時候,蔡秀英還給她傳授過男女方面的歪門邪道,那時候她羞于接茬,也用不著。沒準……傅菊珍問蔡秀英有沒有祖傳秘方,蔡秀英老老實實地說,咱家的醫術傳男不傳女,不過呢,通經疏絡的道理也懂一些。
傅菊珍又琢磨,眼看馬副營長那個樣子,不光是外傷了,恐怕氣血都淤積了。兩個人聊著,傅菊珍就把馬大海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對蔡秀英說了,說本來是輕傷,只是臉上被劃破了,可是缺醫少藥,弄得不會說話了。
蔡秀英想了想說,那就是經絡弄出岔子了,要不,你帶我去看看馬副營長。
傅菊珍說,行,總比等死強。
吃了晚飯,傅菊珍帶著蔡秀英到了馬大海的草棚,看見金廣友還在喂水,傅菊珍說,別喂了,讓蔡秀英看看。
金廣友就退到一邊,讓蔡秀英給馬大海把脈。蔡秀英把了一陣脈,把傅菊珍拉到草棚外面說,馬副營長這是傷了丹氣,把他交給俺吧,俺今晚就在這里值更,正好給你們兩口子騰個說話的地方。
傅菊珍聽懂了蔡秀英的意思,跟金廣友說了,金廣友想了想說,也行,反正老馬陜死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唄。
這里交給蔡秀英,小兩口就回到親戚家的土屋。難得一個單獨的機會,男人自然不會放過,上面的衣裳還沒有脫掉,下面就開始忙乎起來,可是忙乎了一陣,沒有忙乎出名堂,再忙乎,還是沒有名堂。
終于就不忙乎了,男人從女人身上翻下來,突然號啕大哭。傅菊珍嚇了一跳,連忙安慰男人,也許是累了,也許是惦記馬副營長,也許是……傅菊珍一口氣講了好幾個也許,金廣友就是不吭氣,穿好褲子,蹲在地上長吁短嘆,那樣子,很像是一條得了傷寒的狗。
第二天一大早,回到醫院的草棚,發現馬大海眼睛睜開了,也能說話了。看見金廣友和傅菊珍,馬大海說,稀飯,俺要喝稀飯。
連續三夜,都是蔡秀英值更,到了第四天,馬大海就能坐起來了,連醫生都感到意外。傅菊珍問蔡秀英用了什么靈丹妙藥,蔡秀英說,啥也沒用,我就用手。再問,蔡秀英就支支吾吾,只是說,這個辦法,對有的傷病管用,對有的傷病不管用,巧了。
馬大海的情況倒是好轉了,這邊金廣友卻出了故障,連續兩個晚上,在女人身上沒有忙乎出效果,終于對女人講了實話,俺跟你講,俺二班長就死在俺的面前,卵子被打飛了,噴了俺一手血,俺做夢老夢見這個。
傅菊珍這才明白過來,男人心里有了疙瘩,安慰說,可能只是一時窩心,也許慢慢就好了。
金廣友說,老婆你說,俺要是卵子被打飛了,你咋辦?
傅菊珍說,咋辦?那能咋辦,俺伺候你?。?/p>
金廣友說,俺是說,俺不能當活神仙了,你會不會嫌棄俺?
傅菊珍怔了一下,說,就算你……成了那樣,你也是俺的男人啊,俺怎么會嫌棄你呢,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金廣友看著女人的眼睛說,你敢對天發誓?
女人說,俺對天發誓……
剛要發誓,嘴巴就被男人堵住了。女人蹲在地上大哭,可是你為啥……為啥叫俺對天發誓啊,你好好的,作甚要胡思亂想啊!
十一
這年秋天,傳來日本即將投降的消息,三支隊奉命圍攻日軍最后的據點洗馬堰。
周杰寧親自指揮馬大海的營隊進攻六號陣地,就在拿下六號陣地之后,同時參加拔點戰斗的國民黨獨立旅為了搶占地盤,耍了個花招,不顧六號陣地被八路軍收復的事實,下令炮擊。第一批炮彈飛過來的時候,金廣友的連隊就在主陣地上,團長周杰寧分析炮彈的方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國民黨從背后下手了,命令部隊趕快隱蔽,金廣友帶著連隊剛剛進入交通壕,就得到消息,團長犧牲了。
三支隊群情激昂,支隊司令楊蓼夫殺紅了眼睛,命令部隊向國軍反擊,于是形成了三方混戰的局面,三支隊不僅從日軍手里收復了詹家店,還從國軍手里奪取了六號和七號高地,打死一名國軍副旅長,活捉了一名國軍團長。
這場戰斗結束之后不久,抗戰形勢發生很大的變化,部隊的情緒也是一天一個樣。三支隊主力移師墨鎮和南李莊一線,進行整軍。整軍是個啥意思,大伙不懂,就是聽上級做報告,講國際國內形勢和部隊將來的任務。
按照新的規定,無論家在當地還是外地,新兵老兵整軍期間一律不許回家,不許老鄉聚會,不許私自外出,不許家眷來隊,很多個“不許”,搞得大家心里惶惶的。金廣友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傅菊珍,只是帶信回去報平安,還活著,等抗戰結束就回家種地。
可是,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還是不讓回家,金廣友就有些發毛了。
三支隊在墨鎮和南李莊整軍的時候,識字班也在搞教育,政治部副主任任冰雪留守清河,親自給識字班做報告,說抗戰勝利之后,我們面臨新的任務,而且是更加嚴峻更加艱巨的任務,所以大家不能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還要把眼睛瞪得更大,隨時準備接受新的戰斗。
識字班已經不是過去的識字班了,不僅認了很多字,還學會了很多大道理,雖然任冰雪沒有明說,但是識字班的女人們還是心知肚明,打跑了鬼子,國民黨又找碴了,恐怕還得跟國民黨打。
這段時間清河地區有個消息在暗中不脛而走,說是三支隊要離開清河,那些在土改中被瓜分土地和財產的富人表面客氣謙恭,可是背后卻燒香磕頭,祈禱八路軍趕快滾蛋。
政治部交給章慧的任務很明確,三支隊當地兵員多,部隊任務轉變,可能要遠離家鄉,很多同志恐怕思想轉不過彎,能不能順利實現這一過渡,女人這一關很重要,所以識字班要加強這方面的引導。
章慧召集傅菊珍和蔡秀英等幾個骨干開會,首先要大家做好防特反特工作,現在八路軍主力都在墨鎮和南李莊整軍,清河只有少量兵力,內部空虛,要防止漢奸殘余和國民黨反動派乘虛而入,要保護抗戰勝利果實。
大家議論紛紛,說現在就是有些壞人叫囂,要把咱們分了的地再收回去,吃了的糧再吐出去,八路軍要是真的離開了,恐怕天下又要變色。
章慧說,這個大家放心,我們的抗日民主政權還在,反動勢力翻不了天,當務之急是要協助部隊做好思想轉化工作。
傅菊珍說,章同志你放心,俺家男人是連長,俺要他帶個好頭,上級指到哪里,打到哪里。
章慧說,金廣友同志沒問題。關鍵是咱們識字班都要把自己的男人穩住。要給他們講道理。尤其是蔡秀英,你男人是從漢奸隊伍里反正過來的,可是你男人原來的漢奸隊伍,現在搖身一變又被國民黨收編了,成了獨立旅的二團,那里面有你男人的鐵桿兄弟,一旦遭遇了,不知道反正過來的那些八路軍同志能不能站穩立場。
蔡秀英眨巴眨巴眼睛說,章同志俺明白了,這是好事啊,你看,漢奸成了獨立旅的二團,俺們的隊伍要是打二團,那其實就是打漢奸啊,有啥立場不穩的?打他個龜孫!
章慧高興地說,聰明,就把這個道理給大伙講清楚,跟國民黨打,打的還是漢奸隊伍。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不久章慧又接到任務,三支隊可能要實行戰略轉移,部隊亟需大量物資,識字班不僅要做軍鞋烙煎餅,而且可能要參加民工團。章慧同幾個骨干秘密商議,讓大家摸摸底,沒想到,識字班里四十六個娘兒們,有三十二人要參加民工團。
十二
過了秋天就是冬天,一個晨霧彌漫的早晨,命令終于下達了,三支隊拔營啟程,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墨鎮和南李莊。
起先,部隊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墒亲咧咧?,覺得不對勁了。殷福塘問金廣友,連長,從莫寧崗出發的時候,你跟大伙說,是去墨鎮,可是到了墨鎮,你又跟大伙說,是去南李莊,可是到了南李莊,咱們還在向北走,已經走出百十里地了。
金廣友早就疑心重重了,就去找馬大海。馬大海找了一張地圖,趴到上面看了半天,抬起頭來,愁眉苦臉地對金廣友說,到河北了。
金廣友一拍腦門說,明白了,上級騙了俺們,往下就是闖關東了,家里連個信都不知道。
馬大海不吭氣。
這天晚上,金廣友和殷福塘查哨,走到一個偏僻處,金廣友跟殷福塘說,楊司令要拉著咱們闖關東。
殷福塘頓時傻眼了,苦著臉說,那怎么辦,俺上有老下有小,在清河還能幫襯家里,要是闖關東,俺爹還不如不要俺這個兒子呢。
金廣友說,你不要著急。我摸了馬副營長的態度,他也不想闖關東,他家里只剩下爺爺,都八十多歲了,就靠他養活了。
殷福塘說,你是說,俺們幾個開小差?
金廣友說,不叫開小差。我算了一筆賬,俺幾個人,每個人消滅鬼子都在三個以上,還不算“皇協軍”,俺們給國家做的貢獻夠了。楊司令說,打了鬼子就讓俺們安居樂業,眼看鬼子要投降了,俺們不能背井離鄉。
半夜里,金廣友把馬大海和殷福塘召集在一起,幾個人一商量,做出一個決定,把槍留下,一人換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趁查哨的機會,離開了宿營地。
最初一段路,幾個人還很心虛,一會兒你反悔,一會兒他擔憂,可是走出三里地,心就硬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大路不走走小路。
這天快到山東地界了,在黃莊附近,迎面碰上一支隊伍,幾個人趕緊躲開,鉆進林子里觀察,一看,原來都是鄉親,三支隊的民工團上來了。
金廣友看著看著眼睛就直了,那里面有傅菊珍。馬大海說,趕快繞開,千萬不能被他們發現。金廣友說,俺的識字班來了,俺還回去干啥啊?馬大海也覺得是個問題,問金廣友,那你打算咋辦?金廣友說,俺得找個機會把俺的識字班帶回家去。
當天晚上,民工團在黃莊西邊露天曬場上埋鍋造飯,傅菊珍和蔡秀英剛剛把稀飯抬上去,坐在鍋前歇腳,遠遠看見一個人扛著一捆大蔥,戴著破草帽,左顧右盼地溜進院子,趁人不備,把傅菊珍拉到了一邊。
傅菊珍一看是自家男人,吃了一驚,更覺得奇怪。民工團北上這兩天,遇到過好幾起開小差的,莫非自己男人也是……傅菊珍問,當家的,你怎么在這里?
金廣友有點心虛,硬著頭皮說,俺們要執行重要任務,順道來看看你。
傅菊珍問,啥重要任務?
金廣友支吾道,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俺們還有幾個同志,在下面那個村莊里。你趕快把東西收拾收拾,跟俺到莊里一起吃飯。
傅菊珍疑惑地看著金廣友,金廣友的目光躲閃著說,有啥好看的,俺這身裝扮,是為了進城偵察偵察。
十三
金廣友找傅菊珍的那會兒工夫,馬大海和殷福塘蹲在黃莊西邊的一個山洞里,左等右等,金廣友還是沒有回來。殷福塘忍不住了問,副營長,你說老金找到了他的識字班,會不會把咱倆撇開,自己跑了?
馬大海說,怎么會呢,咱們是一條繩子上綁的螞蚱,誰也跑不了。
殷福塘說,可是他們在哪里呢?副營長你說,他們會不會在……做那個事???
馬大海稀里糊涂地問,什么事?
殷福塘咧嘴笑了,俺們連長夜里做夢都跟他的識字班在一起,說摟著他的識字班就是摟著天仙,渾身的肉都是…一就是那個事,那個事,副營長,做那個事是個啥滋味啊?
馬大海明白過來了,沒好氣地說,啥滋味,你沒嘗過,我也沒嘗過,我咋知道?問肖玉枝去!
殷福塘說,都是你那十斤小米害的,俺現在連想都不敢想了。
馬大海說,看見民工團里有肖玉枝沒?
殷福塘說,你沒見過,俺也沒見過,俺咋知道?俺只見過她家那條黑狗。
馬大海說,還說是我害的,都是你下手太重,把人家黑狗弄死了,才搞得滿城風雨。要不,那晚肖玉枝也不會出來找狗,不出來找狗,咱倆也不會暴露。
殷福塘說,可是,她要是不出來找狗,俺連她的影子都見不著,她出來找狗,俺們才看見影子。
馬大海說,都是你沒出息,看看有什么用?沒吃到肉還沾了一身腥,弄得俺想起這件事情就覺得丟人。哎,老金咋還不回來?
殷福塘說,沒準,真的在做那個事。
馬大海說,那個事,不叫那個事,叫房事。
殷福塘說,房事?房事是啥事?
馬大海說,房事,就是在房子里做那個事,所以,老金跟他的識字班,不會在樹林里做那個事。
又等了半個時辰,洞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只聽識字班在洞外問,你不是說到莊里吃飯嗎,怎么跑到山上來了?還是個洞。金廣友說,軍事秘密??!老馬在這里等你呢。
馬大海從洞里鉆出來,硬著頭皮說,弟妹,既然來了,那就快走吧!傅菊珍覺察到情況不對,站在那里口氣很硬地問,你們要去哪里?金廣友說,菊珍,任務緊急,先走,路上跟你講。
傅菊珍一看這光景,心里就有些明白了,站著沒動,你們真的要執行任務?
馬大海心虛地說,是啊,敵后偵察!
傅菊珍說,拉上俺干啥?
馬大海支支吾吾地說,俺們要進城,三個男人,怕敵人懷疑,拉上你,就說是送你回娘家。
傅菊珍斷喝一聲,俺看不像,八成是逃兵!
馬大海蒙了,低頭不語。金廣友一看形勢不對,上前拉住傅菊珍的胳膊說,菊珍,跟俺們走,路上跟你說清楚。傅菊珍一把推開金廣友,出其不意地往山下跑,一邊跑一邊大喊,抓逃兵啊,這里有逃兵,快來抓啊!
金廣友慌了神,趕緊追過去,邊追邊喊,你們兩個,快堵住?。?/p>
殷福塘傻傻地看著馬大海,咋辦?
馬大海說,先抓住再說!
三個男人抓一個女人,沒有費太大的事。可是抓住了卻沒法放了,傅菊珍一邊掙扎一邊喊叫,只好把她綁了起來。馬大海讓金廣友把傅菊珍的嘴捂住,金廣友說,別把俺的識字班憋壞了,俺在一邊守著,她喊俺就一把捂住。
十四
跌跌撞撞走了一段,傅菊珍不喊了,只是沖金廣友嚷嚷,俺跟你把話挑明,你就是把俺綁回家,俺也不跟你過了。俺丟不起那個人。
金廣友說,當初你動員俺當兵,只說打鬼子,沒說打國民黨,俺為國家出力報效了,俺該回家種田了。
傅菊珍問馬大海和殷福塘,你們兩個大老爺們,都是抗戰功臣,咋也走上了這條路?
馬大海說,弟妹你是知道的,俺爺爺都八十多歲了,癱在炕上,就等著俺娶了媳婦才閉眼。
殷福塘說,嫂子你去過俺家,俺兄弟被國民黨抓壯丁走了,家里有十畝地沒人種,俺得回家種地啊。
傅菊珍說,兄弟,你糊涂?。∥覇柲悖隳鞘€地,是從哪里來的?
殷福塘老老實實回答,八路軍分的。
傅菊珍又問,從誰手里分的?
殷福塘說,是從孫大拿家分的。
傅菊珍說,俺再問你,孫大拿是富人還是窮人?
殷福塘說,當然是富人,方圓二十里都有他家的地。他家大少爺是國民黨的縣太爺,二少爺是國民黨軍的團長,三少爺在濟南府當法官。
傅菊珍說,好,你想過將來沒有?將來,八路軍打敗了國民黨,坐了天下,你是八路軍的逃兵,八路軍饒不掉你。要是八路軍里都像你們這樣當逃兵,八路軍失敗了,國民黨坐了天下,你分了他十畝地,他還是饒不了你。你說你這個逃兵,里外不是人啊!
殷福塘不吭氣,悶著腦袋往前走了一會兒,突然往自己后腦勺拍了一巴掌,對呀,是這個理?。?/p>
傅菊珍說,兄弟,你知道嗎?肖玉枝知道你是抗戰功臣,她有個小本子,里面記的都是你打鬼子的事,她是要等抗戰勝利了,跟她的哈喇子離婚,然后就嫁給你,嫂子跟你講,她可是正經八百的黃花閨女啊,她跟張哈拉成親三年,張哈拉碰都沒碰她一下!
殷福塘說,啊,還有這事,為啥不早跟俺說?
傅菊珍說,這不是三支隊有規定嘛,就等抗戰勝利了。還有你馬副營長,你知道你負傷的時候蔡秀英給你做了啥?
馬大海吃驚地抬起頭看著傅菊珍,做了啥,俺啥也沒有……
傅菊珍說,雖然你的傷不一定是蔡秀英治好的,可是,看你說不出話,俺們心里都難過,都敬重你,為啥,因為你是抗戰功臣??墒?,你這么逃回去了,咋見人啊!
馬大海不吭氣,只是說,弟妹,俺也不想這樣啊,可是俺有老人在家啊……
金廣友說,菊珍,你不要再說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俺們是不會回頭的。
傅菊珍說,你給俺閉嘴!你知道俺為啥對你好,為啥讓你當活神仙,因為你給俺掙了面子,俺男人是抗戰功臣??墒悄惝斄颂颖痴σ娙税?,你要是就這么回家了,俺就一根繩子吊死在你面前。
大家都不說話了,各想各的心事。
再往前走,傅菊珍故意摔了一跤。殷福塘把傅菊珍拉起來,看著金廣友說,連長,把嫂子松了吧,反正她也跑不掉。
馬大海也說,松綁吧,這荒郊野外,也沒處跑。
金廣友一邊給傅菊珍松綁一邊說,菊珍,你別怪我,說真的,俺當逃兵,也是因為你,俺不怕他們笑話,俺就是離不開媳婦兒,天天想?。?/p>
傅菊珍等胳膊的繩子解開了,揉揉手腕,出其不意地給了金廣友一個耳刮子,姓金的,俺算瞎了眼,嫁給你這么個不上臺面的厲泡!
金廣友并不生氣,摸著臉說,媳婦兒,還不都是因為你!
傅菊珍說,你逃吧,你逃回家你也沒有媳婦兒了,俺明天一早回民工團,俺要參加八路軍,你逃掉的那個缺,俺頂上。
十五
又走了一會兒,殷福塘說,副營長,餓得慌啊,俺們前面莊子里要點飯吃吧。馬大海說,我也餓,可是,這里是解放區,人家發現俺們是逃兵,那還不把咱們捆了?金廣友說,再忍忍吧,再有十里地,就到國統區了,俺們再想辦法。
傅菊珍說,姓金的,你真是鬼迷心竅了。你是八路軍的連長,你想到國統區要飯吃?狗屎你都吃不:上,國民黨不槍斃你,也是把你拉去當炮灰。
金廣友愣住了,那你說咋辦?
傅菊珍說,要俺說,知錯就改,回頭是岸。
金廣友站住,想了想說,那可不行,這一步邁出來了,就是潑到地上的水,再也收不上來了。
馬大海說,大嫂,說真的,離開部隊,俺們這心里也不是滋味??墒?,可是,俺們也有難處。俺們不能走回頭路!
殷福塘走著走著突然站住了。
金廣友問,殷福塘,你咋啦?
殷福塘說,俺琢磨大嫂的話有理。八路軍打天下,俺是逃兵,不沾光。國民黨坐江山,俺們分了他的地,還是不沾光。
傅菊珍看見了轉機,激動地說,兄弟,你說得太對了,你才是個明白人啊!兄弟,你跟嫂子回去,嫂子一定把你的覺悟跟首長匯報,保證寬大處理你。
馬大海說,也是啊,在隊伍上,咱們是干部,是功臣,當逃兵回到家里,兩邊不討好,里外不是人?。?/p>
殷福塘說,俺們三個都是黨員,要不,俺們成立一個黨小組,開會商量一下,看這個逃兵還當不當。
馬大海說,我看行。老金你說呢?
傅菊珍說,他敢不同意?他不同意,俺立馬跟他拼了!
金廣友說,你跟俺拼了俺也不同意回頭。你們回頭吧,俺一個人逃。
殷福塘說,好,參加開會的,俺們三個黨員,兩個同意回頭,就是多數。少數不服從多數,組織上就要采取措施了。
殷福塘一邊說著,一邊向金廣友逼近。金廣友緊張地看著殷福塘問,你要干什么?我是你的連長。
殷福塘說,現如今不是了,你是逃兵。殷福塘說完,揚手向金廣友扔了一個物件,其實是個虛招,金廣友躲閃不及,被殷福塘一個掃堂腿撂倒,殷福塘撲上去把金廣友按住了。傅菊珍也沖上去,從包袱里扯出布條,把金廣友綁了起來。
金廣友一邊掙扎一邊罵,你這個臭婆娘,你想把我害死你好偷人??!
傅菊珍說,像你這樣的敗類,你不死,俺也照樣偷人。
走了一會兒,殷福塘又站住了,對馬大海說,副營長,俺們還真的回去?會不會槍斃啊?
馬大海說,怎么,你又反悔了?
殷福塘說,俺這心里怦怦跳。你說,要是死在戰場上,俺還是光榮的。可要是被自己人槍斃了,那多虧心??!
馬大海沉思一會兒,堅定地說,兄弟,識字班說得對啊,咱犯一次錯誤,咱不能犯第二次?;厝?,任憑組織發落。
殷福塘猶豫了一下,看著傅菊珍說,可是……要不,大嫂,你把俺也綁起來。
傅菊珍詫異地問,你都覺悟了,為啥綁你?
殷福塘說,你不綁俺,俺怕管不住俺的腿,俺還是想逃。
傅菊珍說,那好,大嫂就幫你管管你的腿。俺下手綁了??!
殷福塘閉上眼睛說,大嫂,你綁吧,你綁緊點。
傅菊珍動手捆綁殷福塘。金廣友大罵,傅菊珍,你這個禍水,你是想把咱兄弟都害死啊,老子到了陰曹地府也饒不了你!傅菊珍揚手又給了金廣友一巴掌,你給俺閉嘴!
馬大海說,要不,大嫂你把咱也綁起來。
傅菊珍說,這又是為了啥?
馬大海說,前面就到司令部了,俺們干脆,負荊請罪。
傅菊珍想了想說,也好,說明認罪態度好,俺會向首長說明的。傅菊珍從包袱里又找出一件衣服,撕開了,把馬大海綁了起來。
十六
這天一大早,支隊副司令龍捷三就向楊蓼夫報告,又出現了三個逃兵,而且三個人都是戰功赫赫的干部。楊蓼夫問清了名字,有點發愣,自言自語地說,不應該啊,那么好的同志,還有那么好的識字班……
龍捷三請示,要不要派人送信給清河抗日政府,發現這三個逃兵,再送回部隊,楊蓼夫沉吟了一會兒,堅決地說,算了,打鬼子,他們已經盡力了,他們想回家種地,那就讓他們回吧。
就在這時候,一個識字班押著三個男人出現在支隊部的門口。
三個人跪倒在楊蓼夫的面前,楊蓼夫不相信地問,這不是做夢吧,馬大海、金廣友、殷福塘,這三個大功臣,你們確實當了逃兵?
馬大海說,千真萬確,逃兵又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情,俺們犯不著撒這個謊?。?/p>
金廣友說,楊司令,好漢做事好漢當,俺們確實是逃兵,都是俺攛掇的。俺副營長和殷福塘都不同意,是俺挑撥的。
楊蓼夫還是不相信,你為什么要逃?
金廣友說,俺有三條理由:第一,過去首長總跟部隊講,打完鬼子,就各回各家,分田地,蓋房子。可是鬼子打完了,還不讓俺們回家。俺認為上級欺騙了俺們。第二,俺們不想跟國民黨軍打仗,俺家有兩個兄弟,還有一個表弟,都在國民黨軍當兵,抗戰的時候,他們都出過力。第三,俺想俺的識字班。俺倆成親兩年了,還沒有孩子,俺爹娘想抱孫子。
這時候來了很多人,章慧和蔡秀英、肖玉枝都在里面。章慧看到傅菊珍,又看看三個被捆綁的人,很快就明白了,驚訝地問,是你?你一個人把他們抓了回來?
傅菊珍說,先是俺男人把俺騙去,想拉俺一道逃,俺一路上跟他們吵,他們覺悟了,是自己回來的。
龍捷三說,那你為什么要把他們綁起來?
傅菊珍說,除了俺家男人執迷不悟,馬副營長和殷排長都是自己要求綁的,殷排長說他管不住自己的腿,馬副營長說要負荊請罪。
楊蓼夫點點頭,問龍捷三怎么處理,龍捷三說,馬大海、殷福塘符合第七條,脅從從輕,撤職。金廣友符合第八條,首惡必辦,槍斃!
傅菊珍驚呼一聲,啊,還真槍斃啊!
楊蓼夫走近馬大海說,馬大海啊馬大海,元宵節戰役,你身負重傷,堅守陣地,鬼子的刺刀捅到你的眼前,你都沒有逃。這回你逃了,好在你覺悟了??丛谀忝酝局?,帶領逃兵回來的分上,我饒你不死!
馬大海說,司令員,俺是逃兵中職務最高的,我負全部責任,要槍斃,就槍斃我吧。
楊蓼夫走到殷福塘面前說,殷福塘,你打仗的事情我記不住,但是你的團長周杰寧清楚得很。我記得在關乎南李莊的那場球賽中,你是瘸腿上場,你的血流了半個球場,也流在我的心上。我剛才好像聽見犧牲了的周團長對我說,司令員,把殷福塘放了吧,殺了殷福塘,關鍵的時候,誰給你投籃呢;危急的時候,誰幫我投彈呢?好,殷福塘,我也給你一條活命!但是你的排長不能當了,下到班里當戰士。
殷福塘認真地說,那也比槍斃強??!
楊蓼夫走到金廣友面前,金廣友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傅菊珍緊攥著章慧的手,驚恐地看著楊蓼夫。楊蓼夫顯然被激怒了,在金廣友面前走了幾遭,一言不發,突然大喊一聲,金廣友,站起來!
金廣友哆嗦了一下,艱難地站了起來說,司令員!
楊蓼夫吼道,你身上有幾塊傷疤?
金廣友一怔,回答,四塊。
楊蓼夫問,都是怎么傷的?
金廣友低下腦袋,偷偷地四處打量,低沉地說,鬼子六路圍攻的時候,俺是班長,跟鬼子拼刺刀,腿上的筋被鬼子挑斷了一根。元宵節戰役,俺的機槍在陣地被炮彈炸飛,我中了兩塊彈片……
楊蓼夫說,第四次負傷我來替你說。洗馬堰戰斗,你跟著你們團長沖上了三號陣地,一塊彈片從你的腰部插進去,只差一公分,就是你的心臟。就在那種情況下,你拽掉了彈片,還指揮殷福塘他們,救了章慧!章慧,有沒有這個事?
章慧向前走了兩步,是的,沒有金廣友,我和許東湖都被敵人打死了。
楊蓼夫說,好,金廣友,我問你,你知道打進你腰里的是誰的炮彈嗎?
金廣友抬起頭,國民黨的炮彈。
楊蓼夫說,你也知道那是國民黨的炮彈?那你為什么要當逃兵,為什么不能將革命進行到底,為什么不去向國民黨討還血債,為什么不去為你的團長和你自己報仇?
金廣友垂下了腦袋。
楊蓼夫踱著步子說,按說,你也是個大功臣,我不忍殺你??墒?,我們剛剛制定了戰時紀律,你的罪行符合槍斃一條。我真是難下這個決心啊!
楊蓼夫仰起臉,目光看著遠方,像是自言自語,咱們清河,有這么一個識字班,深明大義,當初她牽著毛驢把男人送到三支隊,后來她的男人背叛了他的隊伍,這個識字班一個人勸說了三個逃兵,一個人把三個逃兵捆綁著押了回來。
眾人一起用目光尋找,看著傅菊珍。
楊蓼夫說,我們可以對逃兵大開殺戒,可是,我們不能讓這樣一個正義的女性失去她的親人,我們不能讓我們八路軍最可以信任的姐妹當寡婦。
傅菊珍撲通一下跪在楊蓼夫的面前,眼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十七
三支隊在寧家河同冀熱遼軍分區和獨立旅合并,整編為東北民主聯軍第107師,楊蓼夫擔任師長,之后部隊繼續北上。
金廣友是逃兵的始作俑者,雖然沒被槍斃,但被開除軍籍了,當民工。從寧家河出發之前,楊蓼夫下令將民工團遣散一半,傅菊珍和金廣友等青壯勞力一路跟了過來。楊蓼夫說,金廣友再參加三次戰斗,就可以將功補過,回到部隊當連長。傅菊珍看到了希望,一路上寸步不離,生怕他再跑了。
金廣友穿著破舊的軍裝,光著頭,肩膀上扛著一個大包,腰里拴著拉車的繩子,吃力地向前上坡。傅菊珍在金廣友的后面推著小車。民工中有好奇者,指著金廣友的背影議論。
看見這個人沒有,是八路軍的大功臣,還是個連長呢。
這么大個人物,怎么到民工團來了?
聽說當了逃兵,被發配了。
太可惜了!多丟人啊!他后面推車的那個識字班是誰?。?/p>
他媳婦,聽說是擁軍模范,就是她把她男人抓回來的,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那個人就被槍斃了。
金廣友把車拉到坡上,放下肩膀上的大包,擦著汗,臉色陰沉地向剛才議論的兩個民工看了一眼,二人立馬噤聲。
傅菊珍把瓦罐遞給金廣友,金廣友倒了一碗,啃了幾口干糧,無滋無味地咀嚼。煎餅渣子從他的嘴角掉下來,傅菊珍趕緊上前接住,又倒在金廣友的手掌上。傅菊珍說,當家的,你還沒想通?都一百多里地過去了,你一句話也不說,讓俺心里直發毛。
金廣友不言語,端起大碗咕咕咚咚地喝水,像牛飲一般。
后面的隊伍趕上,有認識的女人,跟傅菊珍打招呼,哎,菊珍,那個是不是你當家的???
傅菊珍慌亂地說,啊,是是,是俺當家的。
你當家的可是大英雄??!來幫你來了?
傅菊珍說,啊,是是,順路,順路。
要不,俺們一起走?
傅菊珍急忙擺手,不用了,你們先走吧,俺們歇會兒。
傅菊珍扭頭,金廣友已經起身,扛著大包上路了。
這次部隊快速行動,是到龍海關接替友鄰部隊,進行龍海關保衛戰。
龍海關保衛戰第一階段,殷福塘所在的連隊在三號陣地打阻擊戰,雙方反復爭奪,兵們打紅了眼,殷福塘卻很沉得住氣,抱過來二十多個手榴彈,全都擰開了蓋子,他把幾個拉火環一起套在左手小手指上,一點一點往外扯拉火線。班長于二柱見狀,嚇得直往旁邊躲,腦袋差點撞在石頭上,于二柱大喊,老殷,這樣很危險。
殷福塘說,滾一邊去!說著,把掛上拉火環的四顆手榴彈一起抓在身上。于二柱嚇得拔腿就跑,遠遠地看著殷福塘大顯神威。
子彈像蝗蟲一樣飛來,殷福塘搖晃了一下,扔掉手中最后的手榴彈,往前躥了兩步,緩緩地倒下了。
那天金廣友也在四號和五號高地上,陣地上硝煙滾滾,余燼燃燒,民工團見縫插針地抬運傷員和烈士遺體。
金廣友走到一名烈士面前,拿起他的槍,拉開槍栓,槍膛里是空的。再撿起一支步槍,拉開槍栓,槍膛里還是空的。
傅菊珍跟在后面說,我們的戰士,打完了最后一顆子彈,這都是拼刺刀犧牲的。金廣友沒有理睬傅菊珍,往四周看了看,突然向坡下走去。
傅菊珍高喊,回來,前面就是敵人的陣地,危險!金廣友還是不理不睬,仍然大步流星。對方陣地發現金廣友,集中火力射擊。金廣友昂首挺胸,突然做了個戰術動作,滾到一個洼地里。對方一個射手端著槍,警惕地尋找目標。
隔著三十米的距離,傅菊珍大喊,當家的,你給我回來,你要是投敵,我就開槍了。
一個民工問傅菊珍,傅隊長,你們當家的會投敵嗎?
傅菊珍沒有搭腔,惡狠狠地看了那個人一眼,撿起一支槍,向金廣友瞄準。
民工說,你那槍里沒有子彈,給,這支。
傅菊珍扔掉手中的槍,接過民工給的槍,拉開槍栓,向金廣友瞄準。瞄準了,又松開,再瞄準,那個民工突然一把按住傅菊珍說,別,你們當家的不像投敵,他好像在找什么東西。
傅菊珍抬起頭來,向對面張望,果然,看見金廣友停住了步子,此刻正隱蔽在山坡斜面的溝里,用一支步槍槍管劃拉地面,把一挺機關槍拉向自己。
傅菊珍沖金廣友嚷嚷,當家的,你就不能把腰彎下?給敵人當靶子打?。?/p>
對面,一個國民黨軍士兵瞄準金廣友。金廣友眼疾手快,單臂抬起卡賓槍射擊,這個士兵當場斃命。對方火力猛烈起來,彈雨如飛蝗一般射向金廣友。金廣友躲到一棵大樹的背后,同敵人玩對射游戲,打得很俏皮。
十八
龍海關保衛戰第一階段結束后,楊蓼夫親自到前沿陣地勘察情況,在三號陣地,看見一個腦袋綁著紗布的戰士,不停地擰手榴彈的蓋子,擰了一堆手榴彈擺在面前,每一個的導火線都露在外面,拉火環扎在一起。楊蓼夫問團長黃格選,這是干什么?
黃格選回答說,他在準備下一輪戰斗,把手榴彈蓋子擰開,用起來方便,扔出去就是集束炸彈。
楊蓼夫頓時火了,哪有這樣準備的,這多危險啊!
黃格選說,這家伙一直都是這么干的,說了不聽。
楊蓼夫說,亂彈琴,趕緊把導火索再給我塞回去!他以為他是誰啊,他還以為他是殷福塘……啊,你叫什么名字?
地下那個黑墩墩的家伙嘴巴動了一下,但是因為紗布裹得太緊,說出的話楊蓼夫沒有聽清楚,楊蓼夫說,大聲點,你叫什么名字?
那個黑墩墩的家伙又嘟囔了一句,楊蓼夫還是沒有聽清楚,黃格選說,他就是殷福塘。
楊蓼夫怔住了,久久地看著殷福塘說,啊,是殷福塘啊,殷福塘可以這么干,別人不許這么干??墒牵蟾L霖搨@么重,怎么不下去?
黃格選說,他堅持不下火線,說好不容易有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他要好好地扔手榴彈。
楊蓼夫說,扯淡,必須下去,把傷治好再說。
楊蓼夫離開之后,殷福塘并沒有下去,而是堅持參加了第二階段的戰斗,就在戰斗快要結束的時候,被炮彈炸斷了一條腿。
殷福塘自己也不知道昏迷了多長時間,好像這一覺睡得很長,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高興得差點兒叫了起來,可是沒有叫出聲,因為他的腦袋被紗布裹得嚴絲合縫。
又睡著了,再醒過來,殷福塘確信自己確實沒死,坐起來想下地,被一個女人按住了,女人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殷福塘睜著血糊糊的眼睛,盯著女人看。
女人說,俺好看嗎?
殷福塘點點頭。
女人說,俺說過,哪個光棍打鬼子立了功……
殷福塘的眼睛瞪得雞蛋大,看著眼前這張俊俏的臉,嗓子眼咕咚響了一聲。
女人說,那次跳俺墻頭的是不是你?
殷福塘搖搖頭,又點點頭。
女人說,俺的黑狗是不是你掐死的?
殷福塘搖搖頭,又點點頭。
女人笑了,俺不怪你,俺說話算話,俺已經跟章同志報告了,請識字班給俺做主,這回回清河,俺就和俺那個哈喇子男人離婚,俺要嫁給你,你要嗎?
殷福塘不說話了,看著女人,兩行眼淚像小溪一樣汩汩涌了出來,轉眼就把耳朵根子下面打濕了一片。
醫生來了,要給殷福塘的斷腿換藥,女人站起身來,從包袱里掏出一雙新鞋,給殷福塘穿上一只,另一只拎在手上。
十九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結束了龍海關戰役。東總命令,107師向十字嶺方向機動,民工團一連跟隨第一梯隊開進到十字嶺地區的董莊休整,安營扎寨完畢,金廣友放下包袱,一邊擦汗,一邊東張西望,這時候,山下河邊一個擺渡用的木船進入了他的視野。
開飯了,傅菊珍找到男人,坐在他身邊,掏出煎餅遞給他,金廣友也不說話,無滋無味地咀嚼,回頭看看傅菊珍,腮幫子突然不動了,他的目光又落在河面的那條小船上,看著看著,呼啦一下就站了起來,往河邊走。
傅菊珍說,當家的,你作甚?
金廣友說,我要尿尿。
傅菊珍說,尿尿你就在邊上尿就行了,下河做啥?
金廣友不搭腔,徑直往山下走。
傅菊珍緊張起來,抓起步槍,跟了上去,低沉地說,當家的,你可不能再當逃兵了。民工團劉團長說,你這一路表現不錯,到沈陽還要給你立功呢。
金廣友還是不理,繼續往前走。
傅菊珍說,你站住,不許你往前走。
傅菊珍嗓門大得出奇,驚動了周圍的民工,一個民工說,哎,看老金和他的識字班干什么去了,別是一起跑了吧?一個年紀大點的民工伸頭看看說,瞎,人家兩口子吵架,你少管閑事。
眼看金廣友就到河邊了,傅菊珍更隘了,拉開了槍栓說,當家的,你別嚇我啊,你嚇我我喊人了。
金廣友回過頭去,冷颼颼地看著傅菊珍說,你喊什么,沒看見這有條船嗎?
傅菊珍說,你想干啥?
金廣友說,我想上去看看。說著,一個箭步,跳上木船。
傅菊珍猶豫了一下,往前走了幾步,也跳上木船。
金廣友鉆進船艙,看見一張破草墊。傅菊珍困惑地看著金廣友,突然明白金廣友要干什么了。傅菊珍一邊后退一邊說,當家的,你要作甚?
金廣友說,快過來,把褲子脫了。
傅菊珍捂著臉罵,該死的,這啥地方,你還想那事……
金廣友撲過來,攔腰抱住傅菊珍,只一個掃堂腿,就把她放倒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褲帶扯斷了。傅菊珍腳踢牙咬,喘著粗氣嘟囔,當家的,有人看見啊……
金廣友照她臉上狠狠地扇了兩個耳光,吼道,老子種自己的地,老天爺看見都不怕,老子要種地!
傅菊珍終于停止掙扎,兩手攤開在地上,咬緊牙關不吭氣了。
金廣友一邊在女人的身上忙乎,一邊高喊,老子種地了,老子種地了!
幾個民工在山坡上看見金廣友兩口子突然不見了,當真慌了,生怕這兩口子一起當了逃兵,幾個人商量是去報告還是去追,最后決定,先找找再說,免得冤枉了老金。兩個民工拿起步槍,沿河岸一路尋來,忽然,年輕的那個一走神,摔了一跤。年紀大的把年紀輕的扶起來問,怎么回事,你看見啥了?
年輕點的民工站了起來,眼睛直直地看著河面,年紀大的順著年輕人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小船已經漂到河心,一上一下,忽高忽低,很有節奏地起伏著。河面上,隱隱約約傳來金廣友高亢的聲音,老子種地了,老子種地了!
年輕的問年紀大的,那是干啥?
年紀大的說,干啥?俺也不知道干啥,回家問你嫂子去。
二十
龍海關戰役,是107師阻擊國軍1l1師,到了十字嶺,反過來了,國軍111師阻擊107師。國軍占據了有利地形,在魯河搞了一個人工天塹,同時在107師北上必經之路八道門設置了交叉火力點,命令二團死守。這個二團,原是清河地區的漢奸隊伍收編過來的,上峰有令,打好了十字嶺,將功補過,當官的官升一級,當兵的獎勵十塊大洋,所以這支部隊特別賣命。
八道門久攻不下,楊蓼夫火了,調來三百公斤炸藥,下令二連代理連長馬大海,炸掉八道門。
金廣友和幾個年輕力壯的民工到八道門送炸藥,任務完成后往回走,走了一段,金廣友說,今晚的戰斗主要就是八道門了,回去干什么,還不如留在八道門。
大伙都知道守衛八道門的原先是清河漢奸部隊,恨得牙癢,當即有七個年輕人表示愿意跟金廣友留下來,接著打漢奸。
國軍指揮官發現了楊蓼夫的企圖,這邊二連的炸藥還沒安好,那邊國軍兩個營就包抄過來,戰斗打成膠著狀態,就在二連腹背受敵的時刻,金廣友帶著幾個武裝民工趕到了,金廣友抱著機槍掃射,露出大半個身子。傅菊珍邊打邊喊,當家的,快撤吧,敵人圍上來了!金廣友一邊射擊一邊怒吼,你趕快給我下去,保住我的種子!
傅菊珍說,當家的,你不能拼命??!
金廣友沒有理睬傅菊珍,縱身一跳,左沖右突,不斷變換位置。對方的火力跟蹤撲向金廣友,金廣友已經不知道自己身上挨了多少子彈,手里機槍的子彈打光了,從背后又抽出一挺機槍,索性站起來,大步走向對面,國軍的沖鋒部隊霎時就被擊倒一大片,金廣友身上被打進多少子彈,已經數不清了。馬大海和傅菊珍撲向金廣友。金廣友吃力地睜眼,看著傅菊珍,含糊不清地嘟囔,我的種子……傅菊珍熱淚盈眶,點頭說,當家的,你放心,俺一定要讓你的種子開花結果。
金廣友再看看馬大海,想說什么,嘴巴動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費力地抬手。傅菊珍幫助金廣友把手抬在胸前,金廣友的手指慢慢彎曲,指著胸口。
傅菊珍問,當家的,你在說什么,你比畫的是什么意思?
馬大海說,他在說,子彈是從前面打進去的。是嗎,老金?
金廣友的嘴巴動了動,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不再往里收了。
兩年后,東北全境解放,東北聯軍鐵騎南下,已經擔任縱隊司令的楊蓼夫率部路過渤海灣,在洗馬堰安葬三支隊陣亡將士,金廣友的墓穴里,放著民工團帶回來的骨骸。
楊蓼夫正在向金廣友三鞠躬的時候,傅菊珍突然從樹林里奔出來,撲通跪在金廣友的墳前,泣不成聲。
楊蓼夫淚眼看著傅菊珍問,孩子呢?抱來我看看。
傅菊珍從身后婦女的懷里接過孩子,送到楊蓼夫面前說,孩子一歲半了,還沒有個名字,請楊司令給起一個。
楊蓼夫抱起孩子,想了想說,沒有識字班,就沒有金廣友,就沒有三支隊的光榮。清河的識字班,深明大義,有膽有識,我看孩子就叫金有識吧。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