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驛
一
我們管它叫金子河。
天兒好的時候,陽光透過窗戶照到這條小水流上,那原本看不出什么顏色的水面上霎時就泛出一層薄薄的金色,一閃一閃地耀著人的眼,一度混沌的水流也清澈了許多,凝凝神,似乎還能聽見悅耳的流動聲,這情景,仿佛帶動著整個崗位也明凈起來,我們這些工人也不再邋遢,也懂得了欣賞似的,個個瞇縫起眼,像模像樣地注視著這條金光閃閃的小河,腦子里盤算著它能放幾個大罐,能出產多少原料,能賣多少錢,發到我們工人手里的工資又能有多少——我們盤算得理直氣壯,這條小水流是我們過濾工人過濾出來的,是我們的勞動成果,可不就是我們的金子嗎。
欣賞完,我們必要到板框間里大干一場,濾液濾出來了,剩下的渣滓,也就是菌絲,還在板框上哪,我們得把它們弄下來,然后用鐵锨攢成堆兒,再運到外面去,干這些活時,我們往往一聲高過一聲地說笑著,金子河已然開始流淌,只剩收收場,再累再臟,又有多大關系呢。
“快來看咱們的金子河!”“真是金子哎!”說多了,這條小水流就成了一只被我們養大的小狗,有一根長的不能再長的尾巴,濾液多的時候,整條管道一涌一涌的,就像小狗歡快地搖著尾巴,濾液少的時候,它也就只好乖乖地趴在那里自慚形穢了。這是我們的世界。外人很難進得來。別說進到我們崗位,就是整個盛達制藥公司,也有三四年沒進過人了,這種大型國企本來就人滿為患,企業效益又接連幾年大滑坡,現有的人員不下崗就不錯了,進人恐怕不好說。
可是,這一年的秋天,我們剛到崗位上不久,組長宋春風就領著一個小伙子進來了,“這是李冒,分到咱們崗位了。”宋春風介紹。小伙子長得濃眉大眼、白白凈凈的,只是身子骨略顯單薄,看起來軟軟的,不夠挺拔。小伙子跟我們打完招呼,抽了兩下鼻子,臉上的興奮表情迅速被一臉疑惑所代替,頓了一下,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宋春風:“組長,怎么——怎么這么大的味兒?”
宋春風看了他一眼,說:“什么‘味兒?哪有什么‘味兒?今天又沒有濾液!”小伙子瞅瞅宋春風的神色,沒說話。“走,跟我轉轉崗位去。”宋春風領著小伙子出去了。我們猜測,這個小伙子一定有不小的背景,要不分不到我們盛達制藥公司來,然而背景肯定又不是特別大,不然,有那么多好崗位不去,偏偏要來我們崗位?
他們回到操作室時,我們正在擦洗工具柜,沒有濾液的時候,我們通常都會對崗位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潔,李冒也笨手笨腳地幫我們干,一邊干,他還一邊問東問西,很虛心,很勤勉的樣子。上午頭下班,我們干得差不多了,就一排溜坐在椅子上休息,李冒坐了沒兩分鐘,就從座位上一彈而起,然后站在地上抽鼻子,接著又去了板框間,在十幾臺巋然不動的板框跟前轉來轉去,不時伸出鼻子聞聞這兒,嗅嗅那兒,折騰了半天,他又跑到金子河畔,蹲下來,沖著那條空空的小水道抽了幾下鼻子,最后,他顯然失望了,走進操作室時一張白凈的臉漲得紅紅的,問宋春風:“都這么干凈了,怎么還有‘味兒?這‘味兒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宋春風明顯有些不滿:“來咱們崗位,首先得過了‘味兒這個關!我們這些人,誰不是打那兒過來的?我當年,差點因為這個……”
“這個”是什么呢?是發酵出來的酸臭味,是菌絲帶出來的酸臭味,是金子河泛出的酸臭味,合到一起,刺鼻,濃烈,絲絲縷縷,筋筋扯扯,絲毫沒有間斷,能嗆人一溜跟頭,而且,極難祛除,洗澡,換衣服,噴香水,都不管用。想想看,一個人天天在這種味道中浸淫,一年三百天,浸上個十年八年的,會是什么樣兒?因為“這個”,差點什么的都有。宋春風差點換了崗位,車間主任給了他個組長當,他才沒走。我呢,差點和老婆離了婚。說起來,我好歹大專畢業,而且自認為還算愛干凈,到這個崗位后,變得更愛干凈了,每天頭下班都會洗了澡,換上干凈衣服才回家。可老婆不算,明明洗了澡,她總疑心你沒有洗,必須在家里再洗一次,無論什么天兒,哪怕就是下冰雹下刀子,也得再洗一次,才能上床。我們家又沒有那么充足的暖氣,每當我在電熱桶下一身雞皮疙瘩地沖二次澡時,我就想跟這個女人離婚。這還不算完,洗完澡,我還得把我穿過的衣服放到另一間屋里,臥室是堅決不能放的。第二天早上,不管多冷,我都得從被窩里鉆出來,去另一間屋子里取我自己的衣服。就為這個,我這個赤身睡了二十多年的人,穿起了睡衣,可在那些三九寒冬的大早上,穿一件睡衣出門,相當于身上只糊了一張紙,這個時候,我他媽的更想離婚。
婚卻是離不了的。離不了婚,我就只能跟老婆過這種怪異的生活。有時候,我恨不得剝下自己的一層皮來,來看看一個人的皮膚里到底能隱匿多么深的“味兒”。沒錯,“味兒”聞多了,我們就明白了,“味兒”是有深度的,它可以無限深入到一個人的皮膚里。宋春風開導我,啥職業沒有職業病?當老師的得咽喉炎,煤礦工人得塵肺病,坐辦公室的還得頸椎病呢,咱們的“味兒”,就相當于職業病啦!職業病的說法讓我稍感安慰,畢竟我們每個工作日比沒“味兒”的崗位多拿了0.2元,這算是對我們的一種補償。
可是,仔細想想,也有例外的,我們崗位上唯一一位女工,劉艷霞,就從來沒有表現出對這種“味兒”的深惡痛絕,她甚至連提也很少提,這讓我感到很是不解。還有,宋春風后來也不說這種“味兒”有多么多么難聞了,有人說這種話時,他還很不高興,所以,他很不喜歡李冒這種膩膩歪歪的樣子,他把他自己剛到這個崗位上的樣子全忘了。我忍不住想,也許這種“味兒”根本就沒有那么難聞吧,甚至,有時候,根本就是沒什么“味兒”的,尤其是在金子河流淌的時候,我們誰不是蹲在金子河畔欣賞它波光粼粼的樣子,那陣兒,怎么沒有人說什么“味兒”不“味兒”的?
李冒卻欣賞不了金子河的美。原來看什么都覺得新鮮的李冒變得蔫蔫的,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地打,后來又變成兩根手指分別摁著兩個太陽穴,把眉頭蹙得高高的。這是真真切切在嫌惡了。我們了解到,李冒來自省城,是學機械制造的,對化工制藥根本就不懂,懂了就好了,我們寄希望于此,況且,一個從省城來的小伙子吃過什么苦?能待下去就不錯了。我們當然希望李冒能待下去,我們崗位確實缺人,8個定員,只有6個人。可我們又沒有多大的把握,我們這樣的崗位,憑什么能留住一個來自省城的大學生?
李冒干活倒不惜力,沖板框時,穿著大雨靴,小細胳膊擎著水龍頭,一擎就是一個鐘頭,像憋著一股勁兒。一般情況下,沖到兩個鐘頭,一側的金子河就會蓄流,然后涌動出流暢的波紋。只可惜,那兩天天兒不好,沒有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金子河完全失去了筋骨,變得黯淡、渾濁、模糊、面目不清,完全不像一條金子河了。這似乎讓李冒找到了反駁我們的證據,李冒說,什么金子河?怎么能叫金子河?你們是……他頓了頓,沒有說出來,但我們知道他要說什么,你們是想錢想瘋了吧?是,我們是想要錢,這半年多以來,金子河有時候流淌,有時候不流淌,就是流淌,也不如以前洶涌,這可是濾液呀,是制成藥品的第一個環節,沒有這個一,哪有后頭的二?可以說,不僅僅我們崗位,整個盛達公司三分之一的人都是靠這條金子河吃飯的,萬一哪天,這條金子河干涸了,我們這個飯碗不是要“啪”地一下摔得粉碎嗎?
二
李冒在我們崗位待了三個月。
他從我們崗位走的那一天,剛好是立冬,那天中午,我們沒有在食堂吃飯,而是去飯館里吃了餃子,還稍稍喝了點酒。回到崗位上,李冒遲遲疑疑地跟我們說,他要調走了。調到哪兒?我們都很吃驚,印象中,這個小伙子有話還是肯跟我們說的,不過,調崗位怎么說也是個大事,口風緊一點沒錯。李冒看看我們,終于還是說出來了,去當司機。當司機?我們又吃了一驚,宋春風幾乎喊了出來,你本科畢業,怎么能去當司機?說實話,我們對這個小伙子的印象很不錯,剛來的時候,他對一些事情很看不慣,表現得也很激憤,后來,慢慢的,就隨和下來了,工作起來也很努力,唯一讓我們不滿意的是,他仍然習慣不了我們崗位的“味兒”,我們估計,這應該是他要調走的主要原因,可也不能去當司機呀,當司機能有什么前途?
開班車的付師傅下周就要退休了,我去替他。李冒說。
李冒的神色并不憂傷,甚至沒什么惋惜。接著,他告訴我們,他的父母都在省制藥集團公司工作,他母親是普通工人,他父親當了一輩子燈檢員。燈檢員需要好眼力、好耐心和敏銳的反應力,更適合女性干,他父親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工作成績卻超過任何一個燈檢女工,他創造過漏檢率低于千分之五的紀錄,那年,還被評為全國行業勞模。他能進盛達公司還是沾了他父親當勞模的光呢。集團公司的老總說,不能讓勞模的孩子大學畢業了沒工作!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工作的崗位是這么一個地方。好在,他現在又有了一個新機會,他父親雖然不主張他換崗位,可拗不過他,最后告誡他說,咱老李家的人,可都是老老實實干活的人,你今后無論在哪個崗位,都要給人家好好干!我當然要好好干,李冒說,我雖然沒有大的志向,但總得比我的父母強吧?
下個周一一上班,我們看到了開班車的李冒。
是在板框間北側的窗戶旁,我們一邊換工作服,一邊朝外望,這是我們這么多年形成的習慣,我們看到的是盛達公司的北院。
盛達公司的北院和南院是完全不同的,北院是辦公區,南院是生產區。雖然在北院上班的人幾十倍的少于在南院上班的人,但每天上班時分,北院都顯得比我們南院熱鬧,這是因為北院的整體設計就比我們南院華麗美觀,辦公樓前的大廣場正中是一座圓形噴泉,噴泉兩側是銀杏樹,排成弧形,像合抱的手掌,再側是草坪和花池,從整體上看,也是弧形的,是另一個更大的合抱的手掌,在大手掌和小手掌之間的甬路上,除了斑駁的落葉之外,還停著一輛班車。
班車是粉紅色的,有些年頭了,看起來有些破舊,卻很是大肚能容,每天都會在廣場上的噴泉開噴時,搖搖晃晃地開進來,然后敦敦實實地停下,接著車門一開,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就一個接一個出來了,全總、賈副總、呂副總、劉副總、工會柴主席、陳總工程師,還有各個部門的經理,包括各個車間的主任,足有20來個,分成三個一群,兩個一伙,有說有笑地邁步向辦公大樓走去,這是我們盛達公司的一景。
這一景也有變化,除了廣場上花草樹木等襯景的變化外,最主要的變化來自于領導們本身,比如說穿著打扮,這是劉艷霞關注的內容,什么質檢部的王經理穿了件深咖色的羊絨大衣,圓滾滾的,像頭熊啦,什么設備部的杜經理穿了雙過膝長筒靴,更顯得窈窕了,等等。我和宋春風關注最多的是全總,全總身材魁梧,只是后腦勺全禿了,這讓我們一逮一個準兒,有一段時間,這個后腦勺遍尋不見,一打聽,說是公司資金出了問題,全總跑錢去了,又過了幾天,我們終于看到了那個光亮的后腦勺,我們便放下了心。
有時候,也會看到讓人大跌眼鏡的鏡頭。老包領著七八個人大鬧班車那一次,就被我們在窗戶后頭看了個透亮。老包這個人,在我們盛達公司知名度很高,因為他包一樣東西,“鬧”。老包的包“鬧”比現在的醫鬧可早得多。老包是當地人,因土地被征用而得以在盛達公司上班,但老包上的班又不那么舒心,剛開始是因為老包工傷之后賠償跟不上,后來就不清楚為什么了,反正總見老包“鬧”,“鬧”了幾次后,長了經驗,老包居然也開始幫別人“鬧”,方式不外乎闖總經理辦公室、攪亂大會會場等。當然,大家也都明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老包肯定不會白幫人“鬧”。
攔截班車這回,是老包包“鬧”的又一次新嘗試,七八個人,扯根白條幅,在門口一攔,要想過去,除非從條幅上軋過去,一個條幅不打緊,條幅后頭可全是人呀。老包在旁邊穩妥妥地站著,他們不能開除他,老包這個人,久戰沙場,絕不會讓公司捉到他個人的把柄。聽說那回是為單項獎分配不合理,還聽說當時坐班車的劉總經理當場就安排給財務部霍經理去落實了,之后班車才低沉地吼了一聲,開進了廣場,這一天的工作才算開始。
看完北院的班車,我們一天的工作也就開始了,上料、沖板框、打掃衛生等等,那天,我們一邊干著這些活兒,一邊說起了從班車上跳下來的李冒,這個小伙子的背影看起來雖然很單薄,但動作異常輕盈、明快,應該是很滿意自己目前的狀態。那是,開班車多好哇,干干凈凈的,活兒又輕省,再說了,這可不是普通的班車,是領導們坐的班車呀,給領導開車,那還錯得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哪個領導一賞識,李冒就能混個好前程呢!劉艷霞說。
劉艷霞說出了我們盛達公司班車的與眾不同之處。
這要從班車的來源說起。我們盛達公司投產于80年代,隸屬縣經貿委。到了90年代后期,因虧損嚴重,被省制藥集團兼并。省制藥集團下派了一些人擔任盛達的重要官職,這些人提了個要求,這么遠,就是起早貪黑也不好趕啊,能不能派個班車?盛達就賣了一個大罐,買了一輛中巴,專門用來接送他們上下班。十幾年來,中巴換了兩次,中巴里的人也換了不少,唯一沒換的是當初配備班車的初衷——接送領導們上班。
誰能想到打破這個局面的是李冒呢。
初入社會的人都有一種表現的熱情吧。李冒有一次就表現了一把,那時,他正拱著腰檢查發動機,站起身來時,發現領導們剛剛入座,他就扎煞著兩只臟手,朝領導們笑了一下,然后轉過身,準備下去洗個手,這時,他聽到全總說話了,這不,小李師傅,也鍛煉出來了!他不喜歡別人叫他“師傅”,很工人階級的感覺,而他即使是司機或者是工人,也是以工代干,是干部身份,可全總畢竟是盛達公司最大的領導,他能叫他“師傅”,說明他是認可他的開車技術的——這讓他腦子一熱。腦子一熱,人就容易表現,而這時候,國主任、賈副總也開始附和全總的話,這讓他更加忘乎所以,他就指著后頭的一溜空位,說,全總,嗯,全總,我一直想跟您提個不成熟的建議呢,您看這班車里空著這些座位,空著也是空著,不如——不如讓工人們也坐幾個上來吧。他說得很懇切。可還沒待全總答話,一旁的國主任就接口道,這是接送領導的班車呀!頓了一下,也許是覺得自己太沒有群眾意識了,國主任轉而又說,再說,那么多工人呢,誰坐誰不坐?這讓李冒又捉到了話頭,他看了國主任一眼,說,這個好說。按家距離咱們公司遠近排唄!遠的上。這說明李冒是做了準備的,這就比一般初入社會的人多了點頭腦。李冒跟我們說這些是在我們崗位上,他是來給我們送結婚請帖的,這是自離開我們崗位后,他第一次回來。
當時,我就想起了宋組長,宋組長家那么遠,要是坐上班車就好了!李冒說。
我們都笑,宋組長家是遠,但宋組長家在盛達公司南邊的一個城鎮里住,班車可是從盛達公司北邊的省城開過來的呀,方向完全反了,但我們都沒有說破。
真的,這事馬上實施,不信你們看著!當時全總就跟國主任說了,下來就辦!原話!李冒以為我們不信他說的話,又信誓旦旦地說。
李冒離開后,我們討論了這個事,班車上有7個空位,我們早就知道,也知道是一直都空著的,不是李冒開起了班車才空的,這話李冒也說過——空了這么多年,愣是沒人說這個事,邪門兒了!李冒不知道,不是沒人說,是沒法說。班車接送領導,那可是十幾年秉承下來的傳統呀!何況,現在國企的干群關系跟過去能一樣嗎,過去,廠長就從工人中產生,廠長就在生產現場辦公,還跟工人一個鍋里掄馬勺,現在,老總們天天喊著下基層,落到實處的又有幾次?就是下去了,也是走馬觀花轉一圈,我們盛達公司還發生過老總坐著桑塔納轉崗位的事情呢,有首歌謠就是這么唱的“劉書記,真叫好,領著黨員滿山跑,張老總,也不差,查崗坐著桑塔納……”,到現在這個全總,情況才好一點。這個全總上任還不到一年,據說是個改革派,前段時間剛搞了個集體辦公制,因為不成功,半年后又恢復了原狀,愣是讓我們工人看了場笑話。國企就是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內耗中耗去自己生命的。現在,理順一下班車問題也不是沒可能,再說了,再約定俗成的事情,有人提意見和沒人提意見畢竟是不一樣的。既然李冒這個愣頭青提了,那就試試吧,再怎么說,也是對工人的一種體恤,是好事啊!
時間不長,我們真在食堂的大門上看到了一張通知。宋春風這個沒文化的家伙,總把貼在墻上的通知稱為“告示”,我們一伙兒工人端著大號鋁制飯盒,圍在食堂門口看這個“告示”,“告示”是一張4k白紙,上面用黑體字寫著乘坐班車的原則,自愿報名,按遠近篩選,篩夠7個為止。宋春風在寒風中吸溜了一口面條,口齒不清地對我說,我是不行了,老郝,你報個名唄!
三
我這一報名,居然還真的入選了。
我家是在省城到盛達公司那條線上住,距離盛達公司也比較遠,但到底是第幾遠,我鬧不清楚,畢竟盛達公司是個有著800多人的大型國企,而相當一部分工人是住在這個縣城里的,比如劉艷霞。劉艷霞得知我第二天就要坐班車上班,立刻叮囑我問好到底在哪兒停車,時間大約是幾點幾分,還讓我記好李冒的電話,然后,她忽然叫了一聲,說,哎呀,忘了,咱們崗位上可是有“味兒”呀,那些人會不會……她停住不說了。記憶中,劉艷霞很少主動提到我們崗位上的“味兒”,今天這是怎么了?我看著她意味深長的眼神,明白了,她這是要隔岸觀火呀,我心里立刻覺出了不舒服。
我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不過,在我內心的忐忑不安中,還是夾雜著一種興奮,能坐班車,畢竟可以風不吹雨不淋,還可以享受遲到不罰款的好處,在我們公司,還真發生過這種事,工人和班車里的領導們同時遲了到,工人罰款,領導們不罰款,國主任解釋得好,一坐上班車,就相當于上班了,而工人們一騎上自行車,算不算上班,卻沒人回答。這相當于兩個陣營,而我成了具有優越性陣營中的一分子,怎么說,也是好事吧。而說到“味兒”,這段時間,我們過濾崗位沒有濾液,像我,進到崗位上,根本就聞不到什么“味兒”,這樣,我身上又能有多大“味兒”?而且,我從始至終都是一個愛干凈的人,這么多年,每個工作日,我都會洗兩次澡,雖然后一次是迫于老婆的壓力,但洗和不洗是不一樣的,所以,我覺得以我現在的潔凈程度,這個班車我還是能坐的。
為保萬無一失,那天晚上,我還去了澡堂子,在一個單間的澡池里足足泡了一個鐘頭,我希望我皮膚深處的“味兒”能留在澡池里一部分,然后隨著下水道永遠消失,我知道肯定還會留下一部分,但我希望我能借助外力模糊這一部分,比如我換上了新衣新褲,還噴上了點花露水,當我煥然一新要出門時,別說老婆笑話我像個娶媳婦的新郎官,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一個新郎官。
現在想來,我還是太幼稚了,一個40多歲的人,還會犯幼稚的毛病,實在是不可原諒——
班車并不像公交車,雖然都是載人,雖然都是交通工具,雖然都是來來往往,開開停停,但性質是不一樣的,我也偶爾會坐公交車,別人也會略有嫌惡,但這已經構成不了對我的傷害,班車不同,班車里都是熟人,這些熟人還都是領導,有我的直接領導,也有間接領導,這些領導自然都是具備領導的水平的,我和另一個工友一登上車,領導們就都扭過頭向我們表示了祝賀——我們7個全坐在后頭。全總說,都全了吧?好,這才對嘛,不要搞特殊化,有資源,大家共享嘛。旁邊幾個人立刻附和,陳總工程師還說了句笑話,這回,大家伙兒可是上了一條賊船啦!我們803車間主任方軍坐在靠近門口的那個位置上,這時也偏了偏身子,扭過頭,沖我們笑了笑。氣氛看起來很融洽。李冒估計也很得意,“噌”一下發動了這輛粉紅色的班車。
我略略放了心,開始研究起領導們的后腦勺來,現在從我這個位置,只能看見領導們的后腦勺,沒研究幾個,就聽有個女聲說,怎么一股臭味?接著,班車前頭的一些人都扭過了頭,說,是啊,是啊,怎么一股臭味?中間的一些人也扭過了頭,這些頭就都扭向了后頭的我們,那當然是因為我們,我們是新來的,再細究,那當然是因為我,過濾工人老郝。我只覺得血一下子涌到了頭頂,同時我的臉頰兩側好像在瞬間生成了無數觸須,還好,我感覺到我的左右工友們并沒有把頭全扭向我,這讓我感激涕零,這讓我還能坐得住,這個時候,我覺得只要能坐得住,就不會出大問題,可是我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老郝,老郝!是你們過濾崗位上的“味兒”吧?是國主任在喊。還好,他提到了崗位,沒有直接說是我身上的“味兒”,這讓我仍能坐得住。沒辦法了,我說,是啊,是我們崗位上的“味兒”。然后,我看到一些人扭回了頭,還有一些人,倒直接把頭都扭向了我,像在等著我解釋,我就開始解釋,我們過濾崗位上是有一股子發酵的“味兒”,類似于咱們常吃的“臭豆腐”,對,就是“臭豆腐”那種“味兒”,這些,領導們都知道吧?
我說的是實話,我這么說,也自然是想把我們崗位上或者說我身上的“味兒”日常化,讓人們都能接受。然而,我白費了心機。不一會兒,我看到班車前面的窗戶打開了幾扇,這可是冬天呀,窗戶一開,嗖嗖的冷風鉆進來,女士們把脖子里的圍巾圍了一圈又一圈,男士們往上抻了抻衣領,縮了縮脖子,卻沒有一個人要求關住車窗。我裝作看不見,我想,只要還能坐得住,只要過了最初這一關,接下來就會好得多。我們崗位上的人誰不是打這個階段過來的?
到盛達公司時,那些領導們下了車,第一次沒有三個一群、兩個一伙有說有笑地往辦公大樓走,而是一個個皺著眉、掩著口,幾乎一溜小跑著上了樓,我在心里罵,這也太明顯了吧?故意的吧?半個月沒有沖板框,我身上能有多大“味兒”?瞎他媽的裝什么裝!這是真的。這段時間,因為資金緊張,縮減了生產量,我們崗位上已經半個月沒見一點料了,沒有了水流的沖擊,我們那條干涸的金子河已經長出了一棱子一棱子的皺紋,看起來凹凸不平,粗陋不堪,再好的天兒,再燦爛的陽光,照出來的也只是蒼老和貧瘠。這種不景氣的狀況下,談論我在班車上的遭遇,就帶上了那么一點悲壯色彩,我說,真不想坐這個班車了,受不了這個氣!劉艷霞不以為然,說,干嗎不坐?你是選上的,是光明正大坐的!我聽出了劉艷霞口氣里“唯恐天下不亂”的柴火味兒,但劉艷霞說的未嘗不對,我坐班車是你們選的呀!宋春風的態度倒是處變不驚,先坐坐看,說不定過幾天他們就習慣了,咱們不是都習慣了嗎,能有多大“味兒”?宋春風的口氣,就像一個護犢子的家長在說自己犯了錯的孩子,能有多大“事”?
還不到下班時分,劉艷霞就提醒我早點收拾東西,我洗了澡,換了衣服,出了車間門,走到甬路上,遇到下班的工人,我一邊跟他們打招呼,一邊加快了腳步,我是可以比不坐班車的工人們早10分鐘出公司門的——為了按時坐上班車,這讓我一時忘了情,走起路來,像一陣風。
廣場上,三三兩兩的職員正往門口走,看到唰唰噴著的噴泉,大都會注目一下,一側的班車打開了車門,有人正往上上,我看到李冒在班車一側站著,李冒見我過來,往前湊了湊,跟我寒暄了兩句,又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郝師傅,一會兒坐班車,你好不好跟方軍主任換換位置?稍一愣神,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倒是個好主意,但由李冒嘴里說出來,讓我有點不舒服,他畢竟是從過濾崗位走的呀。
我上班車時,方主任已經在靠近門口的那個位置上坐好了,我走過去,提出來跟他換一換位置,方主任愣了一下,隨即同意了,我就坐在了那個位置上,然后,我打開了右側的窗戶,并把頭扭向窗戶,留給車里人一個沉默的半擰著的后背。這是一個S形的姿勢,不算很優美,但幅度拉到了最大。我剛洗過的頭發被風刮起來,一股洗發水味兒。我希望車里的人聞到的也是這種味兒。車里沒有一點動靜,只有呼呼作響的風聲,到底心有不甘,我稍稍扭過點頭,發現車上的領導們全都用手捂著嘴,捎帶著托著下巴頦,像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班車自己發出的“嗡——嗡——”聲,鈍鈍的,像懷著一肚子的心事。
我知道換位置,其他人也知道。第二天我一上車,就發現班車里的位置發生了變化。班車里的位置本來是固定的,比如,全總坐在司機后頭第二排,一個安全、溫暖的位置,另外幾位老總環繞在他旁邊,采購部的安經理雖然是一介女流,也夾雜在他們中間。余下的,是車間主任和部門經理,雖然坐的沒有什么規則,但也是固定的,這點,我已經看出來了。可現在,這個格局被打破了,質檢部的王經理、設備部的杜經理包括806車間的王艷主任等,一共五六個女的,一人戴著一個大口罩,全坐在了班車里側,這就占去了兩個老總的位置,擠得兩個老總只能坐在外側。肯定搶座了吧,我能想象出這幾個女士緊皺著眉頭搶座的場景,在這方面,男士們只得憐香惜玉,把座位讓給女士們坐。可我對這一切無能為力,我只有擰著我那個S形的后背,在寂靜中奔向我的崗位。
可是,寂靜也不存在了。打破寂靜的正是采購部的安經理。安經理干巴瘦,嗓門卻高,也尖,說,老郝。我聽到了,豎起了耳朵,但沒有扭過頭。只聽安經理又說,老郝,這幾天不是沒濾液嗎?安經理的意思顯而易見,沒濾液,怎么還有這么大的“味兒”呢?我裝作不懂她的意思,扭過頭來說,是啊,已經老長時間沒濾液了,總有——我沉吟了一下,接著說,總有半個月了吧。我這句話的重點在“半個月”上,我希望能借此轉移人們的注意力,半個月沒有濾液,對于一個制藥公司來說,已經是一個不祥的訊號了,當然,班車里坐著的除了我們7個工人,都是領導,領導們自然是知道這個情況的,但知道是知道,提出來是提出來,二者是有區別的。果然,方主任說話了,就是,都半個月了,再不進料,后續生產可就一點都跟不上了,得趕快想想辦法了!這是我坐上班車后,方主任第一次說話,我把這理解成對我的聲援,果然,聲援起了效果,設備部的杜經理也說話了,806車間馬上要認證了,可還有一部分資金沒有到位,再到不了位,裝修隊可就停工了!銷售部的崔經理著急了,說,可不能停工呀,美國輝瑞正等著要貨呢,再不供貨,就屬于違約了!一時間,車廂里嚌嚌嘈嘈,莫衷一是。見此情景,國主任坐不住了,瞅個空隙,說,公司現在是遇到點問題,不過,大家也得沉得住氣嘛,有全總在,有領導們在,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像要證實國主任的話,全總開口了,什么時候辦公會挪到班車上開了?口氣中帶了幾分慍怒。
正嚷嚷得起勁的人們互相看看,停了嘴,班車里又恢復成一片寂靜。我又把頭扭向了車窗外。盛達公司連年虧損,今年尤甚,眼看著工資都兩個月沒發了,但這些事卻不能在班車上議論,不僅僅因為班車上現在有我們這些工人,還因為班車畢竟只是個通勤工具,現代企業講究的是什么場合做什么事情,不能越位。
是不是寂靜會放大一些東西?比如,委屈?憤怒?甚至,“味兒”?我不知道,當我擰著我那個S形的后背體味著這種寂靜時,我忽然聽到兩聲尖細的噴嚏聲,然后是一股風聲,像是一個紙團飛了起來,我本能地覺得那個紙團是沖我來的,我迅速扭過頭,那紙團已經落在了我前頭的垃圾桶里,“噗”的一聲。我剛剛放下心,就聽那尖厲的嗓音說,小李師傅,開慢點,我快要暈了,以前從不暈車呀,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惡心得厲害,想吐!李冒沒吭聲,車速慢慢降了下來,可安經理那邊還不消停,噴嚏倒是不打了,變成了啊啊的干嘔,伸出脖子,埋下頭,用紙巾捂著嘴,一聲接一聲,然后是更細更尖厲的聲音,小李師傅,車開平穩點好不好?我真受不了了,這樣下去,班恐怕也上不了了!傻子都能聽出來,這些話針對的不是李冒,而是我,我忽然覺得嗓子里堵得厲害,正坐立不安,不想李冒說話了,安經理和各位領導都坐好,前面路不平,別真暈了車了!李冒這話說得很藝術,既巧妙地回應了安經理的指桑罵槐,又解了我的圍,讓我的心“撲通”一下落到了肚里。
可能真的因為路途坎坷,安經理啊啊的聲音更大了些,也顧不上跟李冒計較了,一時間,大家都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窗外是千篇一律的村莊和樹木,過眼煙云似的,飛快地朝后頭逝去,我扭著頭,擰著我那個執拗的S形的后背,腦子一刻都不曾閑著,我不敢確定這種平靜能堅持多一會兒,也許下一秒就會被打破,好在,一刻鐘后,我看到了盛達公司廣場上的噴泉和兩側的銀杏樹。我站起身來,車門旁已經積聚了幾個人,我只好又坐下,看著人們爭著搶著往下走,不一會兒,車上就只剩了我一個,不,還有一個,李冒。意識到李冒還在車上,我叫了一聲,李冒。李冒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說,眼里空洞無物,我很想感謝一下李冒,但我們崗位上沒有這種文縐縐的習慣,想了想,我說,后悔提那個讓咱們工人坐班車的建議了吧?
這句話我是笑著說的,我只是想調侃一下我們現在的狀態,沒想到李冒一下子沉了臉,說出來的話也冷冰冰的,實在不行,郝師傅,你就別坐這個破班車了。
為什么?我明知故問。
這還能坐嗎?李冒急了。
怎么不能坐?是他們千挑萬選,讓我坐的!我也急了。
好,你坐,你坐。李冒一下子很煩躁。昨天他們就開始指責我,說我惹的麻煩,我處理!你讓我怎么處理?李冒“砰”一下關住車門,下去了,待我關好中間這個車門,下去后,李冒已經邁著大步朝辦公大樓走去了。
崗位上,大伙兒都在操作室里閑坐著,沒有濾液,衛生也搞了好幾天了,除了看看操作規程,看看儀器,大伙兒不知道還能干些啥,宋春風一看我進來,就說,老郝,在班車上聽到什么新聞沒?新聞?我說,公司快倒閉了算不算新聞?宋春風瞪了我一眼,說,早就說快倒閉了,都說了兩三年了,這連舊聞都算不上!劉艷霞插話道,老郝,今天坐班車,感覺怎么樣?我明知這個女人是要看我的笑話,可我還是抑制不住地講了,果然,劉艷霞聽完,乜斜起一雙眼,說,老郝你個大笨蛋!你就這么跟那個女人說,你是修了條好命,要是輪到你去過濾崗位上班,就你這嬌氣勁兒,怕是連命都要保不住!氣死她!
劉艷霞開了頭,大家都開始嚷嚷,有說公司太欺負人的,有讓我自認倒霉的,說胳膊什么時候擰得過大腿?不就是一張臉嗎,咱工人什么時候有過臉!聽著這些亂糟糟的話,我忽然心緒全無,就起身出來了。
金子河干涸久了,越發粗陋不堪,溝底干凈得沒一點雜物,看起來卻異常的臟,溝壁呈現出顏色不明的滲出物,幾乎有些風化的感覺,我點了一根煙,一看,宋春風也過來了。宋春風也在金子河畔蹲下來,跟我一左一右,然后也點了一根煙,又對著那條小水道狠狠地抽了一口,才說,別生氣,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你自己得長點心眼。不過,時間長了,他們總會習慣的吧?說著,他探過腦袋,朝我身上聞了聞,說,哪有什么“味兒”?我怎么一點都聞不到?真是!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騎虎難下了。
我只好硬著頭皮去坐班車,這種情況下,就看出我老婆的好來了。我坐班車這幾天,我老婆變了一個人兒似的,她原來把我身上的“味兒”視同洪水猛獸,這兩天,卻頻頻把腦袋伸到我胸前聞,說,哪有什么“味兒”?那些王八蛋欺人太甚!還百般盤問我坐班車的細節,并給我出主意,我一遲疑,她就瞪起眼,像要替我去拼命。作為她這種態度的佐證,她也不堅持讓我洗二次澡了,這讓我哭笑不得,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坐班車坐出來的好處居然是這點。
帶著老婆給我的鼓舞,我到了崗位上,我沒想到,崗位上的情況才是真的讓人受鼓舞呢,宋春風正帶著劉艷霞他們在板框間忙活哪,有料了,真的有料了,那是我們崗位這半個多月以來來的第一批料,我立刻換上大雨靴,跟他們一起一遍一遍地沖著板框。那天天兒也好,半晌午,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我們腳下的金子河也一點點漲了起來,到水波涌動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那久違的金色,只一層,薄薄的,但那么均勻,那么嚴實,籠罩在那條小水流之上,并隨著小水流一起微微蕩漾,真是好看。我們一邊干著活兒,一邊大聲說笑,這種場景仿佛好久不曾出現過了。到休息的時候,我和宋春風一左一右蹲在金子河畔,我們沒有抽煙,金子河流淌的時候,我們是不能抽煙的,但我們仿佛都聞到了香煙的味道,這種味道遠遠蓋過了其他任何味道,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我看著宋春風,說,要不,我明天不坐班車了?宋春風愣了一下,說,就是,不坐了!有咱們的金子河,坐那個破班車干啥?!決心一下,我渾身都輕松起來,我想,下班后再坐最后一回班車,明天一早,我就給國主任打電話,就說我們崗位有濾液了,我得提前到崗位,不坐班車了。
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們盛達公司的班車,就在我第三次坐的這天,壞了,壞到了半路上。
四
自那天之后,那輛粉紅色班車再也沒有在我們盛達公司出現過。
這幾乎是結束了一個時代。
我自然是沒有班車坐了,沒有班車坐就會比坐班車到崗早,所以,我又恢復了跟工友們在板框間北側的窗戶旁,一邊換工作服,一邊朝窗外望的習慣。實際上,這個習慣動作只有3天沒執行。回想起來,這3天坐班車的日子,簡直就是一個噩夢,而噩夢醒來的部分,就在最后這一天的返程路上,車本來開得好好的,忽然往后一蹾,停住了,再啟動,怎么也啟動不了了,只“哼哼”地響,車上幾個懂車的,包括李冒,都下去查看了,說發動機出了問題。接下來,就只有各想各的轍了,我是讓老婆騎電動車接走的,老婆先是埋怨,后來便說班車壞得好,壞了正好誰都別坐了,很解氣的樣子。我心里也一陣輕松,明天不用坐班車上班了,假如這車很快得以修好,我還得坐班車上班,我也有話說,這班車這么容易壞,我可不敢坐了,要是又把我扔到半路上,我就回不了家了,我老婆說了,下回不管接!說說笑笑中,就把態度亮明了。這才是不顯山不露水地全身而退呢。
這輛班車卻沒能修好,據說,那天拖到修理廠,修理廠認為根本就沒有維修價值了,就又拖走了,至于拖到了哪里,我們就不得而知了,我們知道的僅是,領導們開始坐出租車上班了,每天上班時分,北院的廣場上,一輛又一輛出租車開進來,一位又一位衣冠楚楚的領導從車上下來,你進我出,車頭對車尾的,好不熱鬧。有時候趕巧了,幾輛出租車還開出了魚貫而出的味道。
當然是權宜之計。這一權宜就是5天,5天之后,長遠之計出臺了。我是通過國主任的電話得知這個長遠之計的,曾經也坐過3天班車的其余6個工人肯定也接到了國主任的電話,國主任在電話中很是抱歉,也很無奈,捎帶著還有些遺憾,說,老郝,有個事跟你說。嗯——遲疑了一下,仿佛不好開口,終于下了決心似的,說,哎呀呀,真是對不住呀。你也知道咱們公司今年的情況,很不好,很不好啊,咱們公司這么多車間,可哪個車間都半死不活的,光虧不賺呀!嗯——你知道咱們公司的班車壞了,拖到修理廠,人家不給修。買輛新的吧,咱們公司又沒錢。可領導們總得上班啊!就租了輛班車。嗯——租這輛班車呢,哎呀呀,真是對不住,就20個座,座多的,它費用高哇!真的,費用很高……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接過話頭,說,沒啥,我騎電動車上班,挺好!說完,我迅速掛了電話。
第二天,我和宋春風在板框間北側的窗戶旁,看到了盛達公司租的那輛班車,是一輛藍色車身的中巴,看起來是比那輛粉紅色的班車小一些,也輕便一些。從藍色班車里下來的領導們一個沒變,依然是三個一群,兩個一伙,有說有笑地朝辦公大樓走去,這就相當于新瓶裝的依然是舊酒,而且是,最原始的舊酒,至于我們這7個工人呢,最多算是一次不成功的試驗,是他們要抹去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那條洶涌了將近一個月的金子河又一次面臨干涸,我們可能就真的成了那被抹去的一部分——
那是這一年的最后一個25號。沒在盛達公司待過的人,可能永遠也體會不出25號對我們的重要——我們盛達公司是有自己的“紀”月傳統的,雖然我們的一個月在天數上跟自然月相同,但周期不同,我們的一個月,是從上個月的26號為始,這個月的25號為終。這自然是為了留出幾天時間盤點、結算、清賬等等。我們普通工人不管這些,我們只知道25號是這個月終結的日子,那么,也便是發工資的日子。25號對于我們來說,就像一個節日。我們在這一天領工資,領了20年。忽然有一天,這個節日不再盛大,但好歹還是一種喜悅,到后來,連喜悅也不存在了,變成了失望,之后仍然是失望,深深的失望,到最后,剩下的,便只有罵娘了。
先是宋春風罵,宋春風在板框間罵得很有氣勢,可他的罵,純粹是瞎罵,屁用不頂,要是今天再不發工資,就已經3個月沒發工資了,怎么,讓我們工人喝西北風?宋春風只會罵這個。
但3個月不發工資,對于我們來說,畢竟是頂了天的大事,我們也紛紛開始罵,最會罵的數劉艷霞,她歷數了我們這一年辛辛苦苦沖的板框數,雖然有時候沖得多,有時候沖得少,其中還有兩次間斷,包括這一年的最后一個月,沖了半個月,又間斷了半個月,但這并不是我們工人不想沖,怎么到了最后,會連工資也發不了?最后,我們建議宋春風去車間問問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宋春風去了,回來時耷拉著一張臉,恨聲說道,沒錢!方主任在財務部待了一上午,一分錢都沒有要到,別說發工資了,連進料的錢都沒了!這樣下去,咱們公司早晚得關門大吉!
在本該發工資的這天,聽到這樣的說法,讓我連飯都不想吃,不定什么時候就真的吃不上飯了呢,可飯畢竟還得吃,接到李冒電話時,我剛從食堂打回飯,李冒在電話里跟我說,別吃了,到“木舟港”來吃,我有事找你。想了想,我把飯盒里的飯倒到了垃圾桶里,這是李冒第一次約我吃飯,而且這個點才約,一定有急事,我不能不去。
“木舟港”離盛達公司不遠,是個小飯館。現在雖然正是飯點,可里面人不多,只有三三兩兩幾個散客,不像以前25號這一天,鬧哄哄一片人,我看到李冒在一個掛著半截粉色門簾的小單間里向我招手,我一掀門簾,進去了。這是自不坐班車后,我第一次正面見到李冒,李冒仍然干干凈凈的,只是臉色不太好,很疲憊的樣子,一雙大眼睛泛著血絲。看我坐下,李冒先遞給我一根煙,又把桌子上的打火機推給我,說,先抽根煙,菜馬上就上來。
我朝里側挪了挪,我本能地要遠離人,這是這么多年當一個過濾工人形成的習慣,尤其現在,我對面坐著的是一個來自省城的大學生,再說,自上次我們在班車里不歡而散,我就感覺到了,這個大學生對我有些敵意,我知道這是源自我身上的“味兒”。可我發現,今天的李冒好像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他對我的動作絲毫沒有反應,或者說一點都不在意,看我沒有點煙,他打著打火機,還想往我跟前湊,我趕緊止住了他,自己點著了煙。
等我抽完幾口,李冒說話了,郝師傅,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我詫異地望著他。
25號!我上午去財務部了,見到方主任了。你知道方主任去財務部是干什么的嗎?李冒又說。
太簡單了,要錢。我覺得李冒幼稚得可笑。也不能怪他,一個初人社會的人哪里懂得這么多彎彎繞。別怪我們這些老工人喜歡在年輕人面前擺老資格,老資格也是一種資格,是最公平的一種資格,靠時間和經驗就能獲得,這也是我們這些老工人唯一能擺的一種資格。于是,擺出了老資格的我,用一種寬容而又含有一定優越性的目光看著李冒。李冒并沒有在我這種目光下萎靡,而是表現出了一種不服氣的勁頭,像是發現了公司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樣,開始跟我竹筒倒豆子。
郝師傅,你知道嗎?公司把給你們車間進料的錢挪用了——實際上,這不叫挪用,什么時候錢到不了車間賬上,什么時候錢變不成原材料,這錢就不能算是有了準頭。可是,郝師傅,公司資金這么緊張,一些人該怎么還怎么——公司資金緊張了可不是一年兩年,總有十年八年了,那些人可不是該怎么還怎么,你想要怎樣,你想讓老總們節自己的衣縮自己的食搞生產?可是,不會破產嗎——破產?我們都等著破產呢,破產就好嘍。破產總會有個說法吧,破產了總會有個安置吧?這么半死不活晃蕩著,前,前進不得,后,后退不了。人都給吊死啦!那么,郝師傅,什么事總得有個章法吧—章法?啥叫章法?賺錢就叫章法!可現在賺不了錢呀!我剛來盛達公司的時候,覺得一個這么大的國企,一定會有發展前途,哪知道是這種情況啊!——這種情況影響不了你,你肯定會有發展前途,好好干吧,你還這么年輕,有的是機會。可這個地方太讓我失望了,真的太失望了。我今天上午去財務部,你知道咱們公司租這輛班車,一個月花費多少?
這回我沒有接他的話頭,這是他的領域,我不懂。
一個月小3萬呢!
這個數目確實不小,我吃了一驚。李冒一定也估計到了這個數目能打擊到我,又重復了一遍,真的,3萬塊呢!3萬塊正是進一罐料的價錢,我腦子里馬上打起了算盤,可在一個初人社會的年輕人面前,我還是保持住了一個見過世面有些閱歷的老資格形象,我笑了笑,埋頭吃起了菜。
3萬塊就夠進一罐料了呀!一個月3萬,一年就是36萬呀。李冒把目光從我身上挪到我正在吃的一盤菜上,說,我們還有菜吃,可公司正在等米下鍋啊!
這下,我好像不能再吃菜了,我抬頭一看,面前這個小伙子已經急得面紅耳赤了,他還隔著那盤菜,把腦袋往我跟前湊了湊,像不認識似的瞪著我,而這時候,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我身上還有一種難聞的“味兒”,他說,還有,你知道嗎,郝師傅,這個字還是我簽的!我簽的呀!
什么字是你簽的?我糊里糊涂的。
我不簽還不行!我是班車司機,我得在賬目單上簽字,然后是國主任簽,再后是財務部那個霍經理簽,最后是全總簽——我不簽還不行,國主任找了我好幾次!
我明白了。這個3萬塊的簽字,在小伙子心目中不亞于簽了個出賣靈魂的契約,這讓我覺得好笑,但細想想,又一陣心酸,好吧,這個情我領了。我說,你不是沒辦法嘛。簽就簽了吧,你不簽也自有別人簽。再說了,不是原來那輛班車壞了嗎?修也不能修了嗎?不租這個班車,領導們怎么上班?很奇怪,我說的都是國主任的詞,但那些詞從我嘴里說出來,居然順溜得很。
李冒仿佛對我說的話感覺更奇怪,瞪大了眼,說,你知道什么呀!誰說原來那輛班車不能開了?還能開!我是司機,我知道,是我把那輛班車送到修理廠的。不讓開那輛班車,還得租一輛新班車,純粹是因為——李冒停住了,愣了一會兒神,接著說,純粹是因為你!你還蒙在鼓里,傻不愣登的,替人家說話!
因為我?我更加糊涂了。
可不是因為你!你這家伙,真值錢啊!
我明白了一切。
這很好玩。比我在盛達公司經歷的任何事情都好玩。明白了一切的我和李冒,有一陣兒,沒有多少話好說了,只一個勁兒地喝酒,后來酒勁上來,我們又開始說話,我說,他聽,他說,我聽,但到底能聽進去幾句,就沒人知道了,我只記得李冒說,他當燈檢員的父親訓了他一通,說他當工人當不好,當司機也當不好,這輩子怕是沒有什么希望了,我記得聽到這兒,我抬頭看了李冒一眼,李冒沒有感覺到,仍然大著舌頭說,他讓他父親失望了,徹底失望了。這樣囔囔了一陣后,李冒就醉了。他醉了,我就自己喝。喝到最后,我們都趴在了桌子上。
五
我已經牙疼了兩天了。
自和李冒喝完酒第二天開始,也就是從舊一年的26號,新一年的第一天開始,我的牙就疼了起來,往外吹氣和往里吸氣都疼,疼得嘶嘶的,疼得腮幫子都腫了。劉艷霞說我是下館子下的,宋春風說我瞎操心操的,我沒有告訴他們李冒在“木舟港”說的話,說也奇怪,我坐班車那幾天,一到崗位上,就會迫不及待地把發生在班車上的事情告訴他們,而現在受到如此奇恥大辱,我卻不愿意說了,總也得給自己留點面子吧。
我一牙疼起來就得好幾天,在這幾天里,我只能吃面條和稀飯,好在食堂每天都有面條,這天,在食堂打好面條,我和宋春風往外走,看到食堂門口又圍了一圈人,是又有新“告示”了,等那些人撤了,我和宋春風過去看,“告示”居然是李冒的停職令,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因李冒在駕車崗位上酗酒,違反了公司的有關規章制度,而且態度惡劣,經公司領導研究決定,給予李冒調離原崗位等待分配的處理。怪不得這兩天早上,從班車上下來的司機不是李冒呢!宋春風說。我在寒風中吸溜了一口面條,牙就像被軟綿綿的面條給割破了一般,疼得我差點跳起來。
回到崗位上,我就那么嘶嘶著嘴,給宋春風他們講了我和李冒在“木舟港”喝酒的來龍去脈,這頓酒我們是一起喝的,喝完后,我沒事了,最多只是牙疼上三天五天的,李冒卻仍然不能釋懷,他一定去找他們理論了,不然不會“態度惡劣”,不然也不會被貼在食堂的“告示”上,在我們盛達公司,能貼在食堂“告示”上的人都是受表彰的大人物,像李冒這樣的,還是第一個。
大伙兒都很吃驚。劉艷霞差點蹦起來,說,太欺負人了!他奶奶的!沒有咱們過濾崗位的“味兒”,哪有盛達公司!轉而又說,這就叫陰險,這就叫算計,專門針對咱們工人!宋春風像是不敢相信,又伸出腦袋,在我身上聞了聞,然后痛心疾首地說,沒有多大的“味兒”啊,我真鬧不明白,這些人干嗎放著好好的料不買,放著好好的工不開,去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劉艷霞今天的腦袋瓜子分外好使,說起話來一針見血,不僅僅是“味兒”的事,我看哪,他們是不想讓工人們跟他們坐一輛班車,真要坐在一起,還怎么分得清誰是領導誰是工人?
我很清楚這種聲援的意義,雖然大家發起牢騷來,很是憤憤不平,但也就是個發牢騷,發完也就算了,這事到底因我而起,與他們沒有多么密切的關系,我還能指望他們為我做什么?我一個人從操作室出來,走到板框間,點了一根煙,面前的金子河只是一條丑陋的水泥管道,煙灰落到上面,馬上就消失不見了,我抬頭看看,今天天兒很好,可就算天兒再好,金子河也興不起半點漣漪了。算起來,它又干涸了兩個來星期了,而且,據小道消息說,公司這回很有可能會放棄它。原因類似于丟車保帥。公司前段時間為806車間申請了歐洲認證,這種認證不好通過,需要大量的投資,公司把能劃拉到的錢全用到那上頭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806車間通過了認證,可就在認證后第三天,停產了。現在,對于盛達公司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要重新啟動806車間,我們車間就只能往后靠一靠了。問題是,如果806車間能夠恢復生產,我們車間就還有一線生機,如果這個車間恢復不了,我們的下場也就一種,停產,下崗。所謂唇亡齒寒。
那天下班,看別人都走了,我才進更衣間拿外套,往身上披的時候,我站到了板框間北側的窗戶旁,我很少在這個點往北院看,一般下了班,我們工人都急著往家走,根本沒有別的閑心,那天,我實在不愿跟別人并肩往外走,才留在了最后,我透過窗戶看到了班車,藍色車身的,從省城的公交公司租的,一個月需要3萬塊錢租金的那輛,現在,那輛班車上滿了人,車門一關,很是驕傲地出了北院門,上了路。
估計李冒那孩子以后也開不了班車了。我聽到身后有人說話,一扭頭,是宋春風。宋春風竟然也沒走。我知道宋春風的意思,都調離原崗位了,很難再回去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啊。看那輛班車開得沒影了,宋春風又說,走,咱們去外面吃點飯,吃完飯,跟我去找一個人。找誰?我問。找誰?老包!他答。
我估計宋春風去找老包的初衷不過是訴訴苦,得一點安慰,我當然也是這個想法,我們誰都沒想到,一到老包家里,我們就完全改變了思路。
老包在一幢高檔小區里住,我們遵照他電話里的指示,左拐右繞才找到了他家,一摁門鈴,老包就從門里迎出來了,幾個月沒見,這家伙更胖了,也更會說話了,一邊叫著稀客,一邊把我們往屋里讓,然后又是點煙又是倒茶,弄得我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說起來,老包曾在我們車間待過幾年,我們跟他都是十幾年的工友,據宋春風講,當年他還跟老包在一個宿舍里待過幾年。剛開始,老包因為工傷的問題,跟公司“鬧”的時候,還找宋春風商量過,宋春風還替他寫過材料,但還沒待老包的問題得到解決,他們就鬧起了別扭,原因是宋春風那一年當上了職工代表,老包以為是公司給了宋春風點甜頭,從而分化了他們,實際上,宋春風的這個代表是我們車間一個老職工代表退休后,方主任給安排的,安排宋春風當這個代表,一是因為宋春風資格老,他是建廠的第一批工人,是車間最早任命而又沒有得到升遷的大組長,另一個是因為宋春風這個人只會發牢騷,只會逞嘴皮子上的能,從來就不會行動。當然,這些都是后來車間其他人總結出來的。
現在,這個只會發牢騷的人到老包家里發牢騷來了。
老包的家很適合發牢騷,一人一杯茶,一人一盒煙,茶水喝了兩杯就撂下了,煙卻是越抽越兇,一邊用中指嗒嗒磕煙灰,一邊不停地抽,不停地發牢騷,抽到第五根,我們的牢騷發完了,老包開始發言,這個精明的家伙,剛開始還跟我們遮遮掩掩的打官腔,看我們一臉冷峻,才轉了方式,跟我們好好說起了話,說是好好說話,也做了半天鋪墊,無非是電視上我們常聽的那套,到說到問題的核心,老包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凝重了,我們也停止了抽煙,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挺直身體坐著,瞪大眼睛看著他。
你們這事好解決!依我看,沒有別的辦法,取消班車!現在咱們公司不是沒自己的班車了嗎,那就取消租用班車!老包說。
這話落地有聲。我們像是被這聲音給震懾到了,半天沒有說話。說實在的,我敢保證,我和宋春風,包括車間的大部分工人,都在腦子里設想過這種情況,他媽的,哪天他們自己也騎電動車上班就好了!但我們只是想想而已,這又怎么可能?班車在我們盛達公司的存在,是一種秉承了十幾年的傳統呀,幾乎象征著一種權威,象征著一種不可動搖的格局,這種東西一旦要觸動,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不是要造成一種大范圍的混亂?
怎么不可能?老包欠了欠屁股,給我們一人點上一根煙,自己也點上一根,抽了兩口后,他在煙霧繚繞中笑了,笑得很是神秘莫測,接著,他開始給我們講如何把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變得可能。
老包果然是老包,除了包“鬧”,還是個包打聽。他說他早就知道面對現在這種岌岌可危的狀況,公司下一步準備怎么辦。怎么辦?集資!老包說。集資可不是個小事,不能一開始就鬧得沸沸揚揚的,就一直沒向外面公布,但集資又涉及全公司職工的切身利益,必須得通過職工代表同意,才合法有效。也就是說,不出半個月,公司就得臨時召集一次職工代表大會,好通過職工集資的決議!老包接著說。
我們又吃了一驚。集資,對于我們這個搖搖晃晃的盛達公司來說,不是個新鮮名詞。3年前,我們就集過一次資,那次沒有通過職代會,而是層層動員,層層施壓,以“不集資就別上班”為條件,要挾職工,最終得以集資成功,但不到一年,那些有些門路的職工就開始支取集資款,后來,到兩年期限后,我們按當初公司的承諾支取了集資款和利息,雖然從款額上計算,我們個人并沒有吃虧,但集資這種事,跟在銀行存款畢竟是不同的,風險很大,我們這些小工人,自然不想把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錢拿去集資。
這是最后一個辦法了,不集資,咱們公司根本過不去這個坎!老包像是看透了我們的心思,說。你愿意公司現在就破產,然后咱們這些四五十歲的人都出去找工作,還不一定能找得上,還是愿意拿出一部分錢來,支援一下公司?現在的老包,忽然變成了國主任的角色,開始對我和宋春風循循善誘。
破產?我記得我跟李冒說過破產的事,我說,破產就好嘍。我說,我們都愿意來場轟轟烈烈的,生也好,死也好,都痛快點,別用鈍刀子割肉,但實際上,我們內心又都很恐懼,就像老包所說的,我們已經四五十歲了,我們這些年積累下來的工作技能和工作經驗,只在制藥公司里有用,一旦制藥公司不存在了,我們還能干啥?可能只能去做些體力活了,而以我們現在的歲數,我們又能有多大的體力?
大部分工人都會選擇集資的,你們也一樣!老包一語中的。
可集資跟班車有啥關系?不是在說班車嗎,怎么扯到集資上來了?我們忽然找出了問題所在,瞪大眼睛,問老包。
當然有關系!你們想,要是在職工代表大會上,那些領導們收到一份取消租用班車的建議,上面還有大多數職工代表的簽名,他們會怎么辦?老包很是得意,一雙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凸了出來,嘴角上還掛著一絲輕蔑的微笑,這是技癢了,這是按捺不住了,我忽然覺得老包有些可怕。但這種感覺卻絲毫沒有抵消老包帶給我們的震撼。我和宋春風,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去了一趟老包家,只一趟,我們3個就一拍即合地結成了一個行動小組,我們制定了計劃,分了工,老包負責收集情報和聯合其他職工代表,我負責起草文件,宋春風負責在職工代表大會上扔手榴彈——老天,宋春風正好是職工代表,這一切就像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樣。
我們的條件是,如果不同意我們這個建議,我們就不同意集資。
從老包家出來,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腦子里亂哄哄的,那些不久后就會出現的轟轟烈烈的場景一直在眼前蹦,領導們多么震驚,工人們多么高興,我和宋春風又是多么得意——我不斷修訂著自己的想象。想想我自己從小到大這幾十年,小學、初中、高中、大專一路上下來,畢業后進了盛達公司,開始當工人,這一當就是十幾年,而且,后半輩子也基本定了型,不是繼續當工人,就是下崗,跟別的工人唯一不同的是,我坐了3天班車,原以為坐班車能讓自己跟其他工人不一樣,最起碼得到一點虛榮吧,沒想到這3天班車卻成了我心頭的一根刺,而現在,我要把它拔出來了。
我就這么任腦子洶涌澎湃著回了家,進了小洗澡間,開始洗澡。不坐班車后,我又開始在我家的電熱桶下洗二次澡,倒不是老婆要求的,老婆后來根本沒有要求過我這一點,是我自己要去洗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進了家就直奔小洗澡間而去。而這天,是我在家洗二次澡洗得最痛快的一次,我第一次覺得我的身體很莊嚴,第一次覺得我的身體無比重要,好像我必須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來盛放它,而這個小洗澡間是最適合的。從洗澡間出來,我仍在胡思亂想,我就這么折騰了一夜,而第二天一早,當我看到第一縷晨曦出現在窗戶外頭時,我一下子就后悔了。
可我不會表現出什么,我不愿意做一個辰包。崗位上,我和宋春風待在金子河畔抽煙,我在左邊,宋春風在右邊,中間隔著二尺見寬的金子河,煙灰噗噗落在金子河上,金子河固執地一如既往地干涸著,引導著我們的憤怒,不過,我們這時的憤怒已經有了節制,我們不會任它蔓延,我們學會了隱藏,我們知道,事情必須周密,不能出一點差錯。宋春風朝操作室里看一眼,說,連劉艷霞他們也不能有半點覺察!而我從他的眼里,看出了他對他那些下屬的羨慕,是的,宋春風也后悔了,后悔我們采取了這樣一種激進的方式來試圖打破這個堅固的堡壘,我們不知道結果將是什么,也許這個結果將會累及到我們本已庸碌透頂的人生,但我們已經別無退路。
六
一個周三的上午,職代會終于召開了。
是在北院的辦公大樓召開的,我們工人很少有機會去北院,尤其是去辦公大樓,這所據說花了幾百萬建造的5層建筑,對于我們來說,多少有點神秘。今天不同,今天辦公大樓上一下子涌現出了好多穿藍色工作服的工人,讓這座平日里一副嚴肅面孔的辦公大樓顯得很熱鬧,我也夾在他們之中。老包卻沒來,老包在電話里說,他臨時有點事,出門了,來不了。我們覺得很奇怪,還有比這件事更重要的事情嗎?你就不怕出點意外情況?老包答,什么意外情況?絕對不會出!做什么事情全在謀劃,謀劃好了,就不會出意外!我轉念一想,馬上明白了他是故意不來的。他不是職工代表,他也不曾坐過三天班車,他為什么要出現在鬧事的現場?但他肯定沒在遠處,他一定時刻關注著事件的發展。我跟他不一樣,我不能不來,我要給宋春風壯膽。好在,職工代表人多,沒人注意我,可時間一到,這些職工代表全去了最里頭的大會議室,辦公室里就剩下了我一個工人。
我的牙疼仍然沒有好,其實,不能叫沒有好,是兩天前又犯的。兩天前,公司傳出了要集資的傳言,這說明職代會馬上就要召開了,而我們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從老包那里得知了這個消息,并在老包的帶領下開始了我們的謀劃,這說明一切全在老包的掌控之中,但我的牙還是不可抑制地疼了起來,疼得嘶嘶的,疼得腮幫子都腫了。辦公室文員小劉以為我在等醫務室的老孫,就說,老孫今天請假了,不來!我點點頭,卻并沒有離開,小劉詫異地望著我,望了一會兒,說,等職代會消息?集資集定了!就是數目上還沒定!我說,工人們最關心這個了。小劉說,可不。不過,聽說跟上次差不多,上次是工人每人5000,班組長8000,車間主任一級的10000吧?
我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小劉拉呱著,耳朵卻始終留意著大會議室的門,門倒是開了兩次,全是工作人員出來拿東西,這個工作人員從辦公室門前經過時,對我視若無物。第三次開門,仍然是那個工作人員,不過,這回從辦公室門口過時,這位工作人員愣了下神,然后快步走到我跟前,說,你們組長宋春風行呀!又恍然大悟似的,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你這家伙,也行呀!
小劉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一清二楚。現在,大會議室里想必已是翻江倒海,好,很好。我這一放松,牙疼好像也輕了些,但隨即又劇烈地疼了起來,簍子肯定是捅下了,結果是個什么樣?慢慢的,辦公室積聚了10來個人,不過都是后勤職員,都是來探聽職代會消息的,眼看著這個會越開越長,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到底讓他們出多少錢集資,他們卻不知道這個職代會還有一個別的議題。臨近下班時分,他們終于看到大會議室的兩扇玻璃門打開了,職工代表們也一個個從會議室里出來了,他們先聽到一個消息,工人每人8000,班組長10000,車間主任13000,這個數字不在他們預料之中,他們哇哇叫了一陣,接著又聽到一個消息,還通過了一個決議呢,取消租用班車!
這句話,讓他們全都愣了。班車?取消租用班車?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他們不相信。是真事,以后領導們也不坐班車上班了!有人解釋。他們這才回過神來,說,原來這個會開得這么長,是為這個呀?也值了,班車早就該取消了,真該取消!這下,誰也沒有特權了!也許是這件讓人高興的事情沖淡了集資款帶給他們的郁結,畢竟資肯定是要集的,而取消租用班車一項,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驚喜,他們好像都高興得什么似的,把這個消息你傳我,我傳你,傳了個遍,然后一伙兒人議論紛紛地往樓下走,一時間,辦公大樓整個空間里好像都充斥著嗡嗡的回聲。
這種場景卻讓我心頭一驚,這么一來,取消租用班車倒有益于集資了?我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發悶,這種感覺卻不能跟宋春風說,雖然宋春風并不像那些工人們一樣,主次不分,但他現在的擔心跟我完全不一樣。
據宋春風講,當時,他提交那個提案的時機沒有把握到最好,早了點。按我們的計劃,肯定得在正式開始討論集資事宜之前提交,宋春風也是這么做的。大會一開始,工會柴主席講了講話,全總講了講話,就要進行下一項議程,這個時候,一片寂靜中,宋春風舉起了手,他說,我這一舉手,全會議室的人都扭過頭來看著我,我橫下心來,從一個個人背后穿過,把提案交到了主席臺上,然后我就在底下瞪大眼睛看著主席臺,那個時候,我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孤軍奮戰了,因為提案上有半數以上職工代表的簽名。這時,再看主席臺上,工會柴主席、全總、賈副總等領導們全變了臉色,然后,柴主席宣布,他們要臨時開個小會,會后給大家答復。接著,他們打開這個大會議室的另一個門,一個跟著一個地進了里間。不到10分鐘,他們就出來了,各就各位后,柴主席把他跟前的話筒往全總這邊推了推,全總稍稍往前探了探身子,開始說了,全總說話的聲音很洪亮,我們在下面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各位代表,剛才宋春風代表大伙兒交上來一份提案,我們幾個人研究了一下,原則上同意大家的提案,下來后,我們再具體研究實施細則,請各位代表監督!下面呢,我們開始進行下一個議題,研究集資問題!
事情就這么簡單。
然后就是按議程往下進行,在正式的議案提出來之前,先設立議案委員會,設立監票人,計票人,這些都通過以后,工會柴主席開始宣讀集資方案,方案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內容,包括集資目的、集資方式與集資金額等,另一部分是集資款的管理,包括使用權限、使用范圍以及集資人的權益等等。會議開到這個時候,宋春風說,我忽然感到心里沒了底,你想啊,他看著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說,咱們提這個提案根本沒有這些程序做保障,雖然領導們都同意了,但萬一他們反悔呢,只是個口頭同意呀!我要是晚點再交咱們這個提案就好了,也讓大家投投票,也設個監票人,計票人!我安慰他,咱們這樣應該也有效吧,有這么多職工代表的簽名呢!
宋春風卻仍然不放心,堅持要給老包打電話,老包在電話中說,你們倆瞎操心,一點問題都沒有,放心吧!電話很快就斷了。這個老包,自從職代會召開后,就再沒跟我們主動聯系過,我們聯系他,他的口氣也顯得很不耐煩。他這是要跟我們撇清關系呢,可這狐貍尾巴也露得太早了吧?宋春風看看我,眼神一下子變得很兇,仿佛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老包,而不是我,或者,我也會棄他而去似的。
我沒辦法棄宋春風而去,雖然我很容易棄他而去,我并不是職工代表,我并沒有簽字,我跟老包還不一樣,老包盛名在外,我不過是一個坐了三天班車的過濾工人,一無所長,我想要抽身很容易,但我不能,我跟宋春風在一個崗位上,天天見面,看見他,就相當于又一次體會到了我在班車上遭受到的奚落,這讓我覺得日子愈發難熬。
一周過去了,我們已經按照規定集了資,我們工人每人8000,班組長10000,車間主任一級的13000,這個資集得順順利利的,沒有聽到一點不合拍的聲音,我大略算了算,差不多得有800萬。
之后便只剩下等待了。我們在崗位上打掃衛生、學習章程、發牢騷、抽煙,同時豎起耳朵聽著來自北院辦公大樓的風吹草動,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五天、一個星期、十天……辦公大樓很安靜,而那輛藍色車身的班車卻很熱鬧,一如往常地進進出出,仿佛職代會從來就不曾開過,仿佛宋春風從來不曾在會上提出過什么,就像劉艷霞說的,宋組長,你折騰了半天,管個屁用啊?
而這個時候,我們崗位已經快兩個月沒有料了,也就是說,那條金子河已經干涸了快兩個月了,它就像一個遭到拋棄的怨婦,不修邊幅,自暴自棄,渾身上下沒有一點神采,只剩下越來越多的皺紋,好像一下子老去了幾十年,馬上要完蛋似的,這天,我實在看不下去,擎著水管子,開始用清水沖洗這條小水道。要有料了?劉艷霞從操作室里奔出來,問。一般情況下,接到料下來的通知后,我們才會沖洗小水道。
沒有。我頭也沒回。
沖洗過后的小水道清清亮亮的,像雨后的天空,我滿意地舒了口氣,這時候,我聞到了一股子“味兒”,像臭豆腐,不過,沒有那么沖,那么濃烈,而是輕輕的,淡淡的,像浮起了一層霧氣,但是,確實有,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聞到我們崗位上的“味兒”了,要不是今天沖洗了小水道,我差不多都要忘記這種折磨了我們工人這么多年的“味兒”了。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不知怎么回事,我開始想念我們崗位上的“味兒”,我下班后不再先洗澡,回家后的二次澡更是不洗了,衣服換得也沒那么勤了,我知道這是因為我自己的心灰意冷,另外,還有一層原因,我希望自己能積攢出來一點“味兒”,好讓我不至于再把它忘掉,最好搞得渾身臭烘烘的,哪怕讓老婆罵一頓呢。
實際上,這個“味兒”來臨的時候,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而是帶著一股沖天而起的勢頭,一下子就彌漫了我們整個崗位,是的,我們有料了,我們有板框可沖了,我們的金子河又要流淌了,那個時候,我才明白,不止是我一個人在這段灰色的日子里想念過這股子“味兒”,我聽到崗位上別人也在說,哎呀,可算聞到咱們崗位的“味兒”了!
我們就在這股子“味兒”中,大干了一場,休息時,我們又聽到了一個消息,從明日起,那輛租來的藍色車身的班車將不再運行。這是職代會開后的第三個星期,事情總算塵埃落定。我和宋春風互相看看,心一下子落到了肚里,我們無法忍受的,始終是耍弄。就在我們一身輕松地要抽根煙時,崗位上的電話響了,宋春風接了后,臉上的表情全變了,像是對什么事情難以置信,然后又一臉僵直,接著倒松松垮垮地一笑。
老郝,老劉,你們有班車坐了!宋春風指著我和劉艷霞說。
誰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和劉艷霞一下子也難以置信——幾乎在給我們車間進了料的同時,公司又買了兩輛新班車,是的,是兩輛,一輛玫紅色車身的,一輛青灰色的,玫紅色車身的20個座,剛夠那些領導們坐下,青灰色車身的45個座,是給工人們坐的,這輛青灰色班車從省城方向開過來,接上住在沿線的工人,然后橫穿縣城,接上住在那條線上的工人們,最后再朝盛達公司開去。
我和劉艷霞就在青灰色車身的這輛班車規定的線上住。
說起來,劉艷霞第一次坐班車,心情比我還緊張,這跟她在崗位上的表現很不一樣。頭天晚上很晚了,她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先給她在旁邊占個座,我們好坐在一起,這是怕自己身上的“味兒”讓工友們嫌惡啊,我答應了,我當然也不愿意讓工友們嫌惡我。第二天,等我們都坐上去,我們才發現,我們完全是杞人憂天,倒不是說,大家對我們的“味兒”一點感覺都沒有,而是車廂里什么“味兒”都有,有我們過濾崗位上的酸臭“味兒”,還有環保崗位上的腥臭“味兒”,還有機油味……這些味兒混合在一起,就相當于什么味都沒有,這是我們工人們的哲學。或者,實際上,根本就沒什么“味兒”?
不過,司機肯定不那么想,因為我們班車上的司機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工人,或者說,這個司機,還沒有在工人崗位上待到足夠的時間,所以,他并不懂得我們的哲學,他悶頭悶腦地坐在駕駛座上,慢吞吞地發動了班車,我和劉艷霞對望了一眼,我們本來想跟他打聲招呼的,后來也懶得打了。剛開始,我聽說李冒要來開這輛班車時,還給他打過電話,李冒在電話中支支吾吾,什么都沒說,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我不知道他當燈檢員的父親會怎么看待他這次的選擇。現在,我倒理解了他,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像我一樣的工人,總有一天,他也會理解我們的哲學,我們得給他時間。
班車曲里拐彎拐進一個高檔小區,老包上來了。老包夾著個包,坐在前頭,可一個勁兒扭過頭來,跟這個跟那個打招呼,當然也跟我打了個招呼,我知道他表面上跟我很熱絡,內心里卻恨不得不認識我,而我也一樣,恨不得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他,更沒有找過他,回想整件事,我總覺得自己始終還是被耍弄了,到最后,倒成了兩輛班車!而我又無法拒絕坐上班車的誘惑,我不坐,難道這輛班車就不開了?可是老包怎么會坐上班車的?他并沒有在這條線上啊。下了車,我問劉艷霞。劉艷霞告訴我,老包能坐上班車,是費了點周折的,當然,他們不敢不讓他坐。到底怎么回事?我又問。劉艷霞說,你不知道,當初,工人班車的行車路線是經過領導們研究決定的,橫穿縣城時,只經過兩個小區,這兩個小區全在舊城區,是咱們工人們的集中居住點,那幾年,你還記得嗎,咱們公司效益好那幾年,好多工人們在那兩個小區買房子。我點點頭。可是老包不干呀,老包也得坐班車,國主任說,你居住的那個小區只有你一個人,又在新城區,去拉一趟你,太不劃算了,再說,班車路線都已經定了。老包哪里肯聽,又去找了全總,結果,這輛班車就改道啦。我愣了愣,嘆了口氣,說,這個老包,還真行!
劉艷霞看了我一眼,說,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這次職代會前,領導們私下里決定的是,工人每人集資5000,大組長8000,車間主任一級的10000,到了職代會上,才現改了額度,這事你肯定不知道。劉艷霞眉飛色舞,你別不相信,是老包喝醉了親口說的,不過,你可別向外說呀!
我相信。
可是不管怎么說,又一個春天降臨到了我們這個地方,我們公司北院廣場上的銀杏樹開始冒出綠芽,一側草坪上的草也更綠了一點,襯得廣場上的噴泉更加如珠玉一般清涼干凈,我們在這樣暖融融的早晨從班車上跳下,奔到崗位上,現在,我們過濾崗位也充滿了生機,我們換上高筒雨靴,沖上兩個小時的板框,那條小水道就會一點點蓄滿水流,如果天兒好,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過來,那條小水流上就會泛出一層薄薄的金色,然后蕩出一圈一圈的波紋,這是我們的金子河。休息時,我們會蹲在金子河畔,欣賞金子河波光粼粼的風采,但我們不再大聲說笑,每一天的工作日都是如此。
這樣的日子不過過了兩個月,因為天氣持續霧霾,有一天,宋春風從車間開會回來,耷拉著一張臉,這是要限產了。一段時間以來,我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接下來,誰都知道,金子河又將面臨干涸,這是金子河沒法擺脫的命運,也是我們沒法擺脫的命運,對這點,我們已經習慣了。
下班時分,北院廣場上的兩輛班車早就虛位以待了,一輛玫紅車身的,一輛青灰色車身的,一個停在廣場東,一個停在廣場西。宋春風因為住在城南,沒有班車坐,心里自然不平衡,這個原來只會發牢騷的人,經歷了職代會,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也去找了公司,先是去找國主任,后來又和一幫人一起去找了全總,回來后,他向我們轉述結果,說好多人去找全總,光針對班車這一項,就有兩撥,他們這撥是沒有班車坐的,要求也派一個班車,憑什么他們能坐,我們不能坐?另一撥是離公司比較近的,不要求坐班車,要求派發補助,我們給公司省了錢,這錢就是我們的!全總怎么說?我們問。能怎么說?來回繞著說唄。不過,我們不會放棄的。宋春風說。
我安慰不了宋春風,我說什么也脫不了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這讓我坐班車時,總有些負疚感,時間長了,也便無所謂了。現在,每天下班,我都和劉艷霞一道,去北院乘坐班車,我們坐在那輛青灰色的班車中,透過車窗,看到全總、賈副總、呂副總、劉副總、工會柴主席、陳總工程師等領導們從辦公大樓上下來,一個接一個地上了前頭的玫紅色班車,接著,車門一碰,那輛班車就發動起來了,然后我們這輛青灰色班車也緊跟其后,開了出來,在經過門崗上的電動門時,這兩輛班車都會減一下速,穿過門口,便加快了速度,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分別疾馳而去。
責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