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一路上,小梨都在跟乃建賭氣。
已經(jīng)下了高速,前頭就是滹沱河了。窗外是大片的田野,偶爾夾雜著樹木,也不知道是鉆天楊,刺槐,還是別的什么樹。今年因為閏月的緣故,過年晚了。立春是早就過了。眼看著就要進七九。七九河開,八九燕來。這個時節(jié),地氣蒸騰,隱約有一種躁動??諝饫镆察F蒙蒙的,像是軟軟的煙靄。麥田里的綠,還有那么一點猶豫,卻終究是漸漸明朗起來了。陽光一晃一晃的,在窗玻璃上跳躍,車子里便被弄成了兩個世界,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
妞妞塞著耳機聽歌,搖頭晃腦的。再不像小時候,見了什么都一驚一炸的,尖著嗓子,指給大人看。乃建卻慢悠悠的,跟那司機沒話找話。反腐啊,環(huán)保啊,房價啊,時局啊,說的都是天下大事。聽那口氣,好像他剛從國務(wù)院開完會出來。滔滔不絕的,有時候憤激,有時候無奈,有時候長嘆一聲,是冷眼熱腸的氣勢,卻都是心中有數(shù)的。小梨素日里早聽慣了,那種語調(diào),叫人不由得就心思走遠了,走遠了,遠到自己也認不出的地方,卻忽然又被某一句驚醒了。就像眼下,乃建在副駕駛座上回過頭來,沖著小梨問一句,是不是?嗯?對吧?小梨只是不理他。
乃建也不覺得尷尬,照例是笑瞇瞇的,跟那司機聊得火熱。司機可能是石家莊郊區(qū)的,口音挺重。這時候,乃建正跟人家聊著馬上就要召開的兩會,說起某個大老虎,又笑又嘆的,不想那司機冷不丁問了一句,大哥在北京,有房不?乃建愣了一下,有啊。司機仍不死心,多大?乃建遲疑了下,仿佛是有點吃驚,也有點拿不準,半晌才說,還行,湊合住唄。司機卻沒有追究,只自言自語道,媽的北京那房價,嚇死個人。乃建說可不是。過一會兒,司機又問,有車不?乃建說沒,沒買。北京那交通!司機說噢。就聽乃建抱怨起北京的交通來,又順便談起了著名的霧霾。小梨正被觸痛了心事,氣得喉頭硬硬的,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本來,小梨是想著借一輛車開回家的??墒谴筮^年的,借人家誰的呢。又想到租,反正租車也方便了,一個電話的事兒,乃建也有本兒,開回去就是了,不過是四五個小時的車程。乃建卻不肯。說坐動車多好,要么就高鐵。又環(huán)保,又省心,何苦呢。小梨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氣得咬牙道,我就是好面子,怎么著?
轉(zhuǎn)眼已經(jīng)進了縣城了。陽光越發(fā)明亮了,照得滿街都是紅塵擾擾的。路邊店鋪的招牌一掠而過,叫人來不及細看。街景也是新鮮的,有一點熟悉,更多的是陌生。好像是這么多年的光陰,嘩嘩嘩嘩地倒退著,倒退著,倒流河一樣。想起來,都恍惚得很。在這個縣城,她曾經(jīng)讀過三年書。那時候,是初中,就在城北,附近有一條河,叫作木道溝,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一下車,家門口早有人迎著了。爹立在臺階上,穿著她給買的羽絨襖,煙色絨線帽。姐姐姐夫過來,幫著拿后備廂里的東西。見了妞妞,都說長高了長高了,這一晃。乃建付了車費,打發(fā)那司機走了,過來同大家打招呼,又拉住爹的手,問寒問暖,趕著叫爸。爹一輩子沒有兒子,哪里經(jīng)過這個,早被叫暈了,呵呵呵呵地笑著,露出一口白瓷瓷的假牙。乃建今兒個穿了一件鐵銹紅皮夾克,圍著黑色羊毛圍巾,皮鞋锃亮,很是扎眼。小梨從旁冷眼看著,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乃建的那一口京片子,平日里覺得頂煩,現(xiàn)在聽來,卻是十分的順耳好聽。又打量乃建的衣著,覺得還算得上體面,便暗暗后悔,光顧著慪氣,倒忘了叫他換上那件新買的襯衣了。
男人們在北屋里喝酒。女人和孩子們在東屋,嗑瓜子,說話。屋子里有暖氣,還特意開了空調(diào)。暖風(fēng)薰薰的,吹得人頭昏腦漲。妞妞照例是手機不離手,忙著刷微信。大姐慌得給她抓糖不是,抓瓜子不是,抓花生不是。她哪里要這些。地下早已經(jīng)擺了一張低桌子,大家圍坐起來。姐夫和外甥們一趟一趟的,先是冷碟,再是熱炒,大魚大肉,大葷大腥。小梨看著一桌子的七大碟子八大碗,心里不由得怨爹太費事,乃建又不是外人,也不是頭一年上門的新女婿,何苦這么費事呢。大姐一個勁兒地往妞妞碗里夾菜,嘴里用芳村話勸著,叫她多吃點多吃點。妞妞也聽不懂,只是皺著眉,克制地笑一下,依然埋頭玩手機。大姐著急道,你看這。這孩子啥都不吃,你看這。小梨肚子里有氣,說甭管她,還是不餓,餓了就吃了。大姐又忙著給小梨夾菜,直把她的碗里堆得小山一樣。小梨一面把一只雞腿夾給旁邊的孩子,一面笑道,我又不是且(客),甭光顧著我,你們倒是動筷子呀。
正說話呢,又端來一盤煎餃子。芳村的風(fēng)俗,娘家大年初一的餃子,是一定要吃的。吃了好。出嫁的閨女回門,這是必上的一樣飯食。究竟怎么個好法,小梨也說不清。總之是,命好運好,添福添壽吧。爹撩簾子進來,立在一旁,看著小梨吃餃子。大姐笑道,我說要割羊肉的,爹不讓。如今羊肉也是忒貴。轉(zhuǎn)臉跟小梨說,早些年,娘還在的時候,最愛吃羊肉餡兒。小梨見提起娘,忙看了爹一眼。大姐笑道,也怪,我就偏不服那股子味兒。又夾了幾個餃子,放進她碗里。
爹摸摸索索的,從兜里摸出幾張錢來。一一分派給孩子們。一個孩子二十,妞妞呢,卻給了一百。小梨想攔下,卻晚了。回頭正瞥見外甥媳婦,盯著妞妞手里的票子,臉上似笑非笑。小梨趕忙也掏出壓歲錢,給孩子們分。大姐忙笑道,啊呀呀,小孩子家,有這么點意思就行了,給這么多干啥!又低聲跟小梨說,傻。都落進人家腰包里啦。拿下巴頦指了指她兒媳婦。小梨就笑。
院子里有人說話,青嫂子撩簾子進來,哎呀一聲,叫小梨。小梨趕忙起來給她讓座。青嫂子在床沿上坐下,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直把小梨看得都臊了,才又哎呀一聲,嘆道,幾年的小梨呀。果然是北京城里來的,硬是不一樣。小梨笑道,青嫂子你笑話我吧。青嫂子說,哪敢笑你呀。你如今是金貴人兒。比不得我們這些莊稼主子。青嫂子說梨呀,嫂子問你,在北京,一個月掙多少錢呀。小梨沒料到她這么直接,心里一驚,臉上卻笑道,我呀,反正夠花了。青嫂子哪里肯依,笑道,那到底掙多少呀?大城市里不比芳村,花銷可忒大。小梨笑道,省著點兒花唄。青嫂子伸出幾個指頭,說有這個數(shù)?小梨搖頭不是,點頭也不是,只是笑。大姐端著瓜子花生過來,讓青嫂子,青嫂子抓了一把,一面咔嚓咔嚓剝著吃著,一面笑道,你看你,還藏著掖著,又不是外人!還有你家她爸,掙多少?小梨正不知道該怎么招架,然嬸進來了。高聲音大嗓門的,要借外甥的車用一下。大姐說,怎么,又去相媳婦?然嬸嘆道,可不是。見天相他娘的媳婦!光相媳婦就把家相窮了!狗日的沒出息,天天上網(wǎng),就不會從網(wǎng)上勾搭一個?急了我叫他打一輩子光棍兒!小梨忙問是誰相媳婦呀?青嫂子撇嘴道,她那二小子唄。青嫂子說沒車就別臭顯擺。好意思呀,老借人家的。費車不說,這油錢怎么算?
午后,整個村子都懶洋洋的。陽光亮亮的,有一點風(fēng),是春天的意思了。大街上掛著彩,花紅柳綠,在風(fēng)里招搖著。人家門楣上都貼著春聯(lián),掛著大紅燈籠。一地的鞭炮紙屑,紅彤彤的,空氣里有淡淡的硫黃的味道。街上卻不怎么見人。胡同口,大門前,還有街邊上,停著一輛一輛的汽車。有車不斷地從街上開過去,開過來,騰起細細的飛塵,半晌不散。也沒有唱戲的,也沒有說書的,就連孩子們也不多。不像她小時候,穿著新衣裳,在街上玩耍。鞭炮一聲起一聲落,把空氣炸得新新的,更清澈凜冽了。衣兜鼓鼓囊囊的,滿滿裝著花生瓜子。糖在嘴里一點一點融化,從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去。芳村的年味兒,真的是不比從前了。
周圍的房子都蓋得氣派。樓房,大多帶著車庫,平房呢,寬敞的院子,高高的圍墻,鐵桶一般。正看著呢,聽見汽笛響,趕忙往路邊避一避。不想那車卻停下了。正詫異呢,車窗子搖下來,里面探出一個男人的腦袋,叫她的小名。小梨見那人穿了件淺米色休閑西裝,深藍襯衣,也不怕冷。知道是村里人,卻一時叫不出名字來。那人笑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呀。老同學(xué)都不認識了?小梨腦子像是凍住了,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那人見她怔忡的樣子,大度地哈哈一笑,說好啦好啦,還是早先的性子,一點兒都不改。裝一裝都不會,老叫人下不來臺。一面說,一面把一張名片遞過來。車里開著空調(diào),夾帶出來一陣暖香的風(fēng)。小梨看那名片,失聲叫道,哎呀,是你呀。小賓就笑。小梨笑道,都大老板了,春風(fēng)得意啊。小賓笑道,笑話我是吧。誰不知道你是大城市來的。兩個人就一個車里,一個車外,說起話來。陽光照在車窗子上,有一道光白亮亮的,正好把他們切割開來。小賓的一只手在那交界處擱著,手上一枚碩大的金戒指一閃一閃的。
小梨指一指那戒指說,要把人眼睛晃瞎了。小賓說,又笑話我??戳丝葱±婀舛d禿的手,笑道,你們城里人都戴鉆戒是吧。小梨臉上一窘,正不知該說什么,小賓卻又岔開話題了,說起了別的。又說起了當(dāng)年的一些個同學(xué),如今大都在芳村,都兒女成行了。有的都當(dāng)了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小賓感嘆道,真快呀。我們都成了小老頭了,你還是小姑娘模樣哩。小梨笑道,少笑話人吧你。誰比誰小呀。正說話呢,大姐遠遠地叫她。小賓說,說句正經(jīng)的,那個誰,你那外甥,你大姐家小子,如今干啥呢。小梨說,也沒有細問,好像是閑著吧。原先在李家莊廠子里干,后來不知道怎么不干了。小賓沉吟了一下,說那啥,你要是不嫌棄,就叫他到我廠里來吧。就在城南這邊,離家也近。小梨笑道,那我問問他,怎么謝謝你這老板呀。小賓說,謝啥謝。自家的廠子,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回來把這事跟大姐說了。大姐十分歡喜,一面感嘆,一面罵人家勢利眼,成天價在一個村子里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早先怎么不肯呀。小梨知道她的脾氣,也不理她。姐夫說,不愿意去就不去嘛,犯得上這樣。大姐氣道,你這么有骨氣?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骨氣,你也去開工廠呀。叫你家小子當(dāng)闊少爺。在人家屋檐下打哪門子工!小梨見她這樣,情知又有一場大鬧,生怕爹聽見,趕忙嚇唬道,你看,我多管閑事,倒管出一堆不是來了。再鬧,再鬧我可不管了。摔簾子就出來了。
大門口的臺階上,有幾個閑人坐著曬太陽。見她出來,都跟她爹說,啊呀老木,親人來啦。她爹就笑。人們七嘴八舌的,問小梨一些個北京的事兒。有人問她住在哪兒,離天安門近不近?有人問她是啥單位?掙錢多不多?她女婿哩?看樣子像是個當(dāng)官的吧。一個遠房大伯,劈頭就問她,現(xiàn)在是啥官兒,要是在早年間,算是幾品?小梨知道是躲不過了,只好如實說了。人們嘴里咝咝哈哈的,嘬著牙花子,像是不相信,又像是惋惜。她爹也臉上訕訕的,一時不知道該說句什么才好。小梨臊得滿臉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兒,一頭鉆進去。那大伯嘆口氣,半晌才說,梨呀,從小你就念書好,腦瓜兒靈。怎么反倒越念書越傻了呀。不是非要為官做宰的,可自古以來有一句老話,百無一用,是書生呀。大伯說你看你爹,供你念恁多年書,腰都累斷了……四叔在旁邊笑道,梨那女婿可厲害呢,北京人哩。那根根蔓蔓的,深著哩。眾人又都問起了乃建。乃建是啥單位?官兒做到了哪一級?手底下管著多少人?乃建他爸媽,退了沒有?一個月多少退休金?幾乎來不及多想,小梨就信口胡謅起來。
太陽光煌煌的照下來,竟然背上就熱辣辣的出了一層細汗。到底是七九的天氣了。田野里霧蒙蒙的,給陽光一照,好像是籠著一重薄的金煙。有一點風(fēng),軟軟涼涼的,把滿街掛的彩吹得索索亂響。遠遠的,有一個人走過來,一迭聲地問,小梨?是小梨不?哎呀呀,小梨?小梨趕忙答應(yīng)著,也不管那些人一籮筐的問題,趁機溜了。
傍晚回來,乃建的午覺已經(jīng)醒了,正坐在沙發(fā)上喝茶。小梨也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惡氣,三步兩步過去,端起他的茶就潑到院子里了。乃建見她臉色不對,也不敢多問。跑過去看了看門外,把門掩了,才小聲道,怎么了這是?要吵架也別在這里吵呀。小梨恨道,誰跟你吵?我懶得跟你吵。收拾東西,立馬走人。趕緊的。乃建納悶道,不是住兩晚么?怎么說變就變呀。小梨氣道,住兩晚?你是不是還打算在這兒住上一輩子?七大碟子八大碗的,被人伺候著?乃建忍氣道,這人,怎么不講道理?一面穿外套,一面嘟嘟囔囔地收拾東西。妞妞本來窩在電腦前,見這架勢,才把耳機摘下來,雀躍道,怎么,要回去啦?歐——耶——
晚飯的時候,爹一個勁兒埋怨,怪小梨把乃建他們爺倆兒攆走了。爹說回來一趟容易嗎,一年才一趟。爹說都這么大個人了,怎么還這么不懂事兒呀。小梨說冷么。他們怕冷么。暖氣屋里待慣的,凍得跟什么似的。爹就不說話了。半晌才說,叫你公公婆婆怎么看呀。連夜趕回去。小梨笑道,看你,操心也忒多。親閨女守著你還不夠呀。趁機岔開話題,說起明天去看姥姥的事。爹果然嘆氣道,閻王老了不拿鬼。你姥姥,一輩子剛強厲害,年前生日,五六個閨女,誰都沒有來看一眼。爹說九十二了,還能有幾個生日呀。小梨說,我姨她們,都沒來?爹說,沒來。還是你小姨,買了幾個蒸碗端過來。都說忙,忙……小梨見爹感傷,也不敢多說,只好胡亂打岔,說一些個妞妞的趣事。爹果然漸漸喜歡起來。忽然又問,乃建的事,不是你編的吧?小梨愣了一下,撒嬌道,哎呀,您看我哪一句像是編的呀?
晚上在外甥的新房子住。新房子有暖氣,又干凈,洗洗涮涮也方便。外甥媳婦剛添了孩子,才滿月。二姐就住在這小后屋里,伺候月子。新房子裝修得不錯,面積又大,比小梨北京的家還要氣派。雖說有暖氣,可小梨還是覺得不暖和。也不敢大洗,只簡單洗漱了,就鉆進被窩里躲著了。二姐忙進忙出,總算是里外收拾妥當(dāng)了,才躺下來。姐妹兩個擠一張床,說了半宿的私房話。不外是芳村的一些個人和事,還有親戚之間的是是非非。還有婆媳之間的疙里疙瘩。埋怨姐夫懶,兒子不懂事,兒媳婦呢,更不行了。隔著一層肚皮哩。半夜里,忽然孩子就哭起來了。二姐一下子就坐起來,張著耳朵聽了聽,見越哭越厲害,便趕忙胡亂披了件衣裳,趿拉著鞋跑過去敲門。再過來的時候,小梨都要睡著了。迷迷糊糊的,聽見二姐抱怨,便說,人家爹媽都在哩,還巴巴跑過去,真是勞碌命。二姐嘆口氣,小聲說,可也是,懷里揣笊籬,撈(牢)不著的心。二姐說要是不過去吧,就又是事兒。這一聲奶奶呀,可不好應(yīng)哩。小梨就笑。
早晨起來,一家人圍桌坐好,預(yù)備吃飯。外甥媳婦卻遲遲不過來。再三再四地叫,仍是不見人影兒。二姐小聲說,八成這又是有事兒。果然,外甥過來,吞吞吐吐的,半天也沒有一句囫圇話。二姐恨道,我知道今兒回娘家,錢不是早給你們了嗎。外甥說,還有壓歲錢哩。二姐說,壓歲錢?給她娘家七大姑八大姨出人情,也活該我們出呀。外甥也是聽慣了,只是不說話。二姐嘆道,上輩子欠你們的!回頭沖二姐夫說,還愣著干啥,去吧,去借吧。小梨起身要去小后屋里拿包,被二姐摁住了。二姐沖著她搖搖頭,使了個眼色。小梨只好坐下了。
正說著呢,二姐她婆婆來了。二姐趁機就訴苦。大姐一進屋子,見這情勢,使眼色叫小梨出來。小梨就出來了。大姐撇嘴道,看吧,又是一場好戲。你也是,這時候還待在這兒干嗎?他們劉家的事兒,咱少摻和。
這是村子?xùn)|頭。再往東,就是野外了。先前,這一片都是莊稼地,到了秋天,郁郁蒼蒼的,一直蔓延到天邊去。再往東,經(jīng)過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就是大河套了。當(dāng)年,那可是一個神秘好玩的所在。早晨的太陽怯生生的,卻到底是有一點潑辣的意思了。遠遠近近的村居,被籠上一層軟軟的煙靄。這個季節(jié),田野空曠,安靜,只有停下來仔細聽一聽,才能隱約聽見,泥土深處騷動的聲音。人家的院墻上,歪歪扭扭寫著,打井,13832105561。專業(yè)燙房頂,13703215042。上瓦,18032097599。旁邊的一面白墻上,是中國電信的巨幅廣告。幾只麻雀在地上蹦來蹦去,活潑極了。小梨指著后頭的一棟樓,問是誰家的呀,這么闊氣。大姐說,兔子家,老慶叔的三小子。大姐小聲說闊啥闊,還不是反穿皮襖,外光里不光。做買賣賠了,要債的不離門。過年都不敢回來。他媳婦要跟他離哩。正說著話,見一個閨女拎著一個垃圾袋出來,染著金黃的頭發(fā)。大姐拿胳膊肘碰碰她,小聲說,看看,這是他閨女——不想那閨女回頭看見她們,明晃晃一笑,趕著叫大姑。又瞇起眼睛,遲疑了一下,笑道,小梨姑呀,看我這眼拙的,都不敢認了。小梨見她穿一條小短裙,露著兩條黑絲長腿。上頭只穿了一件桃粉薄毛衣,兩頰凍得紅紅的,領(lǐng)子卻低低的,十分驚險。大姐蝎蝎螫螫的,叫道,哎呀,就一層絲襪呀,不冷嗎?跑過去真的就捏了捏人家的大腿。那閨女笑道,看著薄,可厚哩。大姐嘴里嘖嘖的,看了人家的絲襪,又看人家的胸口。那閨女說,來家里坐會兒唄。小梨忙說不了不了。心想這閨女倒是長得俊俏,又伶俐??粗M了大門,大姐才嘆道,這閨女,剛硬著哩。為了幫家里還債,把自己都豁出去了。小梨心里一驚,剛要問一句,卻見幾個人影影綽綽過來,在土地廟前頭停下了。
大姐說,這是燒香許愿的。咱們還是繞道走吧。這種事兒,都不愿意被撞見。小梨說,晴天大日頭的,難保不撞見人。怎么不天黑了來呀。大姐說,恐怕這不是咱芳村的。甭小看了這土地廟,名氣大哩。才一會兒工夫,廟前頭那個大香爐里,就點上香了。幾縷青煙,在晨風(fēng)里靜靜地升騰著。太陽光照下來,那幾個人跪在地下,一拜,兩拜,三拜。遠遠看去,紅塵靄靄,有一種不似人間的錯覺。那幾個人的影子,也像是金箔紙剪出來的,孤零零的,仿佛是浮在茫茫的日光里。
大姐碰碰她,笑道,怎么,你不想燒一炷香,許個愿?小梨這才醒過來,笑道,我才不信這個哩。大姐嚇得趕忙說,甭亂說話。都聽著哩。又趕緊沖著土地廟拜了拜,雙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的,也不知在說什么。小梨也不敢笑了。一陣晨風(fēng)吹過來,頭皮一炸,只覺得脊背上簌簌地起了一層小粒子。不遠處,那幾個人影還在地下跪著。香煙絲絲縷縷的,繚繞著他們。像是安慰,又像是在勸說。半晌,大姐才埋怨道,可不敢亂說話。三娃子媳婦,就是說了一句啥話,也不知沖撞了哪一路仙家,鬧了大半年。瘋瘋癲癲的。請小別扭媳婦看了,也不大好。又請了城北那個大仙,許了愿,家里也請了神,才慢慢好了。你說怪不怪?
門前的臺階上,照例有幾個閑人坐著。小梨見了,心里不由得有點慌亂,想趕緊躲進屋里去,大姐哪里肯。那些人正閑得蛋疼,見她們姐兒倆過來,老遠就笑道,這可是遠且(客),得好好待一待呀。大姐笑道,她呀,有啥好待的,又不是啥且(客)。人們說,那可不,人家平日里大魚大肉早吃膩啦。還稀罕個啥。大姐笑道,可說呢。梨說啦,就想吃個素凈的。小米粥咸菜,家常飯想得慌哩。他們大城市里的,肥雞大鴨子的,就想這一口呢。大姐說她家那妞妞,嘴刁著哩。一大桌子,愣是沒有她的菜。嚇。大姐說我急得不行,看把個孩子慣成這個樣兒——人家城里人么。小梨扯扯她袖子,她只當(dāng)看不見,抓著小梨的手,把她吹得天花亂墜。聽那口氣,好像小梨就是中央的,手里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小梨又臊又惱,拉著大姐就往屋子里走。大姐沒能盡興,悄悄咬牙罵道,怎么啦?我說說怎么啦。這幫勢利眼,就得鎮(zhèn)鎮(zhèn)他們!小梨氣道,你吹夠了沒有?
屋子里倒是暖洋洋的。水壺開了,滋滋滋滋地叫著。大姐一面往暖壺里灌水,一面嘆道,你不在村子里,你知道啥?念書都念傻了。大姐說如今呀,哪里還有啥人情,人心涼著哩,薄著哩。小梨說,那也不能瞎吹呀。真是。大姐嘆口氣道,梨呀,不是姐說你。心眼子太死。在外頭混了恁多年,混了個啥?連個車都混不上。你看看,就咱芳村,一年里添了多少輛車了?恨不能,是個長腦袋瓜的,就有車——小梨臉騰的就紅了,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大姐說,咱家里倒沒啥,外人都看著哩。那些個勢利眼們,狗眼看人低。人這一輩子,不蒸饅頭爭口氣呀。小梨說,房子都買了,一輛車算啥呢。大姐說,說的是呀。房子在北京,搬不動扛不動,誰看得見呀。汽車可是臉面哪。你看那個誰,大老黑家的老二,開車回來,好威風(fēng)呀。他那車叫啥來著?小梨哭笑不得,也不理會她。心里卻把乃建恨得要死,罵了他祖宗八輩一遍。
正說著話呢,二姐過來了。說起兒媳婦回娘家的事兒,唉聲嘆氣。大姐把嘴一撇道,就你這性子,怎么能夠拿得住人家?一輩子叫人家騎到你頭上,拉屎撒尿吧。二姐說,你是沒聽見人家罵你,還覺得美哩。眼下人家用著你哩,白天黑夜,給人家看孩子。往后你老了,你再看。大姐說,我就是圖眼下,痛快一天是一天,痛快一晌是一晌。眼下的火焰山都過不去,我還顧得上往后哩?小梨見她們兩個又要吵嘴,心里不耐煩,轉(zhuǎn)身就出來了。
正月里,人們忙碌了一年,都趁機歇一歇。打牌的打牌,推牌九的推牌九。也有串親戚的,待且(客)的。也有說媒的,相親的。平日里人們都忙,忙得四腳朝天,哪里有這些個閑心。這條東西街,算是芳村的大街。再往西,就是小辛莊了。村委會的小白樓,在大街上的正中央,早些年威風(fēng)得很,如今,四周的高樓大房都蓋起來了,相比之下,倒有些寒酸了。臨街的門臉,是秋保家的超市。芳村的超市倒有好幾個,這個算是最大的了。位置又好,秋保呢,又靈活。生意就特別的好。人們進進出出的,也有買東西的,也有來交電費的,也有來拿快遞郵件的。秋保兩口子忙得手腳不停。還是秋保眼尖,見小梨進來,趕忙招呼道,梨回來了?幾時回來的呀?小梨也笑著叫他哥。他媳婦國欣過來,說了一會子話。小梨說你們忙著,我挑幾樣?xùn)|西,去串門兒。秋保忙說好呀好呀。又吩咐他媳婦,幫著梨挑幾樣好的,多挑幾樣兒。小梨說甭管我,你們忙。秋保媳婦沖著她擠擠眼,小聲說,我給你挑,這里頭道道多著哩——你不知道。小梨見攔不住,就由著她挑。她一口氣挑了一大堆,一箱六個核桃,一箱蒙牛鮮牛奶,一箱露露,一只燒雞,一只鴨子,一大塊咸驢肉,半個醬肘子,兩盤雞蛋。小梨忙說夠了夠了,國欣哪里肯聽,又把一些個酸奶火腿雜七雜八的零食塞過來。小梨只好拿出錢包結(jié)賬。秋保見了,就罵他媳婦,梨妹子是外人兒?真是混賬娘兒們。吩咐國欣把小梨送回去。小梨哪里肯。打架似的,撕扯了半晌,秋保罵他媳婦,小梨北京來的,差那幾個小錢兒?真是的,丟人現(xiàn)眼。小梨見四周人多,心里不耐煩,把錢扔在地下,拎著東西,跌跌撞撞就跑了。后頭秋保媳婦還在說,梨呀,有空過來玩兒呀。
一進門,大姐就叫起來。小梨就說了方才的事。大姐聽了破口大罵。小梨說算了算了,你這嘴真臟,罵人家這么難聽。大姐就火了,你是有錢人?你有錢怎么不救濟一下你親姐姐呀。打腫臉充胖子。我就看不慣你這做派。小梨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秋保這兩口子,窮瘋了,見誰都想咬一口。六親不認,狗日的。惹急了我,堵著超市門口我去罵他個三天三夜。小梨見勸她不住,只好道,我正想著去親戚本家看看哩,這些個東西恐怕還不夠。大姐笑道,好呀,你是城里來的,禮法長,回來自然要各家走走。打算整個芳村都走一圈?小梨知道她動了氣,笑道,你看你,不就是到親戚本家去看看么。大姐冷笑道,你翟小梨欠他們的?啥時候欠下的?我怎么不知道?每一趟回來,都要上趕著去給人家送東西。你開著銀行哪?大姐說我在村子里待著,我什么不知道?你以為你念了幾天書,就懂人情世故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沒啥好東西。一幫勢利眼。你今兒個要是敢出這個門,就甭認我這個親姐姐。小梨見她眼睛里亮閃閃的,好像是有淚花,一時也嚇住了,正不知怎么辦好,二姐過來了。見這個陣勢,沖著小梨使個眼色。小梨趕忙說哎呀姐,我聽你的還不行呀。又軟聲勸了半晌,大姐才嘆了一聲,道,我活了半輩子了,我不懂人情世故?我還不是心疼你呀。白喂了那些個白眼狼們!
芳村的夜,說來就來了。
街燈一盞一盞亮起來了,好像是一只一只眼睛,一閃一閃的,也不怕冷。天是那種深的黑藍,月亮就在天邊,淺淺淡淡的半月,缺了一塊,像是誰不小心咬了一口。星星們卻稀稀落落的。只有仔細看的時候,才像是忽然間跳出來似的,一顆一顆,一顆又一顆,一顆又一顆,竟是越來越稠密了。同街燈混在一起,到處都閃閃爍爍的。
小梨穿著高跟鞋,一崴一崴的,一面走,一面埋怨這路難走。大姐說,讓你穿我那平底鞋,你嫌難看。活受罪。大姐說黑燈瞎火的,誰看呀,真是。小梨說都走到這兒啦,還說這個。遠遠的,影影綽綽過來一個人,逆著光,也看不清模樣,只見一個瘦瘦的輪廓,像是浮在昏黃的夜幕上,一游一游的??熳叩礁傲?,只聽那人叫她,小梨仔細一看,才猶猶豫豫叫了一聲,果子?
衛(wèi)生院門前,停著各種各樣的車。里頭燈火明亮,人影一高一下的,投在落地玻璃窗上。有幾個人正在治療室里輸液,還有一個小孩子,大約是哭累了,躺在他媽媽的懷里,時不時抽泣一聲。診室里有幾個人在排隊。會開穿著白大褂,正在給一個婦女把脈。那婦女嘴里絮絮叨叨的,訴說著病情。會開半閉著眼,似聽非聽的。把完脈,又拿起聽診器,那婦女把毛衣撩起來,會開的聽診器一下子就伸進去了。小梨的一顆心忽悠一下,就蹦到了嗓子眼兒。果子在一旁碰碰她胳膊肘,她這才醒過來,聽果子說話。日光燈白茫茫照下來,屋子里面好像騰起了大霧,燈管偶爾咝咝咝咝叫兩聲,過一會兒,又咝咝咝咝叫兩聲。果子的臉更加蒼白了。眼睛下面,有兩塊青色的陰影。果子的嘴唇上起著白皮,嘴角邊爆起了幾粒小水泡。
會開開完藥方,一抬眼看見小梨,哎呀一聲立起來。小梨笑道,忙啊。會開一面搓手,一面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她什么時候回來的,住幾天,怎么來了也不吭一聲,是誰不好了,還是——小梨看了一眼排隊的人們,小聲道,我就是來問問我爹的事兒,是不是輸輸季節(jié)水。這不,碰上果子了。你忙你的。我這倒不急,果子這,你給她好好看看。會開答應(yīng)著,看了果子一眼,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卻沒有說。
晚上說起閑話來,才知道果子的事。果子的一個奶子被切掉了。另一個,還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果子的男人去外頭打工,再也沒有回來。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
已經(jīng)是深夜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偶爾有誰家的狗,好像是被驚擾了,忽然叫兩聲。小梨睡不著。摸出手機,想給乃建發(fā)個短信,想了想,又罷了。好像是起風(fēng)了。風(fēng)掠過樹梢,嗚嗚嗚嗚地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看見果子朝著她跑過來。蛋黃的小衫,紅噴噴的一張圓臉,肉嘟嘟的,鼻尖上有星星點點的細汗珠,胸前有兩個小兔子一樣的東西,跳啊跳。
果子。小梨叫了一聲,一下子醒了。二姐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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