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瓢
只要有一點白光在建設的眼前閃過,都會讓他想起那副晃著白光的手銬。譬如夜晚從窗簾縫照進的車燈,撲哧哧的電焊光和偶爾抬頭時刺進眼睛的太陽光都會讓他這樣。就像剛才,他把他的出租車停在一片樹蔭下準備休息一會兒,一束陽光從樹葉間穿了過來,正照在他的臉上,這又讓他想起了那副手銬。
建設的心情今天不好。出門時又跟堂客吵了一架,最近幾乎天天吵。為了拆房子的事。他堂客希望他早點簽字搬家,他卻找各種理由拖著不簽。他堂客想早點住樓房,說又干凈又沒老鼠子,孩子還可以就近進重點學校,還可以拿到一筆裝修費。眼看鄰居們都搬了,只剩幾戶了,對面君姐家也只剩她家兩間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了。拆遷辦的人天天上門找她,嚇唬她要斷水斷電,要派推土機來,她也煩。但戶主是建設,他不答應拆遷辦的人也沒辦法,只好天天找他堂客做工作。今天出門時堂客說了句狠話:再不簽字就離婚,崽伢子你也莫想要。我帶毛砣伢子走,回娘屋里去。建設一生氣或是一激動就想抓住什么東西扭一扭,好多年的毛病了,建設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事落下的。他今天出門時順手拿起拖把,雙手使勁扭了幾下,手都扭紅了卻沒扭斷。
建設每天出門前,總要習慣性地看一眼街道斜對面的那扇窗子。十幾二十年了吧,那扇窗子沒有再打開過一次。他盼望著它能打開一次。最近看得更多了,有時收車吃完晚飯,搬個凳子坐在街邊看。
建設把座椅靠背倒下想休息一會。他不再去想早上跟堂客吵架的事了。剛才打在臉上的那束陽光讓他又想起了那副手銬,想起了君姐。
那是他十三四歲的時候吧。有一天街上突然熱鬧了起來,有人大喊;公安局的來抓人了。派出所的來抓人了。建設正在旁邊的公共廁所里屙屎。聽見喊叫聲趕緊提起褲子就跑出來看。等他跑到街上只看見三個公安帶著一個人走了過來。走在前面的公安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不知道誰被抓了。當那個公安側身時,他看見了一副手銬,他看見手銬在陽光下一晃,一道白光刺向他的眼睛。
“她跳貼面舞咧。跟男的抱在一起,臉貼著臉。”
“你曉得么子啰,你以為只是跳跳貼面舞?你曉得跳完舞以后他們會去干么子?那么多男的女的在一間黑屋子里抱在一起,鬼才相信只是跳舞。”
“聽說君妹子天天出去玩,天天晚上跳咧。咯熱的天,穿件單衣抱在一起跳貼面舞,你想一下看會出么子事。”
建設這才看見是君姐被抓了,是因為跳貼面舞被抓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像走在路上突然被人從上面澆了一盆冷水樣,他半天都沒緩過神來。他看見君姐臉上肌肉在抽動,眼睛斜看著地面,雙手被銬在前面。走在前面的公安邊走邊呵斥圍觀的人:“走開點走開點,莫擋路。咯就是搞流氓活動跳貼面舞的下場。走開點走開點。”
街道上熱鬧了,鄰居們久久不愿散去,說什么的都有。建設擠在人堆里尖起耳朵聽。“難怪君妹子咯大的年紀還不談愛,原來外面的老公有一打了,直怕還要多。”
“她爸媽未必不曉得她的咯號事呀,也不管一下子。”
“君妹子這輩子怕是沒么子好日子過了。這一抓進去只怕會判刑咧。”
建設住的這條街不長,怕也只有百十來戶人家。大家彼此都非常熟悉,誰家里出點什么事,哪怕是家長里短的吵個嘴,不要半個鐘頭,路過的人就會把消息從街頭傳到街尾。有次誰家起火了,一聲吆喝,幾十個臉盆提捅,裝滿了水就沖了過來,比救火隊快多了。
君姐被抓這事起碼可以熱鬧幾天。但幾天后估計就沒人再去談論了。建設卻非常關心這事。因為他們住斜對門,君姐從小一直喜歡建設,時常買點東西給他吃,告訴他做作業,她洗頭發時還經常喊建設幫她淋水。長大后的建設覺得君姐好漂亮的,特別是幫她淋頭發時他覺得她的脖子又白又平又長。他還喜歡看君姐穿裙子,因為君姐的膝蓋好看,圓圓的,看不見骨頭。他比對過男人的膝蓋,他覺得男人的好丑,骨頭沖沖的,不好看。他每次盯著君姐的膝蓋看時,身體內總會有一種沖動,總想去摸一摸。
“走,去河西。”
建設不知什么時候車上上了一個人。他立起座椅,揉了揉眼睛。斜眼看見半邊臉,一頭長發和一副墨鏡,還聞到了一股香水味。他不知道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不過好聞。他又深吸了兩口,腦子清醒了不少。
“這天氣熱死了。硬要把我約到河西去。咯遠八遠,就在這邊見個面談一下就是的。又不是么子蠻大的業務。真的有點故意磨人。”
建設看了眼這姑娘的腿。可惜裙子遮住了膝蓋。從看過君姐的膝蓋后他總是喜歡觀察女人的膝蓋,然后去跟君姐的比。他覺得女人的膝蓋是最美的地方,最性感的地方。直到現在跟老婆親熱時,他都要先抱著摸摸親親才有感覺。
“快點開好不,師傅,我有點急事。”說完撩了撩頭發,用手當扇子扇了幾下。香味又飄了過來。建設覺得這味道好聞,不過跟君姐身上的香味不一樣,還是君姐的更好聞些。
不久,君姐又成了街上的新聞,還是重大新聞。她被判了刑,流氓罪,兩年。街上有人看見君姐被公安押著回來拿衣服被子,銬子銬著。不過建設沒有看見,他上學去了。建設的媽媽拿這事教訓他:你不好點讀書,不聽話,不學好,日后跟君妹子樣,也會要去坐牢。建設知道君姐成了這條街上的反面教材。她的父母帶著她的弟弟也搬走了。那段日子建設還是時常想起君姐,后來就沒怎么想了,因為被他媽媽念多了,也覺得被判了刑的人應該不會是好人。
“天氣太熱了,師傅,麻煩開一下空調呀。”
建設看著白晃晃的太陽,滿街高聳的大樓,還有像創可貼樣巴在墻上的空調,他覺得這天氣是有點熱。他天天開車在這城里跑,跑久了,就知道他生活的這座城市是圓的了。這座城市的東邊有一道古時候留下來的城墻,向內圓。西邊是一條河,向外圓。他在電視里看過,有一個很懂風水的人說他們這座城市的風水很好,就像一把皇帝坐的龍椅。還說這里不宜大興土木,不然會破壞風水。可是這些年城里的高樓越來越多,越來越高。似乎是要把這把龍椅頂破,要把坐在龍椅上皇帝的屁股戳爛,把他戳走。而現實是皇帝走沒走他不知道,他卻要走了。要他住到龍椅的外面去。他現在住的房子要拆了。他們說給他賠一筆錢要他去買一套大房子,新的,住得會比現在舒服。可他不愿意。他這輩子沒想過要搬家。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就跟他說過,人在一個地方住得越久他在這塊地上吸的地氣就越多,就會活得越來越精神。父親是個農民,進城后發狠讀書后來成了一名老師。他還說世間萬物唯有地氣最養人,最讓人長精神。這些年他也覺得父親的話很對,他從小就很聽父親的話。早些年他們工廠破產后他去考了駕照開的士。開始是給別人開,后來存錢買了車,自己給自己打工,日子還可以。他知道自己想留著不走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想看那扇窗子再開一次。他想君姐應該會回來辦拆遷手續的。
君姐服刑回來的時候建設初中畢業了。開始街上的人都在她背后指指點點:跟好多男的鬼搞子搞的女人咧,女流氓咧。君姐有時走在街上看見哪個屋門口有個小孩在玩,她喊一聲或是走上去摸兩下頭,屋里的大人立馬就會出來把小孩拉進去說:你要是不學好,長大了也跟她樣的去坐牢。盡管這樣君姐卻總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走在街上。
沒多少日子,大家對她的存在也就淡然了,就像沒發生過那件事一樣。在街上碰到還互相打個招呼,君姐還幫老人家提提菜,還來建設家坐坐,跟他媽媽聊聊天,當然建設也參加。他越來越覺得君姐好看了,而且每次都盯著君姐的膝蓋看,他好想伸手去摸一摸,好想還像小時候那樣再幫君姐淋淋頭發。每次君姐走后,他媽媽總要說:一個女人家過日子不容易,建伢子你要是看見君妹子屋里有事你要去幫下忙,畢竟是對門對戶地住著。從小看她長大的,又不是么子壞人,就是跳了幾場舞噻。君姐回來后街道上安排她在一個街辦的小廠子做事,做那種塑料的臺歷架。每天下班就待在屋里不出門。自己喂了幾只鴨幾只雞。
建設那段時間神仙一樣,書也沒讀了,找點臨時工做做。自己賺錢自己用,他媽媽到處找人托關系想幫他找個正式工作,找個單位管著他,生怕他在社會上學壞樣子。他沒事的時候也會去君姐家坐坐,幫君姐做點事。
來往多了以后,君姐也經常會站在她家的門口喊:“建伢子晚上過來吃飯,我今天燉了雞。”
“建設,我買了煤。過來幫我碼一下藕煤。”
“建伢子,你有空沒?過來幫我磨一下菜刀。”
“建設,你過來試一下毛衣。”
建設反正一天到晚沒事,閑得無聊時還會去廠里幫君姐做事。又不是什么技術活,就是拿一把銼刀把臺歷架的毛邊銼掉,一看就會。廠里做事的基本上都是住在街道上的堂客們,有時還會笑笑君姐:君妹子你以后找個建設伢子咯樣的老公就好呀,又關心你又疼你,你走到哪里他就粘到哪里。君姐說:他還是細伢子,你們莫亂講。建設懶得理她們,安心銼毛邊。
建設有錢的時候還會喊君姐到外面去玩。兩人一起去看電影,但每次都是君姐買票。建設就會買包瓜子或是兩支冰棒。兩人坐在電影院里有時手會挽到一起,交流電影情節時頭會靠在一起講悄悄話。散場后建設還要拉上君姐去吃一碗餛飩或是吃碗米粉。建設還想要君姐教他跳舞,那時候已經有舞廳了。建設講過一次,但被君姐狠狠地呵斥了一句:建伢子你要是再敢提跳舞的事就莫怪我對你不客氣。嚇得建設要死,以后打死也再不敢提這事了。
天氣好的時候君姐會要建設騎上自行車搭著她去公園坐坐。她帶著一點小吃,一包爆米花或是一包油炸的蘭花片,再買兩瓶汽水。在石凳上或是樹蔭下的草地上,兩人吃著東西,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晚上還去河邊歇涼,君姐每次還會帶上一瓶花露水,摸在建設的腿上,邊摸還邊說:河邊是涼快,就是蚊子咬死人。
建設有好多次都想問君姐勞教所的事,但他不敢開口。他聽別人講過一些牢里的事,什么如何整那些剛被關進去的新口子,如何樣拜老大才不會被欺負等等。一是好奇,二是他也想曉得君姐在里面受沒受欺負。
兩人還經常會去游泳。那條河邊有一片地方水淺,水下面又平。夏天很多人都會去游泳,歇涼。有人在河邊搭起個簡單的木房子給游泳的人換衣,寄存衣服,收點費。建設很喜歡看君姐穿游泳衣。特別是那圓圓的膝蓋,看了讓他有種沖動。還有就是游完泳回去君姐要洗頭發,淋水的肯定是他。他又可以看見君姐那長長的白白的脖子了。君姐不太會游,在水里經常被建設欺負。他要不就往她臉上澆水,要不就潛到水下去扳她的腳,害得君姐人仰馬翻似的沉到水里,上來時緊閉雙眼,口里吐著水,一副找不到東西南北的樣子讓建設非常開心。有次建設又潛到水下去扳她的腳,不料君姐早有準備,腳下用勁站定了。建設的手一滑順著腳摸了上來,摸到了不該摸的部位。建設當時心里一下子就慌了,身體在那一瞬間就膨脹了起來。君姐伸手去水里抓他,嘴里說:又想害我呀,看你咯回往哪里跑。建設貼著君姐的身體浮出水面。君姐的手無意間摸到了建設膨脹得厲害的部位,她抓住了沒放,看著建設說:建伢子你長大了。
“去河東火車站。”
“我講噠是去出差,你剛才聽見我跟的士講去哪里沒?我兩天就回。”
“我跟你講了好多遍了,我跟三毛妹子斷了,冒得事了,我給了錢給她,跟她講清楚了我們不可能。她也同意了,講好了不再來吵我們了。”
“好的,好的。我回來就去幫崽伢子找幼兒園。你莫講了好啵。”
他把手機放進口袋還說了一句:“一個咯號寶式樣的堂客,咯熱的天,尋噠老子七哩八哩的啰嗦。煩躁。”
建設也覺得他屋里那個也是個寶式樣的堂客。今天早晨出門時他講了他父親講的話人要沾地氣。他堂客回他一句:吸么子鬼地氣,地氣吸多了會得腳氣咧。把他氣得要死,他恨不得抽她一耳巴子。想到這,建設雙手抓住方向盤作死的扭了幾下,但方向盤太滑了。
街道上的婆婆姥姥,街辦廠里的那一幫堂客們都在忙著給君姐做介紹找對象。建設的媽媽是其中最積極的一個。她們經常聚在建設家,把各個人找到的對象的情況匯總,然后分析對比家境工作收入特長性格長相等,再要君姐按條件優劣分別與他們見面。那段時間建設的媽媽特別忙,因為君姐家只她一個人,所以相親的場地就定在建設家。對方來了他媽媽就站在門口喊一嗓子:君姑娘哎,過來咧。要不就打發建設去喊她來。君姐在家早就收拾打扮好了。約好了一個來,他媽媽就要早點買菜回來搞飯吃,吃完飯君姐和相親的對象就出去了。他媽媽就開始洗碗掃地收拾屋子,剛搞完,隔壁鄰居就來了,他媽媽又要泡茶拿瓜子開始交流看法和意見。聊著聊著君姐就回來了,十幾只眼睛盯著她,張著嘴等她開口,那神態就像小蝌蚪找媽媽一樣的急迫。
建設看著她們幾乎每天聚在一起,像開會密謀暴動似的,開始還覺得好玩。可是看見幾次君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著一個男人出門去后,他心里覺得有點不是滋味了。他有點煩躁了,他不再待在家里,不想再看見她們幫她找對象,不想再看見君姐跟著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出門。他沒人可以講,只能去外面玩。他知道君姐結婚后就不會跟他一起玩了,不會跟他去公園河邊了,不會跟他去游泳了看電影了,也不會再讓他幫忙淋頭發了,因為她老公會幫她淋。他非常失落,像一個孩子手里心愛的玩具被人強行搶走了一樣,他還不能吱聲和喊叫。他開始在街上游蕩,也不回家也不去君姐那里。他跟著旁邊幾條街上的伙伴們一起在外面混。他知道這些人里有偷東西的,有扒人家錢包的。有兩個天天身上都帶著刀,隨時準備跟人打架。他們搞了錢就會大吃大喝,每人配包煙。建設不會抽煙還被他們笑稱他是細伢子,要他回去做完作業再出來玩。建設不想被他們看不起,什么都跟他們學。他們偷東西時他學會望風,看見有人來了他就大聲地咳嗽,或是裝著喝醉了的樣子大聲罵娘。他們扒錢包,他就擠著那個被扒的人,或是站在那個人對面死死地盯著那個人,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們那幾個里有兩個還有了女朋友,建設看著他們摟在一起抱在一起還當著大家的面親嘴,建設卻覺得他們有點不怕丑,那姑娘不好看,比不上君姐。
有次建設喝醉了,東倒西歪地往家里走。那天他們中有人過生日,又搞到了錢,大家放肆喝酒。幾個都醉了。他走到君姐家門口時一屁股坐在街邊上嘔了起來,嘔得一塌糊涂。君姐正好跟她新交的男朋友回來看見了,連忙喊那個男的幫忙扶一把送回去。建設看見那個男的來扶他,他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說:老子不要你扶,老子不要你扶。君姐說,建伢子你搞么子喝這么多酒,快點回去。來來,我扶你回去。建設靠在君姐身上,他的臉在君姐的頭發上磨蹭著,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又聞到了。酒似乎一下子就醒了,他不知道他倆有多久沒有挨得這么近了。
他們那幫人都知道君姐的事。沒事在一起閑聊時還經常聊起她。他們都說君姐有點背時,跳了幾場舞就被判了兩年,你看現在到處都是舞廳,那里面陪舞的女孩子好多八多,隨便你怎么抱著摟著都行,看上了哪個只要有錢還可以帶到外面去開房。不過他們更多的是講君姐長得好看。那個說要是我們年紀還大幾歲就好了,就可以在那時候跟君姐跳舞了,可以抱著她跳,跳完了還可以跟她那個。她肯定被好多男人上過,肯定是輛公共汽車,不然哪里會有那么多男的來邀她去跳舞啰,還不是都想跟她那個。那個說我有個老兄講他當年就跟君姐跳過貼面舞,他講君妹子的胸脯又大又軟,腰子又細,摟著貼著真的是韻味。那時候她是我們這里的舞場里的皇后,哪個要是跟她貼了一曲那半個月都回不過神來。那個說那時候好多高干子弟開車來接咧,都是省委的軍區的大領導的崽。你想那幫高干子弟花花公子未必會放過君妹子?不可能。那年跟她一起判了刑的不是也有兩個高干子弟不。
“師傅,麻煩去一下河西。”
“不跑了,要吃飯了。”
“幫幫忙噻,我實在是有急事,再不趕去他肯定會生氣的。”
建設斜眼看見姑娘的膝蓋又圓又白,發動了車子。
其實那段日子跟君姐在一起建設幾乎忘了她還坐過牢的事,他們講的那些東西有點信有點也不信,但他不能講什么。憑他的交往了解君姐不可能是公共汽車,但君姐又確實因流氓罪判了刑。建設一想起昏暗的燈光里被別人抱著的君姐就煩躁得要死。
自從那次喝醉了酒被君姐送回去以后,建設就很少看見她了。他知道君姐現在除了上班外,業余時間都在忙于找對象談愛游馬路。相親地點還是在他家,聽媽媽說好像有了一兩個穩定的目標,對方就等君姐開口就正式確定戀愛關系。媽媽也語重心長地說兩句:君妹子也是遭了孽,判了刑回來家里人都不跟她來往了,她那爹媽也是心狠,講不要就不要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也要原諒她那時候人細不懂事。我們幫她找個對象安個家也算是在做點積德的事,要是找了個人好靠得住的君妹子下半輩子也有個依靠。
建設呢,每天還是跟那幫難兄難弟混在一起,也不去找事做了。按他們的說法建設也就是打打下手,做個小工,混點吃喝零用,要他自己做點那事他還不敢。他們現在已經把業務拓展到外地去了,建設也跟著去過幾次,在火車上他們就開始搞路,他們說原來是吃公交現在是吃鐵路,以后要吃飛機。有次在火車上碰到了另外一幫吃鐵路的,雙方四目惡對打了起來,建設破天荒第一次拿起一個乘客的玻璃杯,把對方一個人的頭打破了,對方見血就跑了。他們表揚建設進步了,晚上還給他慶功喝酒。建設也喜歡跟他們一起,不愁吃喝,還可以去外地玩,長這么大還沒去外地玩過,最多也只是跟家里人去鄉下走走親戚。
不過這段日子建設得待在家里了。他們中有個人在醫院扒了一個老婆婆,白手帕里包了一大疊錢。當時他們笑呵了,說這段日子都不要做事了,可以到外面去瀟灑了,建設你不是沒坐過飛機嗎?我們帶你去坐一回。我們去北京,去首都,去看看天安門。還要在天安門廣場上照張相。我們幾兄弟一人一張,以后拿給別個看,莫讓別個不相信。還沒高興夠,派出所就開始出來抓人了。原來那個老婆婆是派出所所長的媽媽,那天去醫院是給所長的爸爸交住院費的,沒想到被扒了。那還了得,派出所的全部出動,一抓一個準。動手的抓了,打配合的也抓了,幸虧建設那天在醫院外吃早餐沒進去,他一碗面還沒吃完就看見那兩個動手的笑瞇噠地出來,朝他丟個眼色后三人一起走了。
“哎呀,建伢子這幾天何什咯老實待在屋里?冒到外面去玩?”君姐一幅眉飛色舞的樣子。建設坐在門口,不想搭她的腔。她走過來在他頭上摸了兩下,又在他臉上摸了下說:“晚上到我那里來吃飯。好久沒吃過我炒的菜了吧。我下班就去買點菜,還殺只雞要得不?那兩只鴨等過年我殺了熏成臘鴨給你吃好不?莫出去了啊,菜搞好了我喊你。”
“莫生氣了,我就來了。剛剛開會的時候我們老總都看見了我在打電話,他都有點生氣了。等一下,我就到了。莫生氣,莫生氣了。
“師傅,麻煩快點。我跟男朋友約好了去參加他同學的婚禮。我這邊公司里會沒開完,他放肆打電話催。我跟他好不容易剛剛恢復關系,莫因為這次丟了他的面子又分手了。幫幫忙,我多付點錢好不?”
建設其實經常想著會發生一個奇跡,那就是在大馬路上碰到君姐。他甚至設想過,即便是車上有客,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靠邊停車拔下鑰匙就去追。即便是有交警他也不怕,大不了就是罰款扣車。但是這奇跡一直沒有出現。開了這么多年出租,以至于讓他養成了開車時喜歡到處望的習慣,有好多次都差點出了事故,但幸虧最后都剎住了車。他有時想這也許是君姐在冥冥中在保佑著他。
“建設,過來吃飯。”
建設看見一桌子菜,還燉了只雞,還擺了一瓶葡萄酒。
“今天就我們兩個人吃,你放肆吃。”君姐先倒好酒,轉身去關上了門。
“你還從沒看見君姐喝過酒吧,今天陪你喝點。來,喝一口。”
“君姐曉得你心里想么子,曉得你心情不好。可是你不應該到外面去亂搞,那是一幫什么人?!打架扒錢包偷東西做賊,他們遲早會要進去的。你夾菜吃。”
“你吃雞腿。建伢子你又何什混得他們贏。他們都是社會上混的老口子了,你人從小就老實,又容易相信人,又搞不清外面的事。他們那幫人要是做個籠子讓你鉆你都會鉆。要是有點么子事他們都會往你身上推,到時候你講都講不清。”
“你慢點吃,都是你的,你喜歡吃把它吃完都要得,都是為你搞的,你喝點雞湯,莫哽噠。”
“我曉得你心里想么子,君姐也年紀大了,遲早要結婚嫁人。君姐的事你也曉得,千萬莫學君姐的,我是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做錯了事,一步錯步步錯。你也年輕,莫圖一時的痛快做錯事,跟錯伴,不然會后悔一輩子的。”
“我回來后那些日子真的難過,同學親戚朋友還有屋里人都不理我,都認為我是個要不得的壞人。幸虧是你天天陪我,我真的要感謝你曉得不?建設,來干一杯。謝謝你。”
一瓶葡萄酒快見底了,建設感覺有點暈暈乎乎。他看見君姐的臉彤紅的,像一朵開得正艷的紅花,他想伸手去摸一摸。
君姐似乎也有點暈了,眼神有點飄浮。
“你熱不?我有點熱起來了。”君姐邊說邊把裙子往上拉了拉。露出了那雙又圓又白的膝蓋。建設感覺到了他的身體在膨脹。他覺得今天君姐的膝蓋似乎有點放光,亮亮的,但不刺眼,泛著一種飽滿的溫馨的暖光,很柔軟。
“我曉得說我什么的都有。說我是女流氓呀,說我是公共汽車呀,說我天天跟男人混在一起,排著隊來跟我睡呀。建伢子我跟你講,那坐牢的日子真的難過。你一定要學好,曉得不?
“我最對不起的就是我爹媽。我只是年輕好玩出去跳了幾場舞,就被判刑。什么世道?君姐沒醉,告訴你那時候有好多人想灌醉我動我的歪腦筋,結果他們都被我搞醉了。你再吃點菜。”
“君姐,我想摸摸你的臉,你的臉紅得幾好看的。”
“來,你來摸。”
“君姐,我還想摸摸你的膝蓋,我早就想摸了。”
“建設,我曉得你心里想么子。今天君姐讓你摸。你想摸哪就摸哪。”
建設起身走過去,手放在君姐的膝蓋上。君姐一把把他摟了過去。
“今天君姐就給你,什么都給你。
“但是你要答應君姐一個條件,那就是從今天開始不要再到外面去混了,要學好,去找份正當的工作,犯法的事不要做。你答應不?”
“我答應你,君姐,從今天開始學好樣,做不到我就不是男人。”
君姐給了建設。當他們從床上下來時,君姐從身子底下拿出了一條純白的手帕給了建設。
“師傅,謝謝你啊。”那姑娘丟下五十元就跑了。建設想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還怕找不到男朋友?她那個男朋友也是的,人家姑娘有事你就等一下。現在談愛就這樣霸道,估計這女孩子以后的日子會不好過。
君姐最后到底找了個什么樣的對象建設不知道,也沒有見過。但是他卻聽過那個男的說的幾句話。他媽媽說過,我們巴心費力的給君妹子做介紹,歸根結底還是一個都沒搞成氣,還是自己不曉得在哪里找了一個。
就在那天吃飯后,有天晚上建設回家,正好看見君姐家拉上窗簾。他曉得君姐一般是睡前才關窗拉上窗簾,今天咯早就拉上窗簾做么子。他走到窗下去站在鴨籠上伸長耳朵去聽。他聽見屋里的人在說話。
“你不會騙我吧?我的事都跟你講了,我是清白的。你會跟我結婚不?”
“君君,我發誓我愛你。過幾天我就帶你走。離開這個傷心的地方。我發誓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到我們那個城市去。那里沒人認得你。你可以開始過全新的生活。忘記這里的痛苦。好嗎?”
屋里面的燈吧地關了。建設一腳踩穿了鴨籠子,鴨子被踩得嘎嘎地叫。建設跳出來,順手抓起一只鴨,雙手抓住鴨脖子一扭,似乎沒怎么用力鴨子就不叫了。他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接著還飛起一腳,鴨子也沒發出聲音。從那以后他自己也不記得有多少只雞和鴨在他手里就這樣不出聲了。
“建設你快點回來。他們派了推土機把對門君姐的房子推了。還說我們再不搬過幾天也要派推土機來拆我們的屋。”
建設丟下電話,猛踩一腳油門。兩只手在方向盤上朝相反的方向扭了幾下,這次感覺沒有那么滑了。
2014-12-18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