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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

2015-05-30 22:24:01李唐
十月 2015年5期

李唐

他躺在床上,似乎很虛弱。這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除了少數的幾件家具(床、衣柜、鏡子、書桌、椅子),就只剩下一些零碎的雜物。不過,這間房間的窗戶倒是非常巨大,幾乎占據了一整面墻。他的床就擺在窗戶下,只要一側臉,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外面依舊是車水馬龍,與他想象中的別無二致。他安靜地看著,不發出一點聲音。陽光似乎也很虛弱,照在他的臉上,反而呈現出某種不健康的色澤。這時,有一個輕盈的事物緩緩從天空飄落,正好飄落在這扇巨大的窗戶前。他微微瞇起眼睛。

是一枚潔白的羽毛。

那是一只什么樣的鳥呢?不像是鴿子,他是見過鴿子的羽毛的,印象中不是這個樣子。他對鳥類的知識很匱乏,除了鴿子外,竟然再也找不到其他參照物。這枚正緩慢飄落的羽毛跟他以前所有見過的羽毛都不一樣,非常薄,薄得像是羊毛,或者說一片小小的云。難道說,這是云朵偶然掉落的碎片?他為自己的奇思妙想感到有些可笑。不過,他還是感激這種奇思妙想的,這起碼證明了,他依然會思考,并不是一具木頭人或空心的稻草人。

他咳嗽了起來。劇烈地咳嗽,像是要像電影里總會出現的鏡頭一樣:咳出血來。但是沒有血,甚至連唾液都少得可憐。羽毛已經緩緩落下了,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他慢慢坐起身,費了好大的勁才拉動窗戶的把手。窗戶打開了。

風猛烈地灌進來,他的衣服里兜住了大量的風,使他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一個大胖子。他慢慢地將頭探出窗外,想要尋找那枚落下的羽毛。但是,他只看到了灰色的馬路,甲蟲般大小的車子,以及像螞蟻那樣挪動著的行人。他有些暈眩。羽毛早已消失不見。

他再次咳嗽起來。他關上窗戶,房間里立刻重又安靜下來。忽然間,那種難受的感覺又出現了,像是黑色的海水漲潮般,堵住了他的喉嚨。他用手下意識地抓著胸口和脖子,臉憋得通紅。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這一次是真的,他挺不過去了。

黑色海水退潮時跟漲潮時一樣沒有規律。他突然就恢復了正常,像是某種強加于他身上的咒語瞬間失去效力。他懵然地靠在窗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剛剛那種窒息感依然殘留在他的感觸中。他低下頭,看到胸口處裸露的皮膚被抓出了新的血痕,而此前的血痕剛剛才結痂。

他感到渾身虛弱,虛脫般躺在床上。身上冒出一層細密而黏膩的汗珠,貼在皮膚上,很不好受。但是,他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他想,恐怕自己某一天終會因窒息死在這間空房間里吧。毫無疑問,自己的身邊不會有別人。那么,尸體會多久以后才被發現呢?他想到了以前曾聽說的故事:一些獨居的人死去,往往身體腐爛很久才會被鄰居發現,樣子慘不忍睹。甚至有一個老太太,一直到幾年后才被人發現。她坐在沙發前,早就爛成了骷髏,似乎是在看電視時突然猝死的,被發現時,她面前的黑白電視機還飄著雪花……

幾年過去了,電視機能這樣一直開著嗎?他因此有點懷疑故事的真實性,但這個故事確實震撼到了他,這點是毋庸置疑的。我最終也會是這種結局嗎?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不過,他想,這個癥狀是有預兆的,一旦出現像剛才那種預兆,他是有時間給別人打電話,通知別人的。就算死亡無法避免,起碼不會淪落到那種慘狀……他睜開眼睛,腦中開始思考該跟誰打電話。他想了很久,竟想不出能夠打電話的人。

跟母親早就鬧掰了,多少年都沒見過面;朋友們也由于各種原因,一個個走向陌途,或者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中。那么,還有誰呢?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該拼盡全力給誰打出這最后的一通電話呢?他的頭腦里又想到了那枚羽毛,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似乎也在隨著那枚羽毛緩緩飄落……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腦子里仍想著那枚羽毛,仿佛它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進入了他的體內。他閉上眼,羽毛出現在混沌的黑暗中。因失去了所有參照,所以不知是下落還是懸停,亦或靜靜漂浮在寂靜的湖面上。漸漸地,羽毛的形象消失了。巨大的窗戶傾瀉而入的灼熱日光令他難耐。他坐起身,走下床,意識中仍殘留著羽毛的朦朧影像。

他就這樣走出了屋子。他的身上穿著睡衣,來到昏暗的樓道中。與屋子里截然不同的是,他感受到了樓道那如地窖般的寒冷。但他并沒有打算回屋拿衣服,而是凝固般站在樓梯口,將自己完全浸入這種昏暗的氛圍。他眼睛注視著前方那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的角落,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一點點變得冰涼。什么也沒有發生。

他慢慢走到正對著他的一扇門前。那是鄰居的門。他在門前站住,抬起手,有些猶豫,但最后,他還是按下了門鈴。門鈴沒有響,他又按了幾次,確定門鈴是壞掉了。他只好換為用手指輕柔地敲擊。敲門聲在寂靜的樓道中擴散得很清晰,聲控燈瞬間亮起。周圍的事物一下子變得涇渭分明,這使他有點不適應。門開了一條小縫,從里面透出一張男人的臉。

雖然是多年的鄰居,但他此前從未與這個男人有過任何交集,甚至連鄰居的面孔都是完全陌生的。當他看到鄰居的臉和鑲嵌在那張臉上的警惕目光時,他不禁有些恍惚: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為什么要敲響一個陌生人的家門?

“你是誰?有事嗎?”鄰居依然保持警惕,他的聲音似乎也由于通過門縫的緣故壓扁了。

鄰居的問詢讓他回過神來,想到了此行的目的。如果自己死去,他想,眼前這個男人有可能是第一個見到我尸體的人。他凝視著鄰居因門的遮擋而并不完整的面孔。是的,他只想看一看這個人的樣子。他也無法解釋這種沖動從何而來。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眼前的這個人。鄰居狐疑地打量著他,終于,門關上了,同時他聽到從里面傳來上鎖的聲音。他站在緊閉的門口,突然有點想笑,但笑容還未來得及抵達嘴邊便消失了。這時他感到了冷,沉默著轉身回到了自己屋中。他愣愣地坐在床頭,聽著耳邊鐘極富耐心的滴答聲。已經是中午了,他卻一點也不餓。他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脖子,回憶著剛才經歷的痛苦時刻。

窒息第一次發作是在一年前,也是如現在這樣的晚秋時節。那一天,他夾著公文包,像往常一樣頭一個來到會議大廳。他先去衛生間的鏡子前看了看自己的著裝:黑色套裝很得體,沒有什么別扭的地方。然后,他來到會議室,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坐下,從公文包里掏出發言稿,在心里默讀著,同時等待別人的到來。

這一天,他需要做一個非常重要的報告。很多他只聽說過但從沒見過的大人物都會前來。他的領導對他報以了極大的期望。想到這兒,他不禁感到微微有些緊張。這時,有人陸陸續續進場,他連忙站起身,將發言稿緊緊攥在手里。會議很快就開始了,與會代表一一落座。他在領導的示意下走到前面。他發現自己拿著發言稿的手正止不住地顫抖。他慌忙抬起頭,所幸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

他走上臺,會場一下子變得很安靜。所有人都扭過頭,目光一齊落在他的身上。人們在沉默中等待著。而他的視線卻仿佛不受控似的從發言稿上溜走,掃過底下坐著的人的頭頂:有黑頭發,有白頭發,也有的已經謝頂。他們幾乎穿著一模一樣的正裝,就連面孔也幾乎分不出區別。頭頂的一排排白熾燈將會場照得明晃晃,彌漫著一種夢幻般的氣氛。他看到臺下齊刷刷的目光。那是一雙雙訓練有素的眼神,不會透露出絲毫真實情感。從這些目光中,他似乎可以穿透時間,看到他們悠長的人生。

他強迫自己的目光重回稿紙上。他努力地念出第一個字。就在這時,他忽然發覺自己喘不過氣來了,仿佛有一雙無形中的手死死地扼住他的脖子。他的臉很快就憋得通紅,呻吟聲經由麥克風被放大了無數倍。他扔掉發言稿,跪在鋪著紅色地毯的地面上,用手猛烈捶打胸口,緊接著,他側身躺在地上,痛苦地蜷縮起來,以抵擋從身體中傳來的一陣陣抽搐。

他的眼中噙滿了淚水,眼前變得模糊一片。他只聽到了領導大聲呼喊保安的聲音。

失業后的那段時間,窒息癥又犯過幾回。每一次犯病,他都像是被人用力擰動的塑料瓶,痛苦不堪。每一次他都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但最后癥狀都會突然消失,仿佛是在故意跟他開玩笑似的。而犯病時沒有任何征兆,這是令他最害怕的,因為這意味著窒息隨時隨地都會發生——可能就在下一秒。他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根本沒有心思工作。他只能陸續地打一些零工為生,就這樣晃蕩了整整一年。

這一年,在他所經歷的人生中無疑是最黑暗的。他曾無數次想過結束自己的生命,但都在最后一刻放棄了。這使他看到了自己那比病癥還要可怕的懦弱。他幾乎完全絕望了,整日都在期待著哪一天那雙無形的手將徹底擰斷他的脖子,給予他解脫。

他也曾去醫院看過,但醫生卻檢查不出任何問題。最后他被推到了精神科,在幾番問詢之下,心理醫生給他開了一些藥。他心里清楚地知道,這些藥毫無作用,但依然每天按量服用,直到再一次犯病。他將那些藥片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可也只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

醒來后,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干癟了下去,仿佛身體被什么東西掏空了。不過,這反而重新激起了他活著的渴望。至于說怎么活下去,他卻完全沒有對策。每一次犯病都像是經歷了一次酷刑,那種窒息的感覺,完全是生不如死。他每天都戰戰兢兢地等待酷刑的隨時光臨。

那段時間,他強迫自己每天四處晃蕩。在人群中,應該沒那么容易死掉,他想,起碼得救的幾率要比家里大許多。不過,在他的內心深處其實是越來越閉塞的,他對人群的恐懼與日俱增。有時他想:死在家里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那天,他心不在焉地走出去了很遠,抬頭時,只見一座爛尾樓佇立在他面前。這是那種常見的由于拖欠款項而停止施工的爛尾樓,像是一副由水泥組成的巨大灰色骨架。他覺得很無趣,但還是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樓里空蕩蕩的,空氣混濁,光線黯淡,隨處可見丟棄的施工廢料。他沿著沒有護欄的樓梯拾階而上,很快就到了頂層。他靠在半人多高的圍墻上,打量著四周。這里的視野很開闊,換一個角度觀察這座城市令他感覺很有趣。

接下來的日子,他幾乎每天都要過來,站在爛尾樓的天臺,凝視城市景色。這里由于遠離地面而顯得很安靜,在長久的凝望中,他的心得以慢慢安定下來,暫時忘掉他隨時都有可能領受的酷刑。他知道,自己有點迷戀這個地方了。

某一天,他看到天臺上多了一個女孩。她站在他的不遠處,跟他一樣凝望著遠方,沉默不語。女孩留著俏麗的短發,不停地抽著煙,似乎顯得心事重重。周圍忽然有了別人,讓他有些不適應,但畢竟這里是公共區域,他也不好說些什么。女孩悄無聲息地抽著煙,后來,他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

他抬起頭,看著頭頂的流云改變著形狀。不時有飛鳥一掠而過,投下凌厲的影子。盡管快到冬天了,但陽光很充足,他看著周圍建筑物的影子隨著太陽的起落變幻著位置。人們和車輛在他的腳下走走停停,來來去去。斗轉星移,太陽落山。夜晚籠罩大地。他便回家睡覺。有時女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有時她依然站在那里,看著遠方燈火漸次亮起。

這期間,他與女孩沒有說過一句話。

那天,他又一次犯病了。他像是一條被拍打到河岸上的魚,躺在地板上,大口地喘著氣。他看著自己的胸口上下起伏,心里卻不知為何感到非常平靜,仿佛已經可以毫無怨言地領受命運。他站起身,套上衣服,走到外面。街上的太陽很好,他看著那些健康、富足的人行走在自己身旁。痛苦再次將他一點點吞噬。他盡量遠離人群,因為害怕會做出過激的事來。

他看到路旁有人在兜售金魚,他停住,盯著在魚缸里緩慢游動的金魚,盯了很久。賣金魚的小販奇怪地看著他,試探著說道“你買金魚嗎?”他這才回過神來。等到他回到家中時,他的手上多了一只裝滿水的塑料袋,里面有幾條比小拇指還細小的金魚在游弋著。他將塑料袋舉到眼前,凝視著里面的金魚,然后露出了略帶嘲諷的微笑。

他拿出一根牙簽,將塑料袋的底部捅破。里面的水嘩啦嘩啦地流出來,在地板上蜿蜒著。很快,塑料袋里的水全都漏沒了,只剩下那幾條金魚重疊在一起,腮部翕動,艱難地喘息。他將金魚扔到地板上,而他自己則坐在椅子上,興致盎然地看著袋中的金魚不時抽搐似的蹦起,又無力地落下。不一會兒,它們一動也不動了,變成了一坨冰涼、滑膩的東西。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腥味。

他將死掉的金魚一條條塞進馬桶里,費了好大勁才將它們全部沖進下水道。然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稿紙,鋪在桌面上。在稿紙的第一頁,他寫下了“遺書”兩個字。

頭兩個字寫完后,他愣了老半天,卻不知如何繼續下筆。他絕望地意識到,這封遺書甚至連該寫給誰都不知道。曾經的那些他愛過的人和愛過他的人,到如今都已經離他遠去。我的這封信該寫給誰呢?他的筆尖停在紙面上,洇出了一個濃重的墨點。時間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是一個字也沒寫出來。他徹底放棄了,將稿紙揉成一團,揣進褲兜里。

重新來到街上,他感覺空氣似乎冷了不少。裹緊外衣,他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腦子里煙花般閃爍著一個又一個念頭,卻都轉瞬即逝,一個也抓不住。他就這樣一邊往前走一邊在腦子里熬著這鍋糨糊般黏稠的思緒。等他停下腳步時,他看到自己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那棟爛尾樓前。

這個地方不錯,他微笑著想。他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從高處一躍而下,像一只鳥那樣融化在天際中……那美妙的時刻,徹底的解脫……他睜開眼,走進昏暗的大樓,在黑暗中向上攀登,幾乎是急不可待的。終于到達樓頂時,他愣了一下,因為他看到還有一個人也在這里。

是那個女孩。她背對著他,似乎在眺望遠處的風景。他有些不悅,因為在這個時候,他并不希望周圍有別的人。他希望這個女孩快點離開,讓自己可以獨自完成最后的計劃。不過,他并沒有采取什么行動,而是耐心地靠在一邊,靜靜地等待著。

天臺的風有些大。他看到風吹起女孩的頭發,吹拂著她顯得有些單薄的衣服。女孩站在那里,塑像般紋絲不動。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出那種既認真又迷茫的神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他不禁覺得可笑:自己居然還對別人的事保持著好奇心。

忽然,女孩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還以為是錯覺。接著,他看到她爬上了圍墻,站在了上面。風更加猛烈地吹動著她的衣衫。她沿著圍墻走了幾步,又停住,向下凝視著什么,然后,身體不易察覺地向前傾斜下去……幾乎是出自本能地,他沖了上去,將女孩攔腰抱住,和她一起向后跌倒在地。女孩劇烈地掙扎起來。他沒想到她有這么大的勁。她掙脫出他的手臂,再一次沖向圍墻。他搶先一步,將她攔住。女孩似乎下定了決心,拼命掙扎,試圖再次掙脫。兩個人扭打在一起。他拾起一捆一直扔在那里的廢舊麻繩,將女孩的手臂綁了起來,像是拴一只小動物似的將她拴在了旁邊一根生銹的水管上。

女孩依然在掙扎,但已是徒勞。他靠在圍墻上,擦著額頭上的汗。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他靠在圍墻上,看著眼前被麻繩綁住了雙臂的女孩。風徐徐地從他們之間刮過,如果不注意的話根本覺察不到,不過,依然帶來了陣陣涼意。他仿佛得了失憶癥,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自己將女孩綁在那里的。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像是被這件事弄懵了,呆愣在原地。而女孩的雙腿是自由的,不停地往前踢,身子也劇烈地扭動。

他看著女孩。她就像是一只誤入獵人陷阱的小鹿,徒然地反抗著。當他與女孩的視線觸碰時,可以看到女孩惡狠狠的目光。就好像她是因為他才會選擇輕生的。是的,他終于想起來,之前他這么做是為了不讓女孩從樓上跳下去。他頗有些驚訝地思考著這件事——當他已下決心拋棄自己的生命時,卻無法容忍別人在他的面前失去生命。他在那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所來的那個黑暗的目的,而是奮力去解救女孩。這是出自本能嗎?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他一時被這個有些迷糊的問題困住了。

女孩還在掙扎,過了一段時間,她好像是累了,便停了下來。她仍然不時向他投來滿含恨意的目光,好像在說:你救了我,但你也成了我的仇人。他盡量避開女孩的眼神。他們就這樣僵持著,誰也不說話。周圍的嘈雜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卻仿佛來自于很遙遠的地方。

現在,他一點也沒有來這里之前的那個念頭了。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結束這個尷尬的局面。他抬起頭,再一次與女孩的目光碰觸。他硬著頭皮走到女孩面前,說:“我可以解開繩子,但你可以保證不再做傻事嗎?”此時,他似乎聽到了從自己內心深處傳來的嘲笑聲:傻事。

他從女孩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他只好退回到剛才的地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他自知陷入了兩難的境地。時間過了很久,陽光漸漸地暖和了一些。他百無聊賴地從兜里掏出了那份被揉成一團的遺書,將它疊成了一只紙鶴,放在他與女孩之間的地面上。女孩低頭看著紙鶴,依舊沉默不語。一陣風來,紙鶴被吹到一邊,女孩的目光追隨著紙鶴。

慢慢地,他從最初的慌張中鎮靜了下來,打量著女孩。她很年輕,臉色蒼白、削瘦,嘴唇也缺少血色,給人一種病態的印象。她面無表情地看著紙鶴,卻不再看他一眼。周圍變得很靜謐,他甚至有些享受起目前的處境了。他的記憶不自覺地飄到了遙遠的過去:很多年前,他曾跟女友一起去一個林子里露營,那天,他們穿過光線昏暗的林間草地,來到一條清澈的小溪旁,他們就把帳篷搭在了不遠處的空地上。傍晚,他們并排躺在帳篷中,聽著小溪汩汩流淌的聲響,以及不知名的昆蟲的鳴叫。四周是那么的安靜,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那個夜晚,他的心里滋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感,不知為何,他很想哭泣。他別過臉,不想讓女友看到自己流下的淚水。我會永遠記住這一晚,他想。

是的,他永遠記住了那一晚,然而女友早已離他而去。想這些做什么呢?他覺得自己很可笑,這時,他看到女孩正盯著自己看,不過不是那種仇恨的眼神,而是有一點好奇。他這才發覺,自己的臉頰涼涼的,不知何時竟然沾滿了淚水。他連忙擦去臉上的淚痕,轉過頭,避開女孩的目光。

天漸漸地暗了下去。女孩睡著了。她衣著單薄,蜷縮著身體,似乎在微微發抖。他走過去,看著女孩,如同在看一只受傷的小獸。他將自己的大衣輕輕地蓋在女孩身上。然后,在冰冷如水的夜色中,他也睡著了。

睡夢中,他感到有一個人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不過,他并沒有醒來。他又回到了那個夜晚的帳篷。“你為什么要哭?”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黑暗中,河水在緩緩流淌。

他是被凍醒的。醒來時,正是天色微明。他揉了揉眼睛,感覺渾身疲倦。這時,他看到那個女孩不見了。只有一捆被割斷的繩子以及他的大衣,無力地癱倒在水管旁。

他沖到圍墻邊,往下看。眼前依然是那片堆滿建筑廢料的荒地。晨風攪動著僵硬的砂礫。一切如常,沒有可怕的事發生。他松了口氣,后背剛剛冒出的細密的汗經過風的吹拂變得冰涼。這時,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是女孩,手里還提著一只鼓囊囊的紙袋。

女孩依舊面無表情,不過比起昨天的仇視,現在的她明顯友善了不少。她將紙袋放在圍墻上。他打開紙袋,看到里面裝著滿滿一袋子的罐頭。他的肚子早就餓了,大口吃起來。女孩卻不吃,而是站在他旁邊,凝視遠處。他一邊吃罐頭一邊偷偷地瞥一眼女孩。此時他對女孩的好奇心已經強烈到無以復加。但是,不知為何,他并沒有開口詢問的念頭,一點也沒有,仿佛是女孩那似乎與生俱來的沉默感染了他,讓他不愿打破這寧靜。

此時,天色依然是昏沉沉的,就像是一幅層次分明的油畫:最上面是黑,中間是紫,最下面是藍,但那藍顯得有點臟兮兮。三種顏色的過渡帶模糊不清。后來,漸漸地,藍色開始上涌,并且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侵占本屬于紫色的地方,而紫色則變為紫紅,黑夜開始消退。三種顏色摻混在一起,變得難解難分。

天邊,月亮早已失去了光彩,恢復成了一顆光禿球體的模樣,而在它不遠處,一顆白色的新星正冉冉升起。他知道,那是太陽。兩顆星球就那樣對峙著。他似乎能看到它們正緩緩挪動,尋找最佳位置。在他的頭腦里,涌現出大海潮汐的壯景。他想象著在兩星的作用下,海潮翻騰的模樣。浪濤拍打礁石,迷失方向的海鳥尖叫著盤旋。

他抬起頭。頭頂空無一物,根本不見什么鳥類。四周的景物越來越清晰,陰影縮回到縫隙中。他看到女孩的一只手上拿著那只紙鶴——內部寫著“遺書”二字的紙鶴。她將紙鶴舉到空中,模擬著飛翔的動作,上上下下,起起落落。他第一次看到了女孩臉上浮現的笑容。此時,白色的晨光已經鑿穿了云層,抵達這棟樓的天臺,照耀著紙鶴,照耀著女孩,也照耀著他。他感受著陽光的照耀,宛若感受著新生。但是,這新生卻有著令他難以承受的重量。他越來越感覺呼吸干澀,喉嚨發緊,胸口猶如被什么東西重重壓迫著。他緊緊地捂住胸口,想要大口喘息,卻一絲氣息也進不來。仿佛他的兩片肺葉成了兩扇石門,將氧氣拒之門外。

或許,今天就是我的死期吧,他想。他仰起頭,望著天空厚重的云層,一道道光芒從云的縫隙中滲透出來,像是天國的階梯。他感到自己正慢慢下落,像是羽毛那樣,緩緩地下落,沒有重量,輕盈,或者說空洞。他發出了如鳥類般的痛苦的長鳴。

他閉上了眼睛。

這時,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觸碰到了某種柔軟的東西,涼涼的,同時卻擁有與眾不同的溫度。他知道,那是某個人的嘴唇。他下意識地張開嘴,迎接那兩片薄薄的嘴唇。緊接著,一股輕柔的氣息進入他的口腔、喉嚨、肺葉,在這源源不斷的輸送下,他感到自己的意識正在恢復。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女孩光潔的臉。她的眼睛緊閉著,眼睫毛不易察覺地顫動。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萬籟寂靜。陽光沖破云層,帶著某種歡呼雀躍,躥到他們的肩頭。

女孩睜開眼睛,迅速地遠離了他。他愣在原地,過了好半天,才發覺那痛苦已經過去。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清晨干爽的空氣,任由它們灌滿雙肺,任由雙肺鼓脹。而那薄薄的,涼涼的觸感,依然留在他的嘴唇上,還未褪去。

女孩又恢復成了剛才的姿勢,凝望遠方,不過,眼神中平添了一絲迷茫。如大理石雕塑般的云層懸浮在頭頂。他們保持著距離,靜靜地站著。過了很久,女孩終于轉過頭來,手里仍然拿著那只紙鶴。她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著他。他從她的目光中體會到了某種憂愁與悲劇的色彩,仿佛從這雙眸子中,可以直接看到她內心深處的廢墟。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住女孩纖細的手腕。

女孩轉過身,向樓梯口走去,如同一個引領者。而他跟在后面,像是跋涉在荒漠中的先知,朝著光與蜜之地進發。

這是爛尾樓中如蜂巢般的房屋中的一間。他來到這個房間,最初為這里的生活氣息感到驚訝,不過,他很快就為自己做了解釋:很久以前,他就聽說過有人將爛尾樓改造成旅館。今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床、被褥、柜子、座椅、梳妝臺……統統擁擠在這間窄小的房子里,但是都井井有條,它們仿佛本來就與房間渾然一體。

梳妝臺前的鏡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它是破碎的,中間被什么東西擊碎了,裂紋朝四周擴散,像是閃電的形狀。屋子里光線很暗,因為原本是窗戶的地方被幾塊木板封住了。釘子將木板釘在墻上,遮蔽了外面的陽光,仿佛現在正是夜晚。或許真的是夜晚。

寂靜的氣息彌漫在這逼仄的空間中。女孩沖他嫣然一笑。那笑容使這間昏暗的房間稍稍亮了一點。當然,這只是他的錯覺。他還有一個錯覺是:房間正懸浮在虛空中,與任何事物都不接壤,它只是這樣安靜地飄浮著,像是宇宙中一塊小小的顆粒。

女孩將他領到鏡子前。他看著鏡子中被分割成幾塊的自己,以及站在身后的女孩。他看到她正通過鏡子觀察著自己。她的臉上帶著微笑。那笑容是破碎的。

這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將長久地留在這里。他像是進入了一場夢,因自己已經知曉這是一場夢而變得興趣盎然。

他將留在這里。分不清白天與黑夜的小小的爛尾樓旅館。

他留下了。在這四面都是堅實的、毫無修飾的灰色水泥墻面的建筑中,他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像是躲在一口深井中,或是某個堅固的掩體內。他撫摸她光潔的皮膚,精致的鎖骨。木板床稍稍一動就吱嘎作響。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曾經在書中讀到的一幕:德國納粹曾用少女的皮膚做燈罩。當時讀來覺得毛骨悚然,可是現在,卻使他感到某種莫名的興奮。他的手掌感知著她肌膚的灼熱與顫動。

水泥墻上并非空無一物。他看到用白色噴漆涂出的毫無規則可言的線條,以及幾個抽象的形象,他看不出是人還是動物,或許都不是。這些抽象的線條圍繞在他們身邊,他感到它們有時似乎有了生命,正盯著屋里的人看。如果它們真的擁有了生命,會是怎樣的一種形象呢?他閉上眼,想象著。白色的蛇,或是蛆蟲。是的,他想到的就是這些。它們在他意識的角落里鮮活了起來,蠕動身軀。

纏綿過后,他們無事可做,浸泡在模糊的昏暗中。有時,他們坐在床上,用手電筒相互照著對方的臉。她對這樣的游戲總是樂此不疲,哈哈大笑。時間過去了多久?他不知道。他總覺得自從進入到這個房間后,就失去了時間的概念。這里沒有鐘表,也沒有用于記錄時間的東西。他曾想將封住窗戶的木板弄下來,但被女孩堅決制止了。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憤怒,于是他只好停下來。女孩似乎為自己的憤怒感到后悔,輕輕握住他的手。

平時,他們在屋里厭倦了便一起登上天臺,眺望遠處,然后再下來。女孩沒有問過他任何問題。雖然對她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但他也并沒有開口問過什么。他們就這樣互相緘默著,像是早已知曉了對方的一切,因而語言已變得沒有必要。

他沒再擔心過窒息癥,因為女孩就在他的身邊。他甚至隱隱期盼著再犯一次——在極度的窒息中,他們之間的愛將再次得到印證。想到這里,他就會有些熱淚盈眶。他看著身邊如此安靜、觸手可及的女孩。他喜歡撫摸她的頭發,吻她柔軟的耳垂,和迷人的嘴唇。她滿眼笑意地看著他,眼睛里閃爍著微光。

那只紙鶴就放在她的梳妝臺上。她會坐在那里,坐在破裂的鏡子前,涂口紅,戴耳環。他則在一旁用手電照著。她總是很細心地化妝,像是要赴一場重要的舞會。她不時地轉過頭來,對著他笑。他喜歡她的這種笑,像是孩子般頑皮的竊笑。

化妝完畢,她就坐在他的身邊。他知道,這妝完全是為他而畫。他們什么也不做,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他喜歡看她,而她只是一個勁兒地笑,與那個曾整日在樓頂徘徊的憂郁少女判若兩人。而他自己呢?他希望自己是個空殼,只用來接收這甜美的時光。

這是一場夢嗎?他睜開眼,分不清是白天還是夜晚。剛剛他做了一個無比蕪雜的夢,但具體的內容卻一概記不清楚了。他看著黑黝黝的天花板,無法確定自己是醒來了還是仍在夢中。他轉過頭,看到了躺在身旁的她。她正在熟睡,蜷縮著身子,微皺著眉,嘴里含著右手的大拇指。那樣子令人發笑。他用手掌輕撫她的額頭。他感受著她輕微的呼吸,和她身上散發的溫度。這觸感和溫度無疑是真實的。是的,這一切并非夢境,而是實實在在的。這個女孩,正像是一只斂翼的小麻雀那樣在我身旁熟睡著。

他的心情輕松了不少。他下了床,披上衣服。由于窗戶被木板封著,他無法辨別現在是什么時候,只有一丁點光芒從木板的縫隙中滲透進來,像是一縷輕煙。四周很安靜,沒有絲毫聲響。他注視著睡著的女孩。對他而言,她的身上有太多未解之謎。比如,她為何如此喜歡黑暗?以至于連窗子都要封死。但他并不打算去詢問,相反地,在他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愛憐。他只想捧著她的臉,什么都不說,只是輕輕地吻她。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欣賞著女孩的睡姿,像是在觀賞一幅油畫。此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的女友是在一個夜晚悄悄離開他的。他簡直無法想象這樣的情景:女友屏住呼吸,慢慢地穿好衣服,然后將她的東西一點點裝滿旅行箱,這期間,她的動作像是貓一樣輕柔。而他正如此刻的女孩這般熟睡著,對身邊正在發生的事渾然不知。當清晨的陽光照進屋子里,他睜開眼,昨晚還躺在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家里少了一些東西,立刻就變得空空蕩蕩。他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她臨走時,是否也這樣注視過那個曾經與自己相愛的男人呢?抑或,她根本沒有回頭,而是安靜地收拾完東西,又同樣安靜地消逝在夜色中。

時間一點點過去,流逝是無聲的。他站在原地,看著女孩慢慢醒來,揉著眼,迷離地看著站在床前的他。這個場景未免有些奇怪,但她并沒有詫異,而是向他露出了微笑。

他們一起走出門。外面的天空只是蒙蒙亮,街道上還沒什么人。他喜歡這樣的時刻。他們一起穿過幾條還亮著街燈的街道,拐入一條崎嶇不平的土路。他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最后,他們到達目的地: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垃圾廠。

他開始借著微弱的天光找尋垃圾堆里的金屬物件。廢棄的軸承、鋼板、螺絲母、鐵盆……只要是金屬制品,都可以賣給附近的金屬回收站,掙一些錢。女孩有時幫他一起找,找到便發出一聲歡呼,將它們放進推車里。推車是從爛尾樓底下的某個角落發現的。銹跡斑斑,看樣子報廢許久了,但換上輪胎還可以用。他們就用小推車將那些金屬運到回收站。

有時女孩累了,就蹲在旁邊,像一個小孩子那樣雙手托著下巴,看著他干活。周圍的拾荒者略感奇怪地看著這對幾乎從不交談的年輕男女。沒有人愿意打擾他們。

天亮了,他們也從回收站得到了當天的報酬,走在了回去的路上。他們一起在街邊攤吃幾乎沒有油水的白面條,然后一起回家。到中午,他會給她到快餐店買一個罐頭。她是一個喜歡吃罐頭的女孩。他喜歡看她一口一口將罐頭吃完。他一刻也不想離開她,他知道,她也是如此。

那一天,他們回到家。外面的陽光很好,一縷縷金線從木板的縫隙漏進來。他心有所動。他轉過頭,看著女孩。他知道女孩能夠理解他的意思。果然,她面露難色,微微搖頭。他依然靜靜地注視著她清澈的瞳仁,仿佛在輕聲勸慰。女孩露出苦笑,低下了頭。他知道這是默許。于是他用從垃圾廠撿來的鐵片將深陷木板中的鐵釘挖了出來。木板被取下,明媚的陽光透過玻璃瞬間將屋子照亮。女孩閉上眼睛,哭了,聲音很輕。他緊緊地抱住她,撫摸她因哭泣而顫抖的脊背。

他們走在陽光中。天空是這個城市少有的湛藍。那種藍,盯時間長了會使人想要打噴嚏。他和她就這樣不急不慢地走著。前方沒有什么在等待他們,也沒有什么催促他們。他們懷里各自抱著一只圓桶,安安靜靜地穿過一條條街道。或許是由于圓桶的重量,使他們的腳步看上去很認真,甚至近乎于莊重。

前幾天,這個城市刮了一場大風。云朵被驅趕得無影無蹤。他抬起頭,看不到一絲云。天空連為一體,沒有縫隙。

圓桶是他們剛剛從建材市場買來的油漆。建材市場離那棟爛尾樓旅館有著相當的距離。他們走累了就休息一會兒,然后繼續往前走。天氣很好,他們沒有坐車的打算。

陰影從建筑的底部流瀉出來。他們走進陰影中,又走出來。冬天快到了,街道兩旁的樹木凋敝,最后的一批葉子被風吹落在四周。光禿的樹枝看上去很潔凈。他們從枝頭下經過,腳底薄薄的枯葉發出碎裂的聲響。已經快中午了,街道的行人并不算多。

當他們路過一個街口時,他停了下來,朝街口方向望去。她也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物。“我想過去看看。”他說。于是他們便改變了路徑,向著街口走去。很快,他們走進一個小區。他停下,她也停下。這是小區的花園,有一個老婦人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她滿頭銀發,手縮進袖子里,目不轉睛地盯著一群踢球的孩子。他站在一棵樹后,凝視著她。

一切似乎都是靜止的。他,老婦人,兩側的居民樓,陽光,樹木,風。甚至就連那群踢球的孩子,似乎也是靜止的。老婦人始終沒有往他們這里看一眼。

球滾落到老婦人腳下。她拾起球,抬頭看著不遠處那幾個焦急等待的少年。她對他們笑了笑,將球扔到了相反的方向。他看到那群孩子露出驚愕與不解的表情。他們只好跑過去撿球,回來時,他們看了看老婦人。而她始終面露微笑。

他什么也沒說,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

回到家中,他們先用工地上撿來的塑料布將床和家具蓋住,然后開始粉刷墻面。天藍色的油漆。他們拿著新買來的卷筒與毛刷,仔細地將一層層的藍覆蓋在墻面上。藍色與墻面本身的灰色對比非常鮮明。那些抽象的白色線條很快就在藍的擴張中消失了。一面墻被刷成了藍色,接著是另一面。他們有著十足的耐心。

當所有的工作都完成時,窗外已是夕陽斜照。他們最后粉刷的是地面,現在,地面上的藍色油漆還沒有干。他們坐在床上,打開窗戶。風從外面灌進來,卻并不冷。他和她的身上已經沾滿了藍色的斑點,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相視而笑。

一個幾乎純藍的房間,夕光映照在墻面上,顯得波光粼粼,仿佛置身海底。此刻,世界包裹在靜謐中,像是一枚果核的內部,靜謐得幾乎能從虛空中傳出歌聲。而他們沉默不語,似乎真的是在聆聽那來自寂靜本身吟唱的贊美詩。他們坐在床上,十指相握,感受著彼此的體溫與氣息。這是一種久違的熟悉的感覺。他忽然想到了那個在帳篷中度過的夜晚。那個夜晚似乎已經非常遙遠,遙遠得像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他合上眼,眼前便浮現出那晚他所看到的星光,而它的本體,她曾說,或許早已在億萬年前毀滅。只有星光,孤獨地穿過茫茫宇宙,抵達那個記憶中的夜晚。

他決定不再去回想過去。他讓自己沉浸在當下的生活中。他們每天從回收站回來,便在充盈著明媚陽光的藍色房間里,做愛,睡覺,或無所事事地發呆。他的內心是無比安寧的。他喜歡看到陽光照在她曼妙的身體上,她仿佛是透明的,像是一條魚,或是一個精靈,歡欣地在藍色的世界中游弋。他們建造了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而他知道,這是多么的不易。他曾經擁有過這樣的世界,但那個世界很快就崩塌了,留下的只有殘垣斷壁,正如同他曾看到的她內心的廢墟一樣。

他此前從未想過,有一天,他還能在這片廢墟上重新建起另一個世界。

他睜開眼。正是午夜時分。他轉動眼珠,盯著昏蒙的天花板——光線模糊,看不出天花板的顏色。他愣愣地盯了很久。樓外是一片工地,幾乎沒有燈光。偶爾,會有一束光芒忽然照射進來,映照在天花板上,像拂過湖面的波光,片刻后,又歸于沉寂。那是路過的車輛。

周圍沒有聲響。很安靜。他轉過頭,看到了她光滑的背脊。月光照在上面。他看著她微微凸起的脊椎的形狀,看著她頎長的脖頸,肩膀,腰肢的曲線。此時,她安靜得就像一個幻影。他伸出手,以為會從她的身體里穿過去一但他的指尖觸碰到了她的皮膚,他將手停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然后,他緩緩地將手縮回被窩里。他必須如此反復確認:她是真實的。

她的呼吸輕而穩。他凝視著那蓄滿月光的脊背。又是一束光,從窗外延伸進來,滑過窗欞和天花板。待那光隱沒后,他輕輕坐起身,為她蓋好被子。然后他披上衣服,穿好鞋,躡手躡腳開門走了出去。深秋的夜晚。他吸了一大口寒冷的空氣。沒有燈光,他小心翼翼地下樓梯。來到工地上,他點上一根煙,站了一會兒。他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寂靜的工地,一切都是凝固的,冷卻的。砂土泛著寒光。他走過工地,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足音。他完全沒有方向,只是憑著某種直覺行進著。

他不知自己走出去了多遠。他來到了一座高架橋的底部。他站住了,扶著水泥柱子,歇息著。風吹過,耳邊響起草叢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又點燃一根煙,看著月光將柱子的邊緣照得發亮。在他的頭頂上,是一段鐵軌。他抬起頭,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這個闃靜的橋洞里,他任由自己包裹在黑暗中。那黑暗是輕柔的,包容、接納所有事物,與白天相比,它們似乎都微微改變了模樣。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很陌生,像是一個身外之物發出來的。

他忽然意識到,這是自從上一次犯病后,他第一次離開她身邊。此前,他與她一直是形影不離。他并非刻意地想要牢牢抓住她,他只是極度害怕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盡管她從未說過,但他能感覺到,她對他也是如此。他們并沒有跟對方說過與此有關的只言片語,卻以實際行動,幾乎是急不可耐地、用盡一切方式占有著對方。

他是幸福的。在這占有與被占有的過程中,他感到了令人眩暈的幸福感。他是如此的依賴著她,就像是依賴著空氣。他希望每時每刻都不要離開她。他像是一頭鉆進了陌生的迷宮中,沉迷于那精巧的內部結構與奇妙景觀,因此,懼怕有一天會到達出口。他甘愿讓自己永遠迷失其中。

但是——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對這樣的依賴產生了恐懼。他凝視著眼前的黑暗,以及遠處浮動的燈火。他的鼻子吸收著夜色的冰涼。如果死在這一刻就好了,他想,這是最完美的解決方法。越對她依戀,他就越感到恐懼。他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

他離開柱子,走到對面的草地。冬天就要來了,草莖枯干,就像是踩在谷物的空殼上。黑夜中的高架橋像是一座遠古的遺跡。他只能看到它模糊的輪廓。他屏住呼吸,就像是剛失業時經常做的——將自己完全浸泡在游泳池的水中,在水下,他睜開眼,看著眼前光影飄忽的世界。他的耳膜鼓脹,嗡嗡作響。他盡力屏住呼吸。他感覺自己的胸腔在膨脹,血流朝上涌。整個身體就像是要迸裂。最終,他忍不住了,一躍而起,沖出水面。

此時,他盯著高架橋,用手緊緊地捏住鼻子,捂住嘴。他與自己僵持著。片刻后,他的腦袋開始腫脹,嗡鳴。但他不愿松開手,反而用了更大的力氣。他撐大雙眼。胃里開始翻江倒海。他不住地哆嗦,發出“嗚嗚”的呻吟,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就在這瀕臨極限的時刻,他看到一道強光照亮了高架橋。伴隨著巨大的轟鳴,火車隆隆駛過。大地在顫抖。他淚眼婆娑地看著在黑暗中飛速行駛的列車。他松開了手,跪在草叢中,開始大口嘔吐起來,然后癱倒在一旁。

回到旅館時,天色微明。他恍惚著打開門,看到她正呆呆地坐在床頭。聽到有人進來,她抬起頭,卻不禁驚叫一聲。他不知怎么了,就走到鏡子前,俯下身。他看到自己憔悴的臉上留著兩行異常鮮明的血痕——那是從眼眶中流出來的。

十一

從那次后,他們的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表面上,他們還和以前一樣,穿行于垃圾廠和收購站之間,其余的時間就去天臺,或待在房間里。不過,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改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彌漫在他們之間。這種改變是無聲的,像是正在融化的地下冰層。有時,他沉浸在靜默中,似乎可以聽到冰層融化的細微響動。當然,他知道這是幻覺。他扭過頭,看著身邊的她。他們的目光相碰觸,但很快地挪開了。可以看出,她的內心也是惶惑的,想弄清楚問題的答案。但是,她依然是沉默的,默默接受著一切。他甚至有些痛恨她的這種態度。

他們就這樣整日沉默無言。時間變得漫長。有時,她會主動湊過來,試探似的觸碰他的肩膀或是臉龐。他避開,與她刻意地保持距離。究竟是怎么了?他從她的眼神中讀出這樣的疑問。但是,他也無法解答,他只好沉默,不去看她的眼睛。漸漸地,她臉上的笑容變得稀少,曾經的那種憂郁再一次俘獲了她。

“我們要有各自的空間。”他對她說。他當然清楚,這只是一個借口。此后的日子,他不顧她的不解與無聲的哀求,從藍房間中走了出去,將她一人留在那里。只有在夜里,他才會回來。有時她已經入睡了,他就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他輕撫她的頭發,其中蘊藏著無盡的愛憐,仿佛只有到這個時候,他才能將這種情感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來,而在平時,與她面對面時,他卻只想躲避,甚至是逃離。是的,他在內心深處完全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愛著她,可是越是這樣,他越感到莫名的恐懼;他越愛她,就越想逃離。

她不知道的是,他其實一直都在她身邊。他默默地站在樓下,仰望著那一扇窗子——曾經用木板死死封住的窗子。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只要那扇窗還在他的視線中,他就感到心安,他知道自己是無法離開的,但是他又必須離開,只有這樣,才能緩解那種莫名的恐懼。

冬天正在逼近,天氣變得寒冷。許多流浪者或無家可歸的人都住進了這棟爛尾樓。以前的安靜突然變得喧嘩。在他們的隔壁,不知何時住進了一個瘦弱而邋遢的年輕人。他終日穿著一件破舊的皮夾克,頭發遮住半邊臉,看上去落落寡歡。

有一次,他看到青年與她一起站在天臺上,柔和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一瞬間,他感覺有些恍惚。他第一次對她產生了憎恨。是的,不是不滿,也不是憤怒,而是直接跨越到憎恨的程度。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那一天,他回家后,故意不去看她。她站在他面前,他便扭過頭去。她又站在他面前,他便將頭又扭了回來。她執拗地像是追逐太陽的向日葵,不停地改變著方向,而他干脆閉上了眼睛。后來,屋子里安靜了下來。他聽到了輕微的哭聲。他的心一下子就變得柔軟,他想像往常那樣去安慰她、愛撫她,緊緊地抱住她,可他沒有這樣做。他牢牢地閉著眼睛,仿佛只要這樣,一切疑問就可以得到解答。

之后幾次,他又看到青年與她在一起的情景。有時是在天臺,有時是一起外出。青年有一臺看上去快報廢的摩托車,她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環抱著青年的腰。他在暗處望著摩托車揚起的灰塵與煙霧。他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他感覺有一種黏稠、冰涼而又空洞的流質物緩慢地灌滿身體與四肢。與此同時,他又有一種虛弱的解脫感。

他獨自回到房間。純潔的藍色包圍著他。他仰面躺在床上,陽光從窗子傾瀉進來,很暖和。他合上眼,享受著陽光帶來的舒適。他做了一個藍色的夢。

當他醒來時,夜幕已降臨。他看到她坐在床頭,正盯著自己。她的眸子在黑暗中閃爍。他們無言對視著。在這一刻,他此前的那種預感更加強烈了:他們終將會成為夜色中的陌路人。但他是深深地愛著她的。他們就像是湊巧搭乘同一班列車的旅客,從陌生到熟悉,然后相愛。旅途遙遙無期,但列車終會靠站。他們終究會成為彼此匆匆的過客。

十二

他見到青年是在一個酒吧里。這段時間,他成了一個“偷窺者”,在暗處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他拿著望遠鏡,像品嘗甜果一樣咂摸她的每一個動作。她去過的地方,他會再去一次,仿佛可以聞到她的氣息。然而,他卻越來越不敢接近她,只有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回到那間藍色的房間,駐足在門外,先聽一聽她是否睡著了,然后才推門進來。每當那時,他都坐在床沿,凝視著月光下的她,不使自己發出任何響動。他害怕面對她,因為他對她的愛正在與日俱增。這愛的恐懼使她渾身發抖。

月光下,他看著她的面容,如此安詳,又帶著憂郁。他曾經聽到過一個故事,講一個男子愛上了自己的影子。而他愛上了她的形象,他希望這種形象永遠保持在這樣的時刻:夜色安寧,他坐在她的身旁。但是,他知道,她早晚會離開。他曾想要欺騙自己:會不會,她真的能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然而,這念頭本身已經說明了他對她的依賴,而這正是他恐懼的源頭。當一只魚恐懼氧氣,它該怎么辦呢?當它有一天,突然發覺了自己對于氧氣的依賴,它就開始恐懼氧氣了。可離開了氧氣,它該怎么辦呢?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那條過于依賴氧氣而恐懼氧氣的魚。他已經嗅到了這個故事的悲劇意味。但故事還沒有結束不是嗎?他對自己說,那么事情還得繼續下去。他對此保持著某種麻木的期待:故事的結局會是什么?

他對那個青年也有了一定了解。他了解到,青年是在附近的一個地下酒吧打工,做服務生。這天,他看到青年從爛尾樓旅館里出來,沒有開摩托車。一股沖動使他跟上了他。他跟著青年,來到了那間幽暗的地下酒吧。他走下臺階,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煙味,在各種顏色的汽燈的照耀下,煙霧也變得有些夢幻。酒吧中間有一個小小的舞池,伴隨著節奏強烈的搖滾樂,舞池里的年輕人們瘋狂地舞動身軀。他一進入酒吧,就失去了青年的蹤跡。他只好撥開人群,來到吧臺前坐下。這里的酒水很廉價,他要了一杯摻酒果汁。

舞池中,燈光在不停地變幻著。某個瞬間,他似乎看到她也混同于人群中。他連忙站起身,仔細尋找。舞池里全是陌生的面孔。或許是看錯了,他重新坐下,卻不禁想到:她會不會也經常來這里呢?雖然每天他都會在暗中觀察她,但仍然有錯過的時候。在那種真空般的時刻,她很可能會來到這里。那么她會跟誰在一起呢?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知故問。他想象著她跟青年一起跳舞的情景。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開心地笑。那種時候,她會想到他嗎?她的心終將被另一個人占據。這與直接殺死他是毫無分別的。

此時,一種欲望從他體內升騰。他想要以最快的速度來到她身邊,再次擁有她的身體,但這種欲望與那個形象無關。這里面混合了動物性本能的罪惡的歡愉。但他知道,一旦如此,那個形象可能會隨之遠去,而他也將會真正失去她。

他看到了青年。他換上了一身服務生的衣服,從他面前匆匆經過。他想也沒想,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身來,臉上還帶著疑惑。臟兮兮的煙霧繚繞中,他的臉比他印象中的還要令人厭惡。他盯著青年的眼睛,幾乎是出自下意識,他伸出手,扼住了青年的脖喉嚨。

在他很小的時候,他曾當過一段時間的不良少年。那時他最喜歡使這招,他出其不意,使敵人陷入極大的痛苦中,卻又不會真正受傷。正如此刻,青年被摁到一張空桌上,臉憋得青紫,卻使不出力氣。周圍的人依然在狂熱中無法自拔,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突發情況。

他看著青年由于缺氧而蓄滿淚水的雙眼。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從青年的眼中竟然看到了某種憐憫。是的,憐憫。青年的目光似乎穿透他的身體,直抵靈魂深處。這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巨大的荒謬。他想笑,卻笑不出來。他松開了手。他突然覺得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他所擔憂的,所追求的,所逃避的,統統沒有意義。他回過頭來,看到青年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不敢與青年對視,于是他擠進人群中,逃了出去。

十三

他醒來時,發覺自己正在這座藍色的房間里。她坐在床沿邊,眼神中滿是擔憂與無奈。他的頭昏昏沉沉的,勉強支撐起身體,讓自己坐起來。房間里彌漫著濃重的酒精味。他什么也不記得了,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從酒吧出來后,他又另找了一家廉價飯館,喝了太多的酒。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了——或許,潛意識中,他在完全醉酒的情況下依然摸索到了這里,并且冒著有可能從樓梯墜落的危險,來到這間房門前。他大聲地叩門,而她走出來,震驚而又傷心。她將他拖進屋子里,安頓他睡下。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他什么也不記得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誰都盡量不去觸碰對方的目光。

她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她坐在他的旁邊,緊緊地貼近他。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溫暖而香甜的氣息。她撫摸他的臉,充滿愛惜,像是母親在撫摸自己的孩子。她慢慢地將嘴唇靠近他的嘴唇,而就在他們的嘴唇將要相觸時,他猛地推開了她。

他用的力氣很大,將她直接推倒在地,仿佛她是一個可怕的怪物。她驚呼一聲,重重地砸在水泥地面上。他冷漠地看著她,沒有絲毫表示。然而,他的內心卻與表面截然相反,內心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劇烈地撕裂著他: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你這個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用淡漠的目光盯著她,而在這淡漠所包裹的內部,卻是巨大的悲傷。他知道,自己深深地愛著眼前這個傷心的女人。但是,這種愛卻迫使他對她展現粗魯,迫使他傷害她,仿佛不這樣做,他就無法承受這份愛,這份愛就會將他壓垮、灼傷。這份愛像是一種僭越,必須用“恨”中和。

就這樣,他強忍住內心的悲傷,看著她慢慢站起來,撫摸剛才被摔青的胳膊肘,再次坐在他的旁邊。就像是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她無限地寬恕、容忍著他。她握住他的手,他卻立刻從她手中抽了出來,像是碰到了什么不潔之物。她再次耐心地想要握住他的手,這一次,他站起身,走到梳妝柜前,與她保持著距離。他的眼神依舊是冷漠的,甚至充滿了恨意與嘲諷。

她震驚地看著他,眼淚流了出來。他安靜地站在原地,看著她哭泣。

后來,她不再哭了。她止住了哭泣,放下捂住臉的手掌。他看到,那張瘦削的臉恢復了冷靜,就像是第一次在天臺見到她時一樣。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但是他依舊不發一言。他看著她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她又回來——這像是一分鐘內發生的事,可當他扭頭看向窗外,發現外面的天空已經開始黯淡。昏黃的光照進來,像是漂浮在陰溝里的油。他看著她提著一只油桶,她用刷子在油桶里拌了拌,拿出來時,刷子上沾滿黑色的油漆。她開始瘋狂地往墻上涂抹油漆。他依舊是漠然地看著。她像是一個抽象派畫家那樣,毫無規則地在藍色的墻面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線條。她似乎想要蓋住每一處藍色。

油漆用完了,她也已經氣喘吁吁。她看著他,那種目光是冰冷的,他不禁打了一個哆嗦。然后,他看到她將油桶用力向窗戶拋擲。一陣玻璃的碎響,窗戶被砸爛了。冷風呼呼地灌了進來。他感到很疲倦,一種他幾乎從未有過的疲倦。他爬上床,不顧侵襲的冷風,昏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似乎漂浮在水中,又像懸浮在半空。后來他才發現,這是宇宙。漆黑的宇宙,他感覺很舒服。他像是一塊太空垃圾,慢慢浮游。他隱約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停下來,側耳傾聽——那聲音似乎來自宇宙深處。這時,他突然感到強烈的窒息,他以為自己又犯病了,虛空中,他無望地掙扎起來。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真的喘不過氣來。一根繩子,正緊緊地勒在脖子上。他雙手亂抓亂撓,卻起不到多大作用。他似乎能聽到脖頸正在斷裂發出的聲響……忽然間,繩子松開了。他坐起身來,大口喘氣。他轉過頭,看到她正站在床后,手里拿著一捆繩子。她的臉上布滿淚痕。

她將繩子遞給他。他接過繩子,看著她的眼睛。正是傍晚,屋子里的光線昏暗不清。這一刻,他似乎又恢復成了那個優秀的戀人。他輕柔地用繩子將她的身體綁住,然后,他們開始做愛。悠長而又舒緩,恍若夢境。他們忘記了所有事情,完全沉浸在這美妙的一刻。完事后,他睡著了。

再次醒來,他發現她消失不見了。只有那捆繩子還留在床上。就像是天臺上的那一晚一樣,不過他知道,與那晚不同的是,這次她不會回來了。

十四

他環顧著這間小屋。原本藍色的墻面現在變得凌亂不堪,黑色的油漆胡亂潑灑在上面,顯得很詭異。風從破窗戶灌進來。周圍寂靜無聲,仿佛這個藍色房間已經沉人海水的最深處,已經被泥沙覆蓋,永遠遺失在世界的某一個黑暗的角落中。他感覺自己此刻變得空蕩蕩的,然而,這絕不是傷心,而是某種徹底的解脫感。他來到梳妝臺前,看到一個揉成團的紙團。他展開紙團,只見里面寫著“遺書”二字。他看著它,仿佛在看一個久遠的遺物。他重新將它疊成紙鶴,放在梳妝臺上。他想,它將會被這個房間的下一撥房客看到,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發生在它身上的故事。

他最后一次打量這間屋子,像是要記住這里的每一處細節。然后,他輕聲說了一聲“再見”,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當他來到爛尾樓門口時,看到了那個青年。他正坐在臺階上,將頭埋入雙臂中,悲傷地哭泣。他走到他身邊,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青年抬起頭,看了看他,沒有說話,眼神依然是那樣的平靜。他離開青年,走出大樓。他回頭望時,青年已經沒人了爛尾樓的陰影中。

他走到街上。今天的陽光很明亮,空氣也很清澈。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他看著從自己身邊來來往往的陌生的面孔,突然覺得很不真實。他停下來,來到路邊,摸了摸路旁的白色水泥欄桿。他這才確認:沒錯,這是真實的。然而這確認卻使他感到了一種更加強烈的不適。他使勁屏住呼吸,直到最后再也忍受不了。他大口喘著氣,仰面看著天空——湛藍的天空,空無一物。陽光毫無遮擋地照射下來。

他繼續往前走。走過幾個街區,他來到一個小區里。進入小區門口時,他看到一群工人聚集在一起,正在給一處空地鋪石磚。他小心地避開那塊空地,來到小區內部。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長椅上的老婦人。孩子們依然在附近踢球。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

他走過去,坐在老婦人身邊。老婦人沒有轉過頭,仍然看著遠處某個并不存在的點。

“最近還好嗎?”

“不用擔心。”老婦人說,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地方。“你上一次來看我大概是什么時候?”

“十年前吧。”他回答。

“跟我記得差不多。”老婦人點點頭。兩個人重新陷入沉默。

“那我走了?”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

“好的。”老婦人的目光始終沒有挪動。于是,他往前走了幾步。這時,他聽到老婦人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我的心里沒有一點難過。因為我早就知道,你和你的父親一樣,早晚都會遠遠地離開我。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他停住腳步,但沒有轉身。

“父親離開以后,我心里就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逃離。”

“這我知道。”老婦人說,“那時我已做好了準備。”

他再次屏住呼吸——后來,他總是愛這樣做,以至于變成了某種怪癖;但窒息癥卻是再也沒犯過。這種難受是實實在在的,他發覺,不知從何時起,自己競對這種窒息感上了癮。到了極限,他深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走去。

重新來到小區門口,他看到石磚已經鋪好,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正在指揮著什么。他抬起頭,看到吊車正吊起一個巨大的懸浮物。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它遮住了整個太陽,顯得黑乎乎的。而此時,他就站在它巨大的影子中。

“喂,你,快點離開這里!”那個指揮者有些惱怒地對他喊道。

他充耳不聞,就這樣站著,仰著頭,雕塑般一動不動。他安靜地凝視著懸浮在頭頂的巨物,任憑自己籠罩在陰影之中。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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