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懶
A
我從來沒有做過如此真實的夢,仿佛觸手可及。在夢里,我挽著郗強的胳膊上步行電梯。他穿著淺藍色的牛仔褲,黑色的皮夾克煞是好看。
我清晰地記得電梯上行時眼前晃過的人群,商場里擺放的女裝和導購小姐們走來走去的身影。他任由我挽著他的胳膊,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我沒頭沒腦地對他講了一句:“你是個別人對你好一點,你就對別人好十點的人。”他微微側過頭,以便更清晰地聽到我說的話,剛好貼在我的耳廓,“是嗎”,他頷首,笑容有些意味深長,又帶著些許挑逗的意味。
然后……莊曉婷的電話打過來,我就醒了。醒過來的時候我特別生氣,這么溫存的夢被她攪和黃了,因此接電話的時候特別粗魯,把莊曉婷嚇了一跳。
“呃,耽誤你們……”她故意停頓下,“們”字加重語氣,“做……做好事了么?”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她沒完沒了,“那個,我就在你家門口,要不然,我先下樓轉一圈,然后……再上來?”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一陣壞笑,接著說:“抓緊哦。”
我打開門后把她“請”進來,她依然不肯相信家中只有我一個人,連床底下都掀了一遍才作罷。
“郗強沒在?”
“你來找他的?”我掏出手機,“給你電話,你打給他就行了。”
“哎,真生氣了啊?誰找他啊!”她討好地摟住我的脖子,“我們去錢柜吧。”
見我想拒絕,她做了“打住”的手勢,“我約了宋景明……”
“你想通了,要跟他重歸于好?”
“嗯,我怕我叫他不肯來,就說幾個同學聚聚,讓他也叫上郗強?”
“都行吧,隨你。”
B
路上,莊曉婷儼然換了個人似的,神情倦怠,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初春的黃昏,天灰蒙蒙的,沒有全黑可也不夠亮堂,縱然街道旁的路燈已經亮起,但能見度還是很低。似乎不僅人容易受到天氣的影響,整座城市也像是受了感染似的悶懨懨的。微風拂過來,頓感涼意,我坐在莊曉婷白色的海南馬自達里,搖上車窗,將車外的喧囂和繁華,阻隔在一層玻璃之外。
這么想著,思緒回到了四年前。
四年前,我和郗強,莊曉婷和宋景明,是大學內轟動一時的校園情侶。
新生入學時,不知道學校從哪里請來的二流教官,趁著軍訓明目張膽地吃女學生豆腐。其他人敢怒不敢言,有一些聰明的學生選擇了找家人托關系到醫院開請假條,有的則干脆借故偷偷溜走,絕大多數人選擇了沉默。我和莊曉婷雖然不在同一個班,但剛好站頭排,幾乎沒怎么商量便籠絡了旁邊男生中同樣站頭排的郗強和宋景明。自由活動的時候也嘗試過多叫上幾個人找校方反映,畢竟人多力量大,但除了我們四個,居然再沒有人愿意出頭。
我到現在還記得郗強和宋景明在那天所表現出來的神勇。我和莊曉婷再強裝鎮定,終究是女生,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掉了鏈子,當校長踱著方步進辦公室時,我和莊曉婷一下子就現了原形——平時見到班主任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何況是見到了一校之長?你推我讓的,說著說著就躲到了柱子后面。關鍵時刻還得看郗強和宋景明,倆人表現得彬彬有禮、從容不迫,口頭表達思維縝密、有條有理,校長還沒徹底明白時,倆人已經半是脅迫半是挾持地把他押到了體育場。
經歷了此次事件,校長對郗強和宋景明有著很好的印象,宋景明是何等聰明與圓滑,他牢牢抓住了這個機會,憑借一根不爛之舌左右逢源,在校辦、院辦如魚得水,跟院長、老師們打成一片,成為名副其實的大紅人。倒是郗強,面對如此好的機會,卻無動于衷。
是的,人各有志,這就是宋景明和郗強的區別,在我的眼里,宋景明市儈氣太重,過于世故。莊曉婷倒不這么認為,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覺得宋景明高瞻遠矚,有魄力有抱負,不用多久,肯定會開辟出一片屬于他自己的天空,前途不可限量。
軍訓結束后,莊曉婷和宋景明順理成章地確定了戀愛關系,請我和郗強一起吃飯。那一晚宋景明有意撮合我和郗強,我暗喜之際,卻探不出他的心意。
女追男,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隔層紙”一捅就破。追求郗強的過程,像是征服一片從未開發過且拒絕外人參觀的原始熱帶雨林,是我從未想象過的艱難。郗強的性格比較孤僻,除了業余時間打籃球、下圍棋,其他時間一向獨來獨往,不是在圖書館,就是在自習室。新生入學,郗強雖然算不上全校聞名的校草,但也不是沒有女生追求的,只是她們持續一陣沒有任何進展和回報,相繼轉而進攻其他目標罷了。而整個L大,幾乎都知道我的“優秀事跡”。我從不曾覺得這是可恥的事情。我喜歡一個人,勇于向他表白,追求并驗證我的愛,追求我想要的生活,有什么丟人的呢?
郗強由最初的被動接受到后來的“禮尚往來”,同我的聯系愈發密切,有什么事情,也習慣和我商量,而周遭的人以為我們早就在一起了,更是每天“夫唱婦隨”地取笑著。
我想起郗強答應同我在一起那晚說的話,內心又有些不安。
“梁嘉,我明白你的心,也知道你愛得很辛苦。我喜歡你,也感激你。可是如果我說感激的成分大于愛,你還愿意同我在一起嗎?”
我哪里會拒絕,只怕興奮還來不及。天道酬勤,老天不負有心人,就算郗強是塊拒絕融化的冰,我也能改變他的棱角和堅硬。
大學畢業后,莊曉婷和宋景明在市區買了套房子,開始他們甜蜜的同居生活,本打算過一兩年經濟條件再好一些,便結婚。結果同居還不到半年,就反反復復鬧分手,在第七次鬧分手后終于徹底決裂。
現在分手剛一個多月,莊曉婷又想舊情復燃。我暗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至于我們,郗強說還不習慣同居生活,我便在他家附近租了一套兩居室,郗強偶爾會過來小住,但都不會住太長久。過了那么久,不論發生什么事情,一直是我付出太多,郗強總是一副不緊不慢、對什么都不在乎、對什么也提不起興趣的樣子。就算我發燒去醫院打點滴,他也只是安安靜靜地在家里打游戲,偶爾打電話叮囑我從醫院樓下的快餐店訂餐,然后繼續擺弄他的一切,生活照舊。
看著周圍其他戀人的甜蜜生活,偶爾也會對自己的選擇產生懷疑。然而大學四年,我把自己最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全都給了他,昔日叫人熱血澎湃的激情再平淡,愛情也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升華為血濃于水的親情,一想到假如失去他,內心便痛如刀絞。
C
到了錢柜,莊曉婷心事重重靠在我身邊,表現出少有的沮喪,一點唱歌的欲望都沒有。我想她或許是在想如何讓開口向宋景明提出復合,不然換作往日,身為“麥霸”的她早就吼上了。
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安靜地坐在沙發上。
“郗強說他有點事,就不過來了。”宋景明沖我解釋。
看到我有些失望,他說:“別這樣,男生不在,你們該玩得更HIGH才對嘛。”
正說話的功夫,兩個衣著時尚的女生突然破門而入,讓我和莊曉婷有點摸不著頭腦。宋景明已經滿面春風地招呼她們進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是我大學同學莊曉婷、梁嘉。”他攬過個子比較高的女生向我們介紹,“曉婷,梁嘉,這是我女朋友怡雯,”又指著穿吊帶的女生說,“這是齊瀟瀟,我女朋友的閨密。”
我捏了一把冷汗,偷偷瞟了眼莊曉婷,見她臉色蒼白,急忙靠過去。“久仰久仰,經常聽宋景明說起。”司怡雯落落大方伸出右手,笑容恰到好處。莊曉婷終于回過神來,“你好。”她勉強擠出的笑容看得我于心不忍,手機剛好適時地響起來,房東打電話約交下季度房租的時間。我干脆對宋景明謊稱有急事,需要莊曉婷幫忙,就這樣拉著她出來。
一路上莊曉婷鐵青著臉沉默不語,到了家甩掉高跟鞋木頭般坐在沙發上。等到我去冰箱里拿飲料再回來時,才發現她已經哭得泣不成聲,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浸濕了眼影,黑色的眼影液順著臉頰往下滑。我拍著她的肩膀,不知怎樣安慰。
“梁嘉,為什么才一個月,他就這么痛快地給自己找好了下家?我就那么利落地被他從心里徹底清除了嗎?”
“我今天是帶著百分百的誠意想要跟他和好。這一個多月,雖然分開了,可我總覺得我們還是在一起的。曾經在一起的無數個日日夜夜,怎么可能說分開就分開了呢?梁嘉,今天這次見面,在路上我一直暗暗告誡自己,我會克制自己的壞脾氣,我可以把所有的過錯攬在自己頭上,我想告訴他我不能沒有他……”
D
我不知道愛情到底可以叫人卑微到什么程度,可是如果你每天路過平盛街17號,看到一個戴著淡紫色墨鏡的、神情憔悴的女人,你就會尋找到答案。
莊曉婷在宋景明的公司樓下等他,中午送上她做的便當和養生湯,在宋景明一再拒絕的情況下依然賊兮兮地跟在他后邊。她在他們曾經住過的愛巢里等待,每天將房間打掃十幾遍,將客廳的落地窗擦得一塵不染,地板干凈得恨不得用嘴舔。她撫摸著宋景明買給自己的每份禮物,內心堅信他總有一天會回來,那些他們熱戀時他在她耳邊說過的海誓山盟,她獨自一人給它們定了一輩子的有效期。
當他愛你時,你做的任何事,都是叫他癡狂的愛;當他不愛你時,你做的任何事,都變成了他不堪忍受的騷擾。這一定是宋景明的心聲,他終于不堪忍受莊曉婷的糾纏,換了房子換了手機號,離開公司時,總要叫人偵查前門后門反復確認了才肯走。莊曉婷幾次撲空,一個人坐在宋景明公司的大樓門前號啕大哭。
我想,宋景明,是鐵了心要和莊曉婷分手。
雷雨交加的夜晚,我開車去宋景明公司接莊曉婷,看到一個癱倒在地、身上淌滿了泥水的女人,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意氣風發的莊曉婷呢?那個微笑起來充滿了自信和感性的莊曉婷呢?那個穿上任何一件衣服在校園里走,回頭率都可以達到百分之百,叫低年級的學弟們神魂顛倒的莊曉婷呢?
莊曉婷就此大病了一場,昏迷了三天兩夜,在我為莊曉婷以及她的愛情忙碌時,我可愛的郗強同學給我發了一條短信,只有一句話:“我愛上叫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女人了。”
他甚至連分手都懶得、或者說不屑于對我講。
我自然沒有莊曉婷的勇氣和魄力,或者說通過莊曉婷的事情,我窺測到即便努力,也是同她一樣的下場和結局。
在莊曉婷家的臥室里,坐在床邊的我聽到她朦朦朧朧地囈語:“天道酬勤,景明,我會努力。”
我探出手貼到莊曉婷的額頭,發現滾燙的溫度還是沒有退下去,收回手時不經意間觸到她的面頰,濕答答一片冰涼,像是接通了傳感器,直涼到心窩里。
在黑漆漆的連光和影都看不到的夜里,曉婷,我要如何告訴你?你通過勤勞的、不懈的、艱辛的付出和努力,好好學習,辛勤工作,加班加點,最終老天不負有心人,使得你考上一所名校,找到一份好工作,同事認可你,領導捧著你,于是你有著良好的升職空間,得以一步步開辟美好的生活。
可是,愛情,從來不是天道酬勤。
你付出再多,他還是朝著她的方向走去。
天道酬勤,說到底,不過是騙人的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