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為她如此年輕”

鄧娟

姚貝娜出生在秋天，喜歡的季節是夏天，最后離開是在冬天。回憶她，有過接觸的人總提到她的笑，飽滿的、怒放的笑。她是歌迷口中有著使不完勁兒的“大力娜”，父親眼里永遠“熱愛唱歌的小姑娘”、“非常陽光的小女孩”。

而對于姚貝娜自己，不管是情歌所表達的婉約柔女子，還是她時常自稱的女漢子，以及曾經抑郁的悲觀的她、和癌癥抗爭的樂觀的她，都只是“1/2的我”，這也是她生前最后一張小專輯的名字。

但在失去她之前，人們從來沒有這樣鄭重其事地去了解她。新年第二個星期以來，有關姚貝娜的消息在社交空間不斷刷屏，觸發懷念也引發喧囂。深圳市委書記稱贊她是“我們這個年輕城市成長起來的移民的后一代”、“這座城市的驕傲”，盡管她18歲時才來到深圳；她的后事引發一場新聞倫理爭論，一家媒體被指責潛入太平間偷拍她的遺體，擅自以她的名義成立基金會。

這恐怕是所有人都難以預料的，姚貝娜的影響力因為死亡而達到峰值。聽起來很殘酷，可這是事實。哪怕擁有很多的成績，活著的時候她未能大紅大紫，身后卻被輿論悲情加冕。

回望一年多前姚貝娜參加《中國好聲音》時隱約提到的病痛、演唱中動情失控的眼淚，直到現在她離開，人們才意識到當初的質疑是多么刻薄和無力。

當然，生命面前，絕大多數的抒情刷屏都是真誠的，正如和她并無交集的主持人朱丹在微博上所感，“只為她如此年輕”。

最終奪走姚貝娜生命的乳腺癌，病灶最早發現于2011年，她30歲。

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那紙診斷書之前，她長期受困于心病，就在那些外界稱之光鮮她卻視為灰暗的日子。

這是顆從小就被往主旋律音樂路線培養的好苗子。姚貝娜的爸爸姚峰是知名詞作家，創作過《走進西柏坡》、《鄉情》這樣的主流歌曲，演唱者有戴玉強、宋祖英、于文華、廖昌永等一眾有分量的名字。姚貝娜出生時，在武漢音樂學院執教的父親和歌唱家母親理所當然對她寄予傳承衣缽的希望。

整個成長期，姚貝娜的表現一如父母期待的樣子，她4歲學琴，9歲被父親考唱歌，張嘴就來《國歌》，呈現的高亢和深情連姚峰都驚訝。多年后她上《藝術人生》，播出的一段登臺歌頌老師的錄像里，10歲的姚貝娜系著紅領巾，撲閃著眼睛，左下角是中央一套老式的雙線蝴蝶臺標，朱軍開玩笑說“我以為是成方圓小時候呢”。

而姚貝娜后來能舉出的青春期叛逆例子，也不過是因為數學考了21分離家出走，又灰頭土臉地主動回來。她16歲考入武漢音樂學院附中，師從父親，后來姚峰工作調動，一家人遷居深圳。

前20多年的人生履歷，姚貝娜堪稱完美。2005年她從中國音樂學院畢業，高分考進有著宋祖英、呂繼宏等著名軍旅歌手的海軍政治部歌舞團。

“后來我知道當年除了部隊院校的畢業生以外，她是唯一一個從地方院校進部隊的，非常不容易。”姚峰說，他和妻子年輕時都有未能實現的當兵夢，因此把女兒進部隊視為“我們的光榮，全家族的光榮”。

所以當姚貝娜提出轉業的想法，父母反應激烈。在剛進文工團的頭兩三年，姚貝娜應該也是感到快樂的，2006年夏天她第一次下基層部隊演出，在一排穿海軍迷彩服的年輕女孩里，別人清一色扎馬尾、露額頭，只有她扎丸子頭、齊劉海。跟宋祖英合影，在那位笑容矜持的前輩身邊，咧著大白牙的姚貝娜笑得沒心沒肺。

那一年，她代表文工團參加第12屆青年歌手大賽，摘得銀獎。兩年后更創下個人體制內生涯的輝煌，因為拿下第13屆青歌賽冠軍，她得到海軍政治部頒發的二等功勛章。

演出機會越來越多，“晚會御用歌手”、“到各處掙錢”的狀態卻讓姚貝娜產生排斥：化濃艷的妝容，穿裙擺夸張撐起來的禮服，踩著高跟鞋，唱不是自己想唱的歌。

她兩次試圖申請轉業，都被父母和領導勸服。姚峰記得有次女兒回家，離開時老兩口去送，姚貝娜進站后突然沖出來說“爸媽，我聽話，我不離開部隊了”，一家人抱著哭。

但孝順并不能化解她的職業糾結。姚貝娜后來曾回憶當時心態，“接到任務，不愛唱的歌，怎么也過不去這個坎……然后就怨天尤人”，有時候錄音錄著就哭了，她害怕接電話，想與世隔絕。

那時候坐在趕場的飛機上，她說自己每次第一個想法是飛機掉下去，第二個是爸媽怎么辦，“我有過這樣的一個抑郁期”，“當時非常可怕”。

姚貝娜的乳腺癌是“自己發現”的，2013年在《藝術人生》錄制現場她告訴朱軍，她對此表現出小小的“得意”。那時候所有人都認為她已經從癌癥抗戰中勝出。

2011年4月，姚貝娜從鏡子里發現左乳局部出現酒窩狀的小坑，在多家醫院做了檢查都無法確診，醫生說沒有問題，她卻堅持“肯定是不好的東西”，因為她大學時就有乳腺增生。她查資料，自己琢磨，最后果然確診為乳腺癌早期。

大概是之前長期抑郁情緒的鋪墊，她對這個結果并沒表現出不可接受的慌張。

事實上2009年她已經轉業，但也沒有因此獲得多少流行音樂舞臺的機會，從體制歌手向唱片歌手轉變的跨度，對她來說“很長、很大、很難”。

“你長期以來可能去扮演的角色并不是自己內心最喜歡的東西，你是那樣的一個人，人家認為你是那樣的，但其實你不是。”她跟自己較勁，生自己的氣，關在家里學編曲，經常熬夜。生病前一年，她都處在“灰暗”、“頹廢”之中。

直到遇見癌癥這個坎，一直認為自己心思重的姚貝娜，反而變得鎮定和單純了。她覺得這是“老天爺給的懲罰，你不善待自己的身體”。

由于病情在未經確診的兩個多月里開始惡化，她干脆地做出了對演藝從業人員無比艱難的選擇：放棄保守治療，接受乳房切除手術。

手術到來的那天，她記得天氣非常好，陽光滿滿。醫生推著她穿過醫院的長廊，進入手術室前，她和父母說“再見”。得病后沒哭過、住進醫院還經常開導病友的姚貝娜落淚了。“我當時就想，原來電視劇演的都是真的啊！哈哈！”

8小時手術，她經歷了一次重生，但相比之下，術后的化療是更漫長和難熬的考驗。

因為紅細胞急速下降，她只能躺在床上，因為劇烈嘔吐瘦得皮包骨。首個療程的第14天，脫發如約而至。她先剪了寸頭，但睡覺醒來枕頭上還是一片一片的落發，只好全部剃掉。化療的副作用一度讓她手腳的皮膚發黑，指甲發紫。

但那期間她微博上發布的都是樂觀、勇敢的一面。雖然離開部隊，在她的內心認同里，“我是一個戰士，戰士對我來講就是一種堅定的東西”。

劉歡的來電成為了病中的曙光。姚峰猶豫地告訴姚貝娜，劉歡希望邀請她演唱《甄嬛傳》的4首插曲。其實劉歡先聯系過她的助理，助理說姚貝娜怎么都唱不了，惜才的劉歡才親自找了姚峰。20多天后，處在兩次化療期間的姚貝娜選了身體狀態最好的一天走進錄音棚。

她的演唱打動了制片方，得到再補錄一首《紅顏劫》作為片頭曲的機會。這是她的歌曲中傳唱度較高的一首。她后來引用歌詞寫道：“一句‘禍福輪流轉，是劫還是緣好像是說戲中人，又好像是在說我自己。如果非要給我的這場病下一個定義，那么它一定是劫，但劫后重生，我等來了和劉歡老師的緣，和音樂的緣。”

“你的康復狀態很好，未來的日子，你將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差別。”2011年10月底，姚貝娜結束全部化療，復查時醫生恭喜她。

和逐漸恢復的健康一同而來的還有從前求而不得的音樂發展。2012年姚貝娜重新出發，那個夏天她發布了自己的首張專輯《小頭發》，音樂人三寶和導演鄭曉龍捧場，人在外地的劉歡發VCR送來祝福，為她贈字“涅槃重生”。

其實她的身體還很虛弱，合作專輯的果味VC樂隊主唱孫凌生說她當時“還在與癌癥病魔搏斗”，鼓手楊林記得，當姚貝娜來錄鼓聲合成時，身上還插著輸液管。

這一年對她來說值得紀念的事情，包括演唱了電影《畫皮2》宣傳曲《畫情》、電影《1942》主題曲《生命的河》。后一首歌所走的“大愛”風格正是姚貝娜過去所擅長的，但馮小剛看重的是她獨有的與歌曲意境非常吻合的求生經歷。拍攝MV時，攝影師定格的畫面，一滴淚滑過她的眼眶，標題是“哭也要笑著哭”。

只是對于姚貝娜，無論隱身在爆紅影視劇歌曲幕后，還是更早之前的兩次登春晚、參加奧運會開幕式表演，“這些事情都是很好的機會，但也僅此而已”。她有很好的履歷，卻又像缺了那么一點運氣。讓她為更多人所認識的還是《中國好聲音》。

節目開播前數月，姚貝娜就成了導演組私下宣傳的一張王牌，聯系歌手時總說“我們已確定了姚貝娜呢”，因為“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只需報上姚貝娜，他人便覺得，喔，連她（算是個腕兒的）也跑去參加‘好聲音了，我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選秀節目其實是姚貝娜過去抗拒的，初奪青歌賽冠軍，年少輕狂的她評論“超女”一類的節目說，也許選秀可以實現一夜成名，“但那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我是選秀節目的冠軍，一夜成名帶來的狂熱的人氣、密集的工作也許會使我坐立不安，那會讓我覺得名利是假的……我覺得一個優秀的歌手首先要通過業內專家的認可……”

而5年后，31歲，經歷了離開體制和生死洗禮的姚貝娜，心態已然改變。

“以前可能只是簡歷比較好看，但是真正知道我的人還是很少。其實這也是作為一個有著所謂輝煌經歷的歌手的悲哀，誰知道我是唱什么歌的呢？”姚貝娜說。

在《中國好聲音》，她簡單提到了之前生病的經歷，演唱中過于動情以致失控哭泣，因此招來一些反感和爭議。“有很多人說我假，說我無非就是想紅。但我就是想紅，因為只有紅了才會有人聽你唱歌，才會有人細細品你的音樂”。

不過，盡管是三屆“好聲音”光環最多的“回鍋肉”，姚貝娜最終也只做了陪跑的綠葉。但她仍然稱之為“最完美的夏天”。過去那些年，她和大咖們一起演出，別人出場總是掌聲熱烈，輪到她就會小下來，而“好聲音”令她擁有了“從前不敢想的出場時很多人歡呼”，一直跟自己較勁的姚貝娜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不是不容易滿足的。

姚貝娜的2014，和坐在電視機前收看央視馬年春晚直播的觀眾一樣，是從那首4分30秒的《天耀中華》開始的，零點壓軸節目的分量不言而喻，足以讓人看好她的事業發展。

商演價格繼“好聲音”之后又漲了一番，2014年姚貝娜很忙，前10個月演出達到100多場，有時趕通告一天往返三地。

她不再為“不是喜歡的歌”和自己糾結，“如果你們覺得我唱得好聽，你們喜歡，我就去唱，這是一個職業歌手的狀態”。

所有努力都為了一個夢想在足夠大的舞臺，和全場觀眾合唱真正屬于她自己的歌。“至今還沒有實現，不過我真的是一步一步地在向它靠近。”

原本，只要活下去，唱下去，總是有可能實現的。

只是，2014年11月13日，姚貝娜錄制音樂節目《Hi歌》時，因癌細胞轉移引發的肺病發作咳血。那次被她自己笑稱“血灑現場”的表演，最終成了她的舞臺絕唱。

“沒人像她這樣，太苛刻了。”姚峰說，節目規定唱4首歌，姚貝娜咳血后制作方表示通融，但她非要堅持。“她是完美主義者，她也從不給其他人帶來任何麻煩。”

“我們之中，從沒有人把她當作一個病人，因為她釋放出來的生命能量是如此驚人，你很難記住她是一個曾經歷過如此巨大病痛的女孩。”燦星宣傳總監陸偉在悼念文章中寫道。

姚貝娜病逝后，惋惜之余，也有不少人疑問，作為一名癌癥康復者，為什么那么拼。

姚峰勸過女兒，“但身不由己，就像‘紅舞鞋一樣，跳了很難停下來，她樂此不疲，我們也理解，這就是她喜歡的事”。

倒回去看去年5月父女倆參加的《藝術人生》，在應朱軍要求寫下對女兒的期望“明天會更好”之后，這位父親忍不住表示：“想跟她背后的公司請求一下，通告不要那么多，多休息一下。”

姚貝娜留給世界最后的禮物是捐獻眼角膜。“她的眼睛，漂亮。”去往殯儀館的車上，姚峰說。他還透露，姚貝娜后來提到的最大遺憾，是沒有參加《我是歌手》那樣的節目。

2015年1月16日，姚貝娜離開的這天，晚間播出的《我是歌手3》第三期節目臨時調整，以一組1分30秒的音畫致敬“好歌手姚貝娜”。

在不得不面對的生命長度還是寬度的抉擇上，姚貝娜的回答其實都在最后一張專輯的主打歌《心火》里，她說那是她“內心態度的寫照”。

“寧可壯烈地閃爍，不要平淡的沉默。”

“因為曾去日無多，才懂我想成為的我。”

“我是短暫的花朵，也是最長久的琥珀。”

“聽到的人為我證明了，這世界我來過。”

（摘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