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步

盧葦

現在，旦小娃天天晚上都要出城去走步。

旦小娃走步的習慣是跟師哥學的。

旦小娃的師哥叫唐更生，比旦小娃還小一歲。因為長相老蒼，綽號老唐僧。

大躍進那年冬天，兩人同一天進廠，車間主任老麻帶著他倆去見余三爺。

老麻說，老余，我給你送來倆徒弟。

余三爺說，解放了，不興收徒弟。

老麻綽號麻胡子，向來五馬三槍，大聲道，扯球蛋，啥叫興不興，跟著你干活誰敢不當徒弟？這是廠長的意思，不想叫你把一肚子本事帶進棺材！

余三爺頭上有頂帽子，年輕時曾當過漢陽兵工廠的總技師。

余三爺不再答話，抬頭問道，你們誰大？旦小娃胸脯一挺說，我大他一歲。余三爺又問，為啥學手藝？旦小娃向來自以為是，亮開嗓子答道，為國家！余三爺瞅一眼瘦猴樣的唐更生問，你是個啞巴？唐更生小聲說，我、我是為吃飯。

余三爺瞅瞅老麻，下巴朝唐更生一指說，他當老大。

大一歲卻當了師弟，老旦心里就犯堵。

沒多久，旦小娃發現師哥喜歡傍晚出城散步，故意說，你吃飽了撐的？天天出去遛彎！師哥說，遛彎的是狗，你才遛彎，我這叫走步。旦小娃冷冷一笑說，格球外！你比我也就多讀了幾天高小，轉個球。散步就是散步，誰說叫走步？

師哥輕輕笑道，你才格球外。步是腳走出來的，有走才有步。走步就是走步，你說是散步，散是個啥東西？

旦小娃脖子一梗說，散就是隨便，隨便走走就是散步。

師哥又是輕輕一笑說道，好。那我問你，隨便看看咋不叫散看？隨便嘗嘗咋不叫散嘗？隨便說說咋不叫散說？舊社會洪幫大爺閻老五天天逛窯子，隨隨便便嫖女人，咋不叫散逛散嫖？

話如連珠，劈頭蓋臉，噎得旦小娃一個老牛大憋氣，半天說不出話。

可旦小娃不認輸，咬咬牙說，人人都說散步，就你非要說走步，走步走步，走你狗日一輩子！

師哥一忽靈，哈哈大笑，問一聲，那你說，誰狗日的不是走一輩子？

旦小娃想一想，倒吸一口涼氣，頓時啞口無言。

那年頭講出身，師哥老爹舊社會當過街長，兩個人一比，師哥就埋汰，旦小娃就風光。在廠里，旦小娃處處高師哥一頭。出頭露面的好事都少不了他，進廠頭一年就成了預備黨員。旦小娃因此就很有點優越感，逞強好勝，風頭出盡，做夢都在當榜樣。輪到師哥身上的，只有加班、會戰、搶險一類的苦差事。

這時候就有了梅萍萍。

梅萍萍是余三爺的外甥女，十七八歲，文靜漂亮。旦小娃們拜師的第二年，梅萍萍因為母親突然病亡，無依無靠，孤身一人從成都跑到占城縣來找舅舅。

三年自然災害，按政策，梅萍萍上不了戶口。

剛來沒幾天，街道委員就來找廠長，表情嚴肅地說，全國清查流竄犯，要催余三爺，叫他外甥女趕緊走。

余三爺是孤老，冷鍋冷灶沒親人。如今有了外甥女，總算像個家了。可眨眨眼又要被攆走。一下子心火上沖，吃睡不寧，一張老臉就成了絲瓜皮。

看師傅發愁，旦小娃肚里沒貨干著急。好在，他知道師哥比他還著急。連著十幾天，師哥都是半夜里爬起來抽煙，一支接一支，弄得小寢室里狼煙地洞。按說，師哥是老唐僧，肚里應該有法子。

終于，有天晚上，師哥把旦小娃從夢中叫醒了。

師哥問，小娃，你說萍萍好不好？旦小娃說，好。師哥說，好在哪兒？旦小娃說，人漂亮，心眼兒也好。師哥說，既然如此你就娶了她。旦小娃一驚，問道，那為啥？師哥說，只有成了家才能上戶口。旦小娃心里忽地就有了氣，大叫道，你在笑話我！全廠除了傻瓜，誰不知道師傅想叫你當他的外甥女婿！

師哥也急了，大聲說，胡說八道！我出身不好，咋能再害她！旦小娃說，你不好她也夠嗆，聽說她爹是反動軍官，解放時帶著小老婆逃臺灣了。師哥說，正因為如此，你娶她才對！你是孤兒，八輩子干凈，一結婚她就是旦梅氏，誰還管她爹是老幾？這事要能成，也算幫了師傅一個天大的忙！

一聽師哥說是幫師傅的大忙，旦小娃立刻覺得能占一回師哥的上風，再想想花朵朵樣的梅萍萍，心里就熱起來。

旦小娃說，真要是這樣，我就聽哥的。

沒多久，旦小娃就跟梅萍萍公開談婚論嫁了。沸沸揚揚，很快便盡人皆知了。

突然有一天，麻胡子找到旦小娃，表情很嚴肅，連說廠長找他有大事。

到了晚上，旦小娃找到師哥，嘀嘀咕咕，兩人就出城去走步。

一路上，都是旦小娃在說，師哥在聽。

最后，是旦小娃給師哥磕了個頭分的手。

那一夜，弟兄倆之間的事沒有人知道。

但是，人們馬上便大為吃驚，旦小娃的婚事黃了，煮熟的鴨子飛了，師哥老唐僧下三濫挖墻角，占了師弟旦小娃的女人了。

很快，師哥就跟梅萍萍舉行了婚禮。

喜事辦得冷冷清清，賀喜的不多，老少爺們都惡心老唐僧的人品了。好的是成親當年，梅萍萍就給老唐僧添了個虎頭虎腦的胖小子。也算是虧中有補，有了一點點安慰。

旦小娃卻不同，從此順風順水。先是黨員轉正，再提車間主任，一年后又當上了副廠長。勞模、先進、活雷鋒、活學活用典型、縣人大代表等等光榮稱號，旦小娃很快就全有了。

縣里召開勞模大會，旦小娃身披大紅花上臺發言，精神煥發，聲震四方，被主持會議的副縣長暗暗相中。會后就托人當紅娘，要招旦小娃當上門女婿。在廠長辦公室，媒人把話挑明，旦小娃還沒出聲，廠長就搶先替他當了家。媒人一走，廠長就說，傻家伙，摔跟頭撿元寶，到哪兒找?。∧氵€晃蕩個球！旦小娃說，不是晃蕩，終身大事，我得先問問師傅師哥。廠長說，你自己的事，跟他們啥關系！旦小娃說，我是孤兒，要說親人，也就是他們。廠長說，棒槌打的疙瘩親！你非要問就去問，再問也是鐵板釘釘，不能動了！

旦小娃先問師哥。師哥一聽臉就黑了，悶頭吸煙不說話。

之后，旦小娃就沒有敢再去見師傅。

旦小娃也有點小算盤，將來的老丈人是副縣長，師傅舊社會的那種背景，稍微遠一點也有好處。

沒多久，旦小娃就結了婚。老婆又聰明又漂亮，還有個副縣長的老丈人。孤兒旦小娃真是越活越幸福了。

晃一晃，日子就到了文革。

一切全都亂了套。造反奪權，文攻武衛，抓革命促生產，七弄八弄，縣革委會就要叫旦小娃當廠革委會主任。

旦小娃心里七上八下沒主意，又去問師哥。師哥想想說，這事不小，得問問師傅。旦小娃說，他是牛鬼蛇神啊，咋敢問？師哥一聽大怒，吼道，你混蛋！他就是成了閻王爺，還是咱師傅！說完扭頭便走，旦小娃連忙跟上。見了師傅話說完，余三爺半天不開口，最后撂一句，公門里頭好修行。

旦小娃就走馬上任當了廠革委會主任，大權在手，聲名赫赫。

老話常說，天下事沒有十全十美的，所以旦小娃也有遺憾，并且還很糾結。老丈人打成走資派關了牛棚，已經夠人糟心。老婆又是習慣性流產，幾年懷不上孩子，得了抑郁癥，天天要死不活。

文革越鬧越厲害，到處都有打砸搶的事。旦小娃擔心工廠，問師哥咋辦。師哥說，你得明白，如今你是廠長，誰來犯罪都是你犯罪！

旦小娃心里一有底，就堅決反對打砸搶，成了有名的?；逝?。社會上就有人叫囂要鏟平鐵工廠。旦小娃一時熱血沸騰，經幾個弟兄一攛掇，假說中央文革要求文攻武衛，上級批準廠里做槍。哄著余三爺帶人熬了半個月，做了五支漢陽造。武斗升級，全縣大亂，有支槍被人偷拿出去打派仗傷了人。清理階級隊伍時，情況一通報上下震驚，一個縣城小廠竟然膽敢做槍，立刻定性為反動事件。

上級要查槍，沸沸揚揚，旦小娃的女人一嚇，突然發病跳了大河。

兩件事一激，旦小娃六神無主心火上攻，燒了一嘴燎漿泡。

晚上，師哥來找他，不由分說扯了就去走步。

走到沒人的地方，師哥說，糊涂蛋，你怕啥？這件事扯上師傅才不得了！沉思片刻又說，我想了，就這么辦，我去自首，你當證人，一口咬定上頭搞錯了，做槍的人不是師傅，是我，是余三爺的大徒弟唐更生！

旦小娃猛然一頭霧水，等他明白過來，師哥已經走遠了。

幾天后，查槍的工作組撤走，同時也帶走了老唐僧。

私造槍支犯國法，還打傷了人，老唐僧判刑二年六個月。布告貼出來，余三爺破戒喝酒，醉得一塌糊涂。旦小娃陪著師傅，卻滴酒沒沾。

老唐僧坐牢沒多久，就提出來要跟梅萍萍離婚。梅萍萍當然不干，不吵不鬧，天天以淚洗面。

監獄通知家屬，犯人要求親人探監。梅萍萍不去，旦小娃想去，師傅點了頭，叮囑他一定要把原因問清楚。

一見面，師哥就說，你來了更好，我離婚就是為了叫你跟萍萍結婚！旦小娃大為吃驚，跳起來叫道，你瘋了！牛腿馬屁股，也朝一起扯！師哥說，誰跟你扯！你聽我的，回去就跟萍萍辦手續！旦小娃完全蒙了，叫道，你、你到底在說啥？我結不結婚跟你球相干？你叫我跟萍萍，是要叫我再壞一回良心！

師哥說，你錯了！當哥的今天只能說，萍萍是個少有的好女人！至于其它原因，你今后會知道的?；厝グ?。你記住，一定要聽哥的！

旦小娃心火上沖，猛地起身叫道，姓唐的，我旦小娃雖然是你個弟，腦子雖然比你笨，但再差我也是個男人！也不少血性！

旦小娃咬咬牙，又說，是的，那一年你是替我背了黑鍋，可我也是聽了哥那句要顧前途的話才下的狠心！否則，我也不會當孬種！這十幾年，旦小娃處處事事都聽你的，但今天不行，你不說實情，從今往后，我跟你一刀兩斷！

老唐僧臉一寒，問一聲，兄弟，你今天非要弄清楚？

旦小娃說，那當然，師傅也交待了，叫我替他一定問個明白。

老唐僧想想說，既然如此，你聽好了。我唐更生是跟梅萍萍結了婚，但我們從來沒有同過房，為啥？因為她是師弟你的女人！兒子也是我養大的，但他將來成了人也絕不會姓唐，為啥？因為他是你旦小娃的兒子！我承認，這些年當哥的處處都在指撥你，為啥？因為你沒有失了根本，盡管大紅大紫，心眼兒里還認師傅師哥是親人，還有那份真情意！

旦小娃已經聽傻了，他理不順太多的頭緒了，口里喃喃道，你、你說啥，兒子是我的？兒、兒子咋會是我的？

老唐僧說，不是你的是誰的？是老天爺的？想當初，你跟萍萍如果不是真好，咋會有兒子？也就是因為你們真好，我才一直把萍萍當親妹子！

旦小娃終于回過竅來，他長出一口氣道，就算你說的全都對，眼下的決定也不對！翻舊賬太傷人心，用不著！我不同意你們離婚！更不會跟萍萍結婚！

旦小娃說完轉身就走，老唐僧一聲大吼，你給我站?。?/p>

旦小娃停了腳步，但沒有轉身。師哥在背后說道，兄弟，你逼人太甚！好吧，一句話，我唐更生是個天生的陰陽人！知道不知道？不能結婚?。?/p>

什么！旦小娃五雷轟頂，猛地僵住，正要轉身，卻聽見了鐵門沉重的響聲。

唐更生刑滿那天，一大早，旦小娃就跟妻子梅萍萍和兒子旦長根到監獄接人。等去了才知道，天剛蒙蒙亮，唐更生就走了。

從監獄回來，旦小娃找遍了遠遠近近，根本就沒有師哥的影信。

因為大徒弟的出走結了心病，余三爺不到半年就重病離世。梅萍萍叫旦小娃在省報上登了訃告，意思是讓師哥看到趕緊回來。報登了，人入土了，五七都過了半月了，還是不見師哥的影子。

旦小娃說，不可能了，他喜歡走步，這回肯定走遠了，不方便見到省報了。

眨眨眼，又過去了十幾年。

一天，旦小娃突然收到一封新疆軍墾農場的來信。拆開一看，大吃一驚，竟然是師哥老唐僧來的。里頭除了問候，還有一張四個人的全家福照片，說明是師哥師嫂和一雙兒女。

旦小娃看著看著，突然熱淚泉涌。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