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獸奉金爐，香祈百世德

高飛

香爐上圖騰

宋代賞鑒家趙希鵠在《洞天清祿集·古鐘鼎彝器辨》中寫道：“惟博山爐乃漢太子宮所用者，香爐之制始于此。”

作為香爐之始，博山爐以其開創性的藝術形式與人文內涵，影響著后世的香爐文化。博山爐顧名思義，造型以傳說中的仙山為題，峰嶺交錯間，有獵人走獸，點綴其間。不難發現，出現在“仙山”上的動物，多為飛禽走獸，銘記著漸漸被宗教所替代的遠古圖騰。

可以說，圖騰是母系氏族的產物，先民在“不知其父”的社會中，一部分人虛構出自然界難以馴服或無法馴服的動物，奉為部族血脈源頭，以此彰顯自身超越于凡人的能力。治水治天下的大禹便出自“有熊氏”。而周人奉虎，有“儺祭”之禮。這些猛獸從原始部落的禮祭一直存留到漢代的香爐之上，傳遞著華夏文明對原始自然之力從未間斷的敬畏之情。

而金鴨、月蟾、玄鳥等禽類也常用于香爐之上。但它們所代表的則是原始的生殖崇拜。鳥在中國文化中自古隱喻著男人傳續煙火的能力。而蟾蜍在古人眼中是多子的生物，亦可復生。至于玄鳥，即紫燕，更是緊系著漢文明的起源。《史記·殷本紀》說：“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契是商王族的始祖，因此玄鳥成為后世商人氏族的庇護者。

然而隨著宗教的興起，香爐作為供奉不可或缺的祭器，世間真實存在的動物，已經不夠承載人們對神明的敬仰，更多被臆化的神獸成為香爐的主題。

金獸狻猊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易安居士這首名詞，句佳意美，被后世奉為《醉花陰》的正格。其中“瑞腦銷金獸”一句，千百年來令世人玩味不止。“瑞腦”即是“龍腦香”；而用來“銷”龍腦的“金獸”，通常被認為是制成動物造型的香爐，所以又稱“香獸”。據宋代洪芻的《香譜》載，“香獸以涂金為狻猊、麒麟、鳧鴨之狀，空其中以燃香，使香自口出，以為玩好。”

李清照與夫君趙明誠一生嗜好金石書畫，著有《金石錄》。此焚香“金獸”，多為李清照收藏的前朝古物，在另一首《鳳凰臺上憶吹簫》的詞句中亦有提及——“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

可見，李清照的金獸，必是一頭狻猊了。

狻猊是被神話了的獅子， 有關它的記載，最早出現于《穆天子傳》，“名獸使足走千里，狻猊、野馬走五百里。”

狻猊被稱為龍生九子之一，喜靜好坐，偏好煙火氣味。傳說佛祖見它耐心甚佳，收他為坐騎。因此香爐常以狻猊為飾。大唐國勢浩大，民風張揚，故以狻猊為形、為飾的香爐頗為盛行，以至于后來常將“狻猊”當作香爐的代名詞。

安徽省博物館現存有一只綠釉獅子出香熏爐。造型生動別致，青蓮為爐，蓮蓬為蓋，蓋上蹲坐著一只足戲彩球的狻猊。此器出自北宋元祐二年墓，堪為珍品，通體天青如碧，爐高37厘米，足徑17厘米。

香爐常分為封閉式和敞開式兩種。封閉式香爐稱為“出香”。綠釉獅子出香熏爐將出香口，留在張開的獸口之中，焚香時，狻猊有如吞云吐霧，凌空飛騰。

北宋國信使提轄官徐兢在《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中記載：“狻猊出香亦翡色也，上為蹲獸，下有仰蓮以承之，諸器唯此物最精絕。”

徐兢所描述的，正是當時高麗國的仿制品，此器之精妙，為外邦廣為效仿。

龜鶴之德

可以說，宋代是香文化的一個巔峰。香爐的造型，滲透著宋人清靜簡雅的品性。即便是狻猊、麒麟這樣的威武神獸，亦表現出柔和流暢的線條。而對天生仙風道骨的龜與鶴，更是構畫出超越凡俗的高潔之姿。

龜與鶴一直是中華民族信奉的吉瑞仙物。任昉《述異記》曰：“龜一千年生毛；壽五千歲，謂之神龜；壽萬年，曰靈龜。”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龜古老而厚重，被看作可通曉未來，預測吉兇的動物。春秋《左傳》中就已有“龜兆告吉”的記載。唐代武則天統治時期，對龜的推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將調兵遣將的虎符改為龜符。

而鶴常是道教仙人的坐騎。早在3000年的《詩經》中就有“鶴鳴，誨宣王也”的詩句，是道德與神圣的化身。時至宋朝，在重文輕武的思潮之下，鶴更是以仙逸之姿，傲雅之性成為大智隱士的象征。

香爐以龜鶴為飾，不只是取“龜鶴齊壽”的合美之意，更是儒釋道在中國相融相合之下， 對“靜與養”的理解與詮釋——靜而不死，傲而不冷，厚德載物，潔身自好。

龍臨天下

中國上古四大靈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可謂地位均等。在早期的香爐上常常一同出現，代表掌管四方的神靈。然而后世唯龍脫穎而出，成為王權的象征。而虎、雀、武（龜）的寓意卻越來越表象化，成為或力量，或喜慶，或長壽的符號。

龍在中國已有近8000多年歷史，由伏羲部落的蛇圖騰逐步演化而來，是貫穿中華整個文明史的神物。龍有“九似”——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

它是靈獸，亦是神明，是祥瑞雄偉的吉兆，也是不可觸犯的天威皇權。

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后，便以龍自居。《史記》中稱他為祖龍。漢高祖劉邦，更是稱自己因其母夢見與神龍交媾而生。漢代之后，歷代君主都自命是“真龍天子”，以正君臨天下之名。而在民間，龍隨著逐漸豐滿起來的形象，被賦予了各種美德與能力：英勇、威嚴、偉力、崇高，可行云布雨，賜福黎民。人們喜龍、好龍，以龍裝飾香爐，通常帶有祈福，鎮避穢邪的含義。

時至元代，日趨森嚴的等級制度，令龍開始成為皇族獨有的權力標志。常人不得使用龍紋圖案。由于龍在中華民族中影響極其深遠，一時無法在民間全部禁絕。元朝只好把龍分為五爪、四爪和三爪。五爪神龍方為帝王專用。這一分制到了明代，發展成為唯五爪方為龍，其它皆稱“蟒”。可以說，通過爪數嚴格區別，即保留了民間龍文化千年不歇傳承，亦保證了龍與皇權的天賦神威。

元代之后， 香爐上的龍紋通過爪數，就基本可以判定此物來自皇室還是民間。而與龍相映，鳳也成為皇家女性專用的神禽。

鳳凰是遠古時代的神鳥。鳳為雄，凰為雌。圣德之人，常被比做人中之鳳。后因與龍相伴，其艷麗之姿，與龍之雄偉相附相襯，故逐漸女性化。香爐上的龍鳳騰空嬉戲圖，多取“龍鳳呈祥”之意。

身附爐魂

清代作為中國最后一個王朝，等級制度已根深蒂固， 不只龍鳳被賦予了皇權，飛禽走獸也成為文臣武將的品級象征。文臣一品仙鶴、二品錦雞、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鷴、六品鷺鷥、七品鸂鵣、八品鵪鶉、九品練雀。這也是仙鶴被稱為“一品鳥”的由來。

武將一品為麒麟，二品獅、三品豹、四品虎、五品熊、六品彪、七品八品皆為犀牛，九品海馬。不過，清朝動物的等級劃分，僅在官員的補服中得以體現。民間對動物反到展現出豐富多彩的創意，這也促使宮中動物香爐的制作更為精益求精。

2010年12月，香港佳士得推出一對清雍正的御制掐絲琺瑯雙鶴香爐。它是19世紀英國紡織巨子阿爾弗雷特·莫里森存于放山居的舊藏。雙鶴爐為封閉式香爐，一對仙鶴，相伴相望。鶴身為爐，鶴翅為蓋。造型逼真靈動，焚香時，煙從鶴口緩緩出香，縈索繚繞，如幻如夢。此器以1.1億元成交，創下香爐拍賣新高。

其實，動物在香爐上的造型與意義，從側面映射著中國王權與子民的流轉與平衡。盡管動物以其品類劃分著社會中的等級，但它們卻身附爐魂，同為華夏王與萬民的福祉，求愿祈祝，成為中華文明德與禮的意化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