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仁杰
去往今日的牛津或劍橋,游人們一定會感到城市和大學的水乳交融,難分彼此。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說“牛津”或者“劍橋”,既可以指城市也可以指大學。但是誰能想到,在幾百年前,市民與師生之間非但彼此厭惡,甚至還大打出手,掀起過腥風血雨。在英語文化中,至今仍然有一個固定詞組——“town and gown”(市鎮與學袍),指的就是這兩個團體之間的復雜關系。吊詭的是,正是在師生跟市民的斗爭之中,催生并壯大了大學。
為什么市民會跟師生過不去呢?這恐怕要歸結于師生們的外來者身份,以及中世紀那種與身份密切相關的權利義務關系。11世紀以來,人們逐漸不滿于神學的桎梏,渴望追求新知,最好的辦法就是拜入名師門下。于是,各地的青年才俊以大師為中心,不遠萬里前來求學。問題就隨之出現了,當時的“學校”沒有食堂、沒有宿舍,師生們必須自行解決食宿問題。寄宿在當地的居民家中,就成為最便捷的選擇。這些“留學生”就要跟房東商量食宿費,一言不合就會引起爭斗,甚至告上法庭。當地居民在市政府的保護之下擁有特權,外來的學生卻沒有特權。想要以一個人的力量對抗這種特權基本上是沒有希望的。所以學生們就聯合起來,組成同鄉會。同鄉會的組建便于學生們在語言、風俗上互相照顧,有些同學還能相約一起報到、一起返鄉。同鄉會是大學的雛形,博洛尼亞大學就連校長都是由四大同鄉會的代表選舉出來的。大家組成一個團體之后,爭取利益的成功性就要大得多。正因為當時的學校沒有固定的場所,不要說圖書館、實驗室和博物館,就連課堂都是臨時租借的,所以就形成了一種“跑得了和尚也跑得了廟”的局面。如果價格實在談不攏,師生們完全可以集體卷鋪蓋走人。這樣一來,壓力反而到了市民這邊。他們如果留不住師生,就失去了_一大筆收入來源,寧可少賺也總比一無所獲的好。通過這種斗爭,產生了兩個結果。從短期來看,師生們維護了自己的切身利益,為正常的生活與學習贏得了一片天地。從長期來看,它促使師生們團結起來,催生了集體組織,為大學的誕生做好了準備。
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王室或教皇為拉攏這股新興勢力而及時出現,頒發了創辦大學的特許狀。中世紀大學應運而生,例如巴黎大學就是以1200年獲得的第一個皇家特許狀作為學校的開創時間。然而,即便大學成立以后,市民與師生的斗爭也沒有平息下來,反而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市民對這些外來學生獲得這種“意外”的特權心生妒意,而且學校各種權利(房租限價、烘烤面包、自釀葡萄酒等)的獲得必然也會損及市民們的直接利益。另外,說句實話,這些年輕學生中的一部分人也太不檢點,到處惹是生非。他們穿著奇裝異服,喝酒游蕩,甚至還勾引房東的太太、女兒。在這種情況下,市民要跟學生和諧相處實在很困難。不過市民跟學生團體大吵大鬧的結果總是他們自己吃虧,因為在大學誕生之初的百多年里,國王(或皇帝)和教皇基本上是站在大學一邊。因為一方面他們需要這些學者為自己搖旗吶喊,另一方面他們意圖通過新興勢力管控地方。盡管這兩個目的都未真正達成,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大學在庇蔭之下羽翼漸豐。
意大利的博洛尼亞大學,法國的巴黎大學,英國的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是歐洲中世紀大學的最典型代表。它們在興起的過程中,也都毫無例外地經歷了市鎮與學袍之爭,在歷史上留下了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
12世紀末13世紀初,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實力衰微,意大利的城市紛紛追求獨立。博洛尼亞也趁勢成立了城市國家政權。為了防止優秀教師的流失,也為了能夠吸引更多的學生,城市當局要求教師們宣誓不到本域城墻以外的地區從事教學活動。教師們大多選擇屈從于這條命令,但是外城來的學生卻不甘心。因為他們在博洛尼亞是無法享有跟本地居民同樣的權利的。為了維護自身的權益,對抗城市當局的專制,有一部分學生想方設法逃出城外,留下來的學生根據家鄉籍貫組織起“同鄉會”。雖然避免了勢單力孤的局面,但是市政當局還是偏袒市民。1217年,這些學生集體離開博洛尼亞。這次事件對博洛尼亞的經濟造成了巨大的打擊。市政當局和教師方面不得不做出讓步,包括在賦稅、食物價格、地租和房租方面給予學生很多優惠。這樣,外流的學生才重新返回博洛尼亞。1240年,在“同鄉會”的基礎上,形成了意大利人(非博洛尼亞人)為主的“山南大學”和非意大利人為主的“山北大學”,并從學生中選舉出校長。“歐洲大學之母”的建立,完全要歸功于外來學生的不懈斗爭。
博洛尼亞大學是阿爾卑斯山以南大學中的典型代表,而巴黎大學堪稱阿爾卑斯山以北大學中的一代宗師。巴黎大學的誕生也跟“市校之爭”有重要關系。1200年的一天,一位德國貴族學生的侍從在小酒館里被打傷。他的同鄉立刻聚集起來把老板痛揍一頓。巴黎的市民聽聞此事異常憤怒,全副武裝地襲擊了德國學生的住所,殺了好幾個學生。學者們向國王腓力二世申訴,并以集體出走為威脅。國王毫不猶豫地站在學生一邊,判處巴黎教區長終身監禁,還審判了一些市民。國王頒布憲章,授予學者特權,這意味著國王承認學者行會的存在。因此,這個憲章通常被認為是巴黎大學的肇始。1208年,教皇英諾森三世也針對此事頒布了特權敕令,承認學校的司法獨立權。1229年的狂歡節,又是從酒館里爆發了激烈的沖突。巴黎大學的幾個學生來到巴黎市郊游玩,他們在那里的一個小酒館中享用完香甜的紅酒后,在結賬時卻因價格問題起了沖突。很快口水仗升級為拳腳相向,一時間杯盤橫飛,狼藉一片。寡不敵眾的老板找來鄰居,一起痛打學生,并把他們趕出小鎮。不甘示弱的學生第二天有備而來,對那些被他們蔑稱為“好人雅克”的巴黎人狂加報復,還打碎酒桶,讓美酒在整個街道上隨意流淌。直到鎮長帶著衛兵出現,天平才傾向于市民一方。但是當血腥的氣息一旦彌漫開來,就不太容易控制,士兵們不但進攻肇事者,還攻擊了在城外舉行節日活動的學生。這一回,巴黎大學的老師再次以罷課、遷校來要挾國王。不過這一次不太奏效,未能得償所愿的師生們倒也真有骨氣,說到做到地離開了巴黎。有些人去了圖盧茲、奧爾良、蘭斯等地創辦大學,另一些人干脆應英王亨利三世的邀請,遠赴英倫。1231年,教皇格里高利四世和法王路易九世達成妥協,他們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和人才的重要性,決定召回師生。這次出走,雖然讓巴黎大學的實力暫時受到嚴重損失,但是大學收到的回報也是巨大的。教皇頒布了懲處那次暴亂事件的諭令,而且還讓國王授予大學以罷課權、制規權和懲罰權等。此后的巴黎大學在教皇和國王的雙重庇蔭下,迅速發展。在查理五世時期,巴黎大學甚至被稱為“國王的長公主”。這種特權的增加甚至已經到達了驕縱無度的狀態。1408年,紀堯姆下令在蒙福貢處死兩名犯有謀殺罪的學生。大學不服判決,提請上訴,并最終在次年5月贏得訴訟。紀堯姆被勒令取下學生的尸體,把它們送到修道院下葬。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大學律師還要求他親吻尸體的嘴唇以示悔悟,這一要求得到了滿足。
提起“town and gown”這個詞組,最值得一提的還要數牛津和劍橋。因為它本來就是這對“英倫雙子星”所專美的英語詞匯。
1167年,英國國王亨利二世同法國國王菲利普二世因為土地問題矛盾激化,英王一怒之下把在巴黎深造的學者、學生統統召回,并禁止他們再去法國教書或學習。這批學者在牛津定居下來,并按照巴黎大學的組織方式講學,逐步形成了一所大學,成為英國經院哲學教學和研究的中心。1191年,集結在此的學生團體和學者們開始把牛津稱為university,意為一個保護教師和學生免受市民迫害的團體。國王給了這些學者們很多特權,最重要的就是對物價的限定和司法方面的保護,這引起了當地市民極大的不滿。
1209年的一件“事故”成為矛盾爆發的導火索。故事有兩個版本:一種說牛津學生在練習射箭時誤殺了鎮上的一名婦女,引發騷亂,幾個學者在騷亂中被市民吊死,學校停課,學者紛紛外逃,其中一些人就來到劍橋定居;另一種說法是,牛津大學的兩名經院派哲學家被控謀殺了一名妓女,牛津市法庭將他們判處絞刑,學者們在恐慌中逃亡,部分人來到了劍橋。甭管是“一場射箭引發的血案”也好,還是“一個妓女引發的血案”也罷,至少結果已然如此。這件事從表面上看,應該是英國大學史上的重大災難,幾乎要將剛剛萌芽的大學扼殺在襁褓之中。萬萬沒想到,事情卻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這件事竟然還驚動了遠在意大利的羅馬教皇。因為當時大學的主要任務是傳播神學、培養神職人員,所以理所當然地成為教會要維護的利益。羅馬教皇做出一個保護學校的重要決定,即授予林肯主教或其代表對學生行使司法權,這樣就產生了牛津大學的第一位校長(學長)——羅伯特.格羅斯泰斯特。但市民與學生之間的爭端遠未結束。1355年2月的修士節期間,發生了慘不忍睹的牛津大騷亂。據說事情的起因是幾個大學生在客棧里罵葡萄酒質量不好,頓時酒杯橫飛,大打出手。事情本身稀松平常,但市民們本來就對大學生擁有高人_等的特權和趾高氣揚的架勢十分不滿,這回算是找到了徹底爆發的機會。隨后的兩天,當地暴民橫掃大學生們的居住區,搶劫、兇殺無一不作,有63名學生在這次騷亂中喪生。牛津向英王愛德華三世告了御狀。王室極為震驚,國王親自指派了王家委員會前去牛津調查,責令市長帶領市民去牛津大學認罪道歉,并處以五百年的罰款。從此以后,每年修士節那天,牛津市長就領著62名市民前去大學賠禮道歉,在圣瑪麗大學教堂里舉行的彌撒上,向大學副校長繳納63個銀幣。有人覺得這個時間好笑,但筆者卻認為,這恰恰體現了愛德華三世的高瞻遠矚——他知道一次性的巨額罰款非但不能調解矛盾,反而可能引起市民更大程度的逆反,但是經年累月的道歉,會讓市民對大學的尊重成為一種習慣,形成一種傳統。歷史證明了其智慧,這種象征性的罰款直到1825年才結束。1955年2月10日,市民和學校師生達成了明確的和解:市長成為大學的榮譽博士,副校長成了城市的榮譽市民。經此一役,在愛德華國王的庇護下,牛津大學獲得了更多的特許狀和權威。
當那些驚魂未定的牛津學者逃亡到劍橋后,如果他們以為找到了一處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那就太傻太天真了。事實上,劍橋的居民也不會比牛津溫和。早在1231年,亨利三世就代表大學生們向劍橋市長抱怨房租太高了。反過來,市民們又對大學擁有的各種特權極度不滿,從對酒館營業執照的監督到享有審判權,這是13世紀以來所有的英國君主即位時就允諾這兩所大學的,一直持續到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王室還規定,從1371年起,一年一度的鎮長及行政長官在宣誓就職儀式上必須開宗明義宣誓“大學特權神圣不可侵犯”,當地居民把它諷刺為“黑色的聚會”。1284年,伊里教區主教雨果巴爾森發現一些來自牛津的學者依然對在牛津的遭遇耿耿于懷,并且開始放蕩酗酒,惹是生非,便決定在劍橋創立第一所學院——彼得屋(PeterHouse),把這些學者集中在一起,專心教育。學生們唯一的調劑就是城里的小酒館和夫人們。1342年就有人對大學師生的越軌行為表示不滿:“光頭本應是他們地位的象征,然而他們蔑視這一標志,像女人似的將頭發長長地披在肩頭,或者燙成卷發、涂脂抹粉…他們穿長毛領、紅綠色格子的鞋,圍很長的真絲圍巾,手指上戴著戒指,腰上纏著又寬又貴而且嵌有人物和黃金的腰帶,腰帶上還掛著劍一般的刀子。”
1347年,一場至今讓歐洲人聞之色變的大瘟疫——“黑死病”席卷歐陸,很快傳播到英倫。1349年,疾病襲擊劍橋大學,師生們四處逃亡。但當時整個歐洲都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根本無處可逃。英格蘭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于黑死病,劍橋大學更是死亡人數過半。然而,誰成想,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序曲。“黑死病”造成的一系列后果——勞動力減少、物價飛漲、苛捐雜稅提高、工資維持不變——導致了西歐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農民起義。1381年的農民暴動也影響到劍橋。當地居民趁機發泄對大學的滿腔不滿。他們沖進課堂,劫掠學院,焚毀包括王室特許狀在內的重要文件和圖書。劍橋鎮長還聲色俱厲地要求大學當局制定規章,保證遵守鎮上法令習俗,并放棄全部特權。隨著農民運動被鎮壓,劍橋市鎮官員被召到西敏寺接受處罰。王室對城鎮采取了嚴厲的懲罰措施,恢復和擴大了劍橋大學的特權。劍橋大學還被批準成立民事法庭,規定對牟取暴利、在瘟疫期間惡意造成感染的人,大學都有權審理。同時規定,劍橋大學校長有權審理集市上引起的訴訟,享受自治,不受鎮上的行政官員管理;一般的民事刑事案件,除特別嚴重者外,都由劍橋大學校長自行審理。除了司法方面的特權,國王還給予了劍橋大學以經濟方面的實際利益。劍橋大學能監督劍橋的度量衡和生活用品價格,甚至檢查市民的業余活動,例如足球、演戲、斗雞和斗熊。直到1856年議會頒布了一項法令,劍橋大學才失去了它監督集市和年市、頒發酒館營業執照和自行判決的權利。到1894年,學校保持著不讓學生們受到最危險的誘惑的古老權利,即批準逮捕妓女的權利。1974年時,大學在市議會里都有4名自己的代表。直到21世紀初,布萊爾政府才成功地剝奪了劍橋大學最后的特權,該特權可以追溯到理查二世1382年的一封文件——頒發葡萄酒經營許可證的權利。
盡管牛津和劍橋兩校在中世紀屢遭劫難,但是在英國王室和教會勢力不遺余力地照顧之中,反而得以茁壯成長。可以說,大學與市鎮的沖突每爆發一回,大學的權利就提高一層,而市鎮的權利就退讓一步。這段歷史如果不被記錄下來,是絕難想象的。現在,全英國都把它們視為無價的文化瑰寶,哪知幾百年前曾有過這樣一段腥風血雨的過去。如果你帶著這段歷史記憶去參觀這兩所大學,還是能在其中找到蛛絲馬跡。那就是學院的建筑,比如劍橋的三一學院像極了漢普頓宮,甚至還有塔樓、堞墻等防御工事,這分明是抵御外敵入侵用的!難怪有人說,學院的門墻就是“靈”與“肉”、“大學”與“社會”的界線,就是“學袍”與“市鎮”間的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