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麻將局

耶雅億

我從小在父親的牌局中長大，識數認字前，我已會認麻將;小學時期，我常在做作業之前被拉去給父親摸牌。家里常年擺牌局，是小城里身份地位的重要象征。考入省城讀重點中學后，我身邊的好孩子都不打麻將。為了維持淑女形象，我在中學和大學時代遠離了麻將。

畢業后，我進入一家外企工作。說來有趣，麻將這門國粹藝術，竟然同化了不少外國同事。愛搓麻的人，組成一個小圈子，隔三岔五地湊上一局。在同事的麻將局上，我認識了現在的老公。

公公做生意，家境闊綽，請了傭人，不做家務、不愁生計的婆婆，整天吆喝著打麻將。當我這個新媳婦逐漸變“舊”之后，跟老公親戚們的交流方式就變成搓麻。

麻將桌，四方封閉的小空間，瞬間拉近人與人的距離，讓我深入了解到七大姑八大姨們——大家平日是謙謙君子，個個貌似老好先生，在牌桌上，性格的弱點卻昭然若揭——有人輸點小錢就猴急，一看就小家子氣;有人口無遮攔，專揀別人的痛處講;還有人趁著人家接電話的機會，故作天真地湊過去看牌……

除了逢年過節時親戚們湊在一起打麻將，婆婆日常也會招呼一群老阿姨在家里玩。這種牌局，我的閨蜜們多次勸我不要玩，過來人都說：“麻將存在于婆媳關系中，會放大缺點、增加矛盾。你要聽我們的忠告，別跟比你道行高的老女人做牌搭子！”

想來，婆婆的那些“麻友”個個都是老女人。每當她們打牌時，我能溜則溜，實在逃不掉，我就坐在婆婆身后看她打。

前年，我辭職生娃，寡居的母親從老家搬來做“自帶工資的保姆”。

老公希望我做全職太太，不要再去找工作。我在家里閑得久了，社交圈子也縮小了，育兒家務基本不用我操心，美容院和購物也讓我生厭……我的脾氣越來越壞，有事沒事找老公吵架。

住在隔壁小區的婆婆常約我打麻將消遣時光，當我拒絕時，她就說：“你就當是替小明（我老公）來陪我，我看到你和寶寶，也就看到他了……”

當麻將與“孝道”聯系起來時，真讓人無法拒絕。去了幾次之后，我發現一群女人打牌，總比悶在家里好。女人們各種各樣的煩惱，整整齊齊地碼上了麻將桌，心機、狹促、算計，最后在贏牌的喜悅放松之中，全消融了。

婆婆知道我精神狀態不佳，就安慰我：“90年代，我生意做得也很風光哦，最終還不是相夫教子，把賺錢養家的活兒交給男人。咱這四方牌桌，也是社會的窗口，你別怕與時代脫節，不論到哪個時代，麻將這門國粹都不會落伍……”

每當我羨慕職場媽媽時，婆婆的牌友們就都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們說：“天下能有幾個婆婆，不逼媳婦上班賺錢，不逼媳婦喂奶看娃、反而帶著媳婦享受生活？”

與婆婆鼓勵我享受生活、陪她玩牌不同，母親一直鼓勵我多看看書、學點外語。她一直很反對我去混婆婆的麻將局，她說：“做牌搭子要門當戶對，講究般配。你婆婆的麻友們，非富即貴，她們是一個圈子里的。你呢，最好還是有自己同齡人的圈子……”

母親的話，我聽不進去。人大概都有一種惰性吧，有安逸舒服的享樂，就不愿意逼著自己上進。況且，玩得久了，我覺得婆婆的“麻友”們文化水平都不低，見識閱歷都豐富，大家不斤斤計較輸贏，偶爾還聊些國家大事和異國風情。跟“成功老阿姨們”玩，我也學到不少東西。

但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句話永遠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在婆婆麻將局連續玩了兩三個月之后，忽然感覺到婆婆對我有了成見，我們關系大不如前，甚至老公也因為婆婆的抱怨而對我頗多微詞。

仔細想來，我與婆婆是走近了，我“心直口快”“缺乏耐心”等缺點在麻將局上被放大了。婆媳倆整天面對面坐著，難免生厭。此外，我還不知不覺中“樹敵”，這個“敵人”是婆婆的閨蜜劉阿姨——她是特愛顯擺的暴發戶，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

作為土豪“珠寶控”，她根本分不清普通珠寶與高級珠寶，卻張口閉口談論自己的品位。

一天，我連連輸牌，心情沮喪煩躁。她不斷講自己的珠寶收藏，老提醒我應該跟她一起買翡翠。在焦躁的情緒中，我有意無意地點了一句：“沒品位的人只會看個頭，只要戴起來顯眼，根本不在乎款式、顏色、通透度，就像是買雞蛋嘍……”

牌局立馬寂靜，婆婆講了幾句圓場的話，劉阿姨卻臉色一變，匆忙離席。事后，她不斷對我婆婆講自己的委屈，說我講話刻薄，對長輩缺乏尊重，缺少教養和節制……

劉阿姨的話，或許有幾分道理，然而當她不斷重復時，婆婆也戴上了有色眼鏡。我在牌局上很多的舉動、話語，甚至是眼神和表情，都讓婆婆看不慣。接下來，在劉阿姨的“潛移默化”下，很多人邊打牌邊“秀”起了家人，有人說自己的媳婦何等賢惠勤勞，有人說自己的準兒媳何等會賺錢理財，還有人說自己的孫輩多么杰出優秀，是媳婦煞費苦心培養的……這些話，此前婆婆根本不會在意，然而，現在卻如針一樣扎在她心坎上。

我多少感覺到麻將局的變化，但并沒有太在意。直到一天，婆婆當著所有人的面提醒我：“咱小寶是不是該上個早教班了？你也不能整天玩……畢竟，我們老人家無事可做，你們年輕人，不能光學我們玩……”

婆婆的話，讓我無地自容。幾個牌友跟著幫腔，仿佛我的婆婆受了多大委屈，我這個媳婦多么大逆不道……那天，我倉皇地從她家逃出來，聯想到老公對我的抱怨，說我不賢惠、不懂事，我恍然大悟——原來婆婆跟他吹了不少耳邊風啊！怪我的神經太大條，她把話挑明之前，我竟以為這些都是巧合！

回家之后，我對母親大哭一場，我很委屈：“好奇怪，當初是她拉我打牌，現在又是她怪我打牌。”

母親對我說：“人家都說婆媳之間要保持距離，因為再好的婆媳關系，也經不住細看究竟，經不住流言蜚語，更經不住某些人的離間和使壞啊！”

從那天起，我再沒混過婆婆的牌局。

我不怨婆婆。以為她起初的邀請是出于善意，她和公公對我們小輩充滿了愛和尊重。我明白麻將如一把雙刃劍，可以成為人際關系的工具，也可以成為誤會叢生、偏見滋長的溫床。

我將更多時間花在健身、育兒、閱讀、自我成長上來。我報了理財進修班，在牛市上給家庭賺了一大筆財富。老公在親戚們的牌局上，幫我“秀”出來的時候，婆婆樂開了花。沒幾天，我偶遇婆婆的牌友時，她們都知道了這件事兒。看來，婆婆也幫我做了宣傳。

我努力經營“賢妻良母“的形象，當家里有人聚集打麻將時，我會溜進廚房，看保姆燒菜。當大家談論起下一代教育時，我也說得頭頭是道，讓公婆很有面子。

我的改變逐漸化解了婆婆對我的成見，但是我們的關系不會再像以前打牌時那么親密無間了。我懂得，再好的婆媳，終究無法成為密友。對她，多幾分對待領導般的尊重和對待法官般的敬畏，才是最好的！

我還在這個過程中明白，無論婆婆對媳婦“多沒要求”，其實她內心深處都是有要求的。要求的底線就是——至少不要比人家媳婦差太多，至少不要讓她太沒面子！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