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父親和胡適對章士釗文章的評價很高,但錢鐘書都是不以為然的,在他心目中,章文不過“差能盡俗,未入流品”而已。除此之外,在看了章士釗所著《柳文指要》后,錢鐘書對其人品文德還有直截了當的指斥。
章士釗與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很早就有交情,在錢基博眼中,章士釗當時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在錢基博著的《現代文學史》中,他指出新文學三體:“新民體、邏輯文、白話文”,新民體的代表是康有為、梁啟超,白話文的代表則為胡適,而邏輯文的代表則是嚴復、章士釗。那么,錢鍾書眼中的這位前輩又如何呢?
“差能盡俗,未入流品”
1938年,錢鍾書乘船回國,9月奔赴昆明西南聯大報到任教授。因為西南聯大新遷移,1938年第一學期延至11月初開學。利用這一空隙,錢先生曾一度回滬省親,在上海與楊絳相聚不過四五天。此時,錢基博由浙江大學將赴湖南國立師范學院任教,也回到上海。當時有許多學人拜訪他,其中就有章士釗,章還將自己的一首詩寫作橫批贈送給對方。
錢基博收到橫批后,便令兒子錢鍾書代寫“回謝詩”(據說,錢基博不擅寫詩)。詩云:
活國吾猶仰,探嚢智有余。
名家堅白論,能事硬黃書。
傳世方成虎,臨淵倘羨魚。
未應閑此手,磨墨墨磨渠。
因是奉父命而寫的應酬詩,而父親對章氏又如此推崇,錢鍾書也就難免在詩中恭維一番。用錢鍾書自己的話來說,可謂“吹捧上天,絕倒于地”了。然而細品詩意,亦自別有滋味存焉:對方送的詩幅,回詩自然應當對其詩如何有所月旦,事實上錢卻只贊其邏輯和書法,對詩作如何一字未著,其用意可想而知。
況且,錢鍾書真的就對章士釗的邏輯那么佩服?
吳忠匡先生在《記錢鍾書先生》一文寫道:
章行嚴先生的寓所和鍾書舊寓處不過一巷之隔,章先生給錢老先生信,問起鍾書,老先生寫信命鍾書去訪候章先生,鍾書也沒有照辦。后來,他看到章氏的《柳文指要》,從河南明港干校給我信說:“郭、章二氏之書,幾乎人手一編。吾老不好學,自安寡陋,初未以之遮眼;弟則庶幾能得風氣,足與多聞后生競走趨矣。章文差能盡俗,未入流品;胡適妄言唱于前,先君妄語和于后,推重失實,流布丹青,章亦居之勿疑。”假如“當年遵先君命,今日必后悔。”
所謂“先君妄語和于后”,正是本文開頭所引錢基博在《現代文學史》中對章士釗文章的推崇;而“胡適妄言唱于前”,則是指1922年上海《申報》創辦50周年紀念冊中,胡適作的一篇約五萬字的文章《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恭維章士釗文章的長處是“文法嚴謹,論理完足”。
顯然,二人對章士釗文章的評價,錢鍾書都是不以為然的,在他心目中,章文不過“差能盡俗,未入流品”而已。
“媚世之言,初不知其乖謬也”
“仕而優則學”,章士釗在晚年出版了百萬字的《柳文指要》。1965年8月5日,毛澤東將作了點評的《柳文指要》書稿,批轉給中共中央書記處、中央文教小組副組長康生閱讀,并附信一封。信中指出:
章士釗先生所著《柳文指要》上、下兩部,22本,約百萬言,無事時可續續看去,頗有新義引人入勝處。大抵揚柳抑韓,翻“二王”、“八司馬”之冤案,這是不錯的。又辟桐城而頌陽湖,譏貼括而尊古義,亦有可取之處。唯作者不懂唯物史觀,于文、史、哲諸方面仍止于以作者觀點解柳,他日可能引起歷史學家用唯物史觀對此書作批判。如有此舉,亦是好事。此點我已告章先生,要他預作精神準備,也不要求八十五齡之老先生改變他的世界觀。
1972年,當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中國時,周恩來專門向他介紹了章先生的《柳文指要》,并贈送同來的美國國務卿弗里曼一套作為紀念。
而錢鍾書對此書的評價卻不高,除了在文筆上有諸如“雜亂不成句”,“不通文理,不識義理,強作解人”外,對作者的人品文德還有直截了當的指斥。比如,在評論章士釗書中“舉世有大政潮起,一反一正,領域犁然,其卒也,反面滅絕,而正面長存,均視此”時,錢鍾書這么寫道:“媚世之言,初不知其乖謬也。信如此言,則古文滅絕矣,何勞為柳文作指要哉?”而在章書中恭維上山下鄉處:“不得今時院校師生、文員部伍,爭相上山下鄉之大躍進,將見子厚所挾打通四民蔽障、大開民路之崇高標路,永遠無從達到,輒不禁慷慨而重言之如上。”
“百慮而一致,殊途而同歸”
這不禁讓筆者想起另外一個大人物——魯迅與章士釗的過節。兩者都是1881年生人,章士釗比魯迅大半歲。魯迅與章士釗雖是同齡人,兩人思想分歧卻很大,首先表現在對待新文化運動的態度上。魯迅主張文學革命,倡導白話文,積極推行新文化運動,章士釗則提倡尊孔讀經,以“捍衛國粹”之名極力反對新文化運動。雙方各執己見,以至于打起“筆仗”。
1925年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發起了反對校長楊蔭榆的風潮,8月12日時任教育總長的章士釗具文呈請臨時執政段祺瑞,免去魯迅在教育部的僉事一職。隨后,魯迅寫下了《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和《紀念劉和珍君》兩篇檄文,其中怒斥章士釗是必須窮追猛打的“落水狗”。除了撰文聲討,魯迅還走上了法律途徑。在《答KS君》中,更有一段論及章士釗的人品:“至于今之教育當局,則我不知其人。但看他挽孫中山對聯中之自夸(按:此聯云‘景行有二十余年,著錄紀興中,掩跡鄭洪題字大;立義以三五為號,平生無黨籍,追懷蜀洛淚痕多),與完全‘道不同之段祺瑞之密切,為人亦可想而知。所聞的歷來舉止,蓋是大言無實,欺善怕惡之流而已。要之,能在這昏濁的政局中,居然出為高官,清流大約無這種手段。”(《兩地書·十五》)
古人云:“文人相輕,武人相重;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尤其是在民國這個紛繁復雜的年代,文人名士間的筆仗、口水戰可謂莫衷一是。但在錢鍾書與魯迅這兩位大師眼中,對章的評價卻是“百慮而一致,殊途而同歸”——這倒印證了錢鍾書所謂“南學北學,道術未裂;西學東學,心理攸同”的命題。
(《同舟共進》2015年第6期 孫玉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