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


“我們這代人對‘樣板戲還是有感情的,但這種特定時代下的特殊文藝形式的產生和發展自有其不可選擇的特點和弊端……”上午九點半,北京某學院的團委辦公室里,經人介紹后又仔細對照了名片和身份證后,黃副書記終于開始開口談樣板戲。
恍神間似乎又回到了大學時某節馬列毛概的課堂,你等著他劃重點,他揚了揚手中的整本書說,這就是重點。
一定是哪個環節不對。我想了想,拿到選題做策劃,沒錯;列出采訪需求找對象,沒錯;甄選出適合的人物做訪談,也沒錯。
“江青在對文藝系統進行管控時明顯犯了教條主義和將政治概念引入意識形態領域的雙重錯誤……”
我在腦海里搜尋他的來源——“文學院、研究樣板戲近十年”“戲劇專家”“一位類似查爾斯·蘭姆的人物”“上海人,老克臘”。
不只道聽,我還搜尋過他的博客,以文革為關鍵詞,能看到近十篇博文,其中印象最深的一篇寫:學生聚會,請回老叟,曾有一子,“文革”出頭,痛罵于我,狗血淋頭,再次蒙面,練歌房中,斯人忽吼——“恩恩怨怨,生死白頭,幾人能看透?”時光剪裁,孰能看透?
于是我在筆記本上抄下聯系方式,一路尋找。
直到采訪結束,他也不愿再談博客上的故事,臨走之前,他經得允許后接過我的筆記本,一字字細看上面的記錄,臨了將老師二字圈出,先改為書記,又加一副。
他用的是軟頭水性筆,紅色,規整的蠅頭小楷。
出門后,是北方凜冽的冬天的風。被裹挾著走了幾步后,聽到背后有人在叫,是黃副書記跟了來,他穿了件黑灰色連帽羽絨服,卻另戴一頂毛氈鴨舌帽,我突然想到那些標簽中的那個“老克臘”,這個海派形容詞的意思大概是:腔調、光鮮、體面、考究。
這讓我也想起了屬于江青的上海時期,那是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易卜生是知識分子和文藝青年的New Money,江青與金山搭檔出演《玩偶之家》,一時成為上海紅人,江青自己亦撰文稱“我就是娜拉”。
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先生不會想到,娜拉走后成了“旗手”。
這本該是采訪的主題,徐克帶來《智取威虎山》,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副作用不是擊潰姜文,而是讓江青的個人藝術水平浮出水面。趕著電影的熱度,江青在《智取威虎山》座談會上的講話全文,網絡掀起一片“向江青致敬”風潮——“瞧瞧當年管文藝的干部是什么水平。”“倆字,懂行!”“那時候排個戲精雕細琢一搞幾年,現在連文盲都在當導演。”
網友們的這些評價也曾在尼克松的訪華日記中得到過證實:
“榕樹的須再多一些。洪常青的裝顯得人短了。前奏曲應出現瓊花主題。音樂上洋教條、土教條都要打掉……江青的‘指導事無巨細,江青在試圖創造一出有意要使觀眾既感到樂趣又受到鼓舞的宣傳戲,結果是一個兼有歌劇、小歌劇、音樂喜劇、古典芭蕾舞、現代舞劇和體操等因素的大雜燴。”
在師永剛、張凡所著的《樣板戲史記》中,也有例證,她在1935年后接受報章的采訪時,曾坦承自己的欣賞口味。江青的眼光,放在今日的“小資”們當中,也毫不遜色。
復旦大學教授嚴鋒曾在微博上大掀江青的文藝“復辟”熱潮時狠潑冷水,“江青個人藝術水平也許確實高,但她那個時代是中國文藝最low最黑的時代,是藝術家慘遭迫害、藝息人亡、噤若寒蟬、最無創作自由的時代,是百姓缺戲少樂、只能偷偷摸摸心驚肉跳讀毒草的時代。”
1972年夏天,江青曾在來華訪問的紐約州賓翰頓大學副教授維特克面前為好萊塢老牌女演員嘉寶抱不平:“為什么美國的金像獎不發給嘉寶?這簡直不公平。”她告訴維特克:“如果你回到美國,能見到嘉寶,請你把我的話轉告她,我真想發給她一個大獎。”
最后,嘉寶還是拿到了金像獎的特別紀念獎項,當然,不是因為江青或者維特克,而是她一生都在塑造的特點——自然本色。
走出教師家屬院時,盡管是中午,已經有老年舞蹈隊開始跳起“小蘋果”。
“你看,這也是‘樣板戲。”一直字斟句酌的黃副書記突然開口說,“只不過是這個時代的。”
想再停下繼續聽時,他已經欠欠身走過,毛氈帽子下是羽絨服自帶的帽子,已經被座位靠背壓成了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