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云


美丑本無標準,自古見仁見智。
一張拜物教的非洲面具令人毛骨悚然,南非的土著卻視之為慈悲之神。目睹基督受難、流血、遭受羞辱的畫,非基督徒可能心生憎厭,但這肉體之丑卻會在基督徒心中引起共鳴和情感。
想要討論清楚美與丑的辯證關系,難度絲毫都不亞于“雞生蛋,蛋生雞”這一永恒的哲學命題。
但相較于美,丑無疑更有趣。正如20世紀后半期最耀眼的意大利作家翁貝托·艾柯所言:“美往往令人覺得乏味,因為人人知道美是什么,丑卻有無限可能——可能是巨人、侏儒,也可以是長鼻男,就像匹諾曹那樣。”
更有趣的“丑”
丑的形式有千萬種。
古希臘的神話世界一邊塑造出宙斯、墨蘭浦斯、雅典娜等一眾光芒四射的天神,一邊又創造了一批令人望而生畏的異類生物:蛇發女妖美杜莎,腳是野豬蹄的戈爾岡,獅身人面的斯芬克斯,牛首人身的彌諾陶洛斯……
細讀之,甚至就是一份殘酷事物的目錄:薩圖恩生吞親生兒女,美狄亞盡戮子女,只為報復不忠的丈夫;伊吉斯特斯殺阿哥門農以奪其妻科里登尼絲特拉,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先弒父,繼而亂倫娶母……那是一個被邪惡統治的世界,連最美的人也犯下極丑的暴行。
后世所幻想的那個不可復制的黃金時代,多少帶有對過去的過濾和美化。種種荒誕撕碎了人們對于理想世界中眾神的勾勒,呈現出另一個宇宙,殘酷而乖謬。表現蒙昧時代中怪異鏡像的作品如過江之鯽,魯本斯《薩圖恩吞噬自己的孩子》《美杜莎的頭》、牟侯《喀邁拉》……不可勝數。
基督教世界的來臨,這種關系顛倒過來了。基督教世界表現基督,受難、死亡、殉道成為極常見的主題,格呂內瓦爾德《耶穌受難》,梅姆林《柱旁的基督》,霍爾班《基督受嘲弄》等作品中,藝術家們表現這一為世人受苦的神的化身的時候,都呈現他遭受最屈辱的場面。
相較于審美之普遍和中庸,審丑無疑更尖刻,更勇敢。當掀開藝術美好的溫情脈脈的面紗,背后仍是貪婪、懶惰、色欲、齷齪。那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
美丑誰說了算?
異常陰冷的黑白灰,獸性難耐的公牛,嘶號受傷的奔馬,悲痛欲絕的母親,以及死去的嬰孩……電燈泡宛若瞳仁,驚恐凝視著這一切。這便是《格爾尼卡》,畢加索的傳世作品,立體主義的開山之作,也是他最富爭議的一幅畫。在1937年問世之初,對《格爾尼卡》有諸多爭議和質疑。然而,七十年過去,這幅畫已經成為警示戰爭災難的文化符號之一,也使西班牙小城格爾尼卡的悲劇永遠留在了人類傷痕累累的記憶中。
由此可見,視何物為美或丑,根據的往往不是審美標準,而是社會與政治標準。美與丑的觀念隨歷史時期或文化之不同而變化。
現代西方藝術是以審丑為主潮的藝術。曾經活躍在古希臘神話中那些半人半獸的怪物變成了蒸汽機車,過分張揚的高樓,冰冷龐大的機器,它們既代表著進步,但也象征著撒旦的造反。只因它們一方面的確給現代人帶來了物質上的享受,一方面又加速了人類道德的集體淪喪。
培根一眾賣出天價的自畫像,達利《有煮熟的豆子的軟結構》、杜尚《有胡須的蒙娜麗莎》、皮卡比亞《吻》、安迪沃霍爾《小資產階級的垃圾》……,無一不在嘲弄著傳統美學,追奇競怪,嗜丑弄丑,以“丑”為武器,直擊混亂荒謬,拜金享樂,人性毀滅的世界。
其實對主流審美的定義本來就是一件棘手的事。如果美是漂亮、乖俏、和諧、令人著迷;丑是恐怖、惡心、荒怪、忤目逆心,那事情就會變得簡單很多。關鍵在于,許多人認為極美的作品,有些人卻覺得了無生趣,反之亦然。
如若收集歷史中許多當紅“專家”對藝術家及其作品的惡評,會發現,那些曾被他們痛罵的藝術家,我們今天視為大師。歸根結底,經濟因素在這類歧視里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上層階級的人向來認為下層階級的品味討厭或可笑,雅致常常和昂貴的布料、顏色及珠寶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