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中魏晉士人的女性觀

黃沁茗

內容摘要：魏晉士人用新的自然人的標準審視女性，給女性以重新認識和評價，在《世說新語》及相關史料中，魏晉女性觀有外貌、才智、識度等幾個方面的特點。

關健詞：魏晉士人 《世說新語》 女性 特點

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婦教”相對衰敝、女性相對自由和解放的特殊時期。魏晉士人以新的自然人的標準審視女性，對女性的存在及其價值予以重新認識和評價，表現出一種異于傳統“男權至上”的宗法父權視角的女性觀念。體現在《世說新語》及相關史料中，魏晉女性觀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一、對女性美貌的傾慕

在儒家正統的道德觀中，女性的所謂美實際上就是德，德要求女性喪失自我，喪失為人的屬性，安于奴隸的地位。在德的束縛下，女性自身的美被忽略被掩蓋了。魏晉時期，人的生命覺醒了，而人的生命意識與審美意識緊密相連，由此，士人對女性美的理解和觀照也發生了重大變化。

魏甄后惠而有色，先為袁熙妻，甚獲寵。曹公之屠鄴也，令疾召甄，左右白：“五官中郎已將去。”公曰：“今年破賊，正為奴。”（《惑溺》）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晉書阮籍傳》）

阮公臨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任誕》8）

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以是獲譏于世。奉倩曰：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裴令聞之，曰：此乃是興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語。（《惑溺》2）

曹操毫不掩飾自己對聰慧、美麗的甄氏的仰慕和追逐，公然宣告：“今年破賊，正是為了這個女人。”一個有才色的姑娘不幸早逝，阮籍雖然與她素不相識，卻“徑往哭之”，并“盡哀而還”。這“哭”和“哀”是毫無功利目的的、發自內心的真情流露，是一個真正懂得美、珍惜美的人對美的過早凋零的無限惋惜和痛悼。鄰家的婦女很漂亮，阮籍和王戎常到她的酒店喝酒。阮籍喝醉后，就在這個婦女旁邊睡覺。婦女的丈夫起初很懷疑他，暗中觀察，發現阮籍始終沒有別的意圖。荀桀更是大張旗鼓地宣稱：“婦人德不族稱，當以色為主！”不是以“德”為主，而是以“色”為尚，這在中國古代社會是非常難能可貴的。這和魏晉時代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息息相關。一般而言，在一個政治保守、文化禁錮的時代，女性受男權社會的欺凌和壓迫就相對較重，而在一個政治松散、文化開放的時代，女性作為美的化身的一面便會凸顯出來。魏晉時期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崇尚個性自由、情感解放的時代，也是一個特別崇尚美、呼喚美的時代，隨著綱常的松弛，情性的解放，士人們勇于將潛藏在心里的對女性美的渴念和崇拜盡情地表露出來。

二、對女性才智的欣賞

才華、智慧重于婦德是魏晉時期對于女性價值的又一重新定位。《世說新語》專設《賢媛》一門，稱道魏晉女性。“賢媛”本義是指品德美好的婦女。不過，正如余嘉錫先生所言：“有晉一代，唯陶母能教子，為有母儀，余多以才智著，于婦德鮮可稱者，題為賢媛，殊覺不稱其名。”的確，《賢媛》中所載二十幾位女子，多數是聰慧過人、頗具膽識之輩，甚而為男子所不及。散見于其他各門中的女子也大都如此。

談及魏晉女子的才智，首先要推的是才女謝道蘊。《世說新語》收錄了多條有關謝道蘊的事跡。作為“賢媛”，她并不具有封建衛道者們所鼓吹的節烈，相反地，他是以自己的才情、機智、風雅贏得了時人的敬重與賞識，也贏得了后人的贊嘆與欽慕。如：“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即公大兄無奕女，左將軍王凝之妻也。”（《言語》71）“未若柳絮因風起”，形意俱美，不僅博得了謝安的“大笑樂”，也在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話，一直延續到洪升的《四嬋娟》還在稱頌道韞之才，而《紅樓夢》借道韞事來贊美黛玉的文采風流，更是將“詠絮才”顯揚到了極至。又如：“謝遏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并游張、謝二家，人問其優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賢媛》30）濟尼贊二媛，以“林下風氣”與“閨房之秀”來分別形容謝道韞和顧家婦。“林下風氣”即竹林名士才情橫溢、超凡脫俗的風采。“閨房之秀”指閨房中的優秀者。余嘉錫先生評論濟尼之語“不言其優劣，而高下自見。”在清談成風，競相標榜的魏晉時代，謝道蘊能占有一席之地且聲名遠播，說明魏晉時期對于女性的審美標準，更多地從“貞順”之德轉向了內在的才華氣質之美。

許允的妻子是一位機敏聰慧、足智多謀的女性，單“賢媛”一門，就錄有三則她的故事，足見作者對她的推崇。

許允婦是阮衛尉女，德如妹，奇丑。交禮竟，允無復入理，家人深以為憂。會允有客至，婦令婢視之，還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范也。婦云：‘無憂，桓必勸入。桓果語許云：‘阮家既嫁丑女與卿，故當有意，卿宜查之。許便回入內，既見婦，即欲出。婦料其此出無復入理，便捉裾停之。許因謂曰：‘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婦曰：‘新婦所乏唯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許云：‘皆備。婦曰：‘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允有慚色，遂相敬重。（《賢媛》6）

許允婦在面臨著被丈夫遺棄的緊要關頭，抓住機會，同丈夫爭論德色的重大問題，擲地有聲，不卑不亢，終于贏得了丈夫的認可和尊重。許允婦不僅靠自己的智慧贏得了婚姻的勝利，她還用自己的智慧挽救過丈夫和兒子的性命。

許允為吏部郎，多用其鄉里，魏明帝遣虎賁收之。其婦出戒允曰：“明主可以理奪，難以情求。”既至，帝核問之，允對曰：“‘舉爾所知，臣之鄉人，臣所知也。陛下檢校，為稱職與不？如不稱職，臣受其罪。”既檢校，皆官得其人，于是乃釋。允衣服敗壞，詔賜新衣。初允被收，舉家號哭。阮新婦自若，云：“勿憂，尋還。”作粟粥待。頃之，允至。（《賢媛》7）

許允為晉景王所誅，門生走入告其婦。婦正在機中，神色不變，曰：“早知爾耳！”門人欲藏其兒，婦：“無豫諸兒事。”后徙居墓所，景王遣鐘會看之，若才流及父，當收。兒以咨母，母曰：“汝等雖佳，才具不多，率胸懷與語，便無所憂;不須極哀，會止便止;又可少問朝事。”兒從之。會反，以狀對，卒免。（《賢媛》）

許允選拔官吏，多用自己鄉里的熟人。魏明帝認為他有結黨營私之嫌，派遣武士來抓他。許允婦告戒許允說：“圣明的君主可以用道理來說明，難以用感情打動。”許允到了朝廷以后，按照妻子的囑咐對明帝闡明了自己用人的道理，果然贏得了明帝的饒恕。朝代已然更迭，許允被晉景王殺害，允婦誡其子以應對之法：“你們幾個雖然不錯，但是才干不足，可以坦率地跟他說心里話，就不會有事;不要太悲哀，鐘會止住哭，你們就止住哭;不要問太多朝中的事。”兒子們聽從了母親的話，果以自保，避免了滅門之禍。

三、對女性識度的推崇

《世說新語》中的許多女子有著過人的膽識、非凡的氣度，堪與男子相媲美。《賢媛》第22則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

庾玉臺，希之弟也。希誅，將戮玉臺。玉臺子婦，宣武弟桓豁女也，徒跣求進。閽禁不內。女厲聲曰：“是何小人！我伯父門，不聽我前！”因突入，號泣請曰：“常因人，腳短三寸，當復能作賊不？”宣武笑曰：“婿故自急。”遂原玉臺一門。（《賢媛》22）

庾友長子婦在庾友面臨被殺戮的危急關頭，勇闖桓溫府。守門人攔住她，她厲聲呵道：“你是什么人！我伯父的家門，敢不讓我進！”于是沖了進去，大聲號泣請求桓溫：“庾玉臺常依靠著別人攙扶才能行走，腳短三寸，他還能作叛賊嗎？”這一強有力的論據，挽救了全家人的性命。“厲聲”、“突”、“號泣”這一連串的動作，將一個臨危不懼、有勇有謀的女性形象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

《賢媛》第10則記載了王經母親的故事，在王經“仕至二千石”時，他的母親告誡他不要貪圖富貴——“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可惜王經不聽勸告，終于因為幫助曹魏王室而被司馬氏集團殺害。臨刑前王經覺得愧對母親，而母親卻絲毫沒有哀傷的神色，反而安慰他說：“為子則孝，為臣則忠，有孝有忠何負吾邪？”在這里，讓人欽佩的不僅是王經母親的遠見，更是她在王經臨刑前的自若的神色和言語，實非常人所能企及。

這樣工于心計而又能屈節為人之妾的女子，世上雖然少有卻絕不罕見，“我所以屈節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但能如此向兒子直訴自己多年經營的心機與謀劃，甚至以死相威脅——“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者，吾亦不惜余年”，這樣的女子大約只是鳳毛麟角吧。的確，魏晉時代的平民想要結交貴族，要么依靠才情要么就是聯姻——當然只能為貴族之妾，能參透這一層的女子其見識自是不凡。

王公淵娶諸葛誕女，入室，言語始交，王謂婦曰：“新婦神色卑之，殊不似公休。”婦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彥云，而令婦人比蹤英杰。（《賢媛》9）

諸葛誕之女的一句話直斥丈夫不“丈夫”，不將自己與父親相比卻拿妻子和岳父相比，頗有見地與英烈之氣，令其夫慚愧不已。更為英烈的是《賢媛》第32則，韓康伯母親殷氏隨孫兒韓繪之離京赴衡陽太守之任，途中在闔廬洲恰逢桓玄，殷氏的外孫卞鞠也來問安，當時卞鞠“正從玄作亂”，殷氏怒斥：“我不死，見此豎二世作賊！”《晉書》附《桓玄傳》對此論曰：“晉之士大夫感溫之恩，多黨附桓氏。母（殷氏）以一婦人獨名其父子作賊……詞嚴義正，能明乎順逆，可不謂賢歟？”的確，東晉一朝，禍患彌恣，行事多艱，稍有不慎就會性命難保，一介老嫗于亂世立清名、守志節，殊非易事。

總之，從《世說新語》可以看出，魏晉士人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儒家的“三從四德”的道德標準，以新的眼光審視女性，對女性的美貌、才情、膽識、氣度給予了由衷的肯定和贊賞，表現出不同于其他時代的相對平等、開放的女性觀念。這種新的女性觀必然帶來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和家庭角色的變化，由此，我們看到了一個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獨樹一幟的女性群體，男女關系也呈現出中國古代歷史上少有的松動態勢和清新氣象。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