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靜
1
涂小妮這名字是她媽給她取的,其實不算取,涂小妮落地的時候,接生婆把她抱到她媽跟前說了句:“是個閨女。”她媽連看也沒看,虛弱地說了聲:“閨女啊,那就叫小妮兒吧!”
小妮兒在某地的方言里,就是女孩丫頭的意思,當然后邊少不了兒化音,當涂小妮兒長大的時候,她名字后邊的兒話音就被一刀橫切了,變成了普通話里高雅上口的“涂小妮”。
涂小妮沒爸,其實也不能說是沒爸,只是跟她媽合作創造她的那個男人,她一眼都沒見過,也從沒聽她媽說過。據說她媽年輕時風流過一陣子,跟男人的關系就像蜘蛛結網,亂得一塌糊涂。
忘了交代,涂小妮她媽是個“占卜師”,這是后來她媽“與時俱進”印在名片上的頭銜 ,說通俗點,就是個算卦的,這個地方也有人稱之為“神婆”。
涂小妮就是在這種煙熏火燎、裝瘋賣傻的環境下長大的,出落得標致秀美,都說遺傳了她媽的好胚子,但別遺傳了她媽的命——一輩子風流,一輩子孤苦。
大概是生長環境的問題吧,涂小妮文靜少言,很有一股子逆來順受的感覺,可是在這柔弱外表的包裹下,卻有著突發性的暴烈脾氣,就像飄逸舞動的水袖,柔美可觀,轉眼間就會變成三尺白綾,寒氣逼人。比如,涂小妮就曾經把她媽的“神器”摔了個稀巴爛,又拿著掃帚把和她媽“談經論道”的男人趕了出去,隨后指著她媽的鼻子一頓惡罵,罵人的話一句句像閃著寒光的小飛針,一針針刺進她媽心里,那密度不亞于草船借箭。終于,她媽撕扯著她的頭發,歇斯底里地喊著:“×妮!你以為我賤,我臟,是吧?我賤還不是因為你,不然你吃的穿的從哪來,還不是老娘我一把一把賤出來的?……”母女倆就像一對殺紅眼的猛獸,各自跳著腳表達著她們壓抑的憤怒和委屈,聲音從破舊不隔音的居民樓里傳出來,使樓內住戶又對“紅顏薄命”“紅顏禍水”這些詞多了一些領悟。
涂小妮極力想把她媽帶給她的恥辱從身上抹去,可是發現比去胎記難多了,那恥辱滲進了她的骨髓,讓她心里永遠都有揮之不去的暗影。小時候,大人們都盡量避免自己的孩子和涂小妮玩。小學開家長會的時候,涂小妮的媽從來都沒去過,有次,老師在課堂上問:“涂小妮,你媽是咋回事咋一次都不來?”馬上就有嘴快的同學報告:“老師,她媽是涂半仙!”老師立刻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在這長長的一聲“哦”里,包含了太多不能言傳的感覺,當然,最能體會其中況味的還是涂小妮。
后來涂小妮長大,在省會讀了商專,結交了幾個要好的女伴,每每人家問起她:“伯母是干什么的?”她一律回答:“退休了,在家閑著呢!”然后就馬上岔開話題,在學校那段無憂時光里,涂小妮的心里始終有一塊隱秘的禁區,里面藏滿了她的自卑和不安。后來涂母“發奮圖強”,在家里開了個起名館,等她安分守己、洗心革面時,涂小妮才敢稍微大方地提及自己的老母。可不是老母了?當年水蔥一樣的涂半仙發福成了身寬腰壯的水桶,其實,涂小妮不知道,母親的改變還是為了她。當娘的,無論邪惡也好,浪蕩也罷,心的最終落腳點還是孩子——涂小妮眼看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
2
涂小妮畢業后就留在了省城,一方面可以遠遠地避開涂母,另一方面也便于自己發展。雖然心存內疚,但這小小的內疚在龐大的自私面前是那樣不堪一擊。她做了售樓部售樓員,黑色的收身工裝把她的身材襯托得緊俏有致,可是她的銷售業績總是不理想,因為男人看她多于看房。每當男人的眼光在她臉上粘滯時,男人旁側的女人就恨不得把涂小妮壓縮到足以塞進樓盤模型 ,再把她提溜出來溺死在自己喝的那杯咖啡里。
這份工作涂小妮做了兩年,覺得越來越沒勁,她慢慢意識到自己并不屬于事業型的那種女人,她沒耐心,不愿吃苦,臉皮薄,討巧的話也不會說。偌大的省城里無親無故,只有嫁人這一條路好走了。
涂小妮沒想過要傍大款,吊金龜婿,她只想規規矩矩嫁人,平平淡淡生活,不走她母親的老路就行了。當她周圍的同學朋友都想方設法“不走尋常路”時,涂小妮最想走的還是“尋常路”。
就在這時,魏啟明出現了。
魏啟明長著一張頗“文藝范”的臉,長長的眼梢,單眼皮,高鼻梁,戴著一副眼鏡。父母都是退休干部,他是家中獨子,在機關單位掛個閑職,家里在老城區有幾套房,這類家庭在擇偶時都有著一貫的傾向:女方要身家清白,長相或端莊或清秀,工作最好是教師、公務員或醫務工作者,涂小妮只符合了第二條,好在涂母的“聲名”僅限于她們居住的小城,并未擴散到省會來。剩下的就是涂小妮的工作了,雖然未來的公婆并不滿意她這份非正式的工作,但考慮到兒子的一往情深,也就勉勉強強同意了,再說,他們家的幾套老房每月的房租也不是個小數,本也不需要兒媳婦掙錢。
雖然涂小妮是奔著婚姻去的,但她對魏啟明也動了真心,不說別的,單就魏啟明喂貓時的愛意融融和細致功夫就沒哪個男人能比得上,一個愛貓如斯的男人在婚姻里也絕對是個好男人。涂小妮用她有限的人生經驗告訴自己:魏啟明溫吞的個性里有著一種天長地久的東西,這種東西牽引著涂小妮一頭扎進她的婚姻里,義無反顧。
在雙方家長彼此見過面后,兩人就結了婚。對于涂母,魏家人只知道她青春喪夫,在家開了個起名館,獨力撫養涂小妮長大,言語間還透露出對涂母的欽佩。涂母也表現出與平常完全不同的優雅風度,推杯換盞間言辭妥帖自然又大方。好像當年那個對著女兒歇斯底里嘶吼、神龕前瘋瘋癲癲的女人根本是人們臆想出來的一樣。
涂小妮不禁心酸地感慨:其實母親本應是一個很美好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東西把母親毀了?是男人?還是生活?母親的這一輩子算完了,所幸自己跟她不一樣,預期的幸福就快要到了。
涂小妮出嫁那天,涂母哭得傷心欲絕,好像要把一生的辛酸悲苦都哭出來一樣,涂小妮也哭花了妝,她看著母親為她出嫁而刻意修葺一新的家,突然覺得母親是那樣可憐無助,恨自己為什么那么虛榮,那么冷漠,從來不把她當一個母親去關心體諒。在場的街坊鄰居們都落了淚,紛紛嘆息這對母女的不易,雖然他們當初也曾無情地嘲弄過她們。
在初婚幸福的柔波里蕩漾的涂小妮深信:她的生活是走在寬闊平坦陽光晴好的大路上,而絕不是母親走過的逼仄磕絆又陰暗的破胡同。
3
可事實證明,人在被幸福沖昏頭腦時所下的定論往往言之過早。
愛情的濃度逐漸被平淡的生活所稀釋,魏啟明性子里的溫吞就成了半冷不熱愛搭不理的冷暴力,加之從小是獨子,嬌生慣養,別的本事沒有,自私的能力倒是格外顯著。
婚后第三年,她們的女兒出生了,涂小妮開始發胖,腳步虛浮身形蠢笨地穿梭在臥室、客廳和廚房。孩子的哭鬧和日常的瑣事使得夫妻二人口角不斷,魏啟明迷上了網絡游戲,大部分的時間里涂小妮看到的只能是他的后腦勺和側臉,偶爾幾句不得不說的話也是冰冷無味,魏啟明在游戲里能與人天南海北胡侃神聊,現實里卻吝嗇到半句話不想說。更讓涂小妮難以啟齒的是,魏啟明對她的激情由一星期兩次到現在跟她的月經同步,由濃情蜜意到現在的直奔主題,數量和質量同步下降。作為家庭功能不可忽視的夫妻生活由濃漿轉化成了溫熱的白開水,慢慢地是不是連這溫熱也要散去?直接變成一杯涼白開?涂小妮雖算不上強烈,但也偶爾心旌蕩漾,蕩漾的時候她就洗洗澡,噴上點香水,靜靜地等待在游戲里征戰的魏啟明回來與她“交鋒”,雖然不盡如人意,到底聊勝于無。可是有一次魏啟明遲遲不歸,涂小妮就忍不住起身去探詢,書房的門虛掩著,有一道縫可供窺視:魏啟明正對著電腦上活色生香的愛情動作片做自體運動。涂小妮一聲沒吭,默默轉過身,剛剛心里萌動的潮潤瞬間被風化。
另外讓涂小妮不能接受的是,當初那愛貓成癡的男人對待自己的女兒卻還不如對待一只貓那樣耐心,尤其是在女兒的哭聲打擾到他時,他會沖著女兒吼:“哭完了嗎?整天就知道哭!哭!哭!有完沒完?”可是在他心情大好的時候,他也會來逗一逗女兒,表情里也帶著當年對貓的愛意融融,比慈父還慈父。說到底,那是他的孩子他的種。說到底,魏啟明還是沒成熟,沒責任也沒擔當,玩心大。
女兒六個月大的時候得了秋季腹瀉,隔一小會兒一拉,魏啟明本來蒙著頭睡覺,又聽到女兒的哭聲時,像詐尸一樣直接從床上彈起來,二話不說抱著被子就往外走,出去的時候又狠勁地甩了一下門,涂小妮看著滿床滿地的狼藉,看著女兒拉得蛋花一樣的大便,耳朵里回響著剛剛震耳欲聾的摔門聲,終于絕望地失聲痛哭起來。
涂小妮沒想過要離開她的婚姻,她害怕她會慢慢接近母親所走的路,害怕被一根叫做宿命的繩子所牽引,也怕苦了自己的女兒。女人往往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線,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以期可以熬到最終的皆大歡喜。可是涂小妮性子里卻始終潛存著一種叫做“野”的東西,她的隱忍常常讓人以意想不到的形式爆發。
再說一下魏啟明,魏啟明在結婚后漸漸感到婚姻不過是這么一回事,除了天性放蕩和暴虐成性的女人,娶了誰都大差不差。與其如此,還不如當初娶了與他們家世交的一個湯姓姑娘,人雖然長得糙了點體格壯碩了點, 但依現在的科技和化妝,完全可以后天再造,再說如果娶了湯姓女,他至少可以少奮斗三十年。雖然說“奮斗”這詞對于魏啟明這種小富即安觀念超強的人來說根本毫無概念,但至少他可以毫無顧忌地為他的網游投錢了。再說涂小妮底板再好,生了孩子當了娘不一樣變形嗎?加之涂小妮本就少話,應酬上全無一套,不會喝酒不會搓麻,朋友也稀少,當初她還是少女的時候,魏啟明愛上她的“靜如處子”,可是當這一點少女美消失的時候,她就成了魏啟明眼中乏味的代名詞。
人真是很奇怪,結婚前所追求的某一項特質,到了婚后卻成了最難以忍受的東西。
魏家母親本來就不滿意這份親事,她原想讓兒子在本地找一個有家世的姑娘,親戚之間也可以互相幫襯,可是偏偏兒子找了個無根無勢的外地人,再加上涂小妮生的是女兒,這讓三代單傳的魏家人很不滿意,涂小妮嘴也不甜,討不了老人家的歡心,加上兒子似乎也不怎么維護她,于是也就慢慢開始輕賤這個兒媳。
比如,涂小妮嘗了口金駿眉,隨口說了聲:“不過就這樣啊,怎么會那么貴?”魏母就冷笑地奚落道:“你從小都沒機會喝,怎么能品出它的好?”
魏母朋友的小區里吊死了個人,魏母在敘述這件事的時候,突然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對著涂小妮說:“咦,你媽不是很擅長驅鬼除魔嗎?不如讓她來念念經跳跳舞,管保就好了!”這個時候魏母早已拐彎抹角地知曉了親家母的底細經歷,對這門親事更是后悔得腸青肚爛。
如果說這些涂小妮尚能忍受的話,后邊發生在魏啟明身上的事就直接點燃了涂小妮的引爆點。人有時候越是退讓,越會使自己退縮得無立身之地。世上大半的無理囂張都是被懦弱慣出來的。
你不得不相信,外表越是沉默斯文的男人,思想里的魔鬼越是骯臟可怖,齷齪的事干得比誰都花樣翻新,涂小妮就親證了這句話。
那是一個涼風習習的下午,空氣里滿是雨后草木的清香,女兒被爺爺奶奶抱出去玩了,涂小妮難得的清閑舒適,她開了窗,風鈴被風搖曳得發出山泉般的叮咚聲,她剛洗的頭發被風柔柔吹拂,發散出清雅幽香,窗外是一派被雨水淘漉過的翠綠。可是這種興致很快就被無情地破壞了,手機響了一聲鈴,涂小妮隨手拿起看,一張圖片讓她的頭瞬間膨脹了:三男兩女都戴著半盔面具,以一種奇怪的姿勢交叉橫列著,赤裸裸的高等“動物世界”,只差沒有趙忠祥的配音了。觸目驚心地顯示著人和獸在某些時候可以等同。配圖的還有一段文字:“我們王城的家族派對留念,看看哪個是你?”涂小妮倒是能很輕易地通過身體特征辨別出哪個是魏啟明,可是她已認不清這個男人了,曾經讓她對生活充滿希望的男人,曾經和自己同床共枕創造生命的男人,如此親密又如此陌生。
沒用了,真的沒用了!一切真的要終結了。
一會兒,魏啟明心急火燎地趕了回來,問起忘在家的手機,做賊心虛者總是氣短三分,涂小妮表情平靜地把手機遞給他,就在魏啟明正準備轉身離去時,他突然眼前一黑,跌倒在地,額角有液體流了出來,涂小妮手里不知何時拿了根棒球棒。他吃驚地盯著涂小妮,好像從來都不認識她一樣,可是就在二十分鐘前,涂小妮卻再一次重新認識了他。
隨后的場面在魏啟明暈眩的眼神里是一場暴力的洗禮。在涂小妮這里,這卻是她最暢快淋漓的一次了,摔了能摔的,砸了能砸的,既然這里已不屬于她,那就盡可能地毀滅吧!
地上碎了的結婚照上,兩人還擺著搞怪的姿勢,表情甜蜜又夸張,如今看來,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不管魏啟明如何哀求告饒,涂小妮始終不能回心轉意,她認為人是人,獸是獸,人干了牲口的事,那還是人嗎?什么醉酒什么下藥,全扯淡!動物還能從一而終呢!人反倒去雜交淫亂?
其實在魏啟明心里,涂小妮算是個好女人,不奢糜不是非,每天三茶六飯擦抹洗涮,魏啟明沒糊涂到任由家庭破碎。
可碎了的東西無論怎樣還是碎了,再怎么拼貼怎么修補都回不到從前了。
既然不能原諒,那就不要背著陰影過日子,該散得合不了。
七天后,魏啟明頭上裹著紗布和一臉平靜的涂小妮出現在民政局,當初花了幾十萬組建的家庭如今只用了九塊錢就讓它離散,當初以為會攜手一生的人沒想到會早早地中途退場,人生還真是無常。
魏啟明還算是有良心,給了涂小妮十五萬,但是女兒絕對不允許她帶走,那是他們魏家的孩子,說到天邊都不會給涂小妮的。
涂小妮對那個家已無留戀,只是在最后抱完女兒離開的那一刻,她的心被揪扯得生疼,恨不得即刻死去好擺脫那種痛感,可是如果她死了,別說輕如鴻毛,雞毛都不是,輕飄飄地毫無價值,既然不能選擇死,那就得活著,而且得好好活著!
4
離婚后的涂小妮一個人在外面租房住,每天和朋友逛逛街吃吃飯倒也逍遙自在,只是對女兒的想念讓她經常在夜里濡濕枕頭。她沒有告訴涂母所發生的一切,害怕母親受不了。母親一直認為女兒婚姻圓滿修成正果了。
涂小妮跟一個說話直喇喇嗓門又頗大的朋友去洗澡,朋友盯著她因哺乳而下垂的乳房說:“你的胸都不好意思叫胸了,狗奶子還差不多,耷拉到肚臍眼去了!那乳頭跟醋泡花生米一樣!你不知道胸對女人有多重要嗎?否則那些女明星為啥管乳溝叫“事業線”?有胸就有事業!而你涂小妮,有胸就有產業!不僅有產業,還會有爺——太子爺!”涂小妮禁不住游說,準備給自己脫胎換骨,把失去的青春在手術刀里找回來。
手術很成功,出來的效果自然是青春逆轉歲月倒流了。
大喇叭告訴涂小妮,這叫“小投資,大回報”,她一有空就對著涂小妮循循善誘。
“女人一定要抓住男人的性!”
“你不給男人性福,男人會給你幸福嗎?”
“造人誠可貴,高潮價更高!”
涂小妮回憶起她與魏啟明的夫妻生活,似乎確實乏善可陳。
大喇叭開始把自己的人生觀道德觀價值觀甚至包括性愛觀都慢慢滲透給涂小妮,讓她改造完身體再來改造靈魂。大喇叭認為人生苦短就要及時行樂,規矩、道德、傳統不過是捆綁人生的枷鎖,她毫不諱言她是一個港商的“二奶”,她也毫不在乎別人異樣的眼光,她在涂小妮身上看到了些許自己以前的影子,真心憐憫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幫到她。在涂小妮眼里,大喇叭坦蕩瀟灑率真有趣,涂小妮常被她那生猛火辣的話逗笑。
涂小妮把做完整形剩下的錢全部存了起來。她自己又開始重新工作了,經歷過婚姻的磨礪,涂小妮對工作有了全新的認識,做起事來也駕輕就熟。把什么都依附在男人身上,人家不看輕你才怪!
大喇叭開始積極給涂小妮撒網,希望撈到一條順眼又對味的魚,可是對于一個三十來歲生過孩子離過婚的女人,再次擇偶真是高不成低不就,毛頭小伙除非缺乏母愛或口味偏重,一般都不會找涂小妮這號的,年齡大點的涂小妮就要準備去給人家青春期叛逆的大小孩當“小媽”。
終于有了一個條件合適的,是一個外科大夫,38歲,離異,女兒隨前妻出國定居了,他一個人住一套140平的大房子,體貌健端,為人正直。 初次見面,涂小妮和他也頗談得來,彼此印象都不錯。
幾面后,醫生約涂小妮到他家去坐坐。
一進門,涂小妮便被晃了眼,屋里是渾然一體的白,白得纖塵不染,如同進了雪洞。醫生微笑著遞給涂小妮一雙紙質的拖鞋,當然也是白色的,涂小妮坐在沙發上,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穢物進入了圣殿,羞愧地覺得自己玷污了這一片片圣潔的白,連談話也局促起來。
醫生站起身對涂小妮說:“來,我給你看點東西。”說著打開了壁柜,從里面一連取出了十來個精致的木匣,大小不一,接著一一打開,那似乎是一塊塊不同部位的骨頭,在熒光燈的照射下,呈現出詭異的感覺。涂小妮不禁有點頭皮發麻,醫生全然不覺,依舊自顧自忘情地說著:“這是我母親的半截腿骨,遷墳的時候我撿的,小時候我最愛趴在她腿上聽故事。”“這是一塊顱骨,是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的,他出車禍死了……”“這是肩胛骨……”
涂小妮頭有點蒙,覺得這白慘慘的世界似乎早已不是人間所在,她定了定神,想著該如何打斷這聲情并茂的“骨事”,就在這時,手機適時地響了起來,涂小妮答非所問裝腔作勢一番,馬上以電話中的急事告別了醫生家。
走出小區,涂小妮長長地舒了口氣,不遠處傳來了“荷葉餅”的叫賣聲,總算又回到了人間!
交往到此戛然而止,雖然說醫生人真的不錯,但沒有誰能忍受在雪洞里伴著一堆人骨入眠,那感覺就是夏天也完全不用開空調。
一個不成,再接再厲,越挫越勇才能馬到成功。大喇叭又托人給涂小妮介紹了個職場精英,喪偶,年過四十,有個兒子在國外。
見面的地點在一個度假酒店一樓的大廳里。
這人風度翩翩,舉止周到有禮,兩人隨意地聊著,談到電影,這個男人突然問道:“看過《感官世界》嗎?”涂小妮表示沒看過。男人遺憾地搖搖頭說:“我喜歡女人的身體要極度敏感,就像這部電影里的女主角一樣,對性永不厭倦,這樣才能讓男人到達欲望的巔峰……”涂小妮對初見就談這樣大膽的話題表示不解,男人卻不以為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推到涂小妮面前說:“我們都是成年人,我想你應該能明白的!我在樓上開了房,我們去試一下身體的契合度,當然如果不合拍你也沒損失,這是你的補償。”男人說著拿出另外一張卡推到涂小妮面前,涂小妮想像電視劇里一樣,潑這個男人一臉咖啡,然后指著他義正辭嚴地說:“你把我當什么了?有倆臭錢了不起啊!”
但是她沒有,進不了她心的人傷不了她,就算生氣也不值,反倒讓她見識了這世界上“奇葩”一撈一大把。
涂小妮淡淡地笑了笑,拿起包徑直走了出去。
隨后,別人又介紹了一個富二代給她,果然是富二代,又富又“二”,自詡自己天賦異稟,在藝術上有著非凡的才能,投錢不少,可是至今他畫的蘋果像女人的屁股,他唱的歌能把人家保安招來。
如此了幾次,不是有的男人有自虐傾向,就是有特殊癖好,再者就是性向不明,均以失敗告終。
如果不是離婚,涂小妮哪有機會見識這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看來大齡剩男異類偏多啊!
大喇叭很無奈地笑著對涂小妮說:“要么你也跟我一樣做‘小二吧,當正宮多累啊!”
涂小妮是不能容忍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丈夫的,她默許大喇叭對她邊邊角角的小修小補,但是再怎么變,主體結構是她自己的,她還是她自己。她寧愿默默等待寧缺毋濫。
不久之后,果然有兩個靠譜的男人出現了。
5
一個是開茶樓的老板,因為涂小妮和大喇叭老是去他那兒閑坐而彼此熟識的。姓谷名子,人稱谷哥。四十歲,人長得精干結實,有一個八歲的女兒。他是外地來省城做生意的,六年來由路邊一個小小的茶攤發展到今天的茶樓。老家有一個因患乳癌而割了雙乳的前妻,他說,是妻子硬逼著他離婚的,大喇叭不信,認為他肯定是看不得那碗大的倆口子才離的。
沒辦法,大喇叭老是用性去解讀男人。
另一個是開琴行的,姓謝名朗。離異無子,俊朗健談,人稱“琴公子”。
先說茶老板。
茶老板對涂小妮很好,可是這種好并非殷勤忘我的好,而是一種細水長流的好,比如,他會不定時地煲一鍋芡實土雞湯,打電話讓涂小妮帶走,而非刻意制造驚喜和感動地托著飯盒站在涂小妮家門口。
他對涂小妮說:“我這人你再接觸再了解,也就這樣了,好不到哪去也孬不到哪去,你跟我好了,我還是像現在這樣對你,不會更好,但也絕不會退步。你不跟我好,我還是一樣待你好。因為從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注定咱倆這輩子的緣分,做不成夫妻,做朋友做兄妹都好。”
大喇叭認為茶老板的表白毫無可取之處,不浪漫不深情不獨特不驚天動地,人也鄉氣未脫太老土,甚至連名字都是農作物。涂小妮反駁說人家是搜索引擎的大戶好不好?
涂小妮想著茶老板的話,覺得不無道理。至少按他說的,不會得手前天上,得手后地下,落差大到足以摔死人,可是歲月迢迢世事多變,現在說的話,誰知道以后會成什么樣?
相比茶老板的涓涓細流,琴公子可謂波濤洶涌,讓女人難以招架。
琴公子對音樂頗有造詣,當涂小妮說出她喜歡聽“鳳凰傳奇”時,琴公子表情夸張的好像涂小妮以前是個男人,他說:“那么爛俗的歌你居然也喜歡?真不敢想象像你這樣脫俗的女人居然會喜歡那種俗不可耐的東西!”看到涂小妮略有不悅,琴公子馬上溫顏道:“不過,沒關系,人總是要進步的,跟我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自然就具備了對這種垃圾屏蔽的功能了。”涂小妮沒敢說,她其實還喜歡看二人轉,喜歡吃大燴菜,喜歡很多具有鮮明草根屬性的東西,她覺得這種東西已經滲透到了她的骨髓里。
琴公子為了增添涂小妮身上的藝術氣質,經常帶她去聽音樂會看歌劇,陽春白雪得一塌糊涂。但經常是一個澎湃地熱淚盈眶,一個懨懨地昏昏欲睡。涂小妮覺得琴公子身上的高雅不是裝的,而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
涂小妮不明白,如此曲高和寡的琴公子為什么不去找一個藝術院校任職的女教授,或交響樂團里的一個小提琴手,為什么要找一個與藝術出了五服的女人?琴公子的回答頗有意味:“因為你質樸!就像《雷雨》里周萍愛上四鳳一樣,但四鳳是文盲,你不是,你恰到好處!”
搞文藝的都很善于制造浪漫和驚喜,琴公子當然也是個中翹楚。涂小妮受邀去參加他的生日會,在場很多他的朋友,當服務員打開蛋糕盒時,在場的女人們都發出了夸張的尖叫:蛋糕里跪著個小人,做得惟妙惟肖,一看便知是琴公子,正手持橫幅,上面寫著:涂小妮專屬獨享!快享用我吧!涂小妮那顆女人的心臟自然也不能免俗地受到震顫。飯后去KTV唱歌的時候,琴公子點了首《愛你一萬年》,結果出來的MV既不是原版也不是現場版,而是琴公子的個人版。MV中琴公子一會兒身著獸皮樹葉,一會兒又一襲深衣鶴氅,接著就長袍馬褂,再后來就中山裝、現代裝,來了個時空大穿越。不同時空的主角只有一個,那就是用涂小妮的頭像合成的一個人物。琴公子唱得深情款款很是動聽,歌曲末又打出了極具煽情和殺傷力的文字:小妮,我從石器時代就開始愛你!在場的男人起哄女人尖叫,涂小妮雖向來淡漠如煙,此刻也不免幻化成煙花,流光溢彩。
女人本性愛浪漫,沒有女人能抵擋得了接二連三創意不俗的浪漫攻勢。涂小妮的心不自然地偏向了琴公子這邊,當然涂小妮覺得琴公子人還不錯,他的琴行每年都資助幾個上不起學的貧困子弟,她也親眼見過琴公子在被資助者千里迢迢來磕頭感恩時涕淚互流的場景。
大喇叭倒是一直都很屬意于琴公子,按照她的“男人都是用來享用的”的理論,琴公子有看頭、有玩頭。大喇叭曾叫囂:“涂小妮你不上我可上了啊!要不是看在我們閨蜜一場,我就取而代之了!”涂小妮佯裝生氣地去撕大喇叭的嘴:“你還少嗎?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不怕撐死?”“算了,放你一馬!起碼我溫飽解決了,你還溜達在貧困線呢!免得你說我有性沒人性!不過,再讓我陪著你逛菜園子,我可不干!”
說到菜園子,這可是茶老板的心頭好。他在郊區租了幾塊地,專門種菜。茄子、豆角、西蘭花……也兼種一些谷物,薏米、黑米等。按照有機方式種植,他常說的一句話是:“現在的食品跟現在的人一樣靠不住!以前條件差,我奶奶吃地里種出來的糧食和菜,活了102歲!現在條件好了,不用再自己種糧食種菜吃了,我媳婦反而得了癌癥!還是吃自己地里種出來的東西踏實!況且,我弄這個也能盈利,一舉兩得!”說著,茶老板露出了老實人狡黠的笑。
他還反復告誡涂小妮:“一些東西外表越是好看越有問題!像薏米、百合、銀耳越白越不能吃,枸杞色澤越艷越不能要,都是硫磺熏出來的!反而那些發黃發暗有雜質的是原生態的!這世界上太多好看的誘惑,會讓人看不清本質!跟著我,保證讓你們吃得安心!”說著,黧黑的臉上露出了自信的白牙。
涂小妮贊許地點點頭,大喇叭可不以為然:“照你所說的,你干脆找個丑八怪好了,安全又放心!我們小妮是硫磺熏出來的,你吃了會中毒的!”“她不一樣,她眼里有自己的堅持,有屬于她自己不變的東西!她的外表和心是一致的!”一向說話清淺直白的茶老板突然蹦出這句頗有深味的話,讓涂小妮和大喇叭都吃了一驚,涂小妮驚異于這個男人會看穿自己的心,看來人不可貌相!一直以為他是淺灘,沒想到某個時刻還深邃如海。
可是這種深沉有內容的美好感覺馬上就被破壞了,不過在涂小妮看來,也只是破壞了一點點,可以理解!
茶老板請了兩位美女一起吃飯,又是他自產自銷自烹的一桌子菜,這回涂小妮帶了她女兒,大喇叭帶了她“庶出”的兒子,再加上茶老板的女兒,三個小孩玩得不亦樂乎。吃了一會兒就跑開玩去了,大人們正在有條不紊地吃飯,大喇叭的兒子突然哭著跑了過來,口里說著:“姐姐們不讓我玩大娃娃!媽媽你也去給我買一個……”正說著,另外兩個拖著一個巨大的裸體“娃娃”走了過來,看皮膚和毛發的質感應該是上等品。Hold不住全場的茶老板一張黑臉像被紅燜了一樣,恨不得此刻發生地震和火災以奪走她們的注意力。還是大喇叭反應快,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將這個娃娃拖走,邊走邊說:“伯伯以前是賣衣服的,這是伯伯服裝店里的模特。不是用來玩的!一會兒帶你們去吃冰淇凌!”
回來的路上,大喇叭笑岔了氣,笑夠了說:“看不出來吧!土了吧唧的一個人,玩得還挺花!這個造型是最新的!沒想到他這方面還挺與時俱進!”涂小妮不以為然:“我倒覺得沒什么!總比去找小姐強吧!”大喇叭不可思議地瞅著涂小妮:“你倒是很能理解他的嘛!你們果然很匹配嘛!要不要我也送你一個女用的?”
兩人說著笑著,轉眼就到了魏啟明的家,魏啟明新婚的老婆迎了出來,女兒一見她,立刻親熱地跑過去抱住了她,這出“母女情深”讓涂小妮這個生母心里酸澀無比,可是轉念一想,女兒跟她親總比受她虐待強吧!涂小妮知道這個女人天生不育,對待女兒也自然視如己出,這種選擇是魏啟明刻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涂小妮也懶得去想。
“娃娃”事件過去后,茶老板就羞澀地隱身了。涂小妮回了一趟老家,買了不少衣服和營養品給涂母,又塞給她一沓錢。涂母還是老樣子,嘻嘻哈哈樂觀高調地生活著。涂小妮臨走的時候,涂母突然說:“你一個女人,在外邊不好混!不如搬回來跟媽一起住吧!”涂小妮吃了一驚,看來涂母的白內障并沒有影響她看清事物的真相。涂母接著說:“我是個被人糟踐慣了的人!我啥都不怕!我活著就是為了你!你要是在外邊作難就回來!好歹這里有個窩,有個親媽!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涂小妮感到喉頭有點堵,一股熱流涌上眼眶,她控制著這種情緒,盡量壓抑聲調里的顫抖,好讓話語平靜地從嘴里出來:“我現在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怕你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等我站住了腳就接你過去享福!”涂母不放心地看著涂小妮說:“你有對象了是不是?昨天我給你算了一卦,卦上說你現在正拿不定主意,不過過不了多久就有結果了!”涂小妮懇切地點了點頭,如果是以前,她才不理會母親這套玄學奇談,可是現在,不管信不信,她都耐心地聽,不再反駁。
回省城后,茶老板經過一段時間的遮羞,又開始如初春的草芽般零星冒頭了,琴公子也加緊了攻勢,涂小妮也著實糾結徘徊,第二次婚姻可比第一次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不是說嗎?初婚的女人是當季的新款,絕不打折。再婚的女人就成了過季的折扣品。三婚四婚就是斷碼跳線破洞的清倉處理品。這世界上除了伊麗莎白泰勒樂此不疲地折騰了八次,當然她有足夠強大的內心、名氣和財富做后盾,平頭百姓凡夫俗子誰有精力和金錢老是倒騰婚姻?
就在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的路口,一件突如其來的事中斷了涂小妮的選擇。
誰也想不到,一向身體倍兒棒的涂母會突然中風,涂小妮見到她時,涂母已經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口歪眼斜,嘴角還流著口水。看到涂小妮,嘴里嗚哩哇啦地咕嚕了一番,涂小妮跑過去抱住她,這是她記事起第一次主動抱母親,她對母親說:“放心!有我!咱娘倆兒什么坎都能過去!”涂母不再激動,慢慢恢復了平靜。
醫生告訴涂小妮,涂母以后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涂小妮想著被人糟踐了一輩子的母親還沒來得及享受人生,就要以這樣的方式度過晚年,不禁悲從中來,躲在廁所里哭了個天昏地暗。哭完了洗把臉,又接著開始哭。她本想等自己安穩住了就把母親接過來照顧的。老天為什么等不及?這樣不知疲倦地玩弄一個女人,到老也不放過她!涂小妮真希望母親可以好起來繼續瘋瘋癲癲地跳大神,繼續高腔大噪地跟人吆喝,只要她健康,再丟人的事涂小妮也不在乎!
涂小妮把母親接到了省城,當她想把母親的事告訴兩位候選人時,不敢肯定他們聽完后會不會變身成別人的候選人,或者把她涂小妮當作待定候選?
琴公子聽完后,對涂小妮憐惜不已,拍著胸脯說:“放心吧!你媽就是我媽!她活著我給她端茶遞水,她百年終老我給她捧喪駕靈!”涂小妮被這豪氣沖天的保證感動得眼淚汪汪。
涂小妮去了茶樓,發現茶樓已經關了門,門上也沒貼轉讓之類的字眼,手機也一直聯系不上茶老板。去農場,那里的人一問三不知。她很奇怪,難道做生意賠了本跑路了?也不像。或是犯了事潛逃了?更不會吧!再不然就是他本人出事了?涂小妮越想越害怕,后來好不容易聯系到房東,進去后才發現里面的東西照舊,沒血跡沒痕跡更沒變質的尸體,涂小妮才稍稍安了心,祈禱著茶老板千萬別出事!好人應該好命!
兩個星期后,茶老板現身了,他腫著眼一臉疲態,見到涂小妮,啞著嗓子問候了聲。原來他回了老家,他老婆癌癥擴散了,沒告訴任何人,一根繩子悄悄了結了自己。茶老板每月寄給老婆的錢她一分沒動,都留給他和女兒了。茶老板說的時候哭得氣噎喉堵,涂小妮也難受地落淚。“當初我不跟她離婚,她拿刀架著脖子非跟我離,她說我是個男人,不能沒有女人!要我給女兒找個好心眼的后媽!早知道當初不聽她的了,雖然當初是我家人逼我娶的她,我對她也只有恩情,但是這么多年了……”涂小妮想好言安慰他,可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她也是剛剛從悲傷中挺過來的人,明白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沒用。
琴公子來探望涂母,帶來了一束幽香撲鼻的花,還有雪蛤、蟲草之類的補品,恰逢涂母大便,因為她雙腿不能動,所以只好在她身下墊上了軟布,強烈的臭味迅速蓋過了花香,琴公子本能地扭頭捂鼻,這一絲嫌惡的痕跡剛好落在涂小妮的眼里。
送琴公子出來的時候,涂小妮假裝無意地說了句:“自己媽還是跟著自己放心,以后這種活就是我的家常便飯了!”“怎么會是你的事呢?我們雇個好一點的保姆不就行了嗎?再給她們租間房,要條件好的,離我們近的!”“你想得還真周到!謝謝你來看我媽!”涂小妮伸出手來握了下琴公子的手,那手蔥管般白皙修長,涂小妮心里想著:這雙手天生就是用來彈鋼琴的呀!再見了!藝術家!
事后,琴公子追問原因,涂小妮只淡淡地回應:“不想帶著老母拖累你的生活。”她這句話是誠懇的,她深知,琴公子是輕松浪漫氛圍里的好人,出了這個氛圍,他性格里的缺點就會逐漸顯山露水,讓他繼續在這個氛圍里做個優雅得體的好人吧!
琴公子沒有再打電話來,他也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樣的生活,這時候放手總比以后成為怒目相向的怨偶強。
大喇叭結束了她的二奶生涯,帶著兒子移民了,她說兒子老是見不著爸爸,想給兒子一個真正的家,找一個疼他的爸!又說她這種女人不適合做中國人。臨走時自然涕淚交流了一番,她叮囑涂小妮:“別太委屈自己!累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到那邊也是從零開始,咱倆一起打氣一起加油!”
送走了大喇叭,涂小妮覺得這個城市頓時空了不少。她計劃著日子該怎么過,當初離婚拿到的錢已消耗了大半,光醫藥費就占去了相當一大部分,再不想法,就只能坐吃山空了。
她不想伸手問琴公子借,也不想再給茶老板找麻煩了,他已經夠苦了,再添個病號豈不是雪上加霜?
她辭了工作,用剩下的錢在住所附近盤了間小門面,這周圍學校頗多,她就賣一些文具,掙錢不多但挺清閑,關鍵是方便照顧母親。后來又雇了個幫手,日子過得倒也平靜。
幾個月的時光悄然而過。
一天黃昏,突然下起雪,是很多年都沒見過的那種大雪,搓綿扯絮般地在空中亂舞,整個城市被渲染得浪漫無比。涂小妮從超市出來,一個人靜靜地往回走,心里盤算著該如何給屋里增加暖氣,一路上出神地盯著自己的影子。突然聽見后邊有人叫她,一回頭,是茶老板,他凍得縮著脖子,手里掂著個大塑料袋,拿出一包熱乎乎的東西交到涂小妮手中:“是燒雞,很爛!剛出鍋的,帶回家給伯母吃吧!”他口邊冒著白氣,一說話胡茬上的雪屑就跟著動,“這段沒跟你聯系,伯母的事我也知道!我把茶樓轉讓了,轉讓費在手里了,這十萬先給你,你帶伯母再去北京瞧瞧,別給耽誤了!”說著,拿出兩條重新封了口的香煙,抓起涂小妮的手塞給了她,里面是沉甸甸厚墩墩的鈔票,是他這個外地人辛苦打拼得來的鈔票。現在輕易地交到這個沒給過他任何恩惠的女人手中。這是他對人好的方式,不浪漫不花哨,一如他農場里原生態的菜蔬。涂小妮心里被熱流激蕩著,反而說不出一句話,茶老板看著呆呆的涂小妮:“你咋了,傻了?走!帶你去看個地方!”不由分說地拉起涂小妮上了車。
車在一個熟悉的地方停了下來,是農場,不過掛了個牌子“優食有機”。“我到底是個鄉下人,還是種菜比較拿手!以后這里還得養牛養雞養魚。這樣才成氣候!你看,我才蓋好的小四合院,還是這種房子住著舒服,接地氣!”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小院子說,“這空氣好,連出氣都是舒服的!太陽好的時候你也可以推著伯母四處轉轉,這樣也有利于她養病。你不用急著答應我,畢竟,給一個農夫當老婆是需要勇氣的!”他滿含笑意地看著涂小妮。
涂小妮看著雪地里那座青磚灰瓦的小院子,“那會是自己永久的家嗎?還是暫時的居留地?”認為人心易變世事無常的涂小妮也曾經把自己的心圈地畫圈,可是她想如果她就此把心圈禁,那太虧待它了。人總要相信點東西活著才有意思!心中有圈不要緊,這不,茶老板的大圈已經環繞住了她的小圈,合在一起就成了同心圓。
涂小妮突然說:“我們比賽堆雪人吧!”茶老板愣了下,說:“好!”然后兩人開始忙活,一向不夠活潑的男女此刻卻返老還童了。
涂小妮堆了個小雪人,速成,比茶老板快了一點。
茶老板精雕細琢他的大雪人,慢了半拍。
涂小妮在她的雪人上用樹枝劃了“農婦”二字。
茶老板看了,轉身在自己的雪人上寫下了“農夫”。
然后兩人開始哈哈大笑。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