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的槍殺案依然不定時地引起社會的恐慌和爭議,《十桿槍》從槍械這個獨特的角度來還原、解讀美國的歷史,洞察槍支在改變戰爭勝負甚至美國歷史進程方面的作用,見證技術究竟如何影響人類社會的發展。作者是神槍手,他通過講述自己的用槍之道,體悟出:用槍也須講究倫理,并受限于法律的許可。
【關鍵詞】《十桿槍》;美國文化;槍支管制
【作者單位】潘飛,全國重點報刊特約文化記者、專欄作家、書評人。
即將上映的李奧納多用來沖擊奧斯卡小金人的《荒野獵人》中有一個經典鏡頭:他所飾演的獵人身受重傷卻被同伴遺棄,靠吃草根、腐肉求生。他在河邊喝水時看見一群鹿在蹚水,想必是餓壞了,他居然舉起用來當拐杖的樹棍瞄準那群生靈。此情此景,頗讓人感傷:對獵人來說,槍好比他的眼睛、手腳甚至是靈魂,沒有了這個工具,他就像瘸了腿、瞎了眼,失魂落魄。
槍之于美國,就類似于馬匹之于蒙古族、船之于日本,它幾乎成了美國精神和文化的代名詞。《十桿槍》作者克里斯·凱爾的軍人、狙擊手高級教官的個人背景,為美國人對槍的情感做了最好的背書。砰砰砰……他連開10槍,讓沉睡的歷史蘇醒過來,不僅娓娓道出了這個崇尚自由、英雄的國度的勇敢冒險史,也力證毛澤東“槍桿子里出政權”的思想。華盛頓國立美國史博物館武裝力量史分部的愛德華·克林頓·伊澤爾為約翰·埃爾斯那本著名的《機關槍的社會史》作序時,就提到了這句至理名言。看來,美國人對此建立的理解絲毫不會淺于他們的對手。
美國200多年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槍戰史,都濃縮在這十桿槍中。17世紀至18世紀來到北美大陸的移民,靠槍支來自衛,攫取土地、財富,以及反抗英國移民統治者的高壓治理;1775年獨立戰爭的導火線也是圍繞槍械和軍火庫而被點燃;在開發“西大荒”的大遷移過程中,先驅者用槍來與野獸搏斗、獲取食物、抵御匪徒。誰擁有槍支,誰拔槍快速,誰能一槍命中目標,便成為男子漢氣概的標志。若沒有槍的襯托,《美國往事》《燃情歲月》里那些西部牛仔的英雄形象定會蒼白無力;安吉麗娜·朱莉在《史密斯夫婦》里的矯健身手也會少了最狂躁的爆發點。難怪美國著名社會學家赫爾曼·康恩會說:槍支是美國文化的核心,就連許多平民百姓也紛紛購買、收藏、學習使用手槍來尋求自我保護,獲得一種安全感甚至是身份認同。比如19世紀20年代,美國紳士為了模仿英國貴族的派頭而花費巨資去購買昂貴的來復槍,認為這就是時尚。
這種崇拜和狂熱帶來的槍支泛濫和社會危險自然與日俱增,給美國社會留下巨大的隱患。誰說無情的槍不會僭越理性和法律的界限呢?不僅許多無辜平民喪命于槍口,麥金萊、肯尼迪、馬丁·路德·金等名人被暗殺事件,更令這個法制相對健全、公民法律意識相對成熟的國家每次妄議他國人權問題時,都會被國際輿論緊緊抓住隔幾年就會發生的各種槍殺案,大肆批評其槍支犯罪問題有多么糟糕。
美國人手中的槍首先是一把“自由之槍”。美國文化宣揚公民手中的槍是自由之槍,是正義之矛,是推翻暴政的唯一武器。早在1776年,托馬斯·杰斐遜起草的《獨立宣言》中,就曾寫道:“政府企圖把人民置于專制統治之下時,那么人民就有權利,也有義務推翻這個政府……”杰斐遜也認為,手無寸鐵的人民要想將這種權利付諸實現,就必須堅決維護美利堅人民持有槍支的自由。出于對暴政的天然防備心理,美國法律堅決保證人民持槍的權利。允許持槍固然會造成很多刑事案件,但是和刑事兇殺案相比,暴政更讓人恐慌。1791年,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通過,這也就是后來的《權利法案》。法案第二條就赫然寫著“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受侵犯”,并強調“這不是恩賜,這是一種天賦權利”。槍代表的,是一種自由精神。不可否認,歷史上私有槍支的權利從保護個人的功用上升到了捍衛政權獨立的高度。所以,直到今天,在許多美國人看來,最初美國之所以能夠獲得獨立和自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些擁有槍支的人站出來,為信念挺身而出。所以,歷經歷史的洗禮,槍,在美國人心中,已是一種自由與獨立的符號。
“美國槍”也是把“斷魂之槍”,美國第16任總統林肯、第20任總統加菲爾德、第25任總統麥金萊、第35任總統肯尼迪都慘死槍下,更別說那些引發轟動和爭議的群體死傷槍擊案造就了多少亡魂。所以,這把槍更是把“反思之槍”,再沒有哪個國家能像美國這樣圍繞是否可以持槍展開馬拉松式的廣泛爭論——當個人的持槍權一再綁架他人性命和公共安全時,深受“槍傷”的美利堅,該怎樣面對手中之槍?美國社會個人權利和個人價值凌駕于集體之上,所以槍便由此成為自由的象征。因此,持槍派將槍認作是“秩序的象征和保守主義的圖騰”。對居高不下的槍支犯罪,持槍派給出的理由是:槍支和普通家庭里的菜刀一樣,只是所有日常生活設施中的一部分,槍只是概率之一。反過來,禁槍派認為,個人持槍的權利固然要得到尊重和保護,但槍支泛濫成災,已經嚴重危及公共安全,更是對正常社會秩序的嚴重挑戰。大衛·海明威通過調查發現,槍支用于犯罪的案件遠超過用于自衛的案件,而且,在各種惡劣的犯罪活動中,槍支往往扮演著火上澆油的催化劑角色。
最重要的是,這把美國槍引發了人們的嘆息。因為它清脆的響聲怎么都掩蓋不了圍繞槍而引起的眾聲喧嘩。首先,盡管自己也會受到人身威脅,美國公眾對槍的態度卻是模棱兩可的。換句話說,他們絕對不會支持全面禁槍,真正能夠成為討論議題的也只是槍支管制問題。需要槍又害怕槍,美國大眾這種模糊態度直接導致禁槍行動在美國社會首先就得不到民意的支持。在共和黨和民主黨那里,卻圍繞該問題出現了涇渭分明的爭端。兩黨互相扯皮,自由主義色彩濃厚的民主黨總體傾向對槍支加強管制,而共和黨幾乎反對任何管制。共和黨人認為,需要去管制的應當不是槍,而是誰來使用這支槍。正是兩黨的爭論不休,使得槍支管制成為美國政治中的經典議題。而對槍支該管制還是該禁止的爭論的妥善解決,也因為兩個政黨的扯皮,而無限拖延下去。如果說,兩黨相爭還是擺在桌子上的討論,美國全國步槍協會的介入,就是政治、利益集團對槍支問題的隱形操縱和干預。該協會的起源可以追溯至美國內戰時期,有8位美國總統是該協會的會員。作為一支不可忽略的政治力量,美國全國步槍協會在選舉、政治運動上都發揮過極其重要的作用。它是美國限槍運動的最主要反對者,也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反槍支管制政治團體。它發揮力量的首要關鍵因素在于其手握大量資金,通過擁護贊成槍支自由的候選人來干預槍支問題。其次,它介入美國司法機構,直接影響美國最高法官的任命。該協會會調查候選人過往對持槍權的態度,然后據此來采取支持或反對候選者的態度。再次,這些年來,該協會憑借強大的金錢實力與政治壓力一直致力于打壓限槍運動,成為左右美國槍支管制問題的最大勢力。
正是在這種歷史和社會背景里,克里斯·凱爾成為這把“美國槍”也是美國槍文化的代言人。他從小就從父母那里學習了安全用槍的方法,建立了與槍的感情和關聯,還深深體悟到了用槍倫理:這種工具和世界上所有的人類文明造物一樣,福禍相依,因此,必須對它有一種敬畏,努力成為其主人,即不僅要學會如何駕馭各種槍支,“改變技術的同時,也必須改變與它相應的訓練”,還要學會如何控制自己那顆想要扣動扳機的心和沖動。他通過《十桿槍》,不僅勾勒出他和槍相處的豐富經歷,還總結出深刻的用槍之道:槍有多好就能有多壞。更吊詭的是,這個一輩子研究、使用、反思槍的人,最終以被槍殺的人生結局例證了此言的分量。
他在書中關于各種槍戰的描述,還原了許多真實場景,讓人看得驚心動魄。我們分明感受到了技術賦權產生的巨大推動力,各種槍的性能優劣不僅決定了當次戰役的勝負結局,還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歷史的走向。凱爾在《十桿槍》中也做了假設和討論:如果這十桿槍的任何一桿設計出現了問題,或者偏離了人們原有的期待,抑或是投入使用的周期早一些晚一些,那么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戰場上,很多勝負雙方的位置便要對換。歷史的確像個小姑娘,被持槍人用槍指著后腦勺,戰戰兢兢地聽從于暴力——誰的槍能連發,誰的槍射程更遠,誰的槍射得更準,誰就是她的主人。在某種程度上,槍就是戰爭的司令官,是士兵命運的主宰者,這使得太多太多的人加入改進槍的性能的試驗中;槍是使用者手臂肌肉控制力、心理狀態、智慧意志等的延伸;圍繞著槍,還有軍方和政府、制造商之間的糾葛,行政權力與利益訴求共同左右著槍的代際輪換。最重要的是,無論是誰掌握槍,這不僅關涉他的權利,槍在他手上還是一種權力,決定他人的生死,以及他和他人建立怎樣的聯系。另外,警察手上的槍代表著公權力,當他對匪徒“以暴制暴”時,這種權力由誰賦權,其使用又該接受怎樣的約束和監管?同一款槍,若同時被派作民用、警用、軍用,各自的權力邊界在哪里?同一顆子彈,射向的分別是野獸、敵人或罪犯,它們的功用是否等同?
美國著名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是提出“槍支文化”概念的第一人。在他看來,槍是美國傳統的一部分,但“給我們造成麻煩的是我們對槍支無能的態度”。在傳播學者眼里,任何聲響都可當作傳播的介質,所以,槍彈發出的清脆聲響,的確是驕傲、警戒和快感的表征,但何嘗不包含更深的意蘊?一顆子彈,不僅斃人以命,它同樣一一穿透了美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法律、文化、心理層面,直達意義的靶心——這承載著美國歷史的《十桿槍》,是榮光,也是黑暗;是文明,也是暴力;是安全,也是危險;是正義,也是邪惡;是助手,也是幫兇;是秩序,也是亂象。人的持槍權若失去邊界,侵害他人安全權、生命權等基本人權,危及社會的公序,那么這些槍和槍的持有者不僅在書寫、創造歷史,還終究會被歷史改寫和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