矣曉沅：媽媽不僅是我四肢，更是我的生命

弼城

“媽媽，這三年來真的很感謝你。可能你還得陪我在清華好幾年。

我會盡可能地去努力，努力學習，努力接受治療，爭取身體早日恢復，早日能自己站起來。

然后，帶你回家，帶你出國，帶你去歐洲，帶你去旅游，帶你看看過去這十幾年來，

因為我的原因，你渴望卻從沒有機會見過的世界。”

矣曉沅最大的夢想，是有一天自己能獨立站起來，帶著媽媽去歐洲，到她這一輩子最想去的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六歲的那次高燒，命運仿佛就跟他開了一個最大玩笑。“轱轆轱轆……”軸輪從他十一歲起就在身下開始不停地旋轉。來到清華時已是他輪椅人生的第十年。十年來，他全身上下，大小數十個關節逐漸被破壞殆盡，而今雙手骨骼仍嚴重變形，左手的中指像一只蜷曲的枯枝，雙腿力量孱弱到無法支地行走。史鐵生是“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而他，剛從媽媽懷抱里得到解放，卻在最愛幻想的年齡里失去了奔跑。

我學習媽媽生活

一開始，矣曉沅內心掙扎，無數次控訴命運的不公，甚至屢次想過輕生。但是，每每陷入黑暗，他的內心總回響起母親在他耳畔常說的一句話：“孩子，你一定會好起來的。”這句話就像一道不滅的燭光，融化了四周的黑暗。

2012年，矣曉沅以云南省高考理科第16名的成績，考進清華。清華三年的生活，矣曉沅的母親早起晚睡，幾乎從未睡過一個好覺。矣曉沅受身體限制，活動不便，從輪椅轉移到靠近的椅子上這樣簡單的動作都不能自理。起床穿衣和洗漱都需要母親幫忙，如果上午8點有課，6點50分就需要起床。矣曉沅的母親卻還要比他提早20分鐘起來先做好飯菜，然后再叫醒在被窩里熟睡的兒子。

從寢室到教室，母親一路護送，一直將他抱到教室的椅子上，把書從書包里掏出放到桌上，母親方才放心離開。兩小節的課，母親便就近找一個教室看書，等矣曉沅下課再接他回去。若是三小節的課，母親就會去照瀾院買菜，在宿舍把飯菜全部做好，再算好時間去教室接矣曉沅。下午也是如此。夜幕降臨，如果晚上碰上有意思的文化通識課，母親把矣曉沅送進教室后，也會坐在他的旁邊陪他一起聽聽課。

矣曉沅睡覺時沒法自己換衣服，所以需要母親先幫他換好衣服，待他躺下，再給他蓋好被子。通常在他睡下后，母親會幫他整理書桌上的物件，然后拿著掃把打掃房間，做好家務后再入睡。大三以來學業任務加重，矣曉沅基本凌晨1點半到2點方才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每次母親都堅持等他做完作業才睡。有時矣曉沅學習到很晚，母親實在疲憊，便靠著他身后的床上打盹，讓矣曉沅忙完后再叫醒她。

如此日復一日，三年時間晃眼而過。矣曉沅記得2014年代表計算機系參加學校清風明辨辯論賽時，大家課業繁重，下課后晚上9點到2號樓的學生會辦公室聚集討論。討論時常進行到凌晨二三點，矣曉沅在結束后給母親打電話，母親總是隨叫隨到。

對矣曉沅來說，他的生活是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學習，是我自己在做，一部分是生活，由媽媽做。”矣曉沅說，“我在大學的學習生活媽媽都在我的身邊，媽媽就像我四肢的延伸，替我做每天必須的事情，帶我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懂秀分快，不懂呵呵

三年生活中，母親和矣曉沅共同承受壓力，兩人也時常分享彼此的快樂。

夏天，矣曉沅和母親常在食堂吃完飯后到紫荊操場上“走”上幾圈。雖平時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但矣曉沅不是在寫作業便是在上課，只有這時兩人才會有時間聊聊彼此感興趣的話題。矣曉沅和母親都愛看劇情片，每當奧斯卡獲獎電影公布后，兩人就聊聊對獲獎電影的看法。矣曉沅打辯論時，兩人也會根據辯題展開辯論，有時說著說著就爭吵起來。

一次兩人討論“網絡游戲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的辯題。矣曉沅作為一名計算機系的學生，考慮到以后說不定會從事這方面工作，支持利大于弊，“網絡游戲是一種合理的娛樂行為，人們可以在玩游戲的過程中得到放松……”無論矣曉沅怎么有理，母親總是義憤填膺地強調，“網絡游戲對人危害大。”她覺得，“網絡游戲就是網絡公司為了賺錢的工具。”一開始矣曉沅堅守自己的陣線，覺得母親過于激進，漸漸卻發現自己怎么也辯不過母親“游戲里面始終有趨利性”的論點。“不得不承認，母親思路比我清晰得多。”矣曉沅笑著說。有時辯論轉基因、安樂死合法化之類的辯題，矣曉沅就更說不過母親。因為母親醫學出身，在生物、醫學領域是專家。

矣曉沅的母親雖然醫科出身，思維嚴謹，但也不乏幽默，樂于接受新的事物。尤其對于許多年輕人用的網絡用語，她基本都清楚其中含義。一日兩人在園子里散步。只見一對情侶，男生載著女生從他們身邊飛速而過。兩人駛過不久，立馬回頭微笑著給矣曉沅打招呼。矣曉沅轉過頭，笑著對母親說：“媽，你知道什么叫‘秀分快嘛？”母親不假思索，壓低語氣答道：“知道，就是那兩個。”還有一次，母親在微信上收到自己曾教過學生的信息。兩人聊著聊著，突然對方發了一個“呵呵”，母親回到：“你呵呵我干嘛？”那個年已過三十的學生就有些不知所以。“母親的學生表達的是呵呵的原本意思，只是情緒的抒發，但媽媽只知道呵呵現在常用的延伸含義，學生就不知道了。”矣曉沅說著不禁呵呵笑了起來。

在矣曉沅眼里，相比時刻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的父親，母親不樂觀。矣曉沅的母親學醫，做過醫生、護士，也當過老師。這些職業塑造了她理性的思維方式。“媽媽比較理性，遇到問題總是很理性地分析，往往分析又得不出好的結論，所以她其實是一個比較悲觀的人。”即使母親不是一個樂觀的人，她在矣曉沅的面前卻總是“時刻充滿希望，充滿熱情與微笑。”近五年來，矣曉沅的身體一直持續惡化，每次帶他去醫院做完身體恢復性訓練，母親都會微笑著對他說：“兒子你看，你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了，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母親永遠都是那么堅強與樂觀。可矣曉沅知道，母親每次說出“你一定會好起來的”的同時，也是努力在勸服自己相信未來的好轉。

不再郭醫生

辭職陪矣曉沅讀清華之前，他的母親是護理學校的教師。相比其他教師，母親的資歷很全面，既有職業教師資格證、職業醫生資格證，也有職業護士資格證。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在當地醫學界是受人尊重的“郭醫生”。如今她之前教過的學生，多數已經是當地大醫院的醫生與護士。但是，為了自己的兒子，母親毅然放棄了她熱愛的職業生涯。

另外，矣曉沅云南玉溪家中還有一個正讀初一的妹妹。在妹妹的生命中，自從哥哥到北京求學后，便長期缺少母愛的關懷。母親照顧不到另一個親身骨肉，且長期與愛人分居，母親為了兒子，也放棄了原本可以幸福的家庭生活。在清華園里，母親沒多少閑余時間，這里大多是學生與教師，也缺乏能與她聊得來的朋友圈。母親忙于洗衣服、整理房間、做飯菜等繁瑣家務，有時矣曉沅看著坐在椅子上發呆的母親，會體會到母親的落寞感。母親在極少的屬于自己的時間里，會上網瀏覽新聞，有時候也看看小說。

母親為了自己幾乎付出了一切，這些，矣曉沅都清楚。

在母親生日時，矣曉沅會給母親在淘寶上買小禮物為她慶生。每次接到快遞公司的短信，他就假裝無事地對母親說：“媽媽，我有一個快遞來了，你幫我取一下。”母親取回來后，矣曉沅讓母親給他打開，媽媽會問：“這是什么？”矣曉沅突然一笑，“媽，生日快樂，這是我給你買的禮物。”雖然矣曉沅并不會挑東西，買的東西多是U盤、鼠標、圍巾、帽子之類的小物件，但每次母親都會驚喜。不過，母親告訴他：“以后不用買東西了，你記得這個日子就是對我最大的心意。媽最大的幸福就是你能每天開開心心的。”

不久前，矣曉沅在2015年校友勵學金頒發大會作為學生代表的發言《輪椅困不住奔跑人生》在微信上受到瘋轉。矣曉沅也因此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每每有人提起那個“輪椅上的男孩”，就會想到“堅強”“樂觀”“努力”。然而，對于矣曉沅來說，他依然脆弱。“我是一個極其脆弱的人，沒有母親在身邊，我連拿水杯、穿衣服這樣的日常行為都無法做到。”矣曉沅覺得，人們把光環套在了他的頭上，以至于陪在身邊的母親卻成了光環背后默默無聞的人。現在很多親戚朋友不再稱母親為“郭醫生”或“郭老師”，而是“曉沅媽媽”。

回顧患病的心路歷程，他一開始也并不樂觀堅強，特別絕望時，甚至想過自殺。但是，矣曉沅一直覺得很幸運，父母從來沒有放棄過他。他們一直向親朋好友借錢，堅持為他治療。對他未來的發展期望，父母也從未放棄。在他讀高中時，不少人建議他的父母，讀完高中就行。但是任何一個抉擇，他的母親從未放棄過他。“我能頂著病痛的壓力不斷努力，其實80%都是我的母親為我遮風擋雨。”矣曉沅說著眼眶不禁濕潤了。

“未來會怎么樣，對我來說很模糊。我的身體能不能得到恢復，以后有沒有公司肯給予我一份穩定的工作，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如此未知。不過，對于我來說，我只能把現在的事做好，才能去創造自己的未來，才能給我的母親，給所有幫助過我的人應有的回報。”

矣曉沅的母親其實是一個熱愛旅行的人，她喜歡去各地觀賞不同的景色。可是一直以來，為了照顧自己的兒子，從未騰出時間出去看過世界的模樣。“想出去看看一直是媽媽的夢想，現在也是我是最大的夢想，”矣曉沅說道，“如果現在一切可能的話，我想立刻帶她去歐洲旅游一趟，媽媽不僅是我的四肢，更是我的生命。”

（清華大學《小五爺園》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