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初
去北京的時候,在河北上學的同學接待我,安排我住在她的學校,我每天要坐一個小時的公交或者四十分鐘的火車抵達北京地鐵站,再坐地鐵去往旅游景點。
所以我不得不從清早就開始繃緊身體,像應(yīng)對戰(zhàn)爭一樣應(yīng)對早晚高峰人群的炮火。
“后邊兒的再擠擠,大家都趕時間上班兒,再擠一步擠一步,再上一個。關(guān)門兒!”
公交車售票員是個四十歲左右的阿姨,大眼睛,卻無神。整個公交車確實再也塞不進一個人,每個人都深深地吸著氣,把自己壓縮成了一片蒼白的紙。有提著公文包的,有背著雙肩包的,有帶著拖行購物袋的……
我靜靜地聽著車廂里的呼吸聲,那聲音都極低極輕淺。人們沒有多余的力氣交談,也不想用力呼吸。
在北京的幾天都下著雨,去八達嶺長城的那天雨下得更是大了起來。公交車外排起了長隊,望不見隊尾。我撐著傘走到了隊伍的最末,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上車。
“回市區(qū)了啊!六十元一位!現(xiàn)在馬上就走!哎,姑娘你走嗎?”
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操著京片子問我,他的半邊衣衫都濕了,滿頭大汗。
“多少錢?”我是有些怕這個人的,他很壯,脖子上戴著一根很粗的金鏈子。
“一個人六十。現(xiàn)在就走,不要等了。”
“四十。”我努了努嘴,直視他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還價。
“四十不行,五十怎么樣?馬上就走了。”
我把頭偏向另一邊, “四十,不然算了。”
“那就算了唄。”司機欲轉(zhuǎn)身。
我沒有再理會他,并不是價錢不合適,而是我對他有些膽怯。
“哎,姑娘,四十就四十吧,走不走?”
我坐在副駕駛,機械地玩著電量不足百分之二十的手機,我不敢睡,坐在陌生人的車子上失去意識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情。司機看著我的眼皮在打架,讓我閉上眼睛瞇一會兒。我連說不用。
司機見我真的不睡,就打開了話匣子跟我聊起了天。
他是老北京人,小時候喜歡穿白襯衫和藏藍色的喇叭褲,騎著二八自行車穿梭在胡同里。吃遍了南鑼鼓巷的每一家,逛過無數(shù)遍后海,為了等炸醬面可以耐下性子等很久,可以一次吃一大碗豬肉。有喜歡的女孩子,跟女孩兒告白了,拉了拉她的手,那姑娘滿臉緋色。
經(jīng)過了一個橋,陽光被擋住,車內(nèi)暗了下來。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才是北京吶,現(xiàn)在這是什么?是首都。姑娘,你來的地方是首都,不是北京,北京已經(jīng)沒有了。”
如今的北京被商業(yè)化重重包裝,密不透風。
炸醬面難吃得不得了,害得外地人罵北京人是騙子。以前的老北京炸醬面光是醬汁都要等著熬好久,現(xiàn)在一分鐘一碗都不算快的,再也沒有老北京炸醬面了。南鑼鼓巷的東西都太難吃,老北京人的作坊都已經(jīng)沒有了,老北京人也租不起那么貴的門面。
途經(jīng)一排高層商品房,司機用眼睛瞟了瞟, “這些樓房住的都是外地人,北京人買不起的。咱們家的樓房都是回遷房。以前住在四合院里真的舒服,我還是喜歡住平房。”
高層里的一戶戶人家都是北漂們向往的地方,卻不是北京人原本的歸宿。
我到目的地了,和司機道別。我的心里被一團棉花堵住了,憋得慌。
北京知名的景點我都去了,卻怎么也找不到?jīng)]有經(jīng)過改造的胡同和四合院。點了一碗十五塊錢的炸醬面吃,吃了一口就再也沒動過。心里的那根線一直被那位司機的話拉扯著,哆哆嗦嗦地奏出心思。
我見識過了北京的古老,北京的擁擠,北京的熱情,卻總是覺得少了一塊,那或許只是拼圖最角落的一塊,但少了,就是殘缺。
在回來的火車上,我迷迷糊糊睡了。半夢半醒之間,我清晰地回想起了北京的胡同、四合院、熬制炸醬面汁的大爺,那些老北京的標志在一點一點地消逝,我從未親眼見過。除了那口極其難吃的面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來過北京。
我感謝首都帶給我的震撼,政治和文化中心是千千萬萬年輕人心甘情愿奔赴的終點。那是一座充滿奮斗和夢想的城市,有力量,也有柔情。
我和首都道別,而北京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