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良不是灰姑娘

愛笛聲

1 每個人都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顧小良6歲生日那天，媽媽給她買了一個小蛋糕作為生日禮物。蛋糕只有手掌那么大，顧小良卻樂開了懷。她舍不得咬一口，捧著這個蛋糕四處奔跑，向院里的每一個小朋友都炫耀一遍。到了毛丫丫家的時候，顧小良神氣地把蛋糕放在她眼前來回晃蕩，“這是我媽媽給我買的蛋糕，上面還有一顆櫻桃呢。”

沒想到毛丫丫卻捂著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顧小良，你這蛋糕也太小了吧？我生日的時候，我爸爸媽媽給我買的蛋糕可比這個大上一百倍呢。”毛丫丫把“一百倍”拉得很長很長，搞得顧小良本來還很高興的心情瞬間化成泡沫。在她轉身要走的時候，毛丫丫湊到她耳邊說：“我媽媽偷偷和我說，你不是你媽媽親生的，所以你媽媽才會讓你穿表姐家的舊衣服，就連過生日也舍不得給你買個大蛋糕。”

顧小良急匆匆地跑回家，她拉著媽媽的手問，“媽媽，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媽媽正忙著炒菜，并沒有回應她。顧小良急了，兩手叉腰，氣洶洶地說，“羅瑤，我現在要問你一個嚴肅的問題，你必須老實回答。毛丫丫說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羅瑤的手突然頓了一下，隨即轉頭看著顧小良，認真地說：“你確實不是我生出來的啊。”然后她又“噗嗤”一聲笑開，“你傻瓜啊，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每個人都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從石頭里出來之后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的媽媽。六年前我在家門口看到一塊石頭，長得奇形怪狀的，你爸爸說也許是古代留下來的值錢的石頭，于是我們就把它帶回了家。沒想到的是，里面竟然裝著一只胖娃娃。你爸爸說這是天大的緣分，所以我們就把你留了下來，我就這樣成了你媽媽。”

顧小良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相信了。她想，既然每個人都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那她攤上羅瑤也是命中注定且無可奈何的事了，誰讓她那么不走運，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人是羅瑤呢？

2 她只不過是給姥爺磕了三個頭

青春期之后，顧小良敏感細膩了許多。她覺得，羅瑤其實并沒有那么愛她。

她的爸爸是個審計員，一年有兩百多天是在外地出差的，所以大半時間都是羅瑤和她兩人生活在一起。羅瑤開了家奶茶店，每天悠閑地上班，煮煮奶茶，聽聽歌，再和店里的顧客聊聊天，小日子過得自由逍遙。而且羅瑤溫柔美麗，舉止優雅，穿著一身棉麻素裙往店門口一站，就常常會有人飄來一句：“老板娘可真美啊。”而她也成為一些人茶余飯后的無聊談資，比如顧小良就聽到過院里幾個大嬸坐在大樹下議論，“你說這羅瑤長得這么標致，她女兒怎么就長成那樣？她也是的，什么好看的都往自己身上整，自己女兒穿得忒寒酸。”

顧小良低頭看看自己穿的那身衣服，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上衣是大她三歲的表姐給的，雖然不破不爛，但畢竟不是新衣服，款式早已經過了時。褲子，也已經穿了兩年多，褲腿邊的線都脫了出來，她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拿剪刀修一下。就是那鞋子，也是爸爸在外地給買的，求了羅瑤許久，她都不肯給她買一雙新鞋。顧小良又嘆了口氣，她可真羨慕別人的媽媽。

顧小良的寒假連帶著新年都是在姥姥家過的。因為爸爸過年也在外地出差，爺爺奶奶在叔叔家過年，姥姥只有羅瑤這么一個女兒，所以幾乎每一年的寒假，羅瑤總會帶上她到姥姥家住上一段時間。但顧小良卻并不喜歡姥姥，在她的記憶里，這個老人從來沒有對她笑過，也從不和她有任何親昵的舉動，她總是不咸不淡地招呼她，像對待一個關系疏遠的客人。

但姥姥對待羅瑤是極好的。只要姥姥在，她從不允許羅瑤進廚房，每日三餐，羅瑤想吃什么，她都清楚地在日歷本上記著，然后一個人快樂地騎著車到鎮上買菜，回來時還不忘了給羅瑤買幾根冰糖葫蘆，因為那是羅瑤以前最愛吃的。三十幾歲的羅瑤只要到了姥姥身邊，就變成了十三四歲的少女，被人寵著，愛著，十指都不沾陽春水。反觀顧小良呢？因為知道自己不討姥姥喜歡，所以她總是很識趣地一大早就出門，有時在鎮上的書攤里看書，有時跑去和小她七八歲的小孩玩泥巴，有時在河邊一個人發呆一整天。等到她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她默默地低頭扒完一碗飯，就躲進了房間。她總是扳著手指數，寒假到底還有多少天才能結束呢？她可一點都不想要待在這里了。

但是寒假還沒結束，她就做了一件錯事，惹得姥姥大發雷霆。姥姥家的客廳里，供奉著姥爺的遺像，每逢初一十五，姥姥和羅瑤總要行祭拜禮，可從沒有一次叫上顧小良。顧小良其實也很懷念姥爺，因為相比于姥姥，姥爺對她算是不錯的，可惜在她8歲的時候，姥爺就去世了。于是在一個十五的清晨，趁著姥姥和羅瑤還沒起床，顧小良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跪在姥爺遺像前，雙手合十，嘴里念念叨叨著一些“姥爺你在天上好好的，我會好好學習”之類的話，然后再畢恭畢敬地磕上三個響頭。等她站起來，準備偷偷溜回房間的時候聽到身后傳來一句，“你在干什么？！”

顧小良還怔在原地，姥姥卻沖過來一把把她推開。她耳邊只回蕩著姥姥的一句，“我老羅家的先輩，只有羅家的子孫才可以祭拜。”

她猶豫著開口，“姥姥，我不也是姥爺的外孫么……”姥姥姥爺只有羅瑤一個女兒，她又是羅瑤唯一的女兒，那她自然就是羅家的子孫，那為什么她不能拜拜姥爺呢？姥姥怎么能說出這種話呢？

“你不是。你姓顧，你也不是我們羅瑤生的孩子，不能拜。”姥姥的聲音很小，像是在碎碎念，顧小良卻輕易捕捉到了重點。

她不是羅瑤生的。

她已經不是6歲的顧小良，當然不會再去相信她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童話故事了，這么多年來，她也曾從幾個人的嘴里隱隱約約地捕捉到一些信息，但她始終不敢確認。如今，真相從姥姥嘴里說出來，她也不得不相信了。

那天早上，姥姥和羅瑤發生了很大的一場爭吵。羅瑤大聲的質問“你為什么要告訴她，她才15歲，還沒有成年……”和姥姥“我為什么不能告訴她，這就是事實，她應該知道！”的聲音夾雜在一起，此起彼伏，顧小良受不了了，她沖出家門，在小河邊又待了整整一天。

15歲的顧小良很擔心，這層窗戶紙捅破之后，羅瑤對她就不如從前了。雖然從小到大，羅瑤待她并不像別的媽媽那么體貼入微，但也從未打罵過她，她還是算得上是一位及格的母親的。那以后呢？

顧小良祈禱，希望自己不要變成童話故事里的灰姑娘，因為相比于王子和玻璃鞋，她更喜歡羅瑤。

3 像個孩子一樣抱膝痛哭

顧小良和羅瑤的關系自那以后也并無多大改變。羅瑤活得很隨性，她告訴顧小良：“你知道的都是事實，如果你能接受我這個媽媽，你就繼續當我女兒。如果你不接受，那我就離開，你自己選擇吧。”末了，她又加一句，“你也知道，你爸這工作一年時間回不了幾次家的，你如果跟著他，基本上就不可能有穩定的生活，衣服鞋子自己洗，家長會沒人開，偶爾想吃個糖醋排骨了，還得上飯店。”

顧小良被她的最后一句話治得死死的。她匆忙轉移話題，“媽，我們今晚吃什么啊，香菇炒肉可以嗎？爸爸是不是下個月回來，讓他給我買個背包吧，我們班學期末組織去郊游。”

毫無意外的，在她轉身時，看到了羅瑤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

顧小良自認是個平凡的女孩，但上了高中之后，竟也有男生開始追求她。這男生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學習好，體育也好，算是很多女生的崇拜對象。顧小良也不知道男生為什么會看上她，卻莫名覺得又緊張又有點喜悅。男生會在周六時打電話到家里來，假裝和她討論幾道數學題，然后再約她出來打球、看電影，久而久之，他們也就熟了起來，兩人一聊電話能聊半個多小時。開始的時候，男生會在自修課結束后尾隨著顧小良回家，等到兩人熟悉了，就并騎著自行車，男生把顧小良送到家了，再騎車回家。青春期的愛情萌芽，總是毫無章法可循，心驚膽戰，卻又甜蜜似糖。

在一個平常的夜晚，兩人道別后男生緊緊抓住了顧小良的手，說他喜歡她。顧小良一時間有點亂，都已經忘了怎么做出反應。

羅瑤卻在此時冒了出來。她穿著一身長裙，女皇般地站在男生面前，“我是顧小良的媽媽……”

只是一句話，男生竟然慌忙騎上車逃走，連“再見”都沒和顧小良說。

顧小良看著羅瑤，再看看離她不遠處的自行車，問，“你跟蹤我？”

炎熱的夏日里連空氣都變得熾熱，羅瑤有點不耐煩地開口，“你一個人晚上回家，我擔心你害怕，就想陪著你。沒想到你已經有人陪了，所以……”

“你真是會找借口！”顧小良激動起來，“你們這種家長，就喜歡窺探人的隱私，就是想監督孩子的整個人生，還總找冠冕堂皇的借口。”

“如果我親媽還在，她肯定不會這樣對我！”顧小良哭著跑開，眼淚落在臉上，熱辣辣地疼。她不知道的是，羅瑤在聽完這句話之后，猛地蹲了下來，像個孩子一樣抱膝痛哭。

那天晚上，顧小良輾轉反側，卻怎么也睡不著。她有點為自己的言語自責，她怎么可以對羅瑤說出這樣的話呢？她心里明明不是這樣想的。

還有那個男生，他怎么能在看到羅瑤的那一刻就疾速地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逃開了呢？她心里真是滿滿的失望。

4 她要告訴羅瑤，她愛她

第二天中午回家，顧小良并沒有看到羅瑤。飯桌上擺著做好的飯菜，茶幾上放著一本打開了的相冊，在相冊的旁邊，放著一封信。

這是羅瑤第一次給顧小良寫信。在拆開信的那一刻，顧小良的手竟然緊張得發抖。羅瑤會不會像電視劇里演的一樣，在留下一封信之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任她怎么懊悔，怎么努力也尋找不回來？

羅瑤在信里是這么說的：

小良，昨晚我一夜沒睡，相信你也和我一樣。我知道你是個敏感善良的孩子，所以昨晚你對我說完那句話之后，你也會感到難過和愧疚。但我比你更難過。

你不是我親生的孩子，你媽媽在你一歲半的時候就因病離世了。我無法向你描述你媽媽的樣子，因為我對她一無所知。你說得沒錯，如果你媽媽還在，也許她會對你很好，比我好上萬倍，比我溫柔萬分。可是，真的沒有如果。

我和你爸爸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因為流產，她沒能來到這個世上。我常常在想，如果她順利出生，如果她快樂成長，她現在該是怎樣的模樣？可是我不能想，因為時光不能倒流，生活也沒有如果。你四歲半的時候，因為一直照顧你的奶奶病倒了，于是你爸爸把你接回了家里。他本來很擔心我會不喜歡你，可是見你第一面，你就向我飛撲過來，叫我媽媽。你奶奶一直向你編造一個謊言，她告訴你，你的媽媽一直在工作，等工作完了就會來陪你。你看到我的時候，理所當然地把我當成了你的媽媽。出于對你爸爸的愛，出于沒能成為一個母親的一份遺憾，我留下了你，真正地成為了你的媽媽。

你一定也怨過我，相比于別人的媽媽，我對你的關心實在不夠。我是家里的獨女，從小被寵著長大，你姥姥姥爺沒有讓我吃過半點苦。自從你叫我一聲媽媽后，我開始學習做飯、洗衣，我看很多很多的童話故事，研究《十萬個為什么》……你姥姥不喜歡你，因為我辜負了她的期待。作為一位母親，她希望我能過安穩悠閑的生活，不用那么辛苦忙碌。因為你并不是我的親生孩子，她曾勸過我很多回，把你送回去給你爺爺奶奶養，我再生一個。你不要怪姥姥，她和姥爺把我養育成人，花費了很多心思，而我沒能如她所愿地成長為她想要的模樣，所以她把這份不滿發泄到了你的身上。我代姥姥和你說一聲對不起。

我對你的不體貼還體現在很多細節上。比如，我幾乎從來沒有給你買過什么好看的衣服，尤其是在你上初中以后。我當然知道女孩子愛漂亮，我常常喜歡給自己打扮得時尚優雅，卻沒有幾次想過你，你要新款的鞋子，新款的手機，我從來都沒有理會過你的請求。但是，并不是我不愛你。你還記得住在我們院里的小嵐嗎，她只比你大幾歲，卻養成了隨意揮霍的品性。每次看到她問家里要錢，和爸媽吵架打架的樣子，我都告訴自己，我不能太慣著你。所以，你的衣服多是表姐給的，你多半的生日禮物都是爸爸送的。但是，這兩年我也不斷地在反思自己，我是不是對你太嚴格了？人家都說養女兒要富著養，可是我卻從來沒有關注過你的需要，你的愿望。這些年來，也一定有同學嘲笑過你的衣著，你也可能會因為手中那少得可憐的零花錢而自卑過，你今天的性格變得內向而敏感，多半是由我造成的。

昨晚的事，我還是要和你說一聲對不起。每個母親對孩子都有期待，都有保護的欲望。出于這種保護欲，16歲的你在我眼里還是一個小女孩，所以我自私地選擇以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去愛你，卻忽略了你是否真的需要這種沒有自由的保護與愛。

小良，對不起。還記得你以前問我的那個問題嗎？你問我，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那你會不會變成灰姑娘？我想給你一個肯定的回答，我并不是皇后，但我會竭盡所能地在我的城堡里，讓你當一輩子的公主。

媽媽愛你。

顧小良的眼眶早已濕潤，她抬頭看了看飯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

繼而抬起腳步沖出家門，她要告訴羅瑤，她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