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

文敏

心理分析小說也許有賣弄智商之嫌，但往往就是很吊人胃口。阿加莎·克里斯蒂多年不倒的緣故，就是在那些精致漂亮的生活場景中擱上一具具尸體，然后像操弄解剖刀似的層層剖開人心深處的欲望與恐懼，讓你在幽幽的讀書燈下漸漸抽緊胸口。東野圭吾的案件中，如果只有血淋淋的兇器和暗黑佐料，像我這樣的讀者怕是早已作鳥獸散了。據我所知，心理分析一般出現在偵探類作品中，像眼前這部科幻類作品中的描述真的很少見。可是，一般涉及人類智力的科幻小說，多半著眼于將某種智力應用于人類未來福祉，比如，揭示宇宙之謎、解除人類自身痛苦、救治社會弊病；或是治理環境污染、解決能源短缺，等等。但這部小說不同。它寫了一個人的悲劇，一個卑微之人的命運。雖然從白癡到天才，再由天才返回白癡，不在大部分人的命理定數中，但這樣一個過程，這樣一個人的眼睛和他的心靈映射的這個世界，讓讀者不寒而栗。

小說主人公查理·高登是那種俗稱白癡的智障者，父親臨死前把他托付給朋友，朋友給了他一份賣面包的工作。面包房的同事，前來買面包的顧客，對查理都親切有加。事情發生在他三十二歲生日前一個月，由于史特勞斯博士和尼瑪教授（這名字的翻譯真夠出戲的！）實驗室里，一只名叫阿爾吉儂的白色實驗鼠動過腦外科手術，其智商達到與人類相媲美的水平。于是只有五歲幼童智商的查理·高登成了第一個進入實驗室接受手術的人類。手術后，查理的智商真的開始逐步上升，竟然從一個智障者逐漸變成了天才，不但超越了普通人，還超越了給他做手術的醫生們。查理智商達到頂峰時，最聰明的教授們都在他面前自慚形穢。查理問教授：“你通曉幾種語言？”“法、德、西和意文，瑞典文則足夠溝通使用。”“俄文、中文和葡萄牙文都不會？”教授只得提醒查理，他是個執業的精神病兼腦外科醫生，學習語言的時間相當有限，唯能閱讀的古語言是拉丁文和希臘文，對于古老的東方語言一竅不通。查理還發現，原來教授在物理學方面僅止于量子場理論；地質學方面，對于地形學、地層學、巖石學方面毫無所知；對于數學的初階知識稍有認識，但對于巴拿赫代數和黎曼復數則完全沒有接觸。而這時候的查理，會說二十種現存和已消亡的語言，還是個數學天才，還會寫出足以留名后世的鋼琴協奏曲。可是這個實驗是有破綻的，而且很有可能人類窮盡心力都無法克服其中的難題。最后，是由查理本人而不是他的醫生們找到了整個試驗的破綻所在—但是，他本人雖然擁有了超凡脫俗的智商，也無法解決這其中的bug。終于，他又從天才又回復成弱智水平，住進華倫寄養之家，重新變成了傻瓜，默默地死去。

小說以查理第一人稱的日記體方式展開敘述，描寫查理慢慢變聰明，又漸漸變笨之后，對周遭世界的認識，以及人們對他態度的變化。這一過程很揪心，讓人感受到強烈的發自內心的痛楚。在故事的前后兩端，也就是查理的弱智階段，他是沒痛苦的，他對自己一無所知，他的智商使他沒有能力認識并且把握自我，在接受手術以前，查理感受到的世界完全是一個精神天堂，人人都是他的朋友，人們推崇平和、寧靜以及快樂的精神境界。對于他，一切都在空虛與混沌之中，唯一具有意義的是媽媽跟他說的那些話，“你要對人和善，這樣才會有人愿意與你做朋友。”他的痛苦出現在智商逐步恢復正常之后。

變聰明的查理開始失去原本對自己很親善的“朋友”，甚至家人也難以接受他。大家都接受不了查理變得聰明。這時候，他發現原來所有人都在欺負他，那些他稱之為朋友的人，之所以愿意跟他做朋友，是因為在他身邊他們每個人都可以獲得強烈的身份感和優越感。他還發現世界充滿黑暗，教授們在爭權奪勢，科學家們平庸而瑣碎，他的朋友們其實多半在取笑他，還發現他的“朋友”金比在偷面包店老板的錢。查理試圖學著誠懇地表達自己，又不至于傷害別人的表達方式，經過內心的激烈斗爭，他告發了金比。可是伙計們居然聯合起來強迫老板解雇了這個讓他們越來越感到不安的聰明人。變聰明后的查理在餐廳遇到了一個做侍者的男孩，那男孩眼神茫然、表情呆滯、不確定的微笑，以及急于取悅顧客。查理的日記寫道：“我整個人都不舒服起來，很想嘔吐。現在，我知道剛才為什么會覺得他很眼熟，原來他是智障者，顧客就是因為這樣才取笑他。剛開始我不知道，也跟著其他顧客發笑，后來突然發現真相，不禁為自己的行為和其他顧客而生氣，同時也想幫男孩將掉落的盤子撿起，然后狠狠地丟向每個取笑他的人，一一粉碎他們嘲笑的臉。我終于忍不住跳了起來，對他們大喊：‘通通閉嘴！不要再嘲笑他了！他根本就不懂你們的意思，他也不曉得自己……算了，看在老天份上，尊重尊重他，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查理不甘心如此生活，聰明的查理開始感受到孤獨，在這種孤獨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他必須去愛某人，開始去尋找自己的父母，開始嘗試愛情。盡管在這個必須愛某人的過程中歷盡艱險，他還是勇敢地走出了第一步，一直走下去，直到他再度失去了愛的能力。但是，當查理智力退化，又回到面包店工作時，每個人卻又毫不猶豫地接納了他。金比說：“如果有人想要找你麻煩或者占你便宜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喬或者法蘭克，我們會幫你擺平的！記住，這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不要忘了！”

如果小說只是停留在“智商不能使人幸福”的水準上，那這本書索性歸類到兒童讀物也罷。要知道這本書在成人世界可是流行了很久，就因為它講了一個好故事—作者讓查理的故事成為一面多棱鏡，反射出智力在人世間的角色與變化。你可以看到智力有多厲害，世界都可以因之改變；你也可以看到智力有多脆弱，像肥皂泡一樣說沒就沒了……

小說的序言是柏拉圖的一段話：“任何有常識的人都會記得迷亂的眼睛可以分為兩類，并且是由兩種原因造成的；不是自光明進入黑暗，就是自黑暗進入光明，這些心靈之眼與肉體之眼完全真實；記得這些事情的人，在見到眼神困惑而又微弱的人時，并不會因此而取笑這個人。首先，他會問這個人的靈魂是否自更光明的生活進入黑暗的生活，因為還不習慣黑暗而無法看見，或是剛自黑暗的生活進入光明的生活，由于太亮而目眩。因此，他會以所處的條件與生存環境判斷別人是否快樂，然后，以此同情別人。或是，如果他對于一個從黑暗進入光明的靈魂產生取笑之心，那他就有更多的理由去取笑自光明返回黑暗洞穴的人。”如果把“光明與黑暗”查找替換為“智障與天才”，作者想探尋的是，這一過程是否與柏拉圖所言相符。

智力究竟是什么呢？它是我們人生中的什么角色？小說描寫查理不久智力又開始退化：弄丟基金會寄來的支票，開始逐漸不能照顧好自己……要知道，在智力尚存時，這是一種很可怕的深層恐懼，也許來源于我們的知識崇拜。每個人心里都潛藏著對遺忘重要知識，或者老年以后感覺變遲鈍的恐懼。在故事中讀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短短幾個月里經歷了這一切，經歷我們的一生也要經歷的東西，學習知識，智力進步，然后又快速衰退，有一種預先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噩夢般的感覺。

提升一個人的智力真的好嗎？這也是小說試圖回答的。查理在智力尚未退化之前驗證了人工提升智能手術的bug所在：“發明的手術方法雖然可以促進我們的心理程序快速發展，然而卻有一種我把它稱為‘阿爾吉儂·高登現象的缺失。就是說，整個智力快速發展其實只是自體邏輯的延伸而已。我證明出來的假設，可用下列數語簡單說明：人工刺激發展的智力會以其增加的速度相同的速度消退。我已經檢查過數據資料千百遍了，希望能從中找出錯誤，為自己的結論證偽。然而，很不幸的是，這些研究結果仍舊能成立。雖然如此，我還是很慶幸自己對人類精神機能的知識，以及外力增加人類智能的方法學有所貢獻。實驗室的史特勞斯博士曾說過，證明理論為錯誤的失敗實驗，和成功的實驗是一樣的，都會促進知識和進步。我現在已能體會這句話的含意了。我很抱歉我的貢獻只是在證明這項實驗中的全體同仁，尤其是對我付出如此之多的人的努力形同流水。如那支有名的英國兒歌所唱：三只瞎老鼠……”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

跑得跌跌撞撞，跌跌撞撞，

還追著農夫老婆身后跑，

終于被她用尖刀割掉尾巴，

這可是一輩子難得一見，

三只……瞎……老鼠。

查理失去智力之前去了一趟自己未來的歸宿之地—收養智障者的“華倫寄養之家”，他所見之處盡是灰暗的凄涼景色，讓人為之倒抽一口冷氣。整個參觀過程，都沒人提到復健、治療或將來這些人會不會重新返回社會生活的問題，好像進入之后就完全沒有前途和希望了，必須終日與死沉沉的氣息為伍。更糟的是，仿佛不再為外界知悉，從此沒入死寂的世界中，任靈魂開始萎縮，隨著時空的轉移漸漸消失，終至化為烏有與塵土同在。

但如果你相信，“遺忘”也是上帝賜給人類最好的禮物之一呢？無助與無力也是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呢？

作者丹尼爾·凱斯（Daniel Keyes，1927—2014）真是天才，將科幻和人文關懷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他出生于紐約，并沒有讀過什么名校，只是擁有布魯克林學院心理學學位。他那本講述多重人格的《二十四個比利》中文版已再版。這本書名為《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是他最重要的小說， “阿爾吉儂”就是那個在查理之前接受了智商提升實驗手術的小白鼠。只有它，成了查理唯一的朋友和最后的陪伴者。從這一點來看，作者對人性的前途似乎不怎么樂觀。

在智商回到白癡之前，小說讓查理保留住自己最后的一點兒做人的尊嚴，他讓愛人離開他，他要自己度過這最后的一段屬于他的，可以閱讀和思考，可以去愛也可以去恨的時間，他要獨自陪伴自己走過這最后的旅途。

《獻給阿爾吉儂的花束》于一九六六年出版。四十九年過去了，這故事依舊能夠打動人心。

二○一五年八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