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琨
走進陳祖濤家中,《環球人物》記者一眼便看見客廳一角的銅像,那是他的父親——曾任紅四方面軍總政委的陳昌浩。87歲的陳祖濤從臥室中拄著拐杖來到客廳,走得很慢,但拒絕攙扶,緩緩地坐在沙發上。
3天前的4月15日,俄羅斯駐華大使杰尼索夫代表俄總統普京,向53位中國公民中的代表頒發“偉大衛國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獎章。該獎章授予那些為蘇聯衛國戰爭做出貢獻的俄羅斯公民、外國公民以及無國籍人士。除陳祖濤之外,獲獎者還包括毛澤東之女李敏、劉少奇之女劉愛琴、李富春之女李特特等人。說起往事,陳祖濤似乎仍歷歷在目。
1939年夏天,陳祖濤跟著到蘇聯治病的父親陳昌浩,搭乘一架24座的飛機離開了延安。幾經輾轉,他們到達莫斯科時已經是當年11月上旬。共產國際安排陳祖濤進入莫尼諾第二國際兒童院。國際兒童院是由蘇聯國際革命戰士救濟會發起創辦的,招收各國共產黨人子女。毛澤東之子毛岸英是當時兒童院的兒童委員會主席。
國際兒童院的管理事務由共產國際直接負責,生活標準由他們直接制定。陳祖濤說:“兒童院每天三餐伙食很好,運動器具齊全,圖書館里有各類書籍供我們閱覽。”
兒童院非常重視對孩子們的教育,常請老工人、紅軍指揮員等講課,組織孩子們到工廠參觀,還由各國老師教母語、講各國歷史文化。陳祖濤說:“我們時刻都沒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他最感興趣的是滑冰、滑雪。這是必修課,畢業時還要考試,一個多小時內要滑10公里。說起滑雪,陳老的眼睛里透出亮光,有些吃力地挺起腰桿說:“有時滑到終點,我一頭倒在雪地上,渾身大汗淋漓,累得都不能動了。”
1939年9月1日,希特勒下令進攻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爆發。1940年,德軍要進攻蘇聯的風聲已經傳出。為了安全,共產國際將所有的中國孩子遷移到莫斯科以東300公里的伊萬諾沃第一國際兒童院。
1941年6月22日,是一個星期天。那天上午,兒童院突然召集在菜園里干農活的全體學生集中聽廣播。陳祖濤當時已13歲,對那天的情形記得清清楚楚。“廣播里,蘇聯外長莫洛托夫告訴全體蘇聯人民,德國背信棄義,對蘇聯發動了突然襲擊。接著斯大林發表講話,號召全體蘇聯人民保衛勞動成果,‘一切為了前線,一切為了勝利。”
兒童院的和平生活被打亂了。“大一些的孩子像毛岸英他們都想報名參軍,但被蘇聯政府拒絕了。斯大林曾簽署了一份命令,凡國際兒童院的孩子一律不得入伍。”不過,毛岸英給斯大林寫信,堅決要求參軍,最后得到斯大林同意,進了伏龍芝軍事學院。1944年,毛岸英畢業,佩戴中尉軍銜回到兒童院。“他的到來成了兒童院轟動一時的大事,我們都很羨慕他。”
雖然沒能上前線,陳祖濤和小伙伴們還是忙開了。男孩子到兵工廠制造槍支、炮彈、燃燒瓶,女孩子去服裝廠、醫院縫軍衣、護理傷員。當時,只有17歲的李特特被派到前線醫院護理傷員,親眼見到戰爭的殘酷。陳祖濤說,所有工作中,挖反坦克壕最辛苦。冬天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氣溫,土地凍得像鐵板一樣,“十幾斤的鐵鎬刨了幾下手就震麻了,但地上只有一個白點,能堅持下來真是不簡單。”后來,連女孩子也每人每天必須挖2立方米的戰壕。
戰爭中,德軍占領了頓巴斯煤礦,切斷了包括伊萬諾沃在內的整個莫斯科地區的煤炭供應。為度過寒冬,兒童院給孩子們定了任務:到樹林里伐木,每人每天完成一個立方。剛開始,大家掄起斧子就砍,砍了半天,一棵樹也沒倒。”后來大伙兒琢磨出伐木要找準角度才能把樹砍倒,終于將一棵棵大樹變成馬車上的一捆捆劈柴。
孩子們還在離兒童院七八公里的地方開發了一塊空地,每個班分一片種土豆。陳祖濤說:“我們眼巴巴地看著土豆從淡綠色的小芽長到枝繁葉茂。”土豆長成時,孩子們輪流去值守,每次去的人帶個鐵皮桶,帶點鹽,把剛從地里刨出來的土豆放到桶里煮熟。“土豆剝了皮,沾點鹽就直接用手抓著吃,吃到肚皮都鼓起來。”陳老的思緒很快又回到現在,“你們年輕人可能理解不了土豆對我們的意義。那時候,土豆救了我們的命啊。我們那時都正長身體,每天分的面包根本吃不飽,但土豆是最美味的晚餐,一次吃飽兩天不餓。”
二戰結束之初,蘇聯物資供應仍極度緊張。陳祖濤“餓得心慌”,和幾個同學到莫斯科河碼頭幫別人卸土豆,干一次能賺幾十公斤。“那時候,我們一個個面黃肌瘦,破衣爛衫,幾年沒有新衣服穿。”
1945年,陳祖濤中學畢業,報考了當時全蘇聯最高級別的綜合性工科院校——鮑曼最高技術學院。當時,兒童院里的同學們都已長大成人。他們成立了“蘇聯中國留學生會”,在政治上提高自己,并組織各種文化活動。“當時我還比較活躍,在學生圈朋友不少。”陳祖濤說。他和同學們跑遍了莫斯科的博物館、劇院、音樂廳。“我們的原則是:吃得可以差,住得可以差,但精神文化陶冶不能少。”
陳祖濤說:“新中國成立那天,我們當時的心情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唱歌跳舞,大喊‘烏拉(萬歲)!” “新中國成立后,我們全部回到祖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并且每個人都學有專長。劉允斌(劉少奇之子)成了我國第一代核技術專家,李特特成了我國第一代原子能應用專家。我成了我國第一代汽車專家。”1951年2月,陳祖濤提前半年畢業,回到北京。幾個月后,他見到了周恩來總理,并被委任為第一汽車廠的代表,參加蘇聯援建新中國的汽車項目。“我是一汽的第一名職工。”從那時起,陳祖濤開始了為之奮斗一生的汽車生涯。“到我退休時,中國的汽車年產量已經是世界第一,1800萬輛,夠意思了,是不是?”
如今的伊萬諾沃國際兒童院已是一所寄宿學校,培養著來自86個國家的兒童。朱德之女朱敏等不少學員曾重訪兒童院。正如學校一位老師所說,將孩子們聚攏在一起的是苦難,苦難時的相逢更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