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瑩 褚振江 羅金沐
“曾經,我們為誰愛誰更多一點而互不服氣;現在結果出來了,你輸了,因為你沒有陪我到老!”谷迎賓將這句話“狠狠”地寫在微信上。丈夫張國春去世至今已整整半年了,她仍無法釋懷。4月14日下午,在國防大學的兵棋大廈里,谷迎賓坐在《環球人物》記者面前,回憶起丈夫當年的點點滴滴,忍不住就紅了眼圈:“他選擇了兵棋,我選擇了他。”
張國春生前是國防大學信息作戰與指揮訓練教研部戰役兵棋系統教研室副主任。他和戰友們研發設計的兵棋系統,已為我軍培訓高級指揮員上萬次,給軍隊訓練方式帶來革命性變化,也叩響了現代戰爭制勝之門。
若不是在丈夫病重后,聽前來探病的導師、同事聊起工作,若不是在他病逝后整理遺物時的那些發現,谷迎賓幾乎不知道張國春工作的具體內容。“他從不和我談工作上的事,問起來,只說開發軟件。我說,‘開發軟件又不是上戰場,干嗎搞得這么緊張!他說,‘你不懂,這就是上戰場。”
相比之下,可能只有張國春的博士生導師、國防大學兵棋系統總設計師胡曉峰的解答最專業——兵棋,英文名稱為Wargame(戰爭博弈),錢學森將它翻譯成“戰爭模擬”,主要承擔訓練人員和推演戰爭兩大功能。他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最簡單的一種兵棋就是貨真價實的棋,這幾乎是古代戰爭的縮影;最復雜的一種是大型計算機兵棋系統,即戰爭模擬系統,是將一場戰爭所涉及的幾千架飛機、幾萬輛坦克、上百萬人,甚至戰爭波及地區的民眾、電廠、經濟設施都裝進大型計算機,以模擬實戰環境和作戰進程,實施戰爭推演的系統。我們研究的,就是后一種。”
在踏上“兵棋戰場”前,張國春只是一名普通的軍校學員。1987年,18歲的他走出黑龍江克東縣城老家,成為空軍電訊工程學院一名空軍學員,畢業后被分配到北空雷達某部。1995年,張國春進入國防大學攻讀軍事運籌學碩士學位,4年后留校工作,谷迎賓也隨軍來到北京。“本以為來到院校會比較輕松,我和國春可以過上安穩幸福的生活了,但事與愿違。”正是在國防大學,張國春摸到了通往戰爭模擬的大門,并一頭扎了進去。
2002年,張國春師從胡曉峰教授,開始攻讀軍事運籌學博士。這是國防大學唯一的理工科和軍事學結合的專業,學員既要會計算機編程、會數學,更要懂軍事、懂指揮。研究的方向是體系對抗仿真,國內尚屬空白,國際上也屬前沿學科。
同年12月,在卡塔爾首都多哈郊外大漠的深處,美軍進行了代號為“內窺03”的兵棋演習,推演打擊伊拉克的作戰預案。3個月后,伊拉克戰爭爆發。
事后,通過反復的比對、分析,張國春發現,那場戰爭無論是目標選擇、兵力部署,還是整體作戰進程,幾乎與兵棋演練的結果完全一致!這讓張國春既興奮又焦慮——興奮的是,自己也在研究體系作戰,沒有掉隊;焦慮的是,美軍已經可以利用兵棋預先推演戰爭、優選作戰方案,我們卻還在搞傳統作戰模擬。“未來的戰爭已經在計算機上打響。強國已經先下一棋,我們必須迎頭趕上。”
很快,張國春為戰友們做了一次講座。他語調激昂:“這難道是巧合嗎?我看絕對不是!兵棋可以預演戰爭、可以預測勝負!兵棋就像一架望遠鏡,可以穿越下一場戰爭的迷霧。面對下一場戰爭,我們搞作戰模擬的同志,準備好了嗎?”
這是國防大學乃至全軍對信息化戰爭模擬的最早解讀。兩年后,我軍戰略戰役兵棋系統建設工程在國防大學正式啟動,胡曉峰任總設計師,張國春和另外十余位戰友組成先期攻堅組,成為最早一批進入兵棋團隊的技術骨干。
“這是我軍訓練領域的一場技術‘革命,一直以來,我軍指揮員是‘從戰爭中學習戰爭,而兵棋團隊要完成的則是運用信息化技術,讓今天的指揮員從‘多維棋盤上學習戰爭,在虛擬戰場空間追尋制勝之道。”國防大學副教育長鄭云華說。
“戰爭模擬”與宇宙起源、生物進化、社會經濟、核聚變、結構材料的仿真一起,并稱世界六大仿真難題,其研發難度可想而知。少數幾個擁有相關經驗的發達國家將其作為核心機密和制勝利器,對外進行嚴密封鎖。2005年,某大國國防部長訪華時,明確提交了一份“不予交流的項目清單”,第一項就是兵棋推演。
如何在實驗室里研究戰爭?如何準確有效地通過仿真手段構建當代戰爭復雜體系?如何模擬出逼真的戰略、戰役聯合作戰訓練環境?核心技術買不到,單純模仿又走不遠,依賴引進行不通,這塊“硬骨頭”比想象中更難啃。
作為主管設計師,張國春承擔了模型引擎、戰場情況報告和想定數據查詢3個分系統的設計開發。這3項攻關極為關鍵,直接決定著兵棋系統是否能緊貼實戰、反映實戰。
怎么把戰爭和指揮員的指揮意識展現出來,系統真不真,數據是基礎。一次,當實驗數據加載到模型之后,一組某型飛機的偵察距離數據在運行中暴露出問題。張國春嚴肅地對助手說:“飛機的偵察距離到底是多少?是300公里,還是320公里?這可不能弄錯!這是關系到誰先發現誰、誰先擊中誰的致命問題。”
在那個由海量數字構成的世界里,張國春和戰友們將信息化戰爭所涵蓋的全部內容,以數據模型的方式導入計算機,用一個個抽象的數據,演繹了一場場可視的戰爭態勢,還原了戰場的實景,為部隊指揮員了解和適應未來戰爭奠定了堅實基礎。
科研工作者的付出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谷迎賓說:“他們常年在封閉的實驗室里工作,科研任務艱巨,工作環境惡劣,電磁輻射嚴重。但無論年輕年長,無論職務高低,大家都鉚著勁地干工作。”信息作戰與指揮訓練教研部總工程師司光亞告訴記者:“我們這個團隊,已經整整8年沒休過暑假,7年沒休過完整的寒假。周一至周六,每晚九點半之前都屬于正常上班時間。”
2011年,中央軍委在國防大學組織了一場評審會,鑒定委員會一致認為,國防大學研制的大型兵棋推演系統在許多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和原始創新,達到國際先進水平。至此,我國在兵棋系統發展上,由望塵莫及,一躍而與外軍強手并駕齊驅。
2011年6月,華北某演兵場上,一場復雜電磁環境下的諸兵種聯合作戰演習進入白熱化階段。在各參演部隊的“中軍帳”里,一場運用兵棋系統的戰略戰役對抗演習也箭在弦上。隨著指揮員一聲令下,張國春和他的戰友們坐在電腦前各自遣將布陣,與外面部隊同步展開作業。圖文聲并茂的危機情況顯示在眼前,讓人仿佛置身于激戰正酣的立體化戰場。
為了使兵棋系統更貼近部隊、貼近實戰,真正成為0.99場戰爭(接近實戰),張國春和戰友們帶著研發的系統,多次從實驗室走上“演兵場”。
2013年7月上旬的一天,一場重大演習在北京及某地同時展開。就在演習開始前不久的系統檢查中,張國春發現系統運行的個別參數設置出現錯誤,而這些參數直接關系到演習的真實性。為保證演習質量,他和戰友幾宿沒合眼,經過上千次試驗,終于找到了問題的結癥:原來在海量的數據流中,有兩個相近的參數顛倒了。最終,問題排除,演習順利進行。
演習結束后,張國春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才知道岳父因突發腦出血剛剛去世。他立刻趕往天津,可沒等料理完喪事,便又被派往某地執行一項緊急任務。
執行任務期間,張國春發現自己老是頭暈看不清東西,但他依舊挑燈夜戰,直到完成演習保障任務。
這是張國春生前最后一次出征。回到北京后,他再也挺不住,到醫院做了檢查,并被診斷為腦部膠質母細胞瘤,惡性程度為最高的4級。
聽說丈夫得了如此重病,谷迎賓第一反應是“不相信”。她向記者回憶:“我帶著他跑遍了北京和外地在神經外科方面比較有名的醫院,所有醫生都說,必須手術。”
2013年9月5日,張國春接受了第一次開顱手術。手術前,他拉著妻子的手說:“迎賓,今后你一個人將會吃更多的苦,這些年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里,來生有機會再報答你。”谷迎賓強忍住淚水,緊緊地抱住丈夫的頭,不住地安慰他。但當夜幕降臨,她一個人跑到醫院的開水間里哭得昏天黑地。
那次手術后,張國春還能與人進行簡單的對話。12月6日,谷迎賓帶他去復查。她比劃著告訴記者,丈夫顱內原本只有雞蛋大小的腦瘤變成了3個那么大。20天后,張國春接受了第二次手術。
那之后,張國春的記憶丟失得更多。曾經最親的妻子、最寶貝的女兒,變成了“陌生人”。胡曉峰帶著獲獎證書去醫院看他,他連證書上自己的名字也不認識了。但他仍記得兵棋。他帶的研究生打電話說要去外地演習,不能來看他了,他還含含糊糊地反復念叨:“大家都去演習了,本來我也要去的,可我去不了了……”
2014年9月,張國春病情加重,住進了309醫院。谷迎賓也辭去幼兒園教師的工作,專心陪護他。她每天都祈禱,盼望奇跡會發生在丈夫身上,可只維持到了10月15日,張國春還是走了。
張國春病逝后,單位粗略地替他算了一筆賬——從事教學科研的這些年,他加班的時間相當于又多干了兩年;而按照國際通行的編寫一行代碼價錢為17美元的標準,共編寫程序、代碼量兩萬余行的他,早就是“百萬富翁”了。
孫子說:“兵者,國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張國春用自己的生命,為一個關乎國家民族大計的課題做了最詳盡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