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敢揭歷史瘡疤的人

蔡鴻君

人物簡介：君特·格拉斯，1927年出生，2015年4月13日去世。20世紀下半葉最重要的德國作家，199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品有《鐵皮鼓》《貓與鼠》《狗年月》《比目魚》等。

作為德語譯者，筆者很幸運，因為從1979年就機緣巧合地與君特·格拉斯結下緣分。定居德國后，更是接觸頗深。格拉斯總是在書里講述晦澀、嚴肅、殘酷的故事，而筆者眼中的他，卻是一位性格鮮明、富于藝術氣息的老頭。4月13日，老頭離世，世界文壇又少了一抹睿智的靈魂。

細數(shù)傷疤才能不忘過去

1979年9月，格拉斯帶著新作《比目魚》第一次來到中國。當時，他還沒有任何文學作品被翻譯成中文。德國駐華使館為這位著名作家專門舉辦了活動，出席的中國名人里，也沒幾個人真正明白格拉斯是誰。

在華期間，格拉斯先后去了北京大學和上海外國語學院，介紹德國戰(zhàn)后文學，并朗讀了《比目魚》的部分章節(jié)。當時筆者只是上海外國語學院德語系的大二學生，并不能理解《比目魚》的深奧，“湊熱鬧”地去見了這位作家，對他的大胡子印象深刻，壓根沒想到日后會成為他的譯者。

格拉斯的作品一直關注德國滿目瘡痍的二戰(zhàn)史，因為他自己就成長于一個滿目瘡痍的年代。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德國正值納粹統(tǒng)治時期。格拉斯參加過希特勒少年團和青年團，未及中學畢業(yè)又被卷進戰(zhàn)爭，充當法西斯的炮灰。17歲的青蔥少年，卻在前線受傷被俘。這段經歷，在格拉斯心中留下了畢生揮之不去的陰影。

二戰(zhàn)結束后，格拉斯離開戰(zhàn)俘營，先后當過農民、礦工和石匠學徒。1948年初，他進入杜塞爾多夫藝術學院學習版畫和雕刻。最終則登上文壇。

格拉斯曾說：“文學與政治從來就不是相互排斥的對立體：我寫作的國家沉重地承擔著政治的后果；我作品的讀者，跟我這位作者一樣，都帶有政治的烙印；尋找脫離政治的田園生活將不會有多大的意義……”因此不難理解格拉斯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鐵皮鼓》的初衷，他想告訴人們：政治錯誤需要反思，細數(shù)傷疤才能不忘過去。

《鐵皮鼓》以格拉斯的家鄉(xiāng)但澤以及戰(zhàn)后的聯(lián)邦德國為背景，再現(xiàn)了德國從上世紀20年代中期到50年代中期的歷史。主人公是一個名叫奧斯卡的小男孩，目睹納粹的猖獗，母親和表舅的偷情，認為周圍人都瘋了，發(fā)誓不再長大，整天敲打一只鼓。

小說出版后，評論界對《鐵皮鼓》評價甚高，認為它“濃縮了幾乎整個二戰(zhàn)史”。格拉斯隨后出版了《貓與鼠》《狗年月》等一系列作品。在以他為首的作家倡導下，二戰(zhàn)后的德國文壇開始回溯歷史，形成了反思文學的傳統(tǒng)。

對中國的茅臺印象深刻

1990年，筆者來德國求學，其間在法蘭克福又見到了格拉斯。那是1995年4月25日，他首次公開朗讀尚未正式出版的新作《遼闊的原野》。當時，二戰(zhàn)結束已經50周年，戰(zhàn)爭的硝煙似乎遠去了，政界與歷史學家漸漸有淡化殺戮的傾向。格拉斯偏要逆風而行，用飽含憂患的歷史哲學書寫東德與西德，小說出版后，立刻引起軒然大波。贊揚者認為這是格拉斯批判德國社會和歷史的集大成之作，批評者如評論家拉尼茨基，則公開在《明鏡周刊》封面上以雙手將這本書撕成兩半來表達自己的批評。

1999年3月底，筆者因參加格拉斯作品《我的世紀》翻譯討論會，有幸與他們夫婦親密接觸3天，同住哥廷根的一家小旅館，每日討論文學。當時他72歲，依舊終日不離煙斗。說到書里出現(xiàn)的一些經典老歌，他常常會輕聲吟唱，盡管夫人烏特幾次都說他“跑調”。當談到跳舞的章節(jié)時，擅長于此的格拉斯更是眉飛色舞：“我個頭矮小，年輕時，沒有女士愿意和我一起跳舞。她們更喜歡那些個子高的活潑的男人。后來爆發(fā)了戰(zhàn)爭，這些男人最先被送去打仗了。這樣我才有機會跳舞，熟能生巧！”

格拉斯喜歡烹飪，據說最早參加這種討論會的譯者都曾有口福吃過他做的比目魚。提到一種烈性酒時，格拉斯對筆者說，這就像你們中國的茅臺。他對訪華期間看人表演用火點燃茅臺記憶猶新，回德國后進中餐館也會要一杯，還曾為孫子孫女模仿過。告別那天，我提出要給他寄一瓶茅臺，他也沒有客氣，留下了地址。

這次告別之后大概半年，就從瑞典傳來消息：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格拉斯。頒獎理由是，他在“語言和道德受到破壞的幾十年”之后，為德國文學帶來了新的開始，他在“清醒的黑暗的虛構故事中展示了歷史遺忘的一面”。

最大的勇氣是面對自己

諾貝爾文學獎是“幸運之星”，也被人看成是“死亡之吻”。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后江郎才盡的作家，不止一位。川端康成、海明威甚至都在得獎后自殺。格拉斯在得獎后，卻很難得地超越了自我。

2002年，他發(fā)表了小說《蟹行》，講述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1945年1月30日，德國豪華游輪“古斯特洛夫號”滿載1萬多名難民和士兵從古滕港啟航，不料當天夜里就被蘇聯(lián)潛艇發(fā)射的魚雷擊沉。17歲的懷孕女子圖拉，僥幸脫險。后來，兒子保爾降生，母子倆一起在東德艱難地生活。保爾長大后逃到了西德。兩德統(tǒng)一之后，保爾的兒子康拉德回到家鄉(xiāng)，見到了祖母圖拉，在聽她講述當年的海難后開始信奉新納粹主義，并殺害了一個猶太青年。小說旨在提醒世人：在歐洲，新納粹主義是如何重新抬頭。書名“蟹行”隱喻歷史總是在前進和倒退的交替中進行。書一面世就好評如潮，連續(xù)數(shù)月占據各大暢銷書排行榜榜首，兩周內售出25萬冊。

2006年，格拉斯又一次成為文壇焦點。自傳《剝洋蔥》出版前，《法蘭克福匯報》記者采訪了格拉斯，把書中他曾經參加過武裝黨衛(wèi)軍這段經歷大肆渲染。這一消息引起極大的轟動。一時間，年過八旬的格拉斯受到了文學界、政界、評論界等各方面的猛烈批評。因為此前，他一直聲稱自己只是在二戰(zhàn)后期當過防空炮兵。

面對責問，格拉斯在一些公開場合給出解釋。他說：“這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的原因，我也說不清。它始終纏繞著我，讓我不得安寧。我以前覺得，自己作為作家和這個國家的公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和自己年輕時帶有納粹時代印記的行為針鋒相對，這就足夠了。所以過去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罪過。我沒參與過任何犯罪行動，但自己一直覺得必須有朝一日對此予以說明。直到現(xiàn)在我克服了內心的障礙，這一機會才得以出現(xiàn)。”

讀者在最初的震驚之后，沒多久也原諒了老人。不僅因為他的勇氣，更因為他多年來的堅持——格拉斯具有很強的政治責任感。甚至連寫作之余的繪畫，他也希望能同樣承載反思與救贖的主題。他幾乎年年舉辦畫展，最多時一年達11次。有人評價他的畫風“有面對殘酷生活而又能翱翔于夢幻之上的勇氣”。

數(shù)十年來，格拉斯一直對當代德國時政直抒己見，甚至好幾次為社會民主黨的競選活動四處演講。晚年，他住在德國北部的一個小村子貝倫道夫，除了繼續(xù)從事他最早的職業(yè)畫畫和雕塑外，還出版了《在德國途中》等著作。86歲時，他曾宣布封筆，但據格拉斯的出版人稱，前不久，格拉斯剛剛完成一本新作，書名是《論有限性》。在去世前兩周，即2015年3月28日，他還親自參加了《鐵皮鼓》舞臺劇的首演活動。

在中國大眾讀者群里，對格拉斯的認知經歷了一個逐漸成長的過程。最初無人知曉；1980年根據《鐵皮鼓》改編的電影獲得奧斯卡獎，格拉斯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再到后來他得諾獎，新作不斷譯成中文出版，“粉絲”越來越多。作家王小波曾將格拉斯視為現(xiàn)代小說的最高成就者之一。

大師雖離去，但他的作品永遠連著我們之間的不解緣分。愿大師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