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牤牛逸事

于志學

小時候，我家有一頭強壯的公牛，它的身上黑得像閃光的黑緞子。這頭黑牤牛雄壯、強悍，在我們那百八十里的荒原上有點名氣，大伙兒都親切地叫它“黑牛亡子”。每年春三月大牲畜發情時，十里八屯的養牛戶都把發情的母牛送到我們家和這頭黑牛亡子交配，甚至連遠在宋站西張湘屯的土財主張小辮子也到我們家里來配牛。

他一來總是兩掛車，一掛是他坐的三匹馬的“轎車”，另一掛是兩頭牛車，后面連著三四頭要配種的老母牛，車上裝著滿滿的東西。他人還沒有進院就大聲嚷嚷：“于三兄弟又來打擾你了。”看到爺爺后就先作揖：“三老爺子，兄弟又來看你了。借你家的黑牛亡子使一下。”爺爺說：“一個畜生配種的事，干嗎這么客氣？”張小辮子說：“添人進口當然是大事。這回兄弟給你帶了上等的苞米籽，一袋是‘金頂子，一袋是‘大馬牙子。‘金頂子產量低點，可是要種上十坰八坰的，冬天里喝棒子面粥，又香又可口。人老了，吃這個不傷牙。這‘大馬牙子是從南滿淘換來的，它產量高，喂牲畜是最好的飼料，特別是馬吃了最上膘。”爺爺樂得閉不上嘴：“進屋吧，快晌午了，咱哥倆喝兩盅。”張小辮子就從褡褳里拿出來兩大壺的“高梁燒”：“嘗嘗我的手藝，這可是我親手燒的二鍋頭，綿軟，不上頭。”張小辮子不停地說著，圓胖胖的大腦袋后那條手指粗細的小辮子，隨著他一高一低的叫聲跳動，我這才明白他這外號的來歷。

大牲畜發情時，我們家甚至比過年還熱鬧。門前車水馬龍，有時來配種的母牛多達三十來頭，一字形地排在我們家馬圈前，等待黑牛亡子配種。這個時候，三叔和幾個伙計早早就把黑牛亡牛打扮得像新郎官一樣，把它的身體刷洗干凈后，還要披上新麻袋。因為在塞北荒原，雖是初春，依然寒氣襲人，時常還飄著雪花，體力消耗太大的牤牛是不能著涼的。三叔還在牤牛的鼻環插上熏制好的艾蒿，散發著一種廟宇里才有的煙火味兒。爺爺說這味兒可以避百病，保平安。黑牤牛很累，一天至少要配五六頭母牛，它每天的工作量都由三叔掌握著。三叔雖然是自悟的“獸醫”，但是心靈手巧，不僅把黑牤牛伺候得膘肥體壯，而且還讓它在母牛發情期“多快好省”地超額完成任務。到了這個季節，三叔就能撇開平時叼的銅嘴老旱煙袋，抽上幾支哈德門牌的洋煙。他一邊聽著大伙兒對黑牤牛的稱贊，一邊輕輕拍打著它的后背，還得意揚揚地吞吐著煙霧。

我們是一個大家庭，祖輩在荒原上開荒種地，已積攢有上百匹的馬，就是缺少強壯的牛群。牛倒是有二十幾頭，都是些長不大的“小老牛”。

為了改良牛的品種，爺爺沒少費心思，幾次讓三叔到北邊去淘換俄羅斯的種牛。一次，三叔和別人合伙買了五頭俄羅斯種牛，由于不會飼養，從黑河走了不到半個月，五頭牛先后得病，半路上就死掉了。第二次，三叔到了滿洲里，買了兩頭俄羅斯種牛。這次是用貨車運，不料車開到伊圖里河時遇到了土匪，車門被突然打開，受驚嚇的兩頭母牛從飛速的車上掉下去，摔死了。爺爺不甘心，又第三次派三叔到扎蘭屯去買種牛。三叔住一家大車店里，已經看好了幾頭俄羅斯種牛。可買牛的錢卻又被賊偷走了，急得三叔病倒在車店里。店主是一位好心腸的人，他給三叔出了個主意：“我有個親戚，養了好幾頭上好的俄羅斯母牛，有一頭兩歲的小黑牤子，現在得病了，很重，要死了。你是獸醫，可以賒給你，沒準你還能治好呢，等你治好了再給錢。”就這樣，三叔帶著病牛上了路，他邊走邊給小牤牛治療。經過精心調理，兩個月后回到宋站家中時，沒想到這頭小黑牤子竟然奇跡般的長成力頂千斤的大牤牛了。

別的屯里經常鬧狼災，牛犢子被狼咬死，我們家狼不進圈，誰也不知是啥原因。風水先生說是因為我家風水好，南有臨風林，北有青崗泡，東有小狼山，西有趕牛道。我卻覺得不是這么回事。

黑牤牛四歲那年，一個初夏，西大甸子傳來牛的叫聲，開始是一頭、兩頭，后來就是群牛的吼叫。家里只剩下八叔和我，整勞力都下地干活了。我倆很著急，趕緊騎馬到草甸子一看，就被牛狼對峙的陣勢驚呆了：四十多頭牛被幾只狼圍住，牛群站成一個圓圈，牛頭朝外。圈里是那些新出生的小牛犢，圈外的四五頭公牛在黑牤牛的帶領下正與狼搏斗。我和八叔拿著洋叉和黑牤牛一起追殺群狼。經過一袋煙工夫的奮戰，狼群終于堅持不住，一個個消失在荒草中。

后來，黑牤子一聽到狼嚎，就總往東大甸子里跑。我們都納悶，它去干什么呢？有時它回來后，身上、后屁股帶有一道道的血跡。爺爺怕它再鬧事，再發生頂死別人家牲畜的事，就把它一對如尖刀般的大犄角給鋸掉了。黑牤牛自從被鋸掉角后，好像懂事多了，消停了一些，不再往外跑了，家里也就放松警惕，不再用鐵鏈鎖住它了。

一天傍晚，東大甸子又傳來了狼的嚎叫聲，黑牤牛聽到聲音就突然向東面跑去，兩天沒有回來。爺爺生氣地罵：“這畜生不知道又跑哪兒里撒野去了！”第三天，我們正在吃午飯，小青狗和“四眼”從屋外拖回一條牛腿，七叔喊：“老三伙計，你看這是什么？”三叔接過一看，二話沒說，放下碗筷，翻身上馬向東大甸子奔去。柳條溝下，只見斑斑血跡，一堆牛骨頭和皮毛的碎片，還有一個牛頭。三叔看著被狼啃得不像樣的被鋸掉犄角的禿牛頭，難過地說：“黑牤子呀，老爺子對不起你，讓你喪了命。”三叔把牛頭拿回家去，放在倉庫里風干了留作紀念，逢人就說：“古語說得好，‘牤牛護群狗看家，天上下雨地打滑。”

黑牤牛死后，我們屯里又開始鬧狼災，家里的馬圈牛欄經常被狼扒開，咬死馬駒牛犢，攪得我們寢食不安。三叔想出一個辦法，把黑牤牛的頭掛在院外的門梁上，還精心做了兩個牛犄角安在黑牤牛的頭上，就像黑牤牛還活著一樣，威風凜凜。結果還真起作用，我們屯里又恢復了以前的平靜，很少聽到狼的嗥叫，在漆黑的夜里再也看不到藍綠色的眼睛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