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將十指夸針巧
姚喜岱做了二三十年編輯工作,現在仍然在編輯崗位上辛勤勞動。年復一年,經喜岱的手所編發的稿子,恐怕可以用無數來形容。做編輯工作的同時,好在喜岱自己也寫了不少稿子。這部《心底映象》作品集,就是他從眾多作品中自選出來的。喜岱終于有了一本屬于自己的書,作為和喜岱共事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我由衷地為他高興,向他致賀!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一說到好的編輯,總愿意把編輯工作與給他人做嫁衣相聯系,作比喻,這幾乎成了一種思維定勢。而我對這種比喻一直有所保留,不愿完全認同。任何比喻都有局限性,這個比喻也是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它散布的是一種哀怨、自憐和悲觀的情緒,仿佛編輯都處在被動和無奈的位置?!盀樗俗黾抟律选保鲎阅咸圃娙饲仨w玉《貧女》中的一句詩。整首七律描繪了一位手藝超群、品格清高的窮家女兒形象,她一邊為自己嫁不出去傷心發愁,一邊還得“苦恨年年壓金線”,為富家女兒做嫁衣。這樣深究下來,我們就會發現,把編輯和貧女相類比是不合適的?;蛟S有的編輯確有貧女那樣的愁苦情緒,但絕大多數編輯并不如此。別人且不說,據我對姚喜岱多年的了解,編輯工作是他的向往,他的追求,他對編輯工作一直很熱愛。他把當編輯看成是學習的過程,勞動的過程,享受的過程,也是自我完善的過程。喜岱在一篇文章里就明確說過,當編輯“不是被動的工作,而是創造性的勞動”。
如果用“為他人”和“做嫁衣”不能概括、評價喜岱對編輯工作樂此不疲的態度,以及在編輯崗位上所做出的突出成績,我更愿意把詩人同一首詩中的另一句詩送給喜岱,那就是:“敢將十指夸針巧。”這真是一句好詩,可惜很多讀者把這句神來之筆忽略了。詩的意思是說,小小的繡花針是靈巧的,而穿針引線者的十根手指比繡花針還要靈巧。在人和器的關系上,詩句強調的是人的主觀能動性,表明任何高超的技藝都是源自人的心靈。這個意思與我對喜岱的看法是吻合的,喜岱用心對待每一篇稿子,精雕細刻,一絲不茍,的確是一位難得的好編輯。在這部書里,喜岱有一篇文章,專門談他從事編輯工作的一些心得,并總結出了“嚴、密、細、真、實”五字經。在文章中,喜岱結合自己的編輯實踐,從五個方面逐一談了自己的體會。這些體會雖然不是長篇大論,卻有理有據,言簡意賅,具有普遍的使用價值。這樣的文章,不僅當編輯的可資借鑒,作者讀一讀,也會對編輯的心路有所了解,并加深理解編輯工作的甘苦。
喜岱的這部作品集由三個部分輯成,分別為“記人”、“記事”和“記懷”?!坝浫恕崩锼珍浀淖髌?,我以前幾乎都讀過。我在煤炭報當副刊部主任的時候,設計過一個欄目,叫“煤海英才”,為煤炭戰線做出過突出貢獻的代表性人物立傳。這些人物包括煤礦先軀、勞動英雄、共和國煤炭部的部長、科技專家和文學藝術家等,每位人物一個版。這個版由喜岱負責編輯。陸續推出一系列英才人物后,我有了一個想法,想把這些人物的事跡結集成書。后來因為工作調動,我的想法未能實現。讓人感到欣慰的是,有些英才人物是喜岱采寫的,他在本書中收錄了進來。其中有抗日英雄節振國,煤礦泰斗孫越崎,從延安成長起來的著名作曲家劉熾,全國聞名的女高音歌唱家鄧玉華,獨具風采的煤礦詩人秦嶺,如今仍活躍在舞臺上的節目主持人瞿弦和,等等。每個人物都寫得細節豐沛,情感飽滿,生動感人,既有勵志作用,也有史料價值。
在“記事”一輯里,我讀到喜岱所采寫的一些關于煤礦事故的通訊,還有騙官大案的庭審紀實作品。由于這些作品具有寫實風格和文學色彩,并沒有因為時過境遷而破碎,還結結實實地存在著。在安全生產的力度不斷加強,在全面建設法治社會的今天,這些作品仍不失警醒意義。
“記懷”里的大部分作品,我是第一次讀到。這些作品是喜岱回到自己,回到內心,寫自己的身世和對人生的一些感悟。我和喜岱同歲,我們都經歷過“十年動亂”,都下過礦井,當過礦工,有著差不多相同的經歷。讀喜岱的這些作品,讓我感同身受,并引發起對往事的一些回憶。我甚至覺得,喜岱的煤礦生活資源比我還要豐富,值得很好的挖掘。比如他的老礦工岳父及其七個子女的命運,就是一部書的素材。如果不能寫成一部長篇小說,至少可以寫成一部中篇小說或長篇散文。
如果喜岱不打算寫虛構性的文學作品就不說了,要是打算寫的話,我給他的主要建議是,一定要放松,要有一個自由的心態。編輯工作做久了,容易專注于字句,寫東西容易手緊。而手一緊,文章就緊,就失去了力度。任何自然、優美、有力度的文藝作品,都是在放開手腳的狀態下寫出來的。不知喜岱兄以為然否?
內在生活
近日集中讀了蕭習華新的散文集《水流云在》,我來談一點粗淺的感想。
人類世界由兩個世界構成,一個是物質世界,一個是精神世界。參與建設物質世界的人比較多,而參與建設精神世界的人相對少一些。與兩個世界相對應,人類的日常生活大抵分為兩種,一種是外在生活,另一種是內在生活。外在的生活對每個人來說幾乎具有強制性,只要我們還生存著,外在的生活就必須日復一日地進行。相比之下,內在的生活有一些選擇性,像選題作文一樣。你選了這個題目,做一做當然好。你不做這個題目呢,也不會影響生存。
所謂外在生活,就是物質生活,客觀生活,表面性的生活。內在生活呢,就是精神生活,主觀生活,發生在心靈時間和心靈空間里的生活。過外在的生活容易些,在慣性的作用下,人們每天的外在生活不知不覺就開始了。過內在的生活就不那么容易,不是誰想過就能過的。有人知道內在生活挺不錯,也想過一過內在的生活,但他們的大部分時間被外在生活擠占了,以致無暇靜下心來過內在的生活。比如一些企業管理干部,持續不斷的管理工作常常使他們處于一種緊張的狀態,一旦放松下來,他們還是愿意選擇外在的娛樂性生活,以調整自己的身心。蕭習華不是這樣,長期以來,他一直在做煤礦企業的管理工作,從基層做到中層,又從中層做到了高層。在做好外在的管理工作之余,他信念堅定,意志堅強,始終沒有放棄內在的生活。進入內在生活領域需要一個抓手,一個途徑。筆就是他的抓手,寫作就是他的途徑。他寫詩歌,寫散文,寫報告文學,還寫小說,取得了不俗的創作成績。這部散文集就是他心靈生活的最新成果,內心世界的最新呈現。
這部《水流云在》由三輯組成,分別為“長河帆影”“山水琴音”和“煤鄉風雪”,寫故土情懷、游歷感悟和礦山風云。習華的生活底蘊豐厚,寫作態度誠懇,文字樸實而富有詩性,每個小輯里收錄的作品都很好讀。在今年端午節放假期間,我每天都在讀習華的作品。“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有習華的作品陪伴著我,使我度過了一個充實的節日。我18歲到礦上當工人,自以為當礦工比較早,對煤礦生活也比較熟悉??戳肆暼A寫礦工生活的散文,我知道他17歲那年就下井當上了一名采煤工,煤礦生活的經歷比我還要豐富。我寫了大量礦山題材的作品,對礦山環境的描述多停留在我所熟悉的中原或北方煤礦。習華長期在四川的煤礦工作、生活,他寫的一些川地煤礦的細節我從沒見到過,也沒聽說過。比如《一壁墳塋山河在》這篇散文里寫到的威遠煤礦,是1940年始建,孫越崎為第一任礦長。大饑荒時期的1960年產煤量最高,達98.89萬噸。也就在這一年,全礦工亡礦工41人。礦工死后,家人在附近的崖壁上面鑿一方孔,放入骨灰盒,孔口置一塊小小墓碑,碑上刻有逝者的名字和簡單銘文,以志紀念。墓室數百上千,縱橫排列,井然有序,讓人肅然,震撼!如今完成使命的威遠煤礦已經關閉,可堅守在崖壁上的礦工沒有離開,他們還對煤礦久久地凝望著,直至永遠。
讓我為之感動的還有習華寫親人的一些篇章?!讹w揚的紅蓋頭》寫的是他的祖母,《父親的冬日》和《父親不說話》寫的是他的父親。我歷來看重寫親人的散文,甚至把此類散文看作判斷一個作家文品和人品的試金石。我看出來了,習華是懷著深切的感恩之心,飽蘸著情感的淚水,在抒寫這些不得不寫的散文。也可以說,習華的這類泣血之作,也是立碑之作,他在用自己的文章為親人立碑。
有一年春天,《中國煤炭報》的記者們在四川都江堰煤礦工人療養院開會。會議后程,記者們都到九寨溝觀光去了,我留在療養院里寫小說。某日下午在奔騰不息的岷江邊散步,我看見一位臉上留有煤瘢的老礦工在開荒種高粱,就上前與他攀談了一會兒。攀談中得知,老礦工種高粱不是為了自家吃,而是用于喂鴿子。他喜歡看一群鴿子在天空中飛翔的樣子。老礦工的話讓我想到,一個人的外在生活和內在生活并不是割裂的,而是聯系在一起的。如果說種高粱的體力勞動是一種外在生活的話,那么,他在種高粱過程中對于鴿群在天空中飛翔的美好想象,就是一種內在的生活。同樣的道理,蕭習華的外在生活和內在生活也是互為表里,互相支持,互相滋潤,互相促進。也就是說,他的繁忙的外在生活,不但不會讓他放棄內在生活,只會給他的內在生活增添更多的素材。而內在生活的持久修煉,會使他的內心更豐富,情感更飽滿,為人更真誠,工作更勤勉,人格更完善。
歷史性的成果
不可否認,推動中國經濟發展的主要能源來自煤炭。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我國經濟的快速發展,煤礦遍地開花,煤炭產量以翻番再翻番的方式疊加增長。因當初的采礦還主要依賴密集性的人工勞動,在煤炭產量不斷增長的同時,煤礦工人的隊伍也在迅速壯大,形成一支戰斗在地層深處的、浩浩蕩蕩的產業大軍。讓人始料不及的是,煤礦不僅出產煤炭產品,還自發地生長出一批書寫礦工生活的作家,他們創作的閃耀著烏金之光的作品,頻頻成為中國新時期文學的亮點。
當然,從業隊伍的擴大,煤炭產量的增加,與作家的生長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好比物質的富裕并不一定催生精神的豐富,前者和后者不會成正比??珊髞淼V工群族成分的構成,一改過去大都是文盲的狀況,的確加入了一些有一定文化素養的知識青年。這些青年不滿足于物質生活,還熱愛精神生活;不僅能勝任繁重的體力勞動,腦力勞動也不甘平庸。他們拿起筆來,寫詩歌,寫小說,寫散文,寫各種各樣的文藝作品。漸漸地,他們成了詩人、小說家、散文家。他們的作品走向了全國,有的還走向了世界。不管是從全世界的范圍內考察,還是與中國煤礦文學任何一個歷史時期作比較,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降,中國煤礦涌現的作家是最多的,煤礦文學作品的繁榮也是前所未有的。別的不說,僅從六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和一屆全國煤礦長篇小說“烏金獎”的獲獎作品來看,說蔚為大觀恐怕一點都不為過。無論到哪里,我們都可以驕傲的宣稱,中國作家所寫的礦工生活的小說,并不比左拉、勞倫斯、戈爾巴托夫等外國作家寫的有關礦工生活的小說差。
不過回顧起來,我們也有不滿足的地方,那就是煤礦文學的評論相對有些薄弱,未能與文學創作并駕齊驅。雖說也有一些不乏熱情的評論,但由于評論者的視野、學養、理論資源、語言存量以及天賦所限,所寫的評論只是粗淺的、隨機性的零打碎敲,既沒有形成系統,也沒積成規模。有的評論視角甚至僅僅停留在社會學和意識形態層面,與文學評論所需的專業藝術水準相差甚遠,只能讓作者和讀者啞然。文學創作與文學評論相輔相成,如果二者結合得好,配合得好,可以互相激發,互相滋養,互相提升,收到比翼雙飛的效果。而煤礦文學創作和評論一頭沉一頭輕的狀態,顯然是不平衡的,對雙方的發展都是不利的。
煤礦作家協會早就注意到了評論跟不上創作的問題,我也曾提議專門召開了一次加強文學評論工作的座談會,意在組織和團結煤礦的評論隊伍,提振一下評論作者的積極性,并動員更多的作者投入評論寫作。不能說我們的努力一點效果都沒有,實在說來,收效甚微。然而煤礦的文學創作,特別是小說創作,仍保持著不錯的勢頭,不斷有作品和作家出現。在新興媒體風起云涌的今天,作家寫出了作品,總是希望得到評論界的關注,以推介給讀者,實現其作品的文本價值。作品出版后,他們滿懷希望,像是打開了信息接收器,隨時準備接收作品的反響??伤麄儢|瞅瞅,西望望,石頭是石頭,大海是大海,石頭沉到大海里,沒得到什么動靜。時間一長,他們就失望了。
希望重新燃起,是中國礦業大學的史修永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他們那里成立了一個中國煤礦文學創作與文化研究中心,由他主持當代中國煤礦文學的研究工作,希望得到我的支持和配合。我一聽就覺得很好,“眾里尋他千百度”,心情不禁有些興奮。研究煤礦文學,本來應該是煤礦作家協會份內的事,煤礦作家協會的前身也的確叫過中國煤礦文學研究會,但由于人才、錢財、精力專注和學術氛圍的缺乏,這項工作一直未能很好的開展起來,更不要說深入下去。而在中國煤礦的最高學府中國礦業學院成立煤礦文學和文化研究中心,那是再合適不過,不論是人才的優勢,經費的支持,專業水平的保證,還是信息的采集,現代手段的運用,都讓人有理由對他們的研究充滿期待。我一再向史修永表示祝賀,并祝愿他們的研究咬定青山,持之以恒,早出成果。
如今成果出來了,史修永的這部《多維視角中的中國當代煤礦小說》,就是一份結實厚重的成果。我以前曾多次為煤礦和煤礦以外的作家的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寫過序,還從沒有為一部文學評論集寫過序。我知道自己沒有受過系統的專業訓練,學養不足,理論水平和抽象概括能力都不高,生怕說不到點子上。可這次我還是鼓足勇氣,把為這部書寫序的責任承擔下來。我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不要怕,學無止境。寫序之前必先讀史修永這部書,把讀書的過程當成一次學習的過程就是了。不是我謙虛,通過閱讀史修永的這部書稿,我的確得到了不少啟示,學到了不少東西。史修永以宏闊的思路,遠大的目光,真誠的情懷,通過大量閱讀、分析、歸納描述礦工生活的文學作品,勾畫確立了煤礦文學的版圖。他從中國文學史的角度著力,把煤礦文學的版圖放在當代中國文學史的版圖中加以考察,找到了煤礦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的內在聯系,并發掘出煤礦文學特殊的生長環境、不同的精神文化訴求和獨特的審美價值,證明煤礦文學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理應得到應有的正視、認可和尊重,給豐富多彩的煤礦文學以當之無愧的一席之地,賦于煤礦文學以文學史意義。史修永改變了過去對煤礦文學的評論多停留在感性層面的做法,他一上來就以理性、學術、科學的態度,系統地探索煤礦文學特定的社會文化內涵和深刻的生命意蘊,無疑,史修永的這部專著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當代煤礦小說研究的一項學術空白。
史修永不像有的評論家那樣,從外國的文學理論中拿來一個模具,將中國的作品往模具里裝,把作品變成隨處可以變形的填充物。史修永的研究是從作品本身出發,充分尊重每一位作家的創造性勞動和創作個性,闡釋的是作品的題中之義。他不僅評論單部作品,難得的是,他還把幾部作品放在一起,找出作品的共性,從而捆綁式地挖掘出煤礦文學的獨特性。比如他以《沉淪的土地》《紅煤》《富礦》等小說為研究對象,所撰寫的《生態批評視野中的中國當代煤礦小說》,論述了煤礦作家對生態環境的憂患意識,引起了讀者的共鳴,并得到了學界的好評。此論文在臺灣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主辦的以“環境、主體與科技”為主題的第四屆兩岸生態文學研討會上宣讀,并被收入由臺灣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會議論文集。
史修永在本書的后記里寫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其中諸多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和不斷拓展?!边@是我愿意看到的話。不難預見,史修永和他的研究團隊會善始善成,修史修永,不斷推出新的成果。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村。當過農民、礦工和記者,現為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主席,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一級作家,獲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北京市政協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八部,譯成外文作品集六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四十余種。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 《啞炮》先后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中篇小說《到城里去》和長篇小說《紅煤》分別獲第四屆、第五屆北京市政府獎。根據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首屆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