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編輯的約稿信,希望寫篇關于一本書的故事,具體地說,有關一本早在學生時代即已開始研讀、對我日后的學術研究和工作選擇有重要影響的書的故事。說實話,我的第一反應是疑惑:有過這樣的一本書嗎?
曾經滄海難為水,以讀書、教書、寫書為業數十年的我,對于書籍的感情,已經很難“專一”,很難“忠貞”了。單獨的一本書,在我閱讀道路上扮演的,往往都只是一塊磚石的角色。一旦踩過,便相忘于江湖。很難有一本書,可以讓我從少到老,讀了又讀,不離不棄。再者,無論是為了消遣閱讀還是為了研究閱讀,我讀書時,通常都是一個系列一個系列進行的。比如說,忽然想讀當代鄉村題材的小說了,我會找來孫犁、汪曾祺、趙樹理、劉紹棠等人的作品,一本接一本地讀上一陣子;忽然想讀外國文學名著了,我會找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或《霍亂時期的愛情》,讀過這本讀那本??傊苌贂铝懔愕刈x完一本便罷手的。我認為,讀書這事,不同于談戀愛,花心、見異思遷反而是美德。
但是,靜處細憶,發現自己也并非那么的花心不專情。還是有一些書,不只是鋪路的磚石,而是如一座橋,一扇門,一位老友,使我踏上了另一塊陸地,走進了另一片天地,使我多年之后仍然不能忘情。
有一本書,基本符合約稿編輯所說的情況。我這里要說的這本書是,蕭滌非先生的《杜甫詩選注》。
出了一本同學看不懂的書
從一個書籍匱乏的偏僻鄉村考上一所以文史哲著稱的重點大學中文系,我猶如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什么都新鮮,什么都想學。剛入學時,作家是舉世矚目的明星,我想當作家,因此讀了許多魯迅、茅盾的書,讀了不少當時獲獎的中短篇小說;大二時,因為學了一點古代文學史,對陶淵明、杜甫產生濃厚的興趣,其中本系教授蕭滌非先生的《杜甫詩選注》,明白曉暢的語言,豐富飽滿的感情,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大三開始,被朱廣祁老師的古代漢語課所吸引,因為我課間愛提問題,結果朱老師誤以為我對語言學情有獨鐘,于是循循善誘,使我走上了通往語言學的道路——最后念了漢語音韻學方向的研究生。
研究生畢業后,進高校教書。不到而立之年,以碩士論文為基礎的著作《秦漢方言》便在出版學術著作異常困難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出版了。當時有大學同學為之熱心傳播:“丁啟陣出版了一本同班同學都看不懂的書。”按照正常情況,我應該走在“國學”的道路上,研究被稱為“絕學”、很容易受到人們恭維的學問——漢語音韻學。實際上,《秦漢方言》中已經開始的結合方言研究古代音韻,也是一個大有可為的研究方向。
但是,我的人生道路和學術方向,在1990年代初受到了外部環境的干擾和影響。
眾所周知,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社會上出現了嚴重的“體腦倒掛”現象。這是指腦力勞動者的收入大大少于體力勞動者,較有代表性的歸納是:站講臺的不如站柜臺的,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搞導彈的不如賣咸鴨蛋的。大學里一度厭學成風,學生不愛上課、讀書,教師隊伍人心不穩,不少人下海經商。我雖然沒有下海,但內心并不平靜。每月一二百元的收入,跟出租車司機的二三千元,相差太懸殊;兩人一個小房間的集體宿舍,不知道要住多少年;自己搞的音韻學研究,又是一個冷門,知音稀少。讀書有何用途,學問有啥價值,人生路在何方,一片迷茫。
這個時候,一位在另一所大學教書的同學,大概是為了創收,跟他的幾個同事一道,編寫文學鑒賞詞典一類的書。其中一本《中國當代散文鑒賞詞典》,同學找我寫幾條。我說,我是研究語言學的,文學鑒賞不在行。同學說,試一試。結果,寫了幾條,頗受好評,說多年語言學的訓練,使我有了新穎的角度和他們一直學文學的人所不具有的分析能力。
這件事情,激活了我曾經有過的文學夢。于是開始利用教課之余,寫短文向報刊投稿。最先幾篇是由影視劇生發的感慨,發表在《北京廣播電視報》上。不久,又給《中國青年報》的雜文專欄“求實篇”寫過一些雜文。但是,我這樣在高校從事教學科研的人,跟社會現實有一定的隔閡,寫雜文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在此期間,我也試著寫過短篇小說。其中一篇,有朋友看后覺得不錯,推薦到李國文先生那里。李國文先生也覺得可以,轉給了一家大型文學雜志。那雜志主編表示可以發表,但有個修改意見:把悲劇結尾改為喜劇結尾。我不愿意接受這個修改意見,稿子就此束之高閣,我的小說創作也隨之畫上了句號。
這一年我“比杜甫更忙”
多年的學術研究訓練,使我擺脫不了二流文學人才的境界(據說文學人才的分工是:一流人才搞文學創作,二流人才搞文學研究,三流人才搞文學運動)局限,不廣泛搜集資料、不提出屬于自己觀點的寫作,心里就覺得空虛。于是,想起了古代文學,想起了曾經感動過我的杜甫詩,想起了蕭滌非先生的杜甫研究。百無聊賴之際,或到書店購買,或到圖書館借閱,找來各種杜詩集子、相關論著,讀了起來。
讀了近一年,覺得大致了解學術界杜甫研究的狀況,便開始動筆寫起論文來。第一篇《論杜甫詩的悲劇主題》,很快便在四川省杜甫學會、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聯合主辦的《杜甫學刊》上發表。從此,杜甫研究就成了我的第二學術領域。十幾年來,陸陸續續在《杜甫研究學刊》《文學遺產》《文史哲》《文史知識》等雜志上發表了十幾篇論文,多次參加四川杜甫學會主辦的杜甫研究學術會議。近幾年,因為開了博客,學術論文幾乎不再寫了,倒是寫了近百篇有關杜甫的隨筆。2012年,杜甫誕辰1300周年,網絡上流行“杜甫很忙”的漫畫。這一年也是我寫作有關杜甫學術隨筆最多的一年。這一年,我被騰訊網評為“十大最有價值博客”,理由是這一年我“比杜甫更忙”。
因為研究杜甫,我漸漸擴大了研究范圍,在《文史知識》雜志上發表了幾篇文史方面的論文,還曾應雜志編輯的邀請,寫過六七篇辛棄疾詞賞析的文章。我一度發愿寫一套中國文人士大夫生存史,由于第一本,寫漢代以前的《恍如昨日》,盡管自覺花了不少心血,一些讀者的反應也相當不錯,但出版后銷售情況并不理想,就沒有接著往下寫。
這七八年來,荒疏了論文,豐收了散文和學術隨筆——學術隨筆總數有兩千篇左右,其中一半左右在網絡上發表后,也在多家報刊上發表了,有的是我自己的專欄,有的是報刊編輯從我博客上自行選擇的。
獨立蒼茫自詠詩
回首我的學術研究和隨筆寫作歷程,有個事實不容忽視:蕭滌非先生的《杜甫詩選注》,是我通往杜甫研究、通往文學研究領域的一扇門。這是一扇有趣的門,它使我在認真閱讀多年之后,仍然有推門入內一窺究竟的想法。怎么個有趣法?我覺得可以歸納為八個字:嚴謹,細致,曉暢,激情。
蕭先生沒有給我們上過課,總共看見過兩回,一回是在校慶全校大會上遠遠看見,一回是在他的博士生論文答辯會上近距離看見。蕭先生在校慶大會上的講話,聽不太清楚,似乎并無條理,只記住一句山東味很足的:“青島,那是什么地方!”博士生論文答辯會上,蕭先生也只是一味地讓學生背誦杜甫詩,或者讓學生把論文中引到的詩句整首背誦,或者他起個頭讓學生接著往下背。不像程千帆先生那樣有條理,有觀點,有趣味,有抑揚頓挫。但是蕭先生寫起文章來,跟生活中的發言、說話,判若兩人,那叫一個:層次分明,細致入微,措辭得體,情緒飽滿。我認為,當代文學史名家中,蕭先生學術文章之漂亮,少有其匹。蕭先生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寫過多篇杜詩賞析文章,細心的讀者,不難讀出它們的好處:層次、措辭、節奏、語氣,都那么熨帖。聽說,蕭先生寫文章,動筆之前,常常蹙眉嘆難,可見他斟酌、思考之深細,慎重。
老年蕭先生的相貌,清瘦,黝黑;講話的樣子,有點耿,有點倔;臉面微仰的時候,大有“獨立蒼茫自詠詩”的意思;總而言之,蕭先生頗像蔣兆和筆下的杜甫。當年我讀他的《杜甫詩選注》,有個感覺,杜甫也應該是蕭先生那個樣子的。
后來讀了不少其他學者的古代詩人作品選注,覺得沒有像蕭先生給杜甫詩作注時那樣流露情緒,那樣顯示個性的。
當然,蕭滌非先生的《杜甫詩選注》并非我閱讀史上的孤旅,之前之后,我都讀過有關杜甫的論著。之前是念高中時讀過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有印象,也佩服,但不感動;之后我開始了杜甫研究,著名的杜詩集子,仇兆鰲的《杜詩詳注》、浦起龍的《讀杜心解》、錢謙益的《錢注杜詩》,王嗣奭的《杜臆》,楊倫的《杜詩鏡銓》,等等都成了手邊常翻之書。這些書,都是為研究而閱讀的,目標明確,有功利色彩,完全不像當年讀《杜甫詩選注》,那么單純,那么專注,那么快樂!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