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夢境的火車

甘傳炳

一串糖葫蘆的樣子你是知道的。我們村就是一個抹了糖的紅山楂，而鐵路，則是穿心而過的那根竹簽。

1.晚班車來的時候生的

在我們村，鐵路不叫鐵路，叫火車路。跑馬的路，叫馬路;跑汽車的路，叫汽車路;跑火車的路，自然就該叫火車路。這是我們村對世間物事最現成的命名法，就如同一戶人家生了三個女兒，老大叫大丫頭，那么老二就叫二丫頭，老三就叫三丫頭一樣，起名字的人和記它的人都省心，既符合形象思維，又符合邏輯思維。

火車路穿村而過，自然就成為村里的一個成員、一個物件，并與村里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連。首先，它自然成為村里人的時間標尺。譬如中班車來了，該吃午飯了。于是，田間干活的人們便放下鋤頭、鐮刀，用不著再等村頭下班的鈴聲，因為那鈴聲總會在火車過后還能看見尾巴的時候才響起來。

村里的作息都是由某趟過往的火車給安排的。天亮時，有班早客車，幾乎成了起床令，而晚上九點左右的晚列車過后，家家戶戶都會說：晚班車過了，該息了。于是，狗伏到村口的草垛邊警戒，貓不再思春嚎叫，整個村子即刻靜謐下來。

夜色里，任何陌生的聲音都會引來一陣狗吠，只是火車來的時候，村里的狗從來不叫。它們認定火車是村里的熟物，是可以讓它們放心的東西。

我出生在晚上九點。母親總是說晚班車來的時候生的，而從不說是晚上九點。母親說，那天剛上床躺倒，晚班車就來了，轟轟隆隆的，震動特別大。車一過，肚子就痛了，接生婆還沒接到家，你就出來了，哇哇的，像火車叫。很長一段時間，我對那班火車不懷好感，怨它讓我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看到黑暗和寂靜。不過，這倒可能是我與鐵路最初的緣分。

許多人對火車巨大的聲響很在意，甚至反感。在我們村，這樣的抱怨是沒有的。大大小小的鼾聲和著隆隆而過的車聲一同起伏于整個村莊，好像我們從小就習慣于列車驚天動地駛入夢中，在一片混沌中呼嘯而去。我兒時的夢中常有雷聲滾過、大風刮過、海浪蓋過，每次都場面宏大氣勢雄偉，其實十有八九都是火車跑過造就的。沒有車聲的夜晚，整個村子的夢都不踏實。母親說“心定自然靜”，這話想必是真的。

2.在滾燙的鐵軌上飛奔

偶見報上說，有人因不注意而被火車撞倒，這讓人很詫異，在我們村，這事連牲口都會笑話的。因為活動在村中的狗、貓、豬、牛幾乎日日穿過鐵路，但被軋死的情況從未見過。我家有只養了十幾年的黃貓，有次在兩條鐵軌間散步，結果一列快車飛馳而來，黃貓一看跑不及了，就地往兩根枕木的低凹處一躺，待火車過去，抖抖身上的灰塵，又“勝似閑庭信步”了。

為了安全起見，一般家庭都要求孩子別上鐵路玩耍。鐵路上也經常在村里貼出告示，不準人和牲口上去，不準破壞鐵路設施之類。可這些戒律對于我們這些野放的男孩來說，基本屬于稻草人守菜園。

在鐵路上玩耍的項目，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類。跟著火車瘋跑一陣。那是傻子六保最愛玩的，潛伏在鐵路基下的柳條叢中，待列車最后一截車廂剛過，飛身躍上鐵路，就著列車駛過帶起的巨大風力慣性，忘乎所以狂追一氣，直至小腿發軟呼吸困難，再往列車跑去的方向扔塊石頭，吐口唾沫，游戲結束。

隔壁稻頭子曾詭秘地告訴我，說把一分錢放在鐵軌上，等輪子軋過去，會變成兩分錢大小，可去賣瓜子的瞎子老太那里換兩盞子葵花籽。對他這屁筒子的話我雖不信，但我很想知道一分錢被車轱轆碾過后是啥樣，其結果是白白浪費了一分錢，“尸首”都沒找到。

我參與過的集體游戲，是盛夏季節在扁擔河的鐵路橋上，裸體，沿鐵軌站成一排，在飛馳而來的火車臨到跟前的剎那，翻跳到橋下的水中，接受嚇得大驚失色的火車司機的謾罵和指責。

就我個人而言，樂在鐵路上做兩件事。一是尋找彩石。鐵軌下面是枕木，枕木下面是石子。厚厚的，有一米多深。那些石子，大部分為青石。混雜部分石灰石、大理石、鐵礦石，甚至玉石。對這些石頭的成分我是不懂的，我只注重顏色和重量。顛在手里特別沉的鐵血色、黃玉色、褐紅色、奶白色、琥珀色的石子，被我找回來，經打磨修整，做成玻璃彈子般大小的“子”，一套五枚。供女孩子玩“子”開心。在高中畢業三十年聚會上，小學同桌蓮悄悄跟我說，你給我的那副“五彩子”，至今還留著呢！

另一件事就是跑鐵軌，類似于玩平衡木。可以與同伴比賽，看誰在鐵軌上跑得快而且還不掉下來，也可跟自己比賽，看自己跑更遠的距離是否用了更短的時間。為了保持穩定性，跑鐵軌一般赤腳，靠腳掌的肉與鐵軌親密接觸把滑（即防滑）。盛夏的鐵路上，熱氣蒸騰，鋼軌火燙，一個米把高的小人兒在鐵軌上飛奔，那就是我。我腳底的皮繭，比別人厚三倍。做這樣的事，只講愛好，不講意義。

3.在列車上呼呼大睡

云南有個叫沉河的家伙，稱火車為“奔跑的鐵器”，確實生動至極。這東西身材高大綿長，既剛柔兼備，又速度驚人。童年時的我雖然飛腿如兔，常于稻場上追狗追鳥追青蛙，但我從未追過火車。我一直認為火車是這個世界上跑得最快的東西。

我的大哥在我出生的那年就大學畢業去了成都，他結婚后和嫂子一道坐火車回來了，那時我七歲，剛記事。大哥說，坐了三天三夜。我把這么長的時間和火車的速度結合在一起考慮，得出了我們村離成都的路程應該是繞地球三圈。我和小伙伴們這么說，由于每人得到一塊成都酥心糖，他們都表示同意。

18歲那年，要去外地上學了。母親說，這次你要趕火車。我們村對所乘的交通工具，根據不同的類別使用不同的動詞。牛用騎，拖拉機用坐，汽車用搭，而火車，則用趕。因為其他交通工具是可以等人的，唯有火車不等人，停三分鐘，汽笛一拉就跑，你再招手，再求饒，它也不會停下等你，所以要趕。

在我印象中，母親一輩子沒趕過火車，但她對坐火車感覺的描述，卻是非常的準確。坐在座位上會搖搖晃晃，腳底下的聲音是“咯嘚嘚咚”。在整個綠皮火車時代，火車上的乘客恐怕都是這種感覺。只是母親為何會知道得如此詳細，永遠是個謎。有時我想，從小就與你一起生活的東西，會在你的生命中植入某種密碼，而這些密碼，則是人與物之間，人與人之間相知相識的鑰匙。

我坐過時間最長的火車，是從南京到廈門。夜里十點鐘上車，在車上待一天兩夜，同行的人一路叫困，可又睡不著。但我一踏上列車，就沒有任何陌生感。屁股一挨上座位，隨著車廂的晃蕩，很快就進入睡眠狀態，這讓同行覺得又好奇又嫉妒。我跟他們說，這可能與火車穿過我們村子，經常穿過我的夢境有關。火車留在我生命中的密碼，可能就像一個搖籃。

即使是在時速200公里的動車上，我的覺依然睡得香甜。去年，去上海看望病人回來，坐的是動車，下午兩點從上海出發，四點就到了南京南。車到站了，我還在呼呼大睡，夫人揪著鼻子把我弄醒，悄悄說：你真是個豬。

人的許多問題，是在火車上考慮成熟的。火車的聲音和節奏很適合人思考。坐在火車上，看著火車一個村莊一個城市地穿越，時間、空間、速度、生命的相互關系展現得更加直接。在地上，火車路過我們村莊，一般只是一分鐘的時間，所以，覺得太快了。可坐在火車上，距離延展了時間，自身的速度遮掩了我們的知覺，所以會感到時間過得并不快。難得的幾次坐火車思考的機會，都被我睡覺睡掉了，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基因密碼是無法改變的。

4.天堂在哪頭

小時候的記憶中，村子上坐過火車的人極少，不過，這并不表明我們村人對外地沒有向往。只是我們清楚，火車就是我們的外地，我們天天能看見。反過來，火車上的人看到我們，不也看到他們眼中的外地嗎？我就經常端著飯碗，立于鐵路的便道上，感受列車飛馳時強勁的風速，待最后一節車廂駛過，再躍到鐵路當中，看著那個龐然大物漸逝為一個小點，直至從視野中消失。我眼中的“外地”，總是這樣一閃而過，它來去的速度，讓我感到既神氣又神秘，有時甚至還有一種淡淡的惆悵。

人們對于事物的走向總寄予密切的關注，尤其像通往哪里之類。對于鐵路的兩頭，在童稚時期，我想象它們一頭可能通往天堂，而另一頭則連著地獄。但具體哪頭是天堂，哪頭是地獄，卻把握不住。直至有一次，父親不知因何事坐火車去了趟蕪湖，回來時買了面包和花生糖，我便認定蕪湖那頭是天堂。但這個認識很快就被顛覆，因為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從南京帶回了更多我從沒見過的東西，便又覺得南京那頭是天堂了。

長大了，我才知道，沒有任何一條鐵路通往天堂。因為天堂只在自己的心里，而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在這一點上，我認為，詩人海子對鐵路的理解沒有我透徹。海子的家鄉不通火車，他可能一直以為，鐵路的盡頭，就是他夢境里那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地方，以至于他終于身疲力竭之際，毅然將自己的軀體托付給鐵路，希望它能帶自己走向天國。只是，火車雖帶走了他的靈魂，但它卻并不開往那里。

人往往是厭煩了本地的困囿，才努力著去外地尋求出路。這事兒實施起來挺簡單，去家門口的火車站買張票，踏上火車再下來時，愿望就變現了。但 “外地”不是天堂，在外地時間長了，又總會生出對“本地”的重重思念，這可能是人類永遠擺脫不了的內心困頓。從這一點考慮，我一直為海子的最終抉擇而深感遺憾。

我如今蝸居于城市的一處安靜小區，距離火車路已有相當的距離，幾乎聽不到什么噪音。照理夜晚應該睡得很愜意，可不知為何卻常常失眠。于床上翻來覆去的折騰中便時常記起那條鐵路，記起奔馳于夢境的風般的火車，在那么大的聲音環境中我們睡得坦然而香甜。而現在，如此安靜的條件下，卻常常失眠，是什么讓我們丟失了那份坦然與鎮靜呢？

我總試圖在某天的夢里登上一列飛馳的火車，去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尋找答案，遺憾的是，這樣的夢至今從沒做到過。

責任編輯 ?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