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保林

榆皮面,發黏,暗紅色。就是將榆樹的皮(最好是根部)剝下來,去雜、曬干磨成細面。玉米面松散粗糙,難以獨立成條狀,添加榆皮面,就能得到很好的改良,壓成一窩一窩不斷條的美味河撈。隨著生活的富裕,這個黏合著辛酸歷史的產物,已經悄然地隱沒在繁華的背后,也沒有多少人能想起來了。
今年回家過年,媽媽特地囑咐妹妹在驢拉的石碾上給我碾了細細的玉茭面,親自在茶臼里搗了珍藏了多年的半碗榆皮面,炒上在村里農家買的豬肉梢子,滿屋都洋溢出厚道的香味。
布滿歲月滄桑的木頭河撈床架在鍋臺上,母親在瓷盆里麻利地和面;她那兩鬢銀絲下滲出細碎的汗珠,剎時將我的記憶扯回到童年的時候,而鍋里沸騰的水,似又煮熟了那青澀的年代。
那個年頭,榆皮面河撈,可是過年時才能吃到的美味啊。
那時,村里的一切生產、生活資料都是公社的。榆樹自然也是不能私自侵犯的,無分樹根、樹皮。
7歲那年的冬天,村里改造河道要用木料,媽媽聽人說離村子很遠的地方砍倒了一棵榆樹。樹枝、樹干、樹皮的處置權,理所應當是村支書的,只有那深埋在地下的樹根,也許還能輪到我們分得一星半點。于是,便悄悄地安排我和大哥,天黑時提上爸爸挖鐵礦石的電石燈,扛上镢頭、鐵棍悄悄地出發了。
那棵榆樹位于村南的石頭山上。砍樹的戰場打掃得很是干凈,只有零星地散落在荊棘上的少許樹枝,蔓延在石頭縫中的樹根,被凍得嚴嚴實實。但是,莫道君行早。我們看到:已經有人用镢頭把樹根刨去了一部分,木屑茬子白生生的,像是蒼白痛苦的訴說。
幸好,這個樹根極大。先到的人給我們留下了足夠的資源。現在的問題,是怎樣把這個深埋地底又凍得瓷實的家伙挖出來。
大哥不言不語地沿著樹根周圍看了好一陣子,便動手開挖順勢而下長滿蒿草的土層。長著草的地方樹葉腐植層很厚,相對凍土層的厚度和硬度低了好多。當我們渾身出汗時,地面上已經挖下了一條深壕,趁著休息,大哥目測了一下樹根的位置和深度,指揮我繼續向下深挖,他卻沿著樹根往下掘。
果然不出大哥所料,下伸了30多公分后,足有海碗粗的樹根遇到了石頭層,便順著石縫的土層延伸,直至末梢,彎彎曲曲、粗細不勻地有七八米長。當我們用斧頭斬斷樹根拉到地面時,天已經麻麻亮了,才覺得肚子餓得咕嚕響,渾身也沒有多少力氣了。
不敢懈怠,加緊剝皮。如此壯觀的樹根,剝到的榆皮也有100多斤重,可謂重大斬獲。回到家里時,要不是爸爸幫著卸下背負在身上的榆樹皮,我們倆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爸爸提著電石燈出工了,媽媽給我倆燒了一個油渣窩窩頭,喝足了眉豆酸飯,大哥起身去學校上課,我卻睡到了天黑。那天,媽媽破例沒有用棍子趕我去看火、做飯。
那次挖的榆皮量多質優,經過父母悄然的操作,我們一家吃了3年的河撈,還黏勁十足。
我的命運多舛,后來就離開家鄉漂流到北疆。榆皮面河撈給予的滋養助我度過一道道難關,生命中許多類似的偶然,也漸漸長了我的見識,以至于當成年后面對生活的磨難和社會的不公,窮途末路時,我從來不為所困,只覺得腳下硬氣陡生,傲氣凜然,雖然遮體御寒的是襤褸的布衫,內心得到卻是厚重的自我;雖然遠離了別人垂涎三尺的廟堂,境界里的我已居于天堂。
挖榆皮,是我人生難忘的一課。挖到接濟貧寒生活的榆皮的同時,我也挖到了更為貴重的自信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