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華
我的大哥是個當地少有的會唱《上梁歌》的鄉村磚匠,鄉村人家蓋房曾經大都會請他上梁演唱,我小時候常去看。面對很多鄉親的圍觀和喝彩,他顯得無比的風光。后來鄉村蓋樓房的人家越來越多,沒有人家再請他演唱《上梁歌》了。我見到他時,他總是顯得失落和憂心忡忡。
其實,現在的鄉村,消失的不只是《上梁歌》。磚匠越來越少地砌磚排瓦,木匠越來越多地用鐵釘釘制一切,傳統的技藝正一個又一個地被冷落,被拋棄。堅硬的水泥鋼筋不斷沖擊和主宰著我們的家園,風俗人情正日漸淡薄。
我父親和我叔伯四人建的房子是連在一起的,相互共用一面山墻。我家蓋后重屋又是共用伯父家一面開了一面窗的山墻,于是,誰家做了耙糕之類好吃的,就從窗戶里給對方遞送一些,那種親情令人難忘。各家屋場也是相互連在一起的,我和小伙伴們在屋場上玩跳房子滾鐵環的游戲,追逐嬉鬧,從東頭到西頭,來回暢通無阻,自由自在。后來,堂兄弟們紛紛在屋場上建起了樓房,圍起了院子,于是相互間串個門不再方便,日漸稀少。曾經共屋墻的堂兄弟倆建樓房時,先建的占了后建的一墻共用之地,兩家為此爭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大打出手。
我每次回到老家探親,感到故鄉變得既越來越陌生又“普通”,陌生的是故鄉已不是我記憶里的故鄉,“普通”的是故鄉與我在外地見到的村莊沒有多少區別。我們的鄉村曾經多姿多彩,不僅不同地域的鄉村有不同的婚喪嫁娶的風俗,也有不同的建房造屋風格,如客家圍屋,徽派建筑,粉墻黛瓦,屋宇相連曾是我故鄉的別具模樣,它們共同構成了風情萬種的中國鄉村文化。可是,如今都是“碉樓”相望,千村一面,少有特色。
面對家園的變化,我逐漸體會到大哥的憂慮。其實面對生活的日新月異,很多人都感受到了憂慮,生活“茍日新,日日新”,在新的同時,我們失去了什么?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血液,精神是生命的根本。我們過于關注生活形式的改善,時常忘了對精神家園的守望。文學是解構人生體驗的藝術,基于對傳統工匠文化失落的體驗,我早年寫了短篇小說《上梁歌》。近來重讀覺得對人物的形象及其感受表現得很不夠,于是精心將其修改成中篇。作品敘述了身懷絕技的鄉村磚匠丙萬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和體驗,傳承技藝和演唱《上梁歌》是他終身堅守的信仰,他的人生選擇,得意與失意,喜悅與傷感都與他對其職業文化的堅守緊密相關,為了傳承《上梁歌》,他先放棄了具有原始激情的愛情,后又挑戰接受了二十多年的婚姻……他的堅守看起來不合時宜,但顯得悲壯,他的失落不只是讓人同情,更值得人們思考:“丙萬”們對其信奉的文化堅守不住了,怎么辦?
我們暫且不說那些文化有沒有繼續傳承下去的必要,我們應該看到,一種文化的衰落總是伴隨著一群人的失落與傷感。文學是情感的藝術,忠實地敘述出某一群人的失落與傷感,表現出一種人性人道的關懷,是文學的使命,也是文學的魅力所在。閱讀具有人性人道關懷的作品,讀者也能在其中感受到人性關懷的溫情。這些是我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