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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血的匿名信

2015-05-30 15:23:18王永民
陽光 2015年10期

徐欣然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咚咚敲了兩下門。

“誰啊?”一個穿著吊帶裙,頭發披散著,十來歲的女孩子半拉開房門問。

“趙隊長在嗎?我是他隊里的工人。”

“媽,找我爸的!”女孩子扭頭朝房間里喊道。

“讓他進來吧!”房間里一個女人回答道。

徐欣然躊躇著走進房間。一個長得挺富態的女人坐在沙發上嗑著瓜子看電視,電視里在播放慶祝香港回歸的紀錄片。

“你們隊長開會去了。”女人見徐欣然進來,拽了拽裙角,欠了欠身子招呼說。

“嫂子,我叫徐欣然,來看看隊長!”徐欣然滿臉堆笑著說,順手把提著的黑色塑料袋里的兩瓶汾酒和一條喜梅香煙放到茶幾上。

“來就來吧,拿啥東西啊!”女人笑著把東西往徐欣然手里推。

“嫂子,別,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徐欣然覺得臉有點兒燙。

“那坐下喝點兒水,小雅,給叔叔倒杯水。”女人對女孩說。

“不用了,隊長不在家,我先走了。”徐欣然忙往屋外走,拉開房門一溜煙跑下樓去。

下午四點鐘了,太陽還是火辣辣的炙烤著大地。徐欣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在路邊的小賣部買了一根冰糕,咬了兩口,涼絲絲的,感覺就像在巷道里卸下肩膀上扛的一根單體柱一樣,輕松起來。

“總算把東西送出去了,成不成就等著吧!即使不成,就像寶根師傅說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給隊長送點兒禮總不會吃虧的!”徐欣然想。

新工人來礦下井都要簽一份師徒合同,三個月內,師傅負責徒弟的安全、培訓等事宜。礦上適當地給師傅發點兒補助。

徐欣然高中畢業后在家待了一年,在西山礦食堂當管理員的舅舅托關系把他在礦上招了工。雖說只是一個合同工,但總比在老家地里刨食強得多。

徐欣然上班的第一天,夜里剛剛下過一場雨,街面濕漉漉的。澡堂里昏暗的燈光下,綜一隊換好窯衣的礦工吧嗒吧嗒抽著煙,煙霧繚繞,空氣里有些發餿的氣味。

班長是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中年人,長得有點兒像電視里的阿拉伯人。他拿著一張記工表,每念一個人的名字,礦工們哼哼呀呀、有氣無力地答應著,大胡子就在記工表上畫一個對鉤。

“大胡子”念到徐欣然名字時,抬起頭,看了他兩眼有些贊許地說,后生挺壯實。徐欣然得意地揚了揚胳膊,胳膊上的肌肉隆起,這得益于他在學校里經常打籃球。

井下巷道里黑漆漆的,刮著冷颼颼的陰風。第一次下井,徐欣然心里有點兒發憷,寸步不離地跟著寶根。在巷道里上坡下坡,七彎八拐,差不多走了二里多地才到了掌子面工具箱跟前。徐欣然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寶根笑呵呵的遞給徐欣然一把鐵鍬說:“這就是我們的武器!”

掌子面的巷道里,徐欣然看到了在礦廠房培訓時見過的皮帶輸送機、溜子等設備,寶根邊走邊給徐欣然說各種機器。

支架下的工作面,礦燈閃閃爍爍,人聲嘈雜。老遠就聽見有人罵罵咧咧。采煤機前。一個臉上汗漬一道一道的中年人手里握著一個木棍,正沖一個年輕人吼道:“你小子,讓你換兩把機組刀用了多長時間,都像你這樣磨洋工,還出不出煤了!”中年人越說嗓門越高,越說越來氣,狠狠踢了年輕人一腳,年輕人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年輕人頭也不抬,像霜打了的莊稼。

寶根低聲說:“這是‘土匪隊長趙東文,那個年輕人是他小舅子。”徐欣然在礦文化廣場的宣傳欄上看到過趙東文獲得省勞動模范時戴著大紅花的彩色照片。

“開機割煤!”見出煤班進來了,趙東文吼叫著。

溜子咣當咣當轉起來,采煤機張牙舞爪地揮動著兩個滾筒咔嚓咔嚓割落了億萬年的煤層,工作面空氣頓時渾濁起來,彌漫著嗆人的煤塵。采煤機割過煤后,支架工拉架,支架間涌起浮煤。徐欣然跟著寶根清理浮煤。

徐欣然鼻子上戴著防塵口罩,憋氣憋得不行,感覺就像鄉下蒙著眼睛拉磨的驢,一會兒汗水順著額頭流淌下來。

半班的時候,送飯工送下飯來。轟隆隆的機器聲中,礦工們輪流去進風巷吃飯,徐欣然到進風巷時,趙東文咧著大嘴正在吃飯,嘴上油膩膩的。見溜子上的煤呼呼往外拉著,趙東文臉上露出掩不住的喜悅,完全沒有了剛才氣急敗壞的樣子。

徐欣然猶豫著走過去,從送飯工手里接過飯盒,揭開蓋子,是大米飯。礦工們都是自己準備的勺子,徐欣然沒有勺子,旁邊看溜子的師傅見狀,拿出卡絲鉗咔吧一聲,從一卷金屬網上折斷兩根鐵絲遞給徐欣然。徐欣然用襯衣袖口揩拭了幾遍,拿起兩根鐵絲在飯盒里扒拉開來。一邊的趙東文吃完飯,用手抹了抹嘴巴,從懷里拿出一個小紙包,仰起脖子把小紙包里的藥片塞到嘴里,接過送飯工遞過的水,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水咽了下去。

一個班下來,徐欣然覺得腰都要折了,身上黏糊糊的,襯衣、襯褲濕淋淋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汗臭味兒。澡堂里,寶根從更衣箱里摸出一盒煙,抽出兩根來,遞給徐欣然一根。寶根點著煙,猛抽了兩口,忽然咳起來,一口黑糊糊的痰吐在地上。

兩個人抽著煙,跳到澡堂池子里。澡堂水吱吱冒著熱氣,礦工們邊搓澡邊聊著,一池子水頓時就像倒進了墨汁一樣黑黝黝的,還漂浮著一些煤面。

“師傅,我聽說咱們隊工資挺高的。”徐欣然問。

“掙得多,苦也大,沒有點兒骨頭受不了這罪。礦上老百姓有夸咱們的,也有罵咱們是牲口隊的。有一次,隊里一個叫劉三小的工人到吉祥口買肉,前面圍了一圈人,劉三小說我是綜一隊的,讓開讓開,前面的人自覺地給他讓開了條路,說掙大錢的來了”。

“為啥管隊長趙東文叫‘土匪呢?”

“他原來當班長的時候,到了掌子面,有的職工說他看見煤,就像電視里的土匪見了金銀財寶一樣兩眼放光。日子久了,就叫他‘土匪了。他組織生產有一套,班里產量高,都快趕上了兩個班的產量了,就是性子有點兒急,因為搶出煤,有一次處理事故,開皮帶輸送機時絞死了一個人,礦上給了個處分,去年才取消了處分,提拔了隊長。”

“西山公園發生強奸案了!聽說是一個退伍軍人干的。”

“傻不傻啊,這年月還強奸啊!花上幾十塊錢,歌廳里漂亮小姐有的是。”

西山公園是礦上為了職工家屬有一個鍛煉身體的去處,依山而建的一座公園。

徐欣然靠著支架聽寶根和幾個礦工聊著。一個月來,徐欣然已經逐漸適應了這種陰陽顛倒、上了井吃完飯倒頭就睡、下了井握住鐵鍬就使勁攉煤的生活。井下煤倉滿,設備一停止運轉,礦工們就湊在一起閑聊。他們的話題基本離不開女人和吃。

寶根說,“大胡子”是餓死鬼轉生的。飯店剛推出涮羊肉自助餐時,有次班后,“大胡子”和三個人去礦山路一家飯店涮羊肉。老板見生意來了,笑盈盈迎上來,但吃到最后,老板臉都變成豬肝色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四個人連著要了二十盤羊肉,涮完羊肉,“大胡子”又連著喝了十來個生雞蛋,然后抹了抹油膩的嘴唇,訕笑著說剛吃了個八九分飽。驚得老板目瞪口呆,逢人就說那是一群狼啊!

“大胡子”臉上掛不住就揭寶根的短說,寶根患了前列腺炎,去醫院看病,進了門診見屋里人多不好意思,說話吞吞吐吐。穿白大褂的大夫問他生殖器疼嗎?寶根沒有聽明白就回答說生氣的時候疼,不生氣的時候也疼。把大夫笑得差點兒喘不上氣來。大夫接著問,睪丸疼嗎?寶根說,搞完也疼,不搞完也疼。大家聽完哈哈笑起來,徐欣然也笑得合不攏嘴。

有時,徐欣然攉完煤就靠在支架上打盹兒,腦子里胡思亂想,想井上那些花花草草,想礦山路菜市場里人來人往,喧鬧的叫賣場景!想著想著就想到了高中時的一個同學趙巧燕。上高中時班里許多男生都喜歡趙巧燕,趙巧燕兩只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凈凈,學習成績也好,總仰著頭走路,高傲得像上午的向日葵。

趙巧燕父親在西山礦下窯。高一后半學期,她家戶口遷到了西山礦,趙巧燕也轉學走了。為此,班主任老師接連幾天為失去了一個好學生而感嘆。

徐欣然也失落了好一陣子。來到西山礦,徐欣然總希望有一天能在礦上遇見趙巧燕,但偌大一個礦沒有地址想找一個人很困難。趙巧燕也許去大城市上大學去了,寒暑假回礦上,遇到的概率也幾乎為零。徐欣然想。

徐欣然知道想也沒有啥意義,但因為有了念想和寄托,井下勞動時精神和身體上也不那么苦楚了。回到宿舍,他有時間就給趙巧燕寫那種也許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情詩,寫了一首又一首。

一天下井前,寶根悄悄對徐欣然說:“一個多月了,你該活動活動了。”

“活動啥啊!”

寶根用大拇指和食指搓捏著數錢的動作,“你給隊長送點兒禮啊!”

“送禮干嘛啊?”

“找個技術活,挎上改錐、鉗子,干個電工、煤溜工啥的,又體面又威風又不受苦。”

“我才不會送呢,干啥不是干啊,受罪就受罪吧!”

“難道你甘心像我一樣握一輩子鐵鍬把嗎?”

那天在井下,徐欣然一直想寶根說的話,但令他想不到是,那天好心辦了壞事。

快下班時,掌子面頂板突然來壓,矸石嘩嘩流得支架間滿滿的,眼看著下一個班就要進來了,還沒有拉過支架,拉不過支架就要耽誤生產,當班的工作量就要受影響。清完支架間的矸石,徐欣然幫著支架工拉架,在他拉過一支架時,忽然“砰”的一聲,電纜槽冒起火花。一瞬間,運轉的溜子、采煤機都停了下來。徐欣然嚇了一跳。

一會兒,電工跑了進來說,機組頂閘了,估計是電纜線爆了,最后找見原因是徐欣然拉支架把電纜線擠爆了。耽誤了半小時生產,電工補好電纜線,采煤機才又轟隆隆轉起來。

班后,調度站通知分析事故。調度站會議室里,趙東文瞪著血紅的眼睛,像極了電視劇里的“土匪”,幾乎是咆哮著,厲聲問:“誰耽誤了老子的生產?”“大胡子”把經過講了一遍。徐欣然頭也不敢抬,灰溜溜地真想找個地縫鉆下去。

“你看咋處理?”趙東文問值班長。

“罰款五百元,寫出書面檢查,駐礦學習培訓班一周。”值班長是個黑胖子,挺著大肚子說。

徐欣然沮喪地走出調度站大門,心里想,五百元大半個月的工資啊!

寶根追上說:“你去隊長家送點兒禮,到了月底讓隊長給值班長求個情看能不能少罰點兒款。”

徐欣然飯也沒吃就回宿舍了,躺在床上想徹底完了,趙東文那六親不認的家伙,以后可有難咽的果子吃了。

舅舅聽說了徐欣然的事情,來到宿舍寬慰他說:“這沒啥!礦領導去食堂吃飯時,我給你說說。”臨走時,舅舅把一個黑色塑料袋放到徐欣然床上,讓他把袋子里的煙酒給隊長送去。

也不知道是送禮起到了作用還是舅舅跟礦領導求了情。徐欣然送完禮的第三天,正在礦上培訓班學習的他,接到隊里電話,通知他回隊辦公室。

徐欣然忐忑地朝隊里辦公室走去,辦公室的門半開著,趙東文坐在辦公桌前和辦事員老李說著什么。老李臉色有些難看,白頭發這幾天好像也見長,老李明年初就要退休了。趙東文見徐欣然進來說:“這段時間老李去外地看看病,你文化高,聽你舅舅說還在縣市級報刊上發表過文章,就接替老李在辦公室先干一段時間。”

說完,趙東文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徐欣然把趙東文的杯子端起,杯子上殘留著黃色的污垢,里面飄著幾片泛黃的劣質鐵觀音,徐欣然從暖壺里給他續上水。

“老李,你把工作交接交接,我下井了。”趙東文說完出了辦公室。

老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說:“隊長夸你檢查寫得不錯,字寫得好。”

“辦公室活兒也多,給每一班下工分,給職工辦理各類證件……”老李絮絮叨叨給徐欣然介紹日常各項工作。

最后,老李指著桌子上的幾瓶藥說:“隊長有胃病,你別忘了提醒隊長上了井吃藥啊,生產忙時,隊長常常上了井在辦公室睡個囫圇覺就又下井了,有時就忘了吃藥了。”

“他這病有多長時間了?”

“老毛病了,有時候疼得厲害了,拿胃藥當飯吃,抓一把就吃下去了。”

幾天后,徐欣然才聽說,西山公園發生的強奸案,是老李退伍回來的兒子在山上玩時,見女孩子漂亮動了邪心。老李受不了刺激回老家休養去了。

辦事員的工作相當于隊里的管家,隊里一百多人的大事小情都要操心。徐欣然每天早早來到辦公室,邊干邊學,忙里忙外。趙東文上井,有時吃住在辦公室,徐欣然就去礦山路的小飯館買點兒熱飯給他。徐欣然還在辦公室給趙東文準備了一箱方便面,這樣趙東文半夜上來可以泡方便面吃。

一天下午,井下打上來電話說,“大胡子”受傷了。徐欣然趕到井口時,礦醫院的救護車已經在井口等著了,車上兩個女護士和一個男醫生有說有笑,好像對這種事情已經習以為常了。

罐籠上來了,寶根攙扶著大胡子一瘸一拐出來,徐欣然上去幫忙,把“大胡子”平放到擔架上。“大胡子”笑著說,沒事。到了醫院,徐欣然幫著護士把“大胡子”衣服脫光,醫生用剪刀把“大胡子”腿上的雨鞋剪斷, 拍完片,醫生拿著片子端詳了半天說:“還好,腳掌上的骨頭只是裂開一個縫,輸點兒液,在醫院養著就行了。”

“你這掛工傷嗎?”醫生問。

“不用掛,開點藥回家養著就行了!”大胡子說。

“該掛工傷掛工傷,萬一留下后遺癥啥的。”徐欣然說。

“我掛了工傷,就要扣隊里的安全獎,弟兄們還不背后罵我啊!工資都代發了,不要給隊里找麻煩了,再說也傷得不厲害。”“大胡子”著急地說。

見“大胡子”這樣說,徐欣然也不好再說什么。

輸完液,洗了澡的寶根也來到醫院。徐欣然和寶根打車把“大胡子”送回了家。

“大胡子”家在半山上的一處自建房,用荊棘圍成個小院子。徐欣然和寶根攙扶著“大胡子”進了房間,他老婆見“大胡子”被攙扶著進來,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忙問咋回事啊?“腳就是扭了一下,沒事,大驚小怪的。”“大胡子”故作輕松地對老婆說。

房間有些昏暗,一個舊沙發、兩個大衣柜,一臺電視機,房間四周的墻皮有些剝落了,墻頂上糊得滿滿的報紙。床上躺著一個孩子嘴角歪斜,嘴邊流著涎水,啊啊叫著,眼神無助地瞅著屋頂。

徐欣然和寶根兩個人從“大胡子”家出來,天已經暗了下來。

“那孩子是咋回事啊?”

“那孩子有點兒傻!”寶根嘆了口氣說。

徐欣然聽了心里酸酸的。

回到隊里,趙東文剛上了井,問了問“大胡子”的傷情。趙東文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說:“給大胡子記上井上工,你每天去“大胡子”家擔兩桶水,大胡子挺不容易的,還拖著一個傻孩子。”

隊里給井下受傷的職工不掛工傷的,適當記上一段時間工,算是給點兒補助。有時,隊里還要從職工身上截留點兒工資,用作日常的開支,比如上級來檢查,吃個飯啥的,花銷都從這里面支出。

每個月十號是礦上開支的日子,以往每月到了十號下午,不下井的礦工就會陸續到隊部開支。

后半年礦上下了文件說,企業效益不好,開始代發工資,工資最多能開五百塊錢,超出部分的錢企業先欠著,等企業效益好轉了連工資利息一并補發。即使這樣,礦上開支也是斷斷續續的,有時兩三個月才開一次支。

每個月十號,礦工們不約而同的來到隊部,但經常是滿懷希望而來,滿懷失望而去。有些礦工有時還罵罵咧咧的,失望之情寫滿了腦門兒。

中秋節快到了,礦上通知中秋節前開一次支。開支那天,隊部辦公室門前擁滿了人,職工們興高采烈排隊開支。忽然,排隊的隊伍中亂了起來,一個叫孫東升的工人和一個剛開了支的叫楊三水的工人吵起來。孫東升拽住楊三水的衣角,不讓楊三水走,楊三水用力擺脫孫東升的拉扯,兩個人面紅耳赤,互相罵著。

“欠賬還錢天經地義,多長時間了還不還我錢?”

“我有急用,等下次開支還你吧!”

“還下次,上次就說下次,幾個下次了?你就是個癩皮狗!”

楊三水個頭高,力氣大,用力推了一把孫東升,孫東升拽衣角的手松開了,楊三水扭頭跑了。

孫東升嗚嗚哭起來說:“我好心借給他錢,半年了也不還給我,今天好容易開了支,又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去他家找他。”旁邊有職工憤憤不平地說。

“楊三水的兩個兒子上大學,老母親是個病罐子,每個月買藥就花不少錢呢,也難啊!”一個了解楊三水的工人說。

第二天,徐欣然把這件事情跟趙東文講了。趙東文想了一會兒說:“我找個時間給他們調解一下吧!”

一場秋雨一場涼,天氣一天天變冷。

一天傍晚,趙東文遞給徐欣然一張煤泥票說:“你去選煤廠拉上煤泥,送到職工新區六號家。”

徐欣然找了一個三輪車,在選煤廠裝了十五袋煤泥,推著三輪車來到了職工新區,在三層,敲開六號家門。開門的是一個面色憔悴的中年婦女。徐欣然覺得面前這個女人好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趙隊長讓我給你送煤泥來了。”

“放到陽臺上吧!”中年婦女冷冷地說。

這時從里屋出來一個穿著工裝的女孩,徐欣然一下怔住了,“趙巧燕!”徐欣然脫口而出,透著驚喜。

趙巧燕瘦了,眼睛還有些憂郁。趙巧燕并沒有對徐欣然這個老同學表現出多少熱情,只是客氣地笑了笑,回頭對中年婦女說:“媽,這是老家時高中同學。”

“阿姨,你還認識我嗎?我去過你們家。”

“有印象,這么高了。”趙巧燕的媽媽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容。

徐欣然一袋袋從三輪車往樓上扛煤泥,十五袋煤泥扛完,額頭上已滲出了汗珠。

“冬天生爐子這就不愁了。”徐欣然對趙巧燕說。

趙巧燕打了一盆水讓徐欣然洗手。

“巧燕送送小徐。”徐欣然洗完手,趙巧燕的媽媽說。

趙巧燕和徐欣然一同往樓下走去,誰也不說話。

“我請你吃頓飯吧!”徐欣然忽然停下腳步,鼓足勇氣看著趙巧燕說。

趙巧燕看著徐欣然心里忽然有些異樣,點了點頭。

夜色已經暗下來。礦山路一條小巷里,兩旁各種小攤一字排開,連綿不絕,熱氣騰騰的包子攤上白霧繚繞,燒烤攤上一口口小鍋咕咕的冒著熱氣,誘惑著人的味蕾,橘黃的路燈下氤氳的氣息在空氣中蕩漾著,不少背著書包的學生大快朵頤,地上散落著一些白色塑料垃圾。

在一個塑料大棚支起的小飯攤上,兩個人坐下來。兩個人要了兩碗牛肉面,熱氣騰騰的面上來,上面漂浮著幾片牛肉丁,還有點兒辣椒油。

“你在哪兒上班?”徐欣然問。

“我在礦配電室工作。” 趙巧燕說。

“我還以為你上了大學呢?”

“大學……“趙巧燕抬起頭,若有所思,眼圈泛紅,好久沒有說話。

“徐欣然你喝酒嗎?”過了一會兒,趙巧燕忽然說。

“能喝點兒!”

兩個人要了一小瓶半斤裝白酒。趙巧燕給徐欣然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趙巧燕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你少喝點兒。”

“你不要小看我。”

趙巧燕又喝了一口,臉色有些泛紅。

徐欣然怕趙巧燕喝多了,趕緊大口大口喝了幾杯。

吃完飯,徐欣然送趙巧燕回家。走了一會兒,趙巧燕說:“你知道趙東文為啥每年都給我家送煤泥嗎?”

徐欣然搖搖頭。

“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夏天,一天夜里,趙東文跑到我家說井下的皮帶機壞了,讓我爸跟著他下井修理,沒成想這一去就沒有回來,媽媽受不了失去爸爸的痛苦,每日以淚洗面,精神恍惚,為了照顧精神受了刺激的媽媽,我放棄了上大學,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家不會這么慘。”趙巧燕哽咽著說完,蹲在地上嚶嚶抽泣起來。

徐欣然一時不知所措,連忙安慰趙巧燕。

哭了一會兒,趙巧燕擦了擦眼淚說:“你喜歡我嗎?”

徐欣然說:“哪敢有非分之想啊,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你就像天上的月亮,我只有仰慕的份兒!”

噗嗤,趙巧燕笑了。

“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暗戀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上高中時,有一次上晚自習,忽然停電了,教室里一片漆黑,同學們有些措手不及。慌亂中,我嘴碰到一個女同學臉,有著淡淡的芳香氣息,好像電流擊中一般,我忍不住輕輕親了一下。這時候有的同學點著了蠟燭,我看見親的是你,心里又激動又害怕,但你只是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后來,我一直回憶那個晚上,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晚上。”徐欣然動情地說。

“想不到你還是個多情的種子啊!”趙巧燕有些羞澀地說。

那天夜里,徐欣然送趙巧燕到家后,回到宿舍一夜輾轉難眠。

第二天,趙巧燕來徐欣然宿舍里找他,他拿出寫的詩讓趙巧燕看。

趙巧燕看著看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趙巧燕忽然摟住徐欣然,徐欣然感到呼吸有點兒急促,聽到心怦怦跳。

我給你念一首詩吧!徐欣然說。

凌晨的礦山路上無行人

兩只麻雀樹梢上竊竊私語

他們幸福的樣子讓人妒忌

追逐著你的影子

選擇來礦山生活

只是為了靠近你一點點

在同一片藍天下開始新的一天

不知道你在礦山的哪間房里

但,早上你推開窗時

空氣里肯定留有你溫暖的氣息

我駐足貪婪地嗅著每一滴空氣

徐欣然念完自己的詩,眼角有些濕潤。

“想不到還有你這么癡情的人!”趙巧燕泛著淚花說。

青年人的愛情閘門一旦打開就像泄了閘的洪水,來勢洶涌。愛情也許來的太突然,徐欣然措手不及,一連幾天他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和興奮之中。

一天,趙巧燕對徐欣然說:“我爸出事,趙東文有很大的責任,我只是想要個說法,但礦上只給了他一個處分。現在,趙東文風光得很,每年派人給我家送點兒煤泥,就想讓我和我媽不記恨他,我做不到。”

“你想娶我嗎?”

“我做夢都想。”

“那你就幫幫我,給我出口氣,我就嫁給你!”趙巧燕咬牙切齒地說。

“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徐欣然忽然覺得血往上涌。

趙巧燕走后,徐欣然腦子里亂哄哄的。如何給趙巧燕出口氣啊?趙東文對自己不錯,替趙巧燕出氣不是恩將仇報嗎?徐欣然一根接著一根地吸煙,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幾天后,徐欣然找到趙巧燕說:“我已經寫了一封信,準備向局紀委反映趙東文違紀情況。”徐欣然把寫好的信遞給趙巧燕,信上列舉了趙東文的兩項“罪名”。第一,記“黑工”,給班長“大胡子”記工兩個月;第二,給職工加工分,截留職工工資。

“我這樣做也許不地道,畢竟截留職工工資,給“大胡子”記工也是無奈之舉,但這樣做畢竟是違反了企業規章制度。”徐欣然說。

“這封信我落款沒有寫名字,紀委一般不會太把匿名信當回事,這樣的信要想讓紀委重視……”徐欣然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了,看了一眼趙巧燕,忽然一口咬破右手食指,鮮血順著手指尖悄悄流淌下來,滴落到信紙上。

“你干啥?”趙巧燕一把拉住徐欣然的手。

“這樣做,是為了讓局紀委重視啊!”徐欣然笑著說,趙巧燕撲到徐欣然懷里淚水簌簌落下來。

第二天,徐欣然把信寄給了局紀委。

信寄出去半個月了,沒有一點兒動靜。徐欣然每天惴惴不安,就在他和趙巧燕覺得這件事情沒有希望時。一天,局紀委下來組織綜一隊干部職工從德能勤績廉等幾個方面對趙東文進行民主評議。

幾天后,關于趙東文被停職、處分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樣在西山礦傳得沸沸揚揚。

趙巧燕高興地找徐欣然慶祝。徐欣然說:“正式文件還沒有下來,趙東文受到處分,我這個臨時辦事員也干到頭了,因為辦事員作為經手人肯定有責任的。”

趙巧燕眼里含著淚花說:“我沒想到會牽連你,我耽誤了你的前程了!”

徐欣然心里一熱,摟住趙巧燕說:“為了你,我什么也愿意,你就是我的前程!”

兩天后,趙東文被停職處理的文件正式下發了,徐欣然從礦辦公室取回文件,趙東文此時卻還在井下搶救煤溜事故。

徐欣然坐在辦公室看著文件,心里百味雜陳。這時八點班的送飯工滿玉推開門說:“我肚子疼得厲害,拉肚子,估計下不成井了,你給找個人送飯吧!”

徐欣然木然地說:“那你去醫院看看,我替你送飯。”

徐欣然背著飯包來到掌子面,巷道里職工們忙碌著,有的拖著大鏈,有的拿著鐵鍬清溜子里的煤。巷道里低洼的地方還有些積水,趙東文趴在地下,指揮幾個職工正在接鏈條呢!

徐欣然招呼大家吃飯。

“隊長你喝點兒水。”徐欣然把懷里揣著的保溫杯遞給趙東文。趙東文接過水杯,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藥,倒了一把放在嘴里,喝了幾口水。

趙東文問:“我的停職文件下來了嗎?”徐欣然“嗯”了一聲。

“這我就放心了,處理完事故就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了。”

趙東文沒有了平日的頤指氣使,看著趙東文胡子拉碴、滿臉煤塵的臉,徐欣然忽然覺得有點兒心酸。

趙東文停職后,徐欣然作為隊里的辦事員被紀委叫去談過幾次話,徐欣然一五一十把情況報告了紀委。徐欣然也被停止了工作,回原崗位。

生活轉了一圈兒又回到原來的樣子。寶根和幾個職工都替徐欣然惋惜,失去了一個好崗位,也覺得趙東文挺冤枉。

不管別人說什么,徐欣然都是一笑了之,在井下每天拼命干活兒,因為只有沉重的勞動才能使他心里好受一點兒。

一天,區里的李書記通知徐欣然到他的辦公室。“是不是匿名信的事啊!”徐欣然胡思亂想著敲開李書記的門。

李書記是研究生畢業分配來礦的,年輕有為。李書記熱情招呼徐欣然坐下,遞給徐欣然一份文件說:“這是礦上剛下的一個文件,公開招聘秘書,我看你文化水平可以,推薦了你,過幾天準備考試。”

“你也抽空去醫院看望一下你們隊長!趙隊長住院了,胃癌晚期。”李書記惋惜地接著說。

徐欣然一時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他恍恍惚惚走出了李書記的辦公室,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幾天后,徐欣然去礦勞資科報名。“我們招聘的范圍是在崗管理人員,你是工人身份,不能報名。”勞資科科長油光滿面,抽著煙說。

徐欣然沮喪地走出勞資科的大門,忽然想到應該去趟醫院。

徐欣然買了些奶粉、水果去了醫院。

病房里,趙東文臉色蠟黃躺在病床上,他老婆和女兒小雅愁云滿面在病床前陪著。

“聽說礦上招聘秘書呢,報名了嗎?”趙東文躺在病床上笑著問徐欣然。

“他們要在冊管理人員,我是工人身份不能報名。”徐欣然說。

“沒關系,別灰心,以后還有機會!”趙東文說。

“隊長,我對不起你。”

“傻孩子,是我連累了你才對!”

“那寫匿名信的人……”徐欣然猶豫著說。

“我要感謝寫那匿名信的人,要不是把我撤職了,我還能安心在醫院養病?讓我多活了幾天,主要是舉報我有點兒遲了,再早三個月舉報我,我也不至于胃癌發展到晚期啊!”趙東文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

徐欣然哽咽著,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幾天后,李書記通知徐欣然參加礦招聘。“你們隊長真是個好人,都病成那樣了,礦領導去看他還不忘把你的情況給礦領導反映,礦上破格讓你參加招聘。”李書記說。

天空飄著碎屑般的雪花,冬天來了。

徐欣然參加完考試,自信滿滿地走出考場,看見趙巧燕在考場門前等他。

趙巧燕說:“我錯了。”

“也許,我們都錯了。”徐欣然說。

兩個人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滾落下來……

王永民:1973年出生,中共黨員,現在山西省陽煤集團三礦從事政工工作,曾從事井下采煤工作近二十年,創作了大量與安全生產有關的文章,其作品散見于省市報刊,多次在省市報刊征文中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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