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修永 張波
史修永:張老師, 1980年您在兗州礦區參加工作,當礦工11年,現在從事煤礦新聞工作,扎根礦區,情系礦工,煤礦是您生存和創作的現實土壤。您的小說大都描寫煤礦區的生活,您能談談你對煤礦這個小社會的理解嗎?或者說,煤礦區在您眼中是什么樣子?
張波:首先要說的是,從文學創作成就來說,我的作品太少了,這些年小說只發表了十幾萬字,這個訪談要談創作,我是不太夠格的。從另一個角度說,我在煤礦從業30多年,對基層情況和礦工的真實生活比較了解,有些認識可以交流一下。
煤礦是個特殊的行業。你想,到地層深處去開采礦藏,肯定有特別的地方。人們關注航天、關注潛海,從空間的獨特性上來說,煤礦也值得人們去關注。礦工是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工作的危險性相對要大些,也很艱辛。礦區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人們在這里謀生,在這里繁衍,把這里當成了第二故鄉。 隨著社會的發展,煤礦也在發生著變化。現在,礦區的子女走出去就業的相當多,出現了勞動力分化和重組的現象。資源枯竭、污染嚴重、面臨產業轉型、人口老齡化等社會問題,在多數礦區表現突出。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金融危機時,許多礦區職工的生活不能保障,相當凄慘。有報道礦工偷人家的雞飼料當食物的。甚至子女有出去混日子、出賣肉體的。這些,我們的煤礦文學反映得卻很少。現在,煤炭黃金十年已經結束,整個社會經濟不景氣,全國煤礦的虧損面達到80%,礦工這個群體,又面臨一道坎。可以說,礦區的發展始終與時代、社會的發展緊密相連,是一個靜態和動態相結合的特殊的社會復合體,也是一個折射社會現實的重要窗口。
史修永:的確,煤礦是一個特殊的文化地理空間。結合礦區的生活體驗和寫作資源,您認為,在整個社會(區域社會)發展過程中,煤礦承擔一種什么樣的角色?在文化上承擔一種什么樣的功能?
張波:煤炭是一把雙刃劍,可以為社會發展提供巨大的動力,它是我們最主要的能源之一。在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它還不能退出國家的能源結構。同時煤炭又具有破壞性,讓人們付出高昂的代價。開采它破壞環境,燃燒它污染空氣。兗州礦區、濟寧礦區開采完以后,濟寧市的周邊都將是塌陷區,這將毀壞大片的良田沃野,嚴重影響周邊居民的生活。現在的霧霾天氣,很大程度上也是煤炭一次燃燒排放帶來的。開采成本也太高了。礦工的工作環境惡劣,危險性大。前些年,全國礦工的工亡人數每年都在千人以上,除了交通事故,傷亡人數最多的行業就是煤炭行業,給許多家庭帶來了沉重的悲劇,因此,如何治理、規避和減少煤炭行業的危險和傷亡損失,一直成為當下中國社會各界回避的話題!劉慶邦老師寫礦難的那個報告文學《生命悲憫》,曾被山東新汶礦務局的一家煤礦復印了數千份,發到每個采掘工人的手里!煤礦工人為了生產和發展甘愿忍受這樣的風險,體現出吃苦耐勞和無私奉獻的精神。我下井十來年,20多歲就得上風濕性關節炎,到報社工作好幾年后才好些。也有幾次在井下差點兒出事故的經歷。當礦工的時候,我讀到勞倫斯的小說《菊花的幽香》,感到非常可怕。小說寫一個礦工的妻子,晚上做好飯,等待下井工作的丈夫回家。可這一天,她等回來的是丈夫的尸體,丈夫在井下出了事故。她不相信這是事實,仔細地為丈夫擦著身上的煤灰……發達國家的礦工同樣面臨煤礦事故的威脅。我有個朋友,是位詩人,我們一塊兒在興隆莊礦工作過。他在下井的時候,寫過這樣的詩句:“因為世界要燃燒,所以我們天天要流汗。”為什么還要有礦工這個行當?因為社會還需要煤。
礦工為社會發展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我們組織新聞從業人員下井體驗生活,有個女記者,看到薄煤層里礦工勞動的景象,當場就哭了。人像蜥蜴一樣在狹窄的空間里爬著工作,那種艱苦外人想象不到。礦工勤勞勇敢,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面對災害、困難能相互幫助、相互攙扶,這些品質,是當代社會的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煤礦和礦工無形當中在塑造著一種光和熱的文化,它象征著人類的一種精神,并永遠珍藏在人類自己的生存史上。但煤炭作為能源最終要被替代。我們盼著礦工這個行當早日退出歷史舞臺。
史修永:在小說集《孤島寓言》中,您這樣寫道:小說首先是寫給自己看的,看我對這個繁鬧的世界、對復雜的人生能把握和了解多少,能在多大視角上洞悉它的秘密,那么,創作的過程中,您是以什么樣的姿態面對或處理豐富而復雜的煤礦世界的?
張波:很遺憾,由于工作忙碌的原因,我的文學創作純粹是業余愛好,沒有大塊的時間去寫小說。這也是才氣不足、信心不夠,缺乏為藝術獻身的勇氣。所以,盡管有一些生活閱歷,但在創作上我還是小心翼翼,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和人物不敢涉足。但是每篇作品盡量寫得精致點兒,能經得起推敲。我想把中國礦工這個特殊群體的現實生活真實地傳達出去,哪怕是通過很細微、點滴的生活細節來傳遞我對他們生命價值的理解,讓更多的人來了解和認識礦工這個群體,關心礦工的生活。我始終認為,面對煤礦這一片肥沃的熱土和一群善良質樸而又高尚豪邁的礦工,我只有用真實的語言、真實的細節和真實的故事來展現他們的勞作和日常生活。進一步說,用真實來照亮色彩斑斕的煤礦世界,讓更多人了解和關注煤礦。這是我對待現實中的煤礦和文學中的煤礦的態度。我也很明白,我的創作有待突破。我也常想,要是自己能用文字營造一方獨特的世界,那就太棒了,可這也太難了,我只能把它作為永遠的目標。帕納薩斯之峰巍峨險峻,是神山圣地,登到頂峰的沒有幾個人。我只管努力前行,能攀爬多遠多高,在什么時候會止步,那就不去計較了。
史修永:讀您的小說,我發現,您的小說沒有宏大的場景和歷史敘事,只有對普通礦工和底層人物生存狀態的深情觀照和表達。您對人和礦工的關注遠遠大于對煤礦企業的關注,那么,您怎樣理解那個時期礦工的生存現狀,反觀當下礦工又處在一個什么樣的生存狀態?
張波:煤礦的行業特征,決定了礦工的生活相對比較封閉,礦工的生存狀況是穩定、艱辛。現在,隨著經濟社會發展,煤礦也在改變。生產方式在改進,產業領域在擴大,礦工生存環境面臨更多的選擇,也面對更多不一樣的困難。像兗礦這樣的煤礦企業,本部發展面臨資源減少和產量萎縮困境,現在正在積極推行和實施產業轉移、人員轉移的發展戰略,三年內要轉移10000多人。到內蒙古、陜西、貴州去的人越來越多。在一個地方干到退休的人會越來越少。走出去,多數是一個人去,面臨拋下妻小,骨肉分離。新的矛盾于是產生了。也有的夫婦雙方一塊兒奔赴新的崗位,參與對外開發,在外地買了房,孩子也在那里上學。但現在的管理更人性化一些,出去創業搞開發的職工,四五十天可以休一次假,跟過去夫妻分居一年只有一次探親假,有了很大的差別。這種整個行業的產業、資源調整,將給整個行業的礦工帶來工作、生活的重大變化。
不過與以往老一代礦工單一封閉的生活方式相比,現在的礦工生活方式呈現多元化的發展趨勢,能夠跟上時代的步伐,生活較為豐富。工作之余,許多礦工從事運動、文藝表演、賽車、書法、文學創作、公益志愿者等方面的活動,在物質生活水平提高的同時,不斷追求精神生活質量。平時拼命工作,周末放松休閑,新一代礦工不再是傻大黑粗的形象,呈現出嶄新的精神面貌。
我想,這種變化和趨勢為作家提供了更新的創作視角和寫作空間。作家也有責任將礦工這種生活的變化和多元寫出來,將煤礦企業的發展變化寫出來,將時代的風云變幻和行業品格、人生境界完美結合起來,呈現出新形勢下一種獨特的煤礦世界。
史修永:您的小說中,涉及到對礦工情愛、婚姻和家庭的書寫,讓我們了解到礦工特殊的情感結構。愛的沖突和純凈、婚姻和家庭的無奈和掙扎在礦工身上都表現出來。您如何評價當代礦工的情愛世界和家庭結構?
張波:從前,由于受工作環境、收入水平、社會地位、職工性別比例等因素的影響,礦工中許多人在城市、在礦上找不上對象,許多人都是在農村找對象。在農村找對象,享受不到分房的福利政策,只有在礦上住單身宿舍,這就造成了這一群體的特殊性。情愛的不滿足,是許多礦工的共性。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住房不再成為影響家庭生活的主要因素,有錢哪里都可以買房。這就使從前那種群體特殊性得到巨大改善。礦工在婚姻中更多地考慮對方的個體條件,而不是把物質條件放到重要的位置。這樣,情愛就回歸它的本質了。總體說來,老一輩的礦工家庭比較穩定,新一代礦工,離婚率有上升的趨勢。這也是一種與當代社會同步的現象,也算是文明與進步的伴生現象吧。
史修永:礦工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您生活在兗礦30多年,經歷了改革開放、企業改制和煤炭事業的發展變遷,感受到礦工的價值觀念、情感體驗和生活方式的變化。回首過往,您能不能梳理一下,礦工的精神信仰和文化心態呈現什么樣的變化趨勢?
張波:這些年,礦工的工作環境改善了很多,社會地位也改變了很多。在兗礦,薄煤層也實現了機械化,礦工拿著遙控器采煤,不用再付出艱苦的體力勞動了。現代化的礦井里,職工的工作環境、安全狀況,就更好了。一線礦工的收入這些年也有了大幅度的增長。現在社會上的人們比較實際,你有高收入,人們就看得起你。礦工找不上對象的現象沒有了,一線職工在城市姑娘中也很搶手。個體的生命價值多元化,是當代礦工精神的一種趨向。礦工越來越能跟上時代的節拍,社會上有的潮流、時尚,礦區都有。各種各樣的團體活躍在礦區,各種驢友、發燒友,還有做公益的志愿者。在我們所在的鄒城,礦區的青年是引領地域潮流的。他們收入高,也愛消費、會消費,跟父輩的生活觀念有很大的不同。徒步驢友、自行車驢友、羽毛球愛好者、乒乓球愛好者,他們的裝備都是世界品牌。許多志愿者團隊定期活動,到敬老院、貧困山區去幫助弱勢群體,搞各種捐贈。雖然也有物質生活滿足后精神空虛的,但健康向上的,占主流。
史修永:一個作家的創作或多或少都受到傳統和當下作家的影響。您在創作的道路上是不是也受到眾多作家的影響,嘗試著傳承他們的某種文學精神?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
張波:這個話題有點兒大了。我寫的作品太少。我算不了個什么作家,哪里談得上傳承?創作上我也沒有刻意去學習或模仿某一位作家。但優秀作品的影響肯定是有的。英國作家安東尼·伯吉斯在他的《九十九本佳作》序言里說過一句話,我很贊同。他說:“所有偉大的作品,都只不過是想讓人們變得更和善、更寬容些。”也許與個人的審美趨向、個性氣質有關吧,我的作品可能表現溫情和真實的東西更多一些。在我今后的文學創作中,也要不斷表現文學溫情的一面,以一種寬容的胸襟關注道德和人性的變化。
史修永:外界對煤礦題材創作并不是很了解,感覺處在被遺忘的角落。加上新時期工業化題材創作發展、深化和突破等問題一直困擾著當代文壇,表面化、模式化、簡單化、行業化、觀念化是人們對工業題材刻板印象,因此,很多人也對煤礦題材的小說的創作發展心存質疑,無法在藝術水準和審美價值上給予很好的認可,您如何看待煤礦文學的創作問題?煤礦文學創作的突破和超越表現在哪里?
張波:煤礦工人在職的有五六百萬,加上臨時從業者、退休的和家屬,1000多萬,超過世界上好多國家的人口。在這么龐大的一個群體里,而且文化層次越來越高,加上行業的特殊性,應該能出更多的作家,更多的作品。冰島從前20多萬人,卻誕生了拉克斯奈斯那樣的世界級作家。文學總是要關注社會矛盾、關注苦難、關注人們心靈的走向、關注真善美。一個煤礦就是一個小社會,采煤是礦工與大自然的斗爭,這個過程產生了殘酷的災難和各種各樣的人性矛盾和沖突,因此,對于作家而言,煤礦是一片肥沃的創作土壤,在這片熱土上也孕育了許多有才氣的作家。但是許多作家沒有持續地關注煤礦、以煤礦為題材進行創作。許多人一開始寫煤礦,創作有了一定的成績,或者遇到瓶頸,就轉向其它領域了。如果說尋找創作的突破和超越的話,我感覺,應該在如何去發現和怎樣在表現上下功夫。作家應該凝聚中國煤礦的經驗和情感,真實地講述礦工這個群體的特性、命運和希望,突出煤礦人獨特的生活經驗和內心情感,在時代發展趨勢中,真實地書寫煤礦人的情感、道德理想和人性尊嚴。好在我們還有一位劉慶邦。劉老師不僅持續地關注煤礦,對煤礦有較為深刻的理解,將煤礦生活與他的文學創作緊密結合在一起,而且站在時代的前沿觀照煤礦題材創作,作品取材于當代中國煤礦區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以悲憫的眼光和心胸,以更豐厚深沉的人文關懷,回應我們這個時代的重要問題,表現出可持續性的創作態勢,力作不斷。他是一座高山,他是全體煤礦作家的榜樣,我們都應該向他學習。假如煤炭系統多出幾個像他這樣的作家,煤礦文學創作就好看了。
關于煤礦題材和故事,需要作家去深入觀察、思考和表達,每個人對煤礦和社會的認識和理解不一樣,這種不一樣往往就是創作者探索的結果,恰恰體現煤礦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在這樣一個意義呈現多元化的世界中,如何理解煤礦在當代中國社會的地位和角色,如何理解中國社會與煤礦世界的內在變化,如何講述好新的礦工故事,對于煤礦作家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機遇和挑戰。
史修永:我知道,您很喜歡讀書,讀了很多經典。能不能談一下,哪些書對您的寫作和生活產生重要影響?同時請您給廣大文學愛好者推薦一些書籍。
張波:每當面對浩如煙海的書籍,我總是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淺薄。我有個詩人朋友還有個說法:焦慮,一站在書房里就焦慮(他也讀了很多書,他的藏書比我豐富)。我也贊同他這個說法。雖然也讀過一些書,但太有限了。有人比喻讀書就像一個小蟲吃樹葉,從中間開始吃,越吃越覺得樹葉大,自己太小。我寫作的時間遠沒有讀書的時間多。老是覺得書看不過來。對寫作產生影響的書,我覺得在敘事方面,福樓拜對我的影響很重要。他的《包法利夫人》我讀過兩遍。他是一位真正的大師。讀他的作品你永遠不會覺得過時。體味《紅樓夢》中的人物對話,也對我寫好小說中的人物對話起到了很好的幫助作用。在小說的節奏方面,我很喜歡海明威和艾特瑪托夫。《道德經》這本書,我喜歡看,它對我思想、認識產生的燭照作用,是非常具體的。盡管完全讀懂它很困難。
我覺得有志于寫作的青年,一定要讀一些經典,比如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等等,向經典學習,從經典里汲取營養。當代作家的書、流行雜志可以看,但不要把工夫過多地用在這上面。只跟在流行時尚后面跑,不會有太大的出息。
史修永:1977年出生,山東省新泰市人。中國礦業大學文學與法政學院、中國煤礦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中國語言文學系主任,碩士研究生導師。2007年畢業于南京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獲文學博士學位。2014年在復旦大學中文系做高級訪問學者。學術興趣主要集中在文學理論、當代煤礦文學和文化研究。曾在《文學評論叢刊》《文藝理論與批評》《中南大學學報》《理論學刊》《中國礦業大學學報》等期刊上發表學術論文30多篇。
張 波:1964年出生,山東淄川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1980年在兗州礦區參加工作,做礦工11年,之后從事企業新聞工作,現供職于兗礦集團報社,任總編輯。1982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短篇小說、散文散見《飛天》《山東文學》《陽光》等期刊。出版小說集《孤島寓言》。小說作品榮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創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