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了中秋節,一輪又圓又大的月亮冒出了頭,皎潔的月光均勻地照著臨安市的大街小巷,和星星點點掛著的紅燈籠交相輝映。雖然夜幕降臨,這個海濱城市卻絲毫不顯寂寥,除了洋溢著過節的喜慶氣氛,還有各個施工隊的機器轟鳴聲,回蕩出幾分喧囂。
我和杜局長代表臨安市公安局,今天到省里剛剛參加完一個刑偵工作會議,正坐車趕回市里。
杜局長心情很好,一邊看著窗外,一邊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我知道杜局長為什么心情這么好,笑著說:“杜局長,咱們臨安市近幾個月都沒有什么棘手的案子,真可謂是國泰民安啊!”
杜局長笑著擺擺手,正要說話,手機卻響了起來。他接了電話,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喂,是我……什么?好,我一個鐘頭之內趕到。”
杜局長放下手機,對司機小楊說:“快一點兒,到臨安后直奔市人民醫院。”
“杜局長,發生什么事啦?”我急忙問。
杜局長沉吟了一下,說:“是市委許書記的電話,叫我盡快趕到市人民醫院,聽那語氣,八成又有什么大案子了!你也一起去吧。”說完,又轉過頭來嘆息道:“小吳局長,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呀!你看,才安穩幾天,這不又來了!”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是點了點頭。
近幾年來臨安市經濟發展勢頭強勁,拆遷、修路、采礦、建廠搞得熱火朝天,城區不斷擴展,原來被稱為“工業短腿”的臨安也伸長了這一條腿,其成果是有目共睹的。臨安市因此成為省里的表揚對象,也是其他市學習的楷模。
但凡事有利有弊,經濟發展了,可隨之而來的是人們喧囂涌動的欲望化心態、勢利化眼光,崇權拜金幾乎成了很多人的終極信仰。生活水平提高了,人和人之間的糾紛反而更多了,城市建設了,群眾和政府之間的矛盾反而激化了。治安案件、刑事案件不斷增多,很多案件懸而不破,公安工作壓力越來越大。
五十分鐘后,我和杜局長趕到了市人民醫院。在院長室門外,杜局長擺擺手,示意我停步,自己敲門進了屋。隨后門被關上。我更加詫異了,是什么案子需要市委書記親自打電話給公安局長,而且連我這個副局長都不能直接參與?看來案情重大。我小心翼翼地退到走廊盡頭,以免給人造成隔門聽聲的瓜田李下之嫌。
我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杜局長出來,下意識地摸出煙,剛要點燃,這時一個護士走過來,瞟了我一眼,我趕緊把煙放進了衣袋里,強忍住煙癮,焦躁地等待著。
過了十多分鐘,院長室的門開了,市委書記許生榮走了出來,杜局長跟在后面,都是一臉嚴肅,特別是杜局長的表情,讓我想到了“臨危受命”這個詞。我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見倆人又握了握手,告辭了幾句,許書記便坐上車走了。杜局長卻折回來,對我說:“小吳局長,咱倆還不能走,有個現場勘察,馬上要去。”
我早已料到,拿出手機,正要跟刑偵大隊通電話,卻被杜局長制止住:“不要叫人,這案子就咱們兩個人辦。車上有‘家伙兒,小楊我已經叫他自己打的走了。注意,到現場若有別人,你只叫我老杜就行,省得惹麻煩。”
“能不能告訴我是個什么案子?”我更加好奇了。畢竟需要公安局局長和副局長倆人親自出馬的案子,怎么說也不簡單。
“路上說吧。”
在車上,杜局長簡略地向我介紹了案子的情況。原來兩個小時之前,朝陽縣縣委書記兼市環保局局長謝永立在新安街上遭到兇手襲擊,被一輛路過的出租車送往市人民醫院,據說頭部重傷,現在還沒有蘇醒過來。
朝陽縣是臨安市最大的縣,也是發展最快的縣,臨安市的經濟很大程度上是朝陽縣帶動起來的。近期朝陽縣還要興建一個大型化工廠,這可是該縣的龍頭企業,也可以說是臨安市的龍頭企業,謝永立正是主抓這件工作的。所以,盡管此人級別不是很高,身份卻極其重要,他被襲的事情如果傳出去,極可能引發該縣的不穩定因素,一旦影響到化工廠的建設,后果不堪設想。
因此,許生榮書記當機立斷,對外只稱謝永立同志接到臨時委派,外出考察,暫不通知家屬,護理工作由醫院負責。醫院要在保密的前提下全力救治,待謝永立同志傷勢穩定后,盡快轉移休養。
許書記又給市公安局下達了指示:由局長親自掛帥,務必盡快偵破此案,緝拿兇手,但偵破過程不可大張旗鼓,影響面越小越好,知情者也越少越好,一切要從穩定朝陽縣的大局出發。
我佩服地說:“許書記真是英明果斷,當然了,局長您臨危受命,也是魄力非凡啊!”杜局長哈哈笑了兩聲,隨即板起臉說:“少拍馬屁,先打起精神把案子破了再說吧!”
十分鐘后我們到了案發現場——新安街。
新安街是一條相對僻靜的街,昏黃的街燈隱在街道兩邊的樹枝葉里,雖已中秋,但枝葉仍很繁密,將路燈的光亮在水泥路面上篩出一片斑駁。這里距離謝永立的住址——市環保局新宿舍樓很近,想必謝永立吃過晚飯后獨自來這里散步,卻不想遭到了兇手襲擊。
我和杜局長到達新安街時還不到晚上十一點,路上就已經一個行人都沒有了。看樣子,這條街,就是白天,行人和車輛也不是很多,確實是兇手下手的好地方。
出事地段的路面上有斑斑血跡,呈噴射狀,量倒不是很多。不遠地方扔著一瓶已經開了蓋、只喝了幾口的礦泉水,還有一粒藥丸。
我拍了幾張照片,將礦泉水和藥丸都裝到袋子里,準備帶回去化驗。自從當上公安局副局長,已經許久沒辦過案了,手法都生疏了。杜局長比我不辦案的時間還久,近幾年都有點兒發福了,看來這次少不得我出力啦。
杜局長腆著微微隆起的啤酒肚,正在不遠處來回踱步。突然,他停下來,招手讓我過去。
只見他腳邊的地面上,有幾點滴落狀的血跡。
我不解地看著杜局長,杜局長說:“自古以來行兇傷人的案件,兇器都是一個重要的線索,你知道這起案件的兇器是什么嗎?”
我搖搖頭。案件匯報只說是鈍器擊傷頭部,卻沒有說是什么作案工具。
杜局長笑了笑,指著一個方向說:“往那邊找找看。”
我不知杜局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還是往前找了找。果然,在距離案發現場不遠的地方,路邊有一堆垃圾,里面埋著一根四邊棱形的木棍,拿起來一看,有新鮮的斑斑血跡。木棍長約五十厘米。看來這就是傷人兇器了。
“杜局長,你怎么知道兇器在這里呢?
杜局長指指自己的頭說:“偵查案發現場不僅要觀察仔細,更要用腦子。你看這里的血跡是滴落狀的,又距離受害人倒地的地方有一段距離,所以只能是兇器上落下的,兇手行兇之后,不方便帶著作案工具逃逸,很大可能是把作案工具留在現場不遠的某個地方,順著血跡就找到了。”
我正對杜局長佩服得五體投地,杜局長卻轉身走了。
“杜局長,還去哪兒啊?”
“我們回家。”
“咦!不去看永立嗎?”
“都這么晚了,先回家,明天再去吧。”
二
第二天,我和杜局長來到市人民醫院,準備看望謝永立,了解一下情況。遺憾的是,我們被告知謝永立還在昏迷中,仍沒有蘇醒過來。我和杜局長都緊張起來。
市人民醫院的腦科專家王主任已經研究腦外傷多年,在這一領域很有權威,他抱歉地對我們說:“經過多位專家會診,傷者雖然頭部縫了六針,其實都是皮外傷,看著嚴重,但顱骨和腦部都沒有受到損傷,只是輕微腦震蕩,按理說早該醒過來了,可是傷者卻遲遲未醒。只能等傷者蘇醒過來,再做詳細的相關檢查了。”
王主任一邊說一邊擦著頭上的汗,看來也很費解。
我問:“傷者這么久都沒醒,您確定他沒有生命危險嗎?”
王主任馬上說:“我確定,他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輕微腦震蕩,如果調養得當,連后遺癥都不會有。”說著他遞過來一份資料,“這是傷者的驗傷報告,二位可以看一下。”
我大致地翻閱了一下,報告中說傷者頭頂部的正中處受傷,傷口類似長方形的狀塊,長約四點二厘米,寬約一點六厘米,流了不少血。此外右肩靠近脖子有一處淤青,傷很輕,并未流血。兩處傷都是由鈍器擊打造成,看來兇器就是那根木棍無疑了。
既然謝永立未蘇醒,也不能去了解情況,剩下的線索就是送謝永立來醫院的出租車司機了。
我和杜局長把那名出租車司機叫到了市公安局,細細詢問。出租車司機姓羅,四十多歲,長得膘肥體壯,濃眉大眼,給人的感覺風風火火的,看上去很和善,很熱心。
我問:“羅師傅,你復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吧!”
羅師傅很爽快,說:“當時我正在東邊路口的紅星路上開車,就見一個老頭子攔車,說新安街這邊有人受傷了,讓我趕快去救人,我就把車開過來了。”
我有些糊涂了:“怎么,不是你路過救的人嗎?怎么還多了一個老頭子?”
羅師傅擺擺手:“那條路上平時沒有多少人,我開出租車也很少從那路過啊。就是那個老頭子攔我的車,要我拉人去醫院的。我到了一看,一個人躺在地上,那腦袋上,哎喲,血跡糊啦的,要多嚇人有多嚇人,我也不敢耽擱,就把人抱上車送醫院去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出了車禍,后來一看那也不像啊!要說這人啊,說不定哪天得罪人了,不由分說就給人打一頓,所以平時還是得多做好事!”
出租車司機一般都話癆,我苦笑了一下,打斷了正口若懸河的羅師傅,問道:“你到了現場之后,有沒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沒有,當時忙著救人,哪還能看到別的什么。”
我又問:“羅師傅,在你之前,是不是還有別的人或出租車經過這里?”
羅師傅搖頭:“這我可說不好了。”
這時,一直沉默的杜局長問:“那個老頭子,他沒跟你去醫院嗎?”
羅師傅搖頭:“沒有,他說他也是路過,看到路上躺著人,滿頭滿臉的血,才急著找車救人的。幫我把那個受傷的人抬上車后,他給了我一張一百塊錢,說送到市人民醫院吧,那里水平高。我當時不接他的錢,大家都是為了救人,我要他的錢算什么事啊,他卻說車是他叫的,總不能讓我搭了工夫再搭油,看樣子是挺講道理、挺熱心腸的一個老人。我還是不肯要他的錢,他見我不肯接錢,就換了一張五十元的給我,我還是推辭,他就把錢扔到我車上,說他家里還有急事,就不跟我去醫院了,接著就自個兒走了。”
“他長得什么樣?”
羅師傅說:“個兒挺高大的,六十多歲,穿著深色的長袖襯衣,長相嘛,記不清了,反正挺面善,挺斯文,像是有身份的人。”
我問:“深色是什么顏色?”
羅師傅答:“好像是天藍色吧。”
我問:“穿什么顏色的褲子?”
羅師傅又回憶了半天,才說:“這我可記不清了,當時路上挺暗的,心又急,也沒注意看,好像是比上衣淡的顏色,是長褲……喲,喲,對了,這老頭還戴著眼鏡呢。”
眼鏡,這是一個線索,我趕緊記在了筆記本上。
“那老頭給的那張錢還在你的手里嗎?”我問。
羅師傅從衣袋里摸出了一疊零碎票子,卻沒有五十元的。他想了想,又拍了拍腦袋:“我想起來了,剛才拉活的時候把那張五十元的找出去了。”說著又換上了一副神秘的嘴臉說,“警察同志,你們是懷疑那個老頭吧?我跟你們說,那不能!那老頭當時也忙著救人,我看他一副很焦急的樣子,這事不可能是他做的!再說,要是他打了人,還能找車救人?這不是矛盾嗎?”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羅師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分析案情是我們的責任,您就別添亂了,再說我們只是例行公事,了解情況而已,哪里就是懷疑,您別亂猜了。”
“那是那是,我懂我懂。”羅師傅連連點頭,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
我和杜局長對望了一眼,杜局長點了點頭,我就對羅師傅說:“非常感謝羅師傅對我們工作的支持和配合,今后可能還要麻煩到您。”
羅師傅急忙說:“沒事,應該的,今后用得著我的時候盡管找我,我老羅別的沒有,就有一副熱心腸,再說你們警察為我們老百姓辦案子,是為人民服務,才是值得我們尊敬的啊!”
羅師傅走后,杜局長問我對案情的想法,我說:“從現場帶回來的物品都化驗了,礦泉水只是普通的礦泉水,那個藥丸是舒樂安定,一種通常用于安眠的藥物,木棍上沒有留下指紋,可能是兇手戴了手套。這個羅師傅的證詞沒有疑點,我感覺他應該沒有問題。不過,他說的那個老頭子,倒是可以研究一下。”
杜局長拿筆在工作筆記上“老頭子”三個字上畫了一個加重符號,又在“舒樂安定”上畫了一個問號,半晌才說:“偵破工作,不能全靠直覺,也不能沒有推理和設想,最根本的還是要拿出證據來,讓足夠的證據說話。一句話,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這個老頭子是一個重要線索。不過我又想到了一點。你說,這案件的作案動機是什么呢?”
“作案動機?”
要說作案動機,自然得從受害人的角度入手,多方面分析了。
三
又過了一天,我們接到了市人民醫院的電話,說謝永立已經蘇醒了。我和杜局長立即驅車趕往醫院。
謝永立蘇醒之后,相關的腦部CT檢查都已經做完了,各項指標都沒有問題,現在已被安排在了特殊護理病區,挺隱蔽,有醫護人員值班。我和杜局長穿上醫生的白大褂,戴上口罩,化裝成醫生,由院長相陪,去看謝永立。
我輕聲說:“杜局長,保密工作真的需要這么嚴格?”
杜局長一邊戴口罩一邊說:“小心駛得萬年船,這是上頭的意思,你說需不需要?”
我們走進病房,只見謝永立正躺在床上看書,見我們進來,謝永立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就繼續低頭看書了。我心中好笑,謝永立想必是把我們當成普通的醫護人員了。
我和杜局長走到病床前,將口罩往下拉了拉,杜局長輕聲說:“謝書記,我們來看你啦。”
“哎喲,杜局長,吳局長,你們怎么來了?”謝永立很驚訝,急忙將書放在一旁,坐起來,“我真是何德何能,還驚動了你們二位到醫院來看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杜局長故作輕松地笑:“一路諸侯受此傷害,我這個捕快哪敢掉以輕心啊。身體感覺怎么樣啊?”
謝永立忙說:“勞二位惦記,已經沒事了。”此時他頭部密密地纏著繃帶,但精神不錯,除了還有些虛弱,看來確實無大礙了。
一名醫生進來說要給傷者換藥。那醫生小心翼翼地揭下謝永立頭上的繃帶,只見他頭頂的頭發已被醫護人員剪去,傷口縫合處又有少許鮮血緩緩滲出,醫生探詢地望了我們一眼,杜局長點了點頭,醫生便又敷藥,邊包扎邊說:“傷口沒有感染。”包扎完畢后,那醫生退了出去。
我在一旁留神觀察,謝永立四十多歲,身材高大,面容端莊,大大的眼睛,濃濃的眉毛,談吐文雅,一表人材,讓人不由得心生好感。這樣的人,誰會對他暗下殺手呢?
“謝書記,我想問你幾句話,行嗎?”我好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地說。
“別客氣,您說。”
“關于襲擊你的兇手,你有什么印象沒有?比如是幾個人,長得什么樣子之類的。”
謝永立搖頭:“我有吃完晚飯去散步的習慣,那天我從朝陽回來市里,到新安街東頭時,我就叫司機停車,我說,這里離家近了,我要遛遛腿子散散心才回去,你現在就自己開車回朝陽吧。當我走到這條街道大約中段時,腦袋上就狠狠地挨了一下,當時只覺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連幾個人都不知道,哪還能看到兇手是什么模樣的呢。”
“你傍晚散心的習慣,都有誰知道呢?”
“這個,一般的親戚朋友都知道吧,不過,最近好幾個月因為工作忙,都沒有去散步了。”
“身上丟了什么東西嗎?”
“什么都沒有丟。”
杜局長問:“在遭到襲擊之前,你身邊是否出現過可疑人物?或者說,有人直接對你實施過恐嚇以及恐嚇信件之類的?”
謝永立苦笑了一下:“您真是問到點子上了,自從我到朝陽任書記后,接到的恐嚇信比正常信件還多,我都懶得搭理。哦,對了,出事的前一天還收到一封呢。”
我和杜局長都來了精神,感到觸碰到了問題的關鍵之處,我問:“我們能看看那封恐嚇信嗎?”
謝永立說:“你們去看嘛,就放在南平鎮我的辦公桌右邊抽屜里,沒鎖住,辦公室鑰匙我的秘書小陳有。那信封應該還在那里,以前收到的都轉到朝陽縣公安局了。”
我和杜局長對視一眼,杜局長指指他右肩靠近脖子處的一塊藥布,說:“看來那里的傷不重,這傷是兇手什么時候造成的呢?”
謝永立愣了愣,有些猶豫地說道:“這我可說不上來了,可能是我倒地后,兇手又給了一下吧。”
我有些疑惑,正想接著這個話頭問下去,卻聽到謝永立捂著腦袋呻吟了兩聲:“哎喲,我頭疼,又惡心上了。”醫護人員沖進來。杜局長給我使了一個制止的眼色,我便緘口了。
我說:“謝書記,那我們先走了,您安心養病,我和杜局長一定把兇手抓到,還您一個公道。”
謝永立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又安慰了謝永立幾句后就出了醫院。我說:“謝永立未丟失財物,只是被打了,看來報復性傷害的可能性很大,好在兇手或者良心未泯,或者只是想以此威脅一下,總算手下留情,未奪性命。現在調查一下興建大型化工廠的工程,與誰的利益沖突最大,大概就有眉目了。”
杜局長坐在車里,閉目養神,手有節奏地敲著玻璃窗,點點頭,又說道:“還有謝永立提到的那封恐嚇信,既然其他的信都轉交朝陽縣公安局了,也可以一并查看一下。”
四
去年年初,朝陽縣委縣政府決定,在本縣南平鎮興建一個大型化工廠,是由名企老板投資興建的。這在朝陽縣乃至整個臨安市都是“頭等大事”, 朝陽縣政府打出了“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標語。據說化工廠一旦建成,可以帶動整個臨安市的科技、經濟的飛速發展。
可是,選定的廠址附近幾個村莊的農民群眾聽說了這件事,聯合起來,拼死拼活反對大型化工廠的建設,有人寫信到上面反映情況,一些群眾還到縣里、市里上訪,指出建化工廠嚴重影響當地的環境,危害人的身體,砸子孫后代的飯碗。
另外,還有一些早已在該鎮和該鎮附近投資搞房地產、種養業、飲食服務業等項目建設的老板認為化工廠的建設會影響到他們的事業,也暗中支持群眾與政府作對。縣里派出的征地工作隊屢屢遭到群眾的抵制和圍攻,有的隊員夜間還遭到了襲擊。縣公安機關雖抓了一些鬧事者,但群眾激憤的情緒有增無減。
于是雙方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當然縣委縣政府建廠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可征地工作也毫無進展。今年年初,由于“戰況”愈加激烈,市委撤換了縣委書記。謝永立到朝陽任書記后,將縣里的常規工作交由縣長主抓,他大多是駐扎在南平鎮主抓建廠的征地工作。謝永立大學畢業后,就一直在朝陽縣工作,很有能力,曾當過鎮黨委書記、副縣長、縣委副書記,兩年前才調任市環保局局長。可幾個月過去了,征地工作仍然沒多大起色,他本人首當其沖,也遭到群眾的圍攻和辱罵。
為了展開偵查,我趕到了朝陽縣,以找一份文件為名,在秘書小陳的陪同下,走進了謝永立在南平鎮的辦公室兼臥室。我拉開辦公桌右邊抽屜,找出了那封信件,信封上寫的是“謝永立書記親收”,郵信地址沒寫,信封上和信件主體的字都是電腦打印的。
內容寫道:“尊敬的謝書記:您好!你是市環保局長,應該清楚環境對人類生存的重要性,你又是長期在朝陽縣工作的領導,應該說對朝陽人民是有感情的。你也曾經說過,朝陽是你的第二故鄉。你切不可為了縣里目前的蠅頭小利而不惜犧牲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存空間,更不能為了老板的利益和你的‘政績工程或是你的‘腰包,把我們這些平頭百姓當豬狗看待。如果你的良心未泯,請再三思考這個害人的化工廠該不該建吧!也許你會說,化工廠是會建排污設備的,但排污設備運行起來要花多少錢啊。據了解,這種大型化工廠排污設備運行起來,一天光成本就要十幾二十萬,開得起嗎?老板肯花這錢嗎?別的老板我們尚可半信半疑,而這個要在我們鎮建化工廠的石老板,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其實他的化工廠原在東部沿海某市,這一化工廠是個嚴重污染企業,當地政府從環保需要出發,責令其限期遷出,于是他便來我省尋找落腳之處。盡管該廠利稅可觀,可污染嚴重,無人敢接這一燙手山芋。就在他四處碰壁之時,我們縣的領導居然同意了石老板在我鎮建化工廠。你應該比我們清楚,排污設備是為上面驗收時通得過和為今后檢查而建的,平時壓根兒就不開,除了檢查團來時作作秀,完全是個擺設。如果你一定要強制征地來建這一毒害人民的化工廠,我們只好擇個吉日與你同歸于盡了。等著瞧吧。”落款是:南平鎮部分群眾,郵戳卻是外地的。
按規矩,這一信件應該轉送到公安機關去的,但書記沒有批示,秘書便不敢擅動,聽謝永立在病床上的口氣,這種事不少,一而再再而三,他也就懶得搭理了。
我問秘書小陳,最近謝書記有沒有批轉公安機關辦理的恐嚇信件,小陳說:“最近就有三封謝書記批轉縣公安局辦理的恐嚇信件,是我送去的。”為了辦案需要,我立即駕車趕到了朝陽縣公安局,在張局長的引領下,工作人員立刻打開卷宗,拿出了幾封同類信件,信封上和信件主體的字都是打印機所為,我注意看了郵戳,有來自南平鎮附近鎮的,有來自市里的、省城的,唯獨沒有來自南平鎮的。其中一封信是這樣寫的:
謝大哥,您好!到朝陽縣去當一路諸侯挺威風的,但工作的辛苦艱難也是可想而知的。小弟們知道您有嬌妻愛女,您舍家為公的確不容易。您的夫人李萍,雖說身高中等,相貌并不怎么出眾,但也長得頗為性感的,今年才滿四十歲,現在市工商局工作,為人和藹可親,愛崗敬業,辦事公道,自己開著東風本田小汽車上下班,車牌號是:粵KSK625。您長期不在家,她只好獨守寂寞,強忍欲望。您的愛女謝春燕,今年十七歲,現在市一中讀高三,是高三(五)班的班長,姑娘身材高挑,美麗動人,情竇初開,學業也很出色,曾獲得全省中學生數學競賽高二組二等獎。您的家住在市環保局新宿舍樓五樓五○二號。以上情況應當準確無誤吧?謝大哥潛心公務,無暇顧及妻女,小弟們心中不忍,必要的時候,她們理應得到您小弟們全心全意的關愛。最后,祝謝大哥一路順風,步步高升。
值得注意的是,此信沒有一字恐嚇,卻通篇彌漫著笑里藏刀的血腥和流氓之氣,看得人心中發涼。謝永立對此信的批示是:“速交縣公安局張局長,請張局長組織警力盡快偵破。”
我問:“張局長,這案辦得怎么樣啦?”
張局長苦笑,答:“實在是毫無頭緒,我們只得從保障謝書記的安全出發,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他駐扎在南平鎮的時候,由朝陽縣公安局的一名副局長和一名懂武功槍法好的干警長期陪同,連晚上都住在他隔壁房間。不過好在那些群眾也只是辱罵居多,并沒有幾個動手的,誰知道防不勝防,沒想到中秋節那天他剛回到市里就出事了。”
我又抖抖信件說:“這信件沒做任何偵查嗎?”
張局長無奈地說:“這些人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學來的,信上不留下一點兒手寫筆跡,我們查過了,連指紋都沒留下,投遞時不惜繞路,郵戳也無從查起,就只有一封信,實在是查不出寄信人。吳局長,您是刑偵專家、破案高手,您給出個主意,這案子從哪里著手好?”我也覺得是自己破案心急了,光有信件也無從查起。再說,就是抓住了寄信人,也不能斷定謝永立遇襲就是同一個人做的,若沒有抓住人家實施傷害的具體證據,你又能把人家怎么樣?
五
恐嚇信的調查暫時放下,案件提供給我們的只有謝永立頭頂上的傷口以及右肩上的皮擦傷和一支埋在垃圾堆里的四邊棱形的木棍,再有就是出租車司機老羅提供的情況。他也沒有見到兇手,他只說有一位六十多歲的老頭叫車,并幫他把受傷的謝永立抬到車上。這個老頭是第一目擊者,他是否看見了什么呢?眼下看來找到這個老頭是至關重要的。
我分析了一下:新安街人流量和車流量較少,但環境幽雅,適合散步,姑且認為那位熱心的老頭也許正是一位愛散步的人,愛散步的人時間和路線都比較固定,且老人散步不會太晚。
我派出兩名偵察員,每天傍晚到十點半守在新安街,身上帶著有夜間拍照裝置的照相機,注意每一位路過的六十歲至七十多歲的個子中等以上的男人,尤其要注意穿天藍色或是深色長袖上衣,戴著眼鏡以及顯得有文化有氣質的男人。三天之后,偵察員拿回四十張照片,都是符合以上特征的中老年人。我又叫來出租車司機羅師傅,請他一一辨認,羅師傅顯得很為難,說,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嗎,當時忙著救人,哪顧得上看到人,真記不得了。我說,不是讓你確認,你憑印象,大致估摸一下就行。羅師傅便從四十張照片中估摸出了六張。偵察員再逐一深入調查,結果發現,那六人或者根本沒有散步習慣,或者中秋節那天另有其他事情,都說根本不知道街上有人被打傷的事。為了證實六人所言的真實,偵察員從側面進行了了解佐證,結果他們都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據,這條線索斷了。
既然案情毫無進展,又懷疑這一案件是別有用心的人串通歹惡勢力所為,我只好通過朝陽縣公安局啟動了“眼線”, 還聯系了朝陽縣當地一些治安耳目,希望能從小道消息獲得一些線索。但不知是指使者封閉了消息還是勢力較大,那些眼線和治安耳目提供的情況都與本案的偵破沒有多大關系,偵破工作陷入了迷茫之中。
謝永立的傷勢穩定之后,已經無需再治療,只需要休養即可,很快按照市委許書記的指示,轉移到了本省另一個城市的一家療養院。
盡管嚴格保密,但謝永立被襲受傷的事還是被他妻子李萍知道了。李萍幾次打電話給謝永立都關機,她就打電話到朝陽縣委辦公室,辦公室稱謝書記外出考察,是由市里統一安排的。李萍再給市委辦打電話,市委辦也是這樣回答,關機則是因為出國。雖然事先已經統一口徑,可誰承想李萍就是不信,她直接來到市委,找到市委常委、秘書長陸慶輝,又哭又鬧,一口咬定謝永立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請他把真實情況相告。陸慶輝沒辦法,只好請示許書記,許書記答應可以將情況告知并準許探望,但只限于李萍本人,并要求務必保密。杜局長電告我這事時,李萍已去了療養院。我想,對誰保密也不應該將人家的夫人排除在外,也許,我能從李萍口中獲得一些破案的線索呢。我立刻駕車去了療養院。
療養院依山傍水,環境優美,醫療保健設施齊全。這個季節,療養院里基本沒人,比較安靜。我在外面遇到了正在人工湖邊散步的謝永立和夫人李萍,寒暄了幾句,慰問了一下謝永立的身體狀況,謝永立就招呼我坐下聊會兒天。
“吳局長,過來坐坐吧。”
我們在長椅上坐下,此時艷陽高照,陽光從法國梧桐的樹葉間漏下來,斑斑駁駁地映在地上,湖面波光粼粼,飽含水氣的空氣很是清新,偶爾幾聲鳥叫,平添了幾分靜謐和閑適。
謝永立笑著說:“吳局長,自從參加工作后,越來越忙,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大自然的美好景色了。托這次受傷的福,反而又能靜下來,領略一下湖光山色,其實也不錯。”
“這家療養院的環境確實很好,適合靜養。”
謝永立擺擺手,說:“這里再好也大多是人工造出來的。吳局長,你去過烏香江嗎?”
烏香江是流經臨安市朝陽縣的一條河,以前盛產魚蝦,算是一塊金字招牌,近幾年江邊伐木建廠,搞得風風火火,倒是再也沒聽說有人去江邊打魚了,這條江也漸漸銷聲匿跡了。
“我去過幾次,不過感覺那里環境也一般啊。”我有些納悶。
謝永立搖搖頭,頗有感慨地說:“吳局長,你不知道,我大學畢業后就來到朝陽縣政府辦工作,就住在烏香江邊上,每到晚上我就喜歡去江邊散心。那時候的烏香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江邊有好大的一片樹林,到了春天,到處都是綠油油的青草,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兒,還可以采摘蘑菇和野果,夏天就更好了,一漲潮,那水清澈得能直接捧起來喝,水里的小魚小蝦可多了,我還經常在那里游泳呢。唉,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目光投向前方,思緒似乎飄向了遙遠的回憶。
我也被謝永立描繪的美好景色吸引了,回想起現在的烏香江,別說魚蝦了,連樹林都被砍伐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工廠,整天轟隆隆的,烏香江上都浮著一層油污,也沒人敢去那里洗澡了。
謝永立還不能在外面待太久,和他聊了一會兒后,他就回病房休息去了。我就請他的夫人李萍到療養院的一個客房,進行了一次簡短的對話。
“謝書記到朝陽縣工作后,回家有規律嗎?”
“他很少回家,總是說工作忙,有時近一個月也不回家一次,但是有一段時間他半個月就回來兩三次,說是回來市里開會,抽空回家,在家待一兩個小時就走了。”
“他跟你說過收到恐嚇信的事嗎?”
“說過幾次。有一次他父親來看望我們正巧聽到,就對他說:永立啊,這個書記你不能再當下去了,有生命危險啊!再說建化工廠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就不能不建嗎?”
“那謝書記怎么說?”
“他說,我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嗎?我這個書記可以不當,可建化工廠是上頭的指示,開弓沒有回頭箭,不是說不建就能不建的。要是有個辦法能協調這雙方關系,真為老百姓干點兒實事,我就是死也值了。”
“那你的意見呢?”
雙眼紅腫的李萍此時又哭了起來,邊哭邊說:“永立是個性格很犟的人,哪能聽得進我的話呢?若是早聽我的,不蹚這趟渾水,也不會到今天的地步了!”說著她已泣不成聲了。
我一邊安慰她,一邊說:“謝書記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是會恢復健康的,你也要注意身體,要多休息啊。同時,考慮到謝書記的人身安全,希望你近期內盡量不要再來療養院,更不要將謝書記受傷的情況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們的親屬。”
李萍點了點頭。
我又想到了一事,問道:“那你當初是怎么斷定謝書記就是遇到襲擊了呢?”
李萍擦擦眼淚,說道:“其實是永立他父親打電話,我才知道的。”
原來,李萍聯系不上謝永立,打電話到朝陽縣委和臨安市委辦公室,兩方統一回答謝永立書記被臨時委派到國外去考察,關機則是因為工作需要。李萍雖心中疑惑,卻也勉強相信了。
謝永立的父親謝啟振卻多次打電話給李萍,問謝永立的情況,說是他幾次打電話給永立,永立的手機都關機,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萍有點兒發火說,爸,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永立出國考察去了。謝啟振說,那也不該關機啊,永立的手機早已辦了全球漫游,以前他也出過國,手機也是能打通的。何況,就算緊急委派,也該告訴家里人一聲。李萍說,那我怎么知道,我打他的手機也不通呀。謝啟振說,阿萍,我聽說他被打受傷了,也不知道什么情況,阿爸都快急死了。李萍一聽,這才慌了神,趕緊跑到市委,找到秘書長陸慶輝,詢問之下才發現果真如謝啟振所說。
聽到這里,我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急和疑惑,案件有了新的突破口!我想,謝永立受傷的消息除了內部人士沒有人知道,謝啟振為什么會知道?難道,在新安街找出租車救治謝永立的人就是他的父親嗎?如果是這樣,那這個案子就違了常規,太有意思啦!
我為自己的“大膽假設”感到精神抖擻,連忙驅車急返市里,直奔市人民醫院,通過院長叫保衛科的同志調出中秋節晚上急救室那個大廳里的攝像。
果然,晚上八點三十二分,謝永立被抬進醫院,八點三十五分,畫面上出現了一個穿長袖天藍色上衣和灰色長褲的七十歲左右的老頭,身材較高大,稍瘦,相貌與謝永立有些相像,但身材比不上謝永立高大。我再調同一時刻左右的其他錄像,在急救室外走廊里又出現了那老人的影像,他逗留徘徊,神情焦躁,不時往急救室門前探望,一位護士推門出來時,老頭迎上去,問了些什么。之后,走出急救室那個大廳。至此再無影像。
我急忙打電話給出租車司機老羅,請他趕快來市人民醫院一趟。羅師傅表示:我就知道這么多了,已經沒啥再告訴你們的了,再問我就是浪費時間。我說,是有新情況,是請你來看醫院錄像里的那個老年男子,誤工費我們會付給你的。老羅一聽這話居然發火了,說,你太瞧不起人啦!我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得了,我這就過去。
老羅很快就駕車來了,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將那位老人走進醫院急救室大廳那一段放給他看,問他在繁雜的人群中,是否發現了一些記憶的內容。果然,片刻之后,羅師傅大聲叫停,指著那位上身著天藍色長袖襯衣,下身著灰色長褲的老頭子說:“就是他!就是那個攔我車的老頭子。”我說:“你可看準了?”老羅拍著胸脯說:“絕對錯不了!人看人,過后想不起是什么樣子,可一旦重見面,就啥都想起來了。喲,警察大哥,你們可真神了,怎么就想起到醫院找錄像看?還有,這老頭子也真是怪,口口聲聲說有急事,不肯跟我一塊兒到醫院來,怎么之后就自己跟著來了呢?是怕我讓他出醫療費嗎?”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只是感謝他對公安工作的支持,說他是一個熱心腸的仗義的好人,如果破案了他就是一大功臣。
送走了羅師傅,我馬上讓醫院找來那位在錄像中與那位老頭對話的護士。先讓她看了那段錄像,再問她當時那位老大爺跟她說了些什么。護士回憶說,那位老大爺問她傷者怎么樣了,有沒有生命危險。我問他是受傷者的什么人,他說是他的一個鄰居,看見了就順便問問。我就告訴他,傷者頭破血流,腦子里受到震蕩是肯定的,但救治后休養一段時間,估計不會有多大問題,具體還要看醫生的檢查結果。他就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喲,差點兒忘了,我還看見那位大爺的褲子上沾了一些紅色的東西,好像是血跡,就問他是不是受傷了,他說沒有。”護士又說。
那位老頭所說的“看見了就順便問問”顯然是謊話,他攔截出租車送謝永立到醫院,又偷偷來到醫院打探謝永立的傷情。他真的是謝永立的鄰居嗎?真的像羅師傅說的他是怕出醫療費嗎?或者他怕承擔什么責任嗎?這些都不符合常理。我懷疑,那老頭子就是謝永立的父親,他與此案是脫不了關系的。這幾乎是一種近似于直覺的判斷。但為了謹慎起見,我還是派出偵查員暗中了解謝永立家所有的鄰居,有沒有這種長相的老頭子,結果被否認了。
事不宜遲,我急忙找到杜局長,當面向他報告了這兩天中的重大發現,請示是否將謝永立的父親謝啟振作為重大懷疑對象并實施必要的偵查手段。此事關系重大,一個縣黨委書記身受傷害流了鮮血,若再讓他的老父親受冤屈,作為人民警察的頭頭腦腦,就太不應該了,那不僅是偵破水平高低的問題,更是民心向背的問題,老百姓會罵我們沒有人情味,憑借職位,濫用權力,冤枉好人。但是,目前所有證據都指向這個視頻中的老頭。
杜局長義正辭嚴地道:“不管是誰,只要有涉案之嫌,就可以進行偵查。還是那句話,一定要拿出真正可信的證據來,光憑推理猜測,絕對不行。”
“要拿出真憑實據來,就必須采取一些非常的偵查手段,但因為受懷疑對象與受害人的特殊關系,所以,我得請示你,經你許可才行。”
杜局長道:“只要不違背法律,你去辦就是。”
我說:“我想不明白,如果真是謝啟振做的,這作案動機是什么呢?這父子倆是怎么回事呢?”
杜局長沉吟了一會兒說:“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了。以前我帶你們上刑偵課的時候,第一堂課講的什么你還記得嗎?”
我說:“破任何案子,當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只剩一個可能性的時候,不管這個可能性多么不合常理,它都是唯一的結果,就是真相。”
杜局長拍拍我的肩膀,說道:“所以,先從這個老頭入手,偵查清楚再說吧。”停了停又補充道,“切要記住,絕對保密。”
“我明白!”我像出征前線指揮作戰的指揮官,向總部最高首長行了一個軍禮。
六
我和刑偵大隊的一位偵察員前往謝永立父親謝啟振的工作單位——本市興龍縣人民醫院。謝啟振現年七十歲,雖早已退休,但他是副主任醫師,醫術較高,被醫院回聘回去,繼續坐診。我謊稱頭痛,到他上班的內科專家門診去看病。我一見到他,像吃了定心丸,心里有了數。此時的謝啟振雖身穿白大褂,不是醫院監控里的打扮,但不難看出,他的身高、相貌和錄像里的那個老頭一模一樣。
但我們再進一步秘密調查時,卻給了我意外的結果。這就是:第一,謝啟振從未穿過天藍色的上衣,他年紀雖大,穿衣卻講究,一直喜歡穿白色或顏色較淺的上衣,身邊很多人可以作證;第二,據該院院長反映,因有緊急事情,中秋節那晚八點到九點,醫院正好召開科室主任、總護士長、科室護士長和骨干醫生會議,當晚謝醫生參加了會議,與會人員親眼看到的,還有會議簽到為證。院長還拿出會議簽到簿交給我看,果然當晚有謝啟振的簽名。
這就奇怪了。第一條,似可忽略不計。一個人想秘密做什么事,換上裝束,這很正常,也很容易。但第二條呢,被懷疑人有案發時不在現場的充足證明,這對偵破意味著什么?
但我不死心,決定繼續對謝啟振實施偵查。我不懷疑我們的調查,但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反復確認,認為錄像中出現的老頭與我在興龍縣人民醫院見到的謝啟振是同一個人。加上參加救治的護士的回憶,那位老頭肯定與謝永立是認識的,而且對謝永立的傷勢相當關切,那他為什么不肯同羅師傅一起送謝永立到醫院,卻又暗中跟蹤一直追到急救室門外,還要詢問受傷的情況呢?這老頭疑點多多。
我也想過,最簡單最直接的辦法,是將錄像里的穿天藍色長袖上衣的那老頭的圖像翻印成照片,帶去請興龍縣人民醫院確認,或是請李萍確認,這樣,這老頭是不是謝啟振,就水落石出了。可是又被我否決了,如果是常規辦案,這當然不失為一種最便捷的途徑,但那樣一來,消息將難以遏止地很快反饋進謝啟振耳朵里,若那人真是謝啟振,且他與此事有關,則促其警覺,一旦做出什么影響偵破的事情無法預料;若那人根本不是謝啟振,人家憤惱逼問,又怎樣回答是好?杜局長有指示在先,對謝啟振的偵查必須“絕對保密”,傻瓜才聽不出這話里的分量。
最后,我采取的方式是對謝啟振的家庭電話和手機實行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監聽,這也是必要時候采取的不觸犯法律的非常手段。兩天后,負責監聽的偵察員將電話錄音送到我手上。
監聽到的錄音中,謝啟振又給李萍打了幾次電話,都是詢問謝永立的情況,問他現在在哪里治療,傷勢怎么樣。李萍遵循保密原則,勸道:爸,你不要亂猜了,永立根本沒事,那可能是有人恨永立,故意這么說的,你不要聽信這謠言。謝啟振見問不出什么結果,便作罷。
當然,我更想聽謝啟振給謝永立的通話錄音,但沒有。可能是謝永立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而關掉手機。如果是這樣,那謝啟振打電話給李萍問情況而不知謝永立被打受傷就有了理由。當然,我雖然盼望此案早有實質性的突破,但我又豈愿謝永立的父親成為此案的嫌疑人?這太不可思議了。
“吳局,下面這一段你一定要好好聽聽。”負責監聽的偵察員小鄭認真提醒我。
只聽里面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哥,永立的傷怎么樣啊?現住哪里治療,你還不知道嗎?”
謝啟振道:“我前天叫永志再到市人民醫院去打聽,也不探出個究竟來,可能是被轉院治療了。”
“哥,你問阿萍嘛,情況她肯定清楚的。”
“打了幾次電話,她都不肯告訴我,很可能是人家交待過了。”
“難道連你也要保密嗎?”
“我也搞不明白。”
從通話內容中知道,這位打電話給謝啟振的人應該是他的弟弟,并且謝永立被襲之事他們兄弟倆都早已知道。我當即下令:立刻調查清楚這位兄弟的住址和工作單位。
很快偵察員小鄭報告,與謝啟振通電話的人是謝啟振的弟弟,叫謝啟興,家住本市郊區東陽鎮,原是該鎮衛生院的院長,現在鎮上開了一家診所名曰“振興診所”。我意識到了這條線索的分量,立即駕車直奔謝啟興所在的東陽鎮。
我走進“振興診所”,當即大吃一驚:那位正在給人診病的醫師和謝啟振長得一模一樣——原來他們倆是孿生兄弟!而且,因他不穿白大褂,著裝一目了然,上身穿的是天藍色長袖襯衣,下身穿的是灰色長褲,活脫脫就是在醫院錄像里出現的那個老頭!這是我在第一時間的判斷,同時分析出了兩種可能:一是中秋節那晚,謝啟興去了新安街,一切都是他所為;二是謝啟振換上了謝啟興的衣飾去新安街,而謝啟興又穿上了謝啟振的服裝代其參加了興龍縣人民醫院當晚召開的會議,演了一出當代版的移花接木。從通話內容來看,足可推想第二條更為可信。哥哥有事,找到親弟弟的頭上佐助佯攻,此事多多,不足為奇。總之不管是哪種可能,謝永立遇襲案件都與這兄弟二人脫不了干系了。
我謊稱有病來看醫生,謝啟興給我診完病后就開了處方,并簽了名。我趕快到附近的打字復印店將這一處方復印后才拿原件回診所抓藥。
我急驅車回到局里,將這一處方復印件和那天從興龍縣人民醫院帶回的會議簽到簿復印件送到刑偵大隊技術科進行了筆跡鑒定,結果顯示,中秋節晚上在簽到簿上留下“謝啟振”這一名字的筆跡是謝啟興所為。盡管謝啟興極力模仿哥哥的筆跡,但在現代科技面前還是現了形。
我進入局長室,正要問杜局長是否有時間聽我匯報,可杜局長見到我就對我說:“你來得正好,南平鎮出大事了,縣公安局幾輛警車被砸壞,幾名干警被打傷,兩名干警的手槍也被繳了……我剛接到政法委邱書記的電話,說是市委決定,由他帶領武警和公安干警迅速趕往南平鎮,咱們趕緊去吧。”
七
原來,謝永立被襲后,雖然市委領導極力阻止事情的傳播,消息不知為何還是擴散了出去,南平鎮的建化工廠征地工作不得不暫時擱置了。本來以為只要時間長了,這項目可能就擱淺了,但沒想到,要建廠的大老板和市委領導不認可放棄這個大項目,拍板決定的事,刻不容緩,市委開會決定免去謝永立的書記和環保局局長職務,將他調回市政府任副秘書長,又派了市委政法委常務副書記王啟盛赴任朝陽縣委書記,堅決要啃下這塊“硬骨頭”。
王啟盛對建化工廠征地工作的做法與前兩任書記不同,他決定“強征”:不找群眾談判了,這邊先動工興建化工廠廠址四周的圍墻,來一個先發制人,迫使群眾同意征地。可沒想到,才筑了一天的一段圍墻,第二天就被南平鎮禮楊村的一大批群眾推倒了,公安干警上來勸說制止時,反而被群情激憤的群眾打傷幾名,還搶了兩名干警的手槍,之后又砸壞幾輛警車。帶頭鬧事的人被抓進了拘留所,但沒想到,第二天憤怒的群眾反而更多了,將施工現場團團圍住,打傷了工人,推倒了工棚,砸壞了一些建筑工程工具。有人揚言,要與官商勾結的兇惡勢力決一死戰,誓死保衛賴以生存的土地。縣委縣政府實在沒辦法,就將情況報告市委,請求市里出警。
我們到達時,看見在進入禮楊村的一條水泥公路上堆滿了木材和石頭,往后一點兒的公路上及公路兩旁黑壓壓的全是人,他們手里有的拿著木棍、石塊、磚頭,有的拿著鋤頭、柴刀、鐮刀,更有甚者拿著火藥槍、手槍。他們大聲叫喊:“誰要是不讓我們活了,我們就跟誰拼命,有種的來吧!”我們拿著喊話器,反復勸導和警告他們放下武器,雙方派出代表坐下來談。但他們哪能聽得進我們的話。那些村民像是瘋了一樣,不斷地叫嚷著,揮舞著武器,有人還向我們投來了磚頭等物。在萬般無奈之下,邱書記只好下令:武警部隊使用催淚彈。過一會兒后,武警和公安干警沖了上去,將帶頭鬧事者抓了起來,并驅散了一些在場的群眾,這事才算告一段落。
我和杜局長返回臨安時又是深夜。杜局長叫他的司機小楊過來坐我的車,跟我的司機小唐一起回去,我心領神會,開上了杜局長的車。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在和老百姓交涉的時候,堵不如疏啊。”杜局長嘆息一聲。我知道他說的是南平鎮的征地工作。我想抓緊把這兩天謝永立受襲案案情的進展跟他匯報,為了引起他的重視,我開口先作驚人之語:“杜局長,那個案子我基本查清了,肯定大出你的意外。”
杜局長卻說:“一心不可二用,別急,好好開你的車,安全最重要。”
進入臨安市區時,他吩咐我道:“不回家,直接開到新安街。”
車停在了那天謝永立被襲現場不遠處。杜局長下車時,隨手抓起了放在車上的一把掃灰塵的雞毛掃。我陡然明白了,杜局長這是要做現象演習分析呀。
秋天的深夜天氣格外涼爽,金黃的樹葉落了一地。杜局長走到數日前謝永立被襲的那個地方,將雞毛掃給我,說:“咱倆來個案情模擬,現場演習一下謝永立和謝啟振當時的情況。從現在開始,我就不是局長了,是你兒子源源。這把雞毛掃就是那根木棍,至于什么時候用上它,我就不說了,你自個兒琢磨著辦吧。”
聽此言,我知道杜局長肯定對案情有了信心十足的判斷。
杜局長走在前面,做散步狀,我緊跟在后,舉起那把雞毛掃,從背后要照著杜局長的頭部打去,可是一想到面前的人是我的兒子,我就下不去手了,嘗試了幾次都無法打下去,生怕力度掌握不好。我已經完全進入了情境。
杜局長回頭說:“阿爸,動手啊!”
我咬咬牙,可那把雞毛掃落下時卻拐了彎,只是打在了他的右肩上。
杜局長氣得喊:“你打這兒有什么用?不是讓你往頭上打嗎?”
我有些哽咽地說:“孩子啊!阿爸……實在是下不了手呀。”
杜局長轉過身來,將我手中的雞毛掃一把奪過去,又轉過身去,雙手向前方舉起雞毛掃,再向頭頂打下去,然后,身子一歪,就倒在了街道上。
我急忙上前拍他,一聲接一聲地小聲喊:“孩子,孩子,你怎么樣?你沒事吧?”隨即急忙跑開,想找車送他去醫院。
杜局長閉著眼睛不說話,繃著臉足有半分鐘,突然撲哧一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說:“行了,回來吧!演出到此結束。說吧,說說你有什么感想?”
我說:“不是謝啟振襲擊謝永立,因為沒有父親能對自己的兒子下手,就算是假的也不行。謝永立是自傷。”
“現在,現場的礦泉水瓶和舒樂安定也可以解釋了吧?”
“對,謝永立在動手自傷之前,吃了舒樂安定,由于不小心,掉了一粒在地上。他吃藥是為了造成腦袋嚴重受傷的假相,由此就可以解釋為什么醫生說他傷得不重,卻遲遲不醒的原因。”
杜局長重重嘆息一聲:“可謂用心良苦,真難為這兩父子啦。”
我問:“杜局長,你是不是早就發現了問題?”
杜局長道:“應該說,在看了醫院對謝永立的驗傷報告尤其是察看了他的傷口并和他交談后,我心里已生出疑問。第一,他既然收到了那么多恐嚇信,為何還要一個人單獨傍晚在行人稀少的街上散步,而不讓司機送他到家。雖說他以前傍晚有散步的習慣,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嘛。第二,如果襲擊者是兇手,第一擊必會打向頭部致人倒地,那輕描淡寫的第二擊又是怎么回事?兇手若想致人以死地,那就必定會舉起木棍再向已受傷者頭部或肝區部等要害部位下死手,絕不會對著肩部再來那么無關緊要的一下子。咱們可以再做另一種設想,如果輕打右肩部的是第一擊,那永立同志就完全有機會迅速轉身與兇手廝拼搏斗,總不至于倒在地上再甘心迎受第二擊吧,因為從第一擊的傷勢看,很輕,根本不會使他這種健壯的漢子喪失抵抗能力。第三,他受傷的部位是頭頂正中部,他說當時正走路,兇手是從身后襲擊,他對兇手完全沒有印象。如果真是這樣,頭上的一擊應打在后腦勺,他這樣身高的人木棍怎么能打到頭頂正中處呢?而且根據傷口的形狀,木棍是從他身前打來,由此可以推斷,木棍是由他自己雙手舉向前上方,然后向頭頂重重地打下來的。”
我聽后點了點頭:“杜局長分析得很有道理。再就是,雖然他們父子倆計劃本身并無漏洞,但是百密一疏,沒有算到的是父親對兒子的愛。醫院的監控錄像拍到了謝啟振追到急救室門外打聽受傷者的情況。這就暴露了他的身份,休戚與共血肉相連啊。但他又不肯與出租車司機一起去醫院,這就叫欲蓋彌彰。”停頓了一下,我又說:“杜局長,既然你早有想法,那你為什么還讓我繼續偵查,而不直接詢問謝永立同志呢?”
杜局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實話,我也很矛盾,建化工廠如果防毒和排污設施出問題確實要害人不淺,我理解謝永立的處境,他出此下策,內心一定也很痛苦,比他頭頂上的那塊傷要疼多了。我們對他的做法難以給予評價。你說,如果查出真相,謝永立制造被襲重傷的騙局,以達到臨陣脫逃、破壞上級決定的目的,組織上對他會怎么處理?”
我也愣住了,半晌問道:“那這案要繼續辦到底嗎?”
杜局長說:“你自己拿主意吧!”
“我懂了。”說著我又想到一事,問道,“杜局長,那建化工廠的事……”
杜局長擺擺手制止我接下去的話,說道:“我們只管破案子,這事,就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了。”他扔下這句話便離開了。
我心里很亂,獨自在幽暗的街道上徜徉。子夜的街道很寂靜,落葉在腳下沙沙作響,夜風吹得臉上一陣陣發涼。我走在新安街上,這些天的事情一幕幕在我的腦海里重現,我試圖尋找謝永立心靈的軌跡,去探索他當時的心境與做法。
八
轉眼已進入初冬時節。這一天是個星期天,但局里有事,我早上八點不到就匆匆出了門,走到樓下時,看見一個老年男人朝我迎面走來,我覺得好眼熟,還不等我反應過來,那人先開口了:“吳局長,早上好!我是專程來拜訪你的。”
我這才想起來了,這老頭不是謝啟振,就是謝啟興。
驚怔之余,我還以沉靜的冷淡:“對不起,我不認識你,有什么事嗎?”
“真的不認識嗎?不久前你曾到我的振興診所看過病。”
原來是謝啟興。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他不僅給了我驚怔,還讓我尷尬,如果承認了到過他的診所,便等于承認了那個案件偵查的過程。我的心沉了沉,努力冷靜。我說:“你肯定認錯人了,我并沒有到過什么診所看病。對不起,我走了。”
謝啟興忙說:“吳局長,你能帶我回你家坐一坐,談一談嗎?”
我委婉拒絕:“真對不起,我有急事要馬上去辦,真的沒有時間。”
謝啟興說:“既然吳局長有急事,那我就長話短說。我代表我哥哥謝啟振真誠地感謝你,為了我侄子謝永立被傷害的案子,你跑了那么多的路,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們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表達我們的一點兒心意。”
我問:“永立同志和你哥哥都好嗎?”
謝啟興說:“就算都好吧。只是經過那個事,他們父子都害起了失眠癥,有時半宿半宿地睡不著。用時髦的話來說就叫憂郁癥。”
我說:“若是這樣,就更讓我慚愧了。那個案子苦于沒有線索,至今還沒有偵破,市領導還批評了這件事,真是愧對信任,也愧對謝永立同志了。”
“吳局長,你這么說,就不僅讓我們感謝,更讓我們感動了。”謝啟興說著,竟向我鞠了一躬。然后,他將手提袋雙手呈過來:“這是我們的一點點心意。”
我不知道他手提袋里裝的是什么東西,但我堅決拒絕了。我害怕得急忙走向我的小汽車,駕車走了。我一邊開車一邊想,這個謝啟興,做出了這番看似畫蛇添足的舉動,他的哥哥謝啟振知道嗎?那他的侄子謝永立呢?如此看來,只能有一種推斷,這段時間來謝永立和謝啟振仍在巨大的不安中煎熬。這個看似俗而又俗的庸常之舉不會僅僅是試探吧?也許,那片不安的陰影會罩著他們很久很久。我竟不知不覺地同情起他們來了。
九
常言道,胳膊拗不過大腿,大腿拗不過腰。最終化工廠還是建起來了。畢竟上面商定一個事兒,不是鬧著玩兒的,人家不會因為你這幾個村的百姓不同意就改變原來的計劃。因為,該廠稅利可觀,可以增加財政收入,個別領導還可以在縣里縣外大吹特吹,甚至可以一次次把它拿到市里、省里,當作政績來標榜,為仕途做好鋪墊。至于環保問題,早已被他們拋在腦后了。
自從那次市政法委邱書記率領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隊到南平鎮來平息了群眾鬧事事件,并抓了一批帶頭鬧事者和直接責任人后,那些村民們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因而,盡管他們心里仍然憂心忡忡:這些年來看電視,污染的厲害大家可是知道的。這廠子如果真的有問題,日后村里誰家的女人懷不了孕咋辦?誰家生下畸形的娃兒又該咋辦?
但擔心歸擔心,再也沒有人敢惹是生非了。偶爾幾個人表達一下不滿,也都被鎮壓了。征地工作進展較為順利,工廠廠房的興建等工作緊鑼密鼓。經過一年多的努力,這個坐落在朝陽縣南平鎮的大型化工廠終于正式投入生產了。
然而,化工廠投產不到半年,有關部門就不斷接到投訴,烏香江下游的金城、興龍等縣深受污染之害,反映尤為強烈。逢到干旱少雨季節,江水渾濁,異味撲鼻,并伴有死魚漂浮。已引起省市領導的高度重視,省里成立了調查組準備進駐朝陽縣南平鎮開展調查。但調查組尚未出發,就聽到使人震驚的消息:南平鎮化工廠由于環保設施建設不力,煙囪泄露,毒氣直接造成了危害,導致附近幾個村落許多人生病,甚至死亡。事態嚴重,該廠老板和某些責任人員已被抓了起來。
后來的一個星期天,我接到了杜局長的電話,叫我趕到局里去一趟,說是來了一個朋友,想見見我。
杜局長的什么朋友需要我去見呢?我很迷茫,但還是匆匆趕到了杜局長辦公室。一敲開門,我頓時大感意外,只見在里面坐著的竟然是謝永立同志。他面色明朗,神情怡然,好像是剛剛談過令人高興的事情。見我進來,謝永立連忙站起身來與我握手,說:“吳局長,我是為了南平鎮化工廠的事來的。”
杜局長接過話茬,很高興地告訴我,市委許生榮書記和朝陽縣委王啟盛書記已被省紀委雙規,因為他們與在南平鎮建化工廠的事有關。
“據說,那個黑心肝的石老板為了達到在南平鎮建成化工廠的目的,曾幾次向許生榮書記行賄,共計人民幣一點二億元。石老板還給王啟盛行賄,共計人民幣三千萬元。據說石老板還交待,他曾向永立書記行過賄,不過被永立書記拒絕了。”杜局長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古人說過,縱擒蟊賊三千,不如懲貪官一個。多行不義必自斃,沒有誰會成為僥幸者。這一來,老百姓都拍手稱快了!”
謝永立起身告辭,我也隨后離開。想著剛才聽到的好消息,我的心里很輕松。正要坐上小汽車,聽到有人叫我:“吳局長,等一等!”
我回頭一看,還是謝永立。他走到我面前,說道:“吳局長,我的事多虧您費心了!”我一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便也打了個招呼說道:“謝書記,我真是慚愧,之前那個案子苦于沒有線索,至今還沒有偵破,市領導還批評了這件事,真是愧對領導和你的信任了。”
謝永立聽罷,竟向我鞠了一躬,說道:“您要是這么說,就不止讓我感謝,更讓我感動了。”
我連忙制止住他,只說:“身在其位,必謀其政。這其中的無奈你我都懂,謝書記不必再說。”我們對視了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的車開出市公安局大門口時,一輛出租車鳴著喇叭靠過來,車窗里探出了一個圓圓的腦袋。我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之前問過話的那個羅師傅。他笑嘻嘻地問我,大偵探,星期天不在家休息,又有案子啦?我也笑笑說,有點兒事到局里處理一下。他又神秘兮兮地問,那個案子破了嗎?我說,破了,是個流竄犯,在外地抓到的。羅師傅鼓掌說破了就好,破了就好,有一個抓一個,也讓咱老百姓心里安生!祝你萬事如意,我走啦!
我跟羅師傅撒謊了嗎?沒有。那我跟謝永立撒謊了嗎?當然也可以說沒有。案子確實是破了,但我不能告訴他們,也不想告訴任何人。關于誰對誰錯,身在其中,也無法說清道明,只能在心里默默斟酌,與謝永立一樣,這件事也會留在我的記憶里,可能很久很久。
但不管怎么說,這個謎案,確實是到此了結了。
關義為:男,漢族,海南省樂東縣人。海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曾當過警察,現在樂東縣移民安置辦公室工作。有中短篇小說和散文在《陽光》《參花》《椰城》《中國散文家》等雜志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