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冰爛月之簪花

王玉潔

簪花小楷，很美的名字。似見一素妝女子于茜紗窗下搦管臨朱，夏日炎炎，知了聲聲，筆落宣紙，一行行簪花小字自筆底盛開，宛若細雨漾開清澈見底的碧潭，有一種清澈和寧靜直入心扉。

對著這樣的書法，連喜歡都不敢說，這是恩遇。一生中有很多遇見讓人驚艷，但很少會這樣——對著一種字，美得讓人心疼。你在千年的筆跡面前身化青煙，只能是青煙，因為任何存在在它面前都會自慚形穢。甚至，身為女子會慚愧不能皓腕凝雪，素手纖纖，不能清瘦如竹，清雅如月。然后，也來端坐，鋪開素宣，研墨執管，凝神屏氣，一落筆，有一分神似……

今日閑來無事，翻來字帖，凡俗如我等，也只能臨些四不像的行楷自娛，但常常會對著衛夫人的簪花小楷發呆。世間有一種境界你永遠到不了，但遠遠看一眼也是好的。這種簪花小楷于我，就似在旅行中遇到一處流連難舍的風景，卻知道自己只是過客，有片刻的眼緣，無親近的機緣。

記得《倚天屠龍記》里，殷素素乘舟江上，張翠山隨行岸邊，忽然空中細雨紛飛，殷素素回舟中取了-一把傘擲給他，他撐開傘，但見一幅淡雅水墨山水，還有一行清秀小字：斜風細雨不須歸。張翠山號稱“鐵鉤銀劃”，對書法自有一番心得，他說：“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

他認出她的簪花小楷，她心下喜歡，兩個年輕人隋意初起，這樣的時刻奢侈而美妙。

古時女子對簪花小楷是極喜歡的吧。看后宮戲，常有皇帝或太后懲罰宮女，罰她們抄寫經文。被罰的女子在似海深官里，寂寞黃昏或寂寂深夜，寶鼎沉香，青燈黃卷，一筆一筆，用這種簪花小楷抄寫著。寫字對她們來說，是懲罰，也是修行，必須凝神靜氣，一念歸真，消除爭強好勝之心，這是寫字，也是修心。這種懲罰既智慧又溫暖。

清初“蕉園七子社”里，林以寧寫給顧啟姬一首《寄啟姬云閑》詩，描寫顧啟姬家“水軒竹檻”的風雅生活，有“問人新借簪花帖，教婢閑鈔相鶴書”，閑來無事，借來簪花帖教年幼的婢女抄書，唯恐字不好，抵消了書的好，便講究地只用簪花體。或許寫簪花體已是仕女們風雅生活的一部分。

《紅樓夢》中，林黛玉也寫這種簪花小楷。林妹妹冰肌玉骨，七竅玲瓏心，想必寫出來的簪花體堪與衛夫人媲美。這一手風流嫵媚的小楷或許曾無數次打動過寶玉的心。把這種字體寫好的女子，一定是風神秀美，靈氣逼人。

字是有生命的，鐘繇就贊衛夫人的字，“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宛然芳樹，穆若清風。”玉壺冰、瑤臺月，這是如何的出塵脫俗之感。唐代韋續也說，“衛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在韋續看來，這字就是插花美人，是映水紅蓮。當你真的手捧衛夫人的簪花小楷，你會覺得，這些贊語絕非虛夸，甚至遠遠不及。

恐怕世間能學得形似的人多，而真正做到形神皆備，字里有仙氣、清氣、靈氣，把玩之，覺得驚艷、驚心、驚魂者，絕少。人間至品，從來都是孤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