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芊西
沉迷于古書怪談的日子,覺得辰光甚慢,似有仙人閑裁日月,一段段緩緩鋪展開來。彼夜無月,窗口涼風遞來渺茫歌聲: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心中頓時纖影迷離,書里那最愛笑的女子于春光中走來,盈盈然拈花而立。
她的美天然去雕飾,只莞爾淺笑就讓花木植草嘆息,那笑意化為一汪春水溫潤流淌,叫人心意綿軟。她,是《聊齋志異》中的狐女嬰寧。
那年上元節,書生王子服本在表兄帶領下游玩觀賞,不期表兄臨時被舅父叫回,只余他乘興獨游,似是天意叫他獨沐一份落寞在長街,等一份命定的邂逅。她手拈一枝梅花,與玉鬟說笑著款款而來,那絕美畫面無意間落入他的眼。王子服霎時不能動,不能想,只將灼灼目光定在她身上,似天地萬物不復存在,宇宙洪荒不過是她的美麗道場,而他為等她一笑,已等了千年。
她未惱他的失態凝望,對丫頭戲言,這人目光灼灼似賊,然后將花枝遺落在地,笑意自若而去。她的笑剔透敞亮,是對世間萬物皆報以美好善意的自然。
驚鴻一瞥,讓王子服神魂顛倒。他拾起她遺落的梅花,好像握緊那花便是近了她幾分,后來又把幾近干枯的花藏于枕底,不語不食,最后把自己弄得骨瘦形銷,若迷若離。后聽表兄說那女子是他表妹,住在西南山中。他獨行至深山傻傻找尋,直到看見谷底叢花亂樹中隱有村落,然后在一家院墻內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她。
那時,她執一朵杏花俯首自簪。待見到王子服,便不往頭上插花了,含笑拈花而入。
他在她家門口癡守,與養她長大的鬼母攀上了親戚,她竟真成了他的表妹,鬼母便叫她來見表兄。這一次登場,她的笑更無掩藏,像一串叮當作響的清鈴,在他耳畔搖曳成詩,一行行敲擊在他動蕩不已的心上。
人未露面,笑已先聞。丫鬟推她入屋,她掩口笑不可遏;當王子服問她年齡,她笑得站不直了;丫鬟悄悄說了句“目灼灼似賊未改”,她更是大笑;后來實在忍不住,說要去看碧桃開未,細碎蓮步而出,到了門外又放肆大笑起來。這樣一個長在林野、未諳世事的女孩子,未染半分世俗塵埃,心有歡喜便浮于容色,當真呆癡如嬰兒。
他們一個春風有意細細吹,一個杏花含情脈脈回,鬼母知嬰寧跟著自己不是長久之計,便想促成這段良緣。然而那個生于山野的嬰寧一旦走進塵世,難免被俗世所染。
王家后院有花樹一架,嬰寧愛之,常攀登其上摘花玩,笑意不掩。婆婆不喜她不分場合亂笑,時常斥責,她不以為意。沒過多久,真惹出禍事來了。當年她是爛漫少女,如今已為人婦,笑雖無心,出于天然,但叫不軌之徒見了難免心蕩。西鄰男子為嬰寧風華傾倒,嬰寧便將計就計,略懲薄誡,指墻底不語。西鄰男子晚來赴約,被蝎子傷身送了性命,給王家惹來了官司。
雖然此事得解,但之后嬰寧謹遵婆婆教誨,真的不再笑了,那個純如清露初洗、笑意爛漫肆意的嬰寧徹底不見了。男子的情意讓不諳世事的她落了凡塵,而俗世污濁讓她的爛漫純真無處可存。雖夙愿得償,但不知王子服對著溫婉賢妻度過漫長人生冷暖時,是否會懷念當年那個拈花莞爾戲語取笑他的嬰寧。
只是我,最愛的仍是那個初心未泯笑語天然的癡女子,春風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