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黑暗的夢
只有一扇窄小的窗,牢固的鐵護欄把狹窄的光束分割成更小的光片,像裁剪整齊的碎布條有序地粘貼在對面墻上,墻壁上紫黑的、暗黃的痕跡并沒有因為光線不足而減輕絲毫存在感,耳邊怪異的笑聲、哭聲、嘶吼聲反而將那些不詳的瘢痕放大加重。
像到了另一個世界那樣,只要安靜地躺著閉上眼睛就徹底與世隔絕,床板寬大地縫隙卡著他瘦伶仃的脊梁骨,薄薄的褥子幾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周身疼痛讓他略微清醒了一點。老馬仔細地回憶,應該是今天清晨,在朦朦朧朧中老馬聽到了胡大芳穿衣服下地穿鞋一系列的聲音,他非常確定自己當時還翻了個身,心里還嘀咕了一句:這個女人越來越能整事了。之后好像有很多人進了房間,他以為自己在做夢,那種感覺沒準真的是個夢呢,老馬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確定什么是夢,現在躺在這個鬼地方或許就是個夢?亦或許以前的生活統統是夢?老馬被夢與現實的問題搞糊涂了,晃了晃頭試圖理清思緒,才意識到身體并不怎么聽使喚,老馬怕了,他到底是怎么了?
記憶仍然是胡大芳偷偷起床的清晨,老馬始終覺得那一刻很不真實,他半夢半醒時,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轉過頭,幾個戴著白口罩的人問了一句:“這就是病人?”老馬聽到了胡大芳的聲音:“是,就是他!”記憶中老馬掙扎過、反抗過,還喊過:“你們要干什么!你們是誰?”戴口罩的人根本沒有理會他,幾雙手直奔老馬身體關節部位而來,老馬記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要喊破了,血腥味涌上喉嚨……之后呢?老馬最想知道的就是之后發生了什么,可任憑他怎么努力都沒有絲毫印象,之后的回憶僅僅是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陌生的灰暗的屋頂。是個夢嗎?可淡淡的血腥味依然停留在老馬的喉嚨中。
有人在低聲細語:“睡了,他又睡了,他從昨天睡到現在了……”
一只冰涼的手指輕輕地點了點老馬的額頭,接著傳來悉悉索索的笑聲。
“噓!估計他們給他打的劑量太多了吧?”
“快醒來吧,好久沒見過陌生人了,有意思?!?/p>
困乏像無數只螞蟻撕咬著老馬,他一輩子都沒這么累過,大腦掙扎著要喚醒身體,但身體卻不聽從指令,片刻的思考就耗盡了他所有力氣,幻象無休止地浮現在眼前,一會兒是胡大芳憋紅了臉朝他啐口水,一會兒又有好像老伴的人在遠方向他招手,一會兒又是黑牡丹吃吃笑著想要牽他的手……不知不覺中老馬睡睡醒醒、稀里糊涂,當他真正清醒時著實嚇了一跳,周圍黑漆漆的,他習慣性地想去按下手邊的電燈開關,可卻摸了個空,難道自己突然死亡到了陰間?老馬用腳探了探地,踢到了什么東西,他驚呼了一聲,被他踢到的東西卻嘿嘿笑了。
“你終于醒了。”那個“東西”在說話。
“你是誰?這是哪?怎么這么黑?”老馬除了恐懼就是絕望,一覺醒來天翻地覆的滋味令他寒徹了心。
“我是老三呀!”對方像老朋友一樣坐在老馬床上,笑著說:“都是夜里了當然黑!可惜他們都睡著了,只有我沒睡,我就知道你晚上準保得醒,我來的那天和你一樣,整整睡了兩天才有勁起來的?!?/p>
老馬總算松了口氣,慶幸自己還活著?!袄先?,這是哪里呀?”老馬聽出來對方的聲音雖然蒼老,可語氣像個孩子,他便也以哄孩子的方式和對方交談。
“這是我們的家,以后也是你的家了?!?/p>
“我自己有家!”
“嘿嘿嘿嘿,”老三的笑里充滿陰謀的味道,“來這的人都是被人扔了的,忘了你以前的家吧?!?/p>
老馬沉默了,他抱著頭,想不出個所以然:“老三,我自己還有個家,我咋樣才能回去呀?”
老三認真地想了想:“那你就死唄,死了他們就把你抬出去啦!噢噢噢!又要死人啦!有意思!有意思!”老三激動地拍手叫好。
但老馬的心忽地停止了跳動。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胡大芳啊胡大芳,我老馬只知道你在算計,卻不料心竟這樣黑??!你這是把人往死里整?。∥依像R自問對你算是仁至義盡,除了結婚以外哪個要求沒答應你?為了滿足你,我連大牢都差點坐了,臉皮都沒了,看來是給你慣出了毛病,一不順心就徹底翻臉啊!這一年多來再沒有感情也得講點良心吧?沒了良心也該有些人性吧?老馬越想越氣,直覺得心口發悶,咕咚一聲倒在床上。
再睜開眼睛,老馬床邊圍著一圈人,靜悄悄地看著他,他這才真正看清楚一張張面孔,一個比老馬年紀還大的人歡欣地拍起巴掌:“噢噢噢!他活了!他活了!”老馬聽得出來,那就是剛才交談過的老三。
一個中年人皺著眉頭眉頭呵斥道:“老三別鬧!病人需要靜養!”接著對老馬說:“沒事,我是這里的醫生?!?/p>
老馬沖醫生感激地點點頭:“醫生,我想回家……”但旋即發現這位醫生居然也穿著和老三相同的病號服。
醫生發現老馬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說:“別害怕,我以前真的是醫生,所以這個屋里的人都叫我醫生?!?/p>
“醫生,你告訴我,這到底是啥地方?”
“這是精神病院啊?!?/p>
盡管知道自己處境不妙,但醫生的回答仍然像一記重錘再次敲到老馬胸口,他顫抖著問:“我怎么會來這里?我不是瘋子,是有人害我!”老馬抑制不住地痛哭開來,死命握住醫生的胳膊,仿佛真正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述著自己的經歷:“醫生,你說我咋辦?我咋能出去?”
“既然來了,就別想出去的事,我都來了十年了,還沒見這個屋有人出去過?!?/p>
“可我沒病啊!我看你也沒病呀!”
醫生凄愴地笑了笑:“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有些病,不發病的時候確實看著跟好人一樣,一旦發病就危險了。比如我,很可能現在很清醒地跟你聊天,但下一分鐘發病了就拿著刀要砍你,無法預料,而我自己根本都沒有記憶,非常危險!非常危險!在這里多好,你安全了,你周圍的人也安全了!”
“我真的沒病,我都六十了,我從來都沒?。 ?/p>
“那你就更麻煩了,所有說自己沒病的人基本都被認定為病人。我給你個忠告,千萬不要大喊大叫。”
“我不喊他們就放我出去了?”
“那倒不是,不過你不喊他們至少不會給你打針嘛!那種針打多了,搞不好會傻的?!闭f完這些,醫生像領袖一樣揮了揮手:“都不要看熱鬧了!有話明天說,有屁被窩里放!關燈睡覺!”病人們像猴子猴孫接到美猴王的指令,嗖地跳回自己床上,沒人再理會兩眼怔怔的老馬。
從老馬被精神病院帶走那個清晨算起,離開這個家已經兩天一夜了,第二個夜晚來臨時,胡大芳一點都沒覺得寂寞,那濃烈的即將去領獎般的激動以及報仇雪恨的快感讓她持續亢奮,嗓門比以往更嘹亮了。桌上擺著好幾樣鹵菜和快要見底的高度白酒,老杜已經醉了,但神情依然緊張,張亮亮寬慰他:“杜叔,放心吧,馬叔確實是身體不太好,我媽把他送療養院了,因為急所以沒通知大家。”
胡大芳又美滋滋地給老杜添了杯酒,“今天叫你來就是給你個交代,省得到時候啊馬濤以為我們把他爸怎么著了呢?!?/p>
“具體是哪個療養院?”
“青……”張亮亮剛欲開口就被胡大芳打了一下腦袋,胡大芳連忙說:“青山秀水的,還是單間,一日三餐都有人伺候,他那環境比咱這破屋強不知道幾百倍呢!”
“也沒說啥時候回來?環境那么好費用也高吧?”老杜還是放心不下。
“啥時候回來就看他自己,費用我們亮亮先出了,亮亮這孩子仁義著呢!不像馬濤,我就沒見她給她爸花過一分錢!”
見老杜沒再吭聲,胡大芳繼續說:“這種姑娘養的讓人多寒心?她爸爸的身體都那樣了,她不聞不問的,這老馬都去療養了,你看她知道嗎?你說老馬到底是她爸爸呀還是我胡大芳的爹呀?”
“是是,這點是馬濤不對,你跟她說說,讓她也出點力?”
“哎喲!我哪能說???”胡大芳嘆了口氣,“前段時間的事你也都清楚,最近剛緩和了,我這種關系不尷不尬的……本來我早就想通知馬濤了,但仔細琢磨,還是不妥。以她那種性子還不以為我控制住她爸爸了?馬濤還不得鬧???一來二去的別把老馬再氣壞了。”
“嗨!那就讓老馬給她打個電話。”
“就是為這個才找你的!老馬千叮嚀萬囑咐,他對馬濤這種行為很生氣,他絕對不會主動聯系馬濤!馬濤要是想明白了就來找我,我給她傳話,把她爸爸的意思告訴她。”
“等等,我捋一下,也就是說,老馬讓你傳話,你讓我再傳話,對吧?”
“對!你也是看著馬濤長大的,你跟她好好解釋清楚,省得我們鬧誤會。”
老杜點了點頭,“小事情,小事情。”
飯局很愉快地結束,胡大芳母子倆目送著老杜走遠,張亮亮才松了口氣,“費這么大勁干啥?直接告訴馬濤不就得了!”
胡大芳因為心情極佳,對兒子更加慈愛,“那我不就成惡人了?我可不是惡人?!焙蠓夹睦锖咧?,老馬、馬濤,你們可知道了有苦說不出是個啥滋味?
出了胡大芳的門,老杜直奔馬濤家而去,他的腳步有點踉蹌,但是腦袋還沒糊涂,胡大芳那個人,她會舍得花錢給老馬療養?還讓老馬住到想回家為止?真以為老杜灌幾兩黃湯就能被糊弄了?胡大芳才認識老杜幾天?他只是不敢說不愿說,但他心里有數。老杜呼哧氣喘地拍著馬濤家門,門剛開了一條縫,他就慌慌忙忙地說:“這次可能出事了!”
馬濤迷迷糊糊的問:“杜叔,你咋了?出啥事了?”
“不是我!是你爸爸!馬濤啊,你別著急,咱們慢慢分析。”
搞清楚了自己的處境,老馬對外面的擔憂更甚,他還不知道胡大芳下一步到底要干什么,難道就是讓他在這里難堪地死去?她是不是要對馬濤做些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老馬的心揪著,他才發現原來一個人消失在世界上很簡單,如果他真能干脆地消失也算是上天的恩賜,恐怖的是他明明就在,卻身不由己無可奈何。
老馬等著盼著,希望天快點亮,等一個真明白的人到來,等女兒的解救,可是馬濤還好嗎?她知道老馬身在何方嗎?她真有什么辦法解救身陷困局的老馬嗎?這是老馬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夜,黑夜像牢固的繩索捆綁著他,他期盼著光明來到時的松綁。
此刻的馬濤也被夜晚死死釘住,她知道胡大芳已經進攻,她不能坐以待斃,更不能讓老爸淪為胡大芳砧板上的魚肉,她直愣愣地站起來,牙床緊咬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無論如何我也要把我爸救出來!胡大芳,大不了一起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