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炯
映出藍色天空
映出鳥兒啁啾
世間,最幽凄的一聲叫喊
都快過一只飛鳥
——《空鏡子》艾若
一
接近人行道的時候,艾若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街邊商務酒店的玻璃幕墻,發現自己微胖的身軀穿著羽絨服,小跑起來搖搖擺擺,竟有點像廣場舞大媽,剛才為了躲開推銷住宿和賣地圖的攤販,小跑穿過火車站的站前廣場就有點喘得吃不消。
他嘆了一口氣,索性停了下來,把電腦包依著腿擱在地上,大拇指插進大背包的背帶,上下來回捋了捋,呼了一口長氣。當再次拎起電腦包的時候,他發現一輛出租車緩緩向他靠近。司機仿佛一個久未謀面的朋友,露出發自內心的真誠微笑:“去哪里?”
“不客氣,我自己走。”
司機并沒有像慣常車站附近的哥那樣反復糾纏,而是鳴了一下喇叭掉頭而去,這種友善使他內心一亮,感覺某種隱秘的歡愉。作為一個詩人,艾若總喜歡以徒步的方式感受陌生地域。“虞城不大,你出火車站后到第一個路口右拐轉向過境公路。”教務處李主任的話腦海剛閃過,幾輛車身超長的大貨車風馳電掣咣當當駛過,疾風帶著他的頭發跳了一下。一定就是這條路了,艾若想。
皖南確實多山。這條只有少數加油站和修車點的過境公路就完全是開山建造的,起伏有致。在接近坡頂的那段路,不寬的路肩旁就是山石砌成的護坡。護坡上是參差的植被,不時有大型車輛飛馳而過,可奇怪竟然沒有揚起灰塵。暮色初現,艾若看見道路邊小山坡上樹木濃重的輪廓,初春的微風中,神秘而又捉摸不定。他感覺自己呼吸里面漸漸滲滿植物濃烈的氣味,如同杜松子酒的回味。美妙的氣味讓他在坡度平緩且有草皮的路肩旁停下,將電腦包繼續依著腿擱在地上。艾若看著旁邊一株不知其名的樹,經冬之后仍然葉片茂密,內心欣喜,禁不住伸手觸摸一下,剛捏住他就立即覺察出上面細微的粉塵,他從兜里掏出一團一直忘記丟棄的廢餐巾紙擦擦手。葉片被抹去灰塵的部分閃動鐵質的光,艾若扔掉餐巾紙,摸摸自己刮得鐵青的下巴,昨天晚上,衛生間鏡前燈柔和的燈光下,他對著鏡子刮胡子的情形浮現上來,那下巴也隱約有種鐵質的光,不知其中是否有某些神秘的聯系。
走到橋上的時候,暮色更濃了,艾若卻看見某一片天空琉璃一樣的明亮,被紅和漸變的青灰輕輕拖拽著,并在遠端落入明凈的河流里。艾若突然想到一個詞:玻璃。如此透明,和自己生活的常有霧霾的城市截然不同。詩意跳動了一下。他的行走更輕捷了,過了橋,可以看見越來越多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目的地要到了。一切正如艾若所想,路口標志牌上向右的箭頭指向虞城大學,500米。艾若轉過路口,于是看見一條喧嘩的道路,人來人往,簡陋的酒館比比皆是,不時傳來熱烈喝酒的聲音。現在,他感到了徒步的疲勞,街面上來往車輛明亮的前燈與紅光閃動的尾燈交叉晃動。戴眼鏡紅著臉喝酒的大學生們在晃動。
二
“艾老師,你到了?在校門口稍等一下,我馬上過來。”艾若撥通教務處李主任的手機。
“艾老師,這就是我上次在省城對你說的臭鱖魚,聞著臭吃著香。”在附近一家餐廳里,李主任很熱情地推薦著當地的特色菜,“還上了中央電視臺《舌尖上的中國》呢!”或許看見艾若微蹙的眉頭,李主任趕緊補上一句。
“真不錯!”肉確實是細嫩且有質感,艾若吃了幾口由衷地對李主任說,李主任流露出某種釋懷。艾若曾經來過此地,吃過此菜,當然也曉得當地人上此菜時那些欲揚先抑營造氛圍的手法。艾若之所以不經意間微蹙眉頭,是他不喜歡這氣味,從盤子中升騰的裊裊熱氣里他感覺到繚繞不絕的陳腐味。讓他想起很久一段時間以來,自家陽臺上,抽著煙看落日的情景。那是一種類似死亡的氣息。
晚餐后,李主任將艾若帶到宿舍,先告辭了,叫艾老師早點休息。他打開衣櫥,用手抹了抹,然后看看手掌。一切很干凈,學校已經精心地準備過。背包的拉鏈拉開,把齊整的換洗衣物一件件放進去。昨天估計差不多這時候,妻子正一件件把換洗衣物疊整齊,放進包。
“你真的要去?”妻子問。
艾若回避妻子的目光,這目光里面有一絲難以說清的幽怨,自己每次渾身酒氣回到家后就能看見。作為詩人,這種幽怨令艾若敏感的內心瞬間充滿枯萎氣息。一種擺脫不掉的宿命。他忘記什么時候開始有這樣感覺的。7年還是11年?好像很遙遠了。而在遙遠以前,依稀記得那是明亮清澈的。他沒有回答,有條不紊地往電腦包里裝入主機、電源、鼠標。等一切完畢,說:“時間又不長,一學期很快就過去。”
“給你的錢又不多。”
“換下環境,我感覺這段時間都要枯竭了。”
“不枯又怎么地,”妻子突然提高了分貝,“現在還有多少人讀詩。按揭要還的,小琳要接送。本來說好今冬買車接送她。你要讓她失望?”
錢,錢。就是這破玩意把自己給廢了。艾若心里充滿憤怒。可要爆發出來必定會引起更多的爭吵,何必呢。沉默一會,他嘴角撇出一抹狡黠的笑意,用一種柳暗花明的輕松對妻子說:“我不在家,一是伙食費省了,另外錢不多但多少還能帶點回來,下半年買車肯定沒問題的,就是看車型和檔次了。”妻子的情緒果然緩和下來。
“到那邊可不要亂花錢啊。”
“那是那是,你放心。那個山區小城,有錢都花不掉。”將最后一件衣服拿出來的時候,一封信函掉了出來。老婆怎么還把這個放進來了。這是李主任發來的邀請函,邀請他做客座教授。前幾天才收到的,因前夜醉酒,收信時頭腦還是昏沉的。信封的落款是虞城大學。虞城,他輕輕念起信封上的地名,這個詞語的語音和音節在口中散發著清冽的氣息。艾若昏沉的大腦一下變得輕松,他甚至想到童年,在一片雨聲中沉睡。
李主任具體是在哪次座談會上認識已經模糊了,因為年前座談會聯誼會太多。只是當時酒桌上坐在一起,李主任是一個自來熟型的人,當他知道鄰座就是省里很有名氣的詩人時候,立刻站起身敬酒,反復說他們學校地處旅游區,文化宣傳的任務很重,想請艾若做個短期的客座教授。艾若還是知道現在情形的,一是大學里有關于學術交流的評比與考核,另外小地方也希望文化人士來創作,提高地方知名度。沒想到,信函開年就來了。艾若深深地進行了一次呼吸,他確信虞城的工作可以恢復靈感。
三
艾若不久形成了新的習慣,倒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然后端著茶杯窗邊眺望,新的辦公室,新的風景,他欣慰地看見皖南早春天氣有一種不同于省城的詩意。細如牛毛的雨飄飛,再因地氣回暖,遠處的風景籠罩在霧氣之中,目力所及的建筑都有一種美妙的迷蒙。他漸漸感覺有一種飄渺的東西在身體里聚集。
一切正如他所料,授課生活簡單寧靜。不再接送孩子,不用穿著經常要抹臉上雨水的雨衣趕回家做飯,驟然而至的大片光陰讓艾若不知不覺沉入一種冥想的狀態。他有時會選擇一個春霧彌漫的清晨,趕在上班時間在慢車道逆行,電動車、自行車不時從身邊匆匆而過,艾若偶爾看看它們的駕駛者或睡意依稀,或面露焦急,偶爾抬起頭看見南方行道樹常綠的樹冠,他的內心就不自覺涌起美好永恒的情懷;他有時漫步于校園的林蔭便道間,那些高大的水杉讓地面上陽光細碎而搖曳,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艾若恍若是一條游動的魚,輕盈而溫暖。雖然目前仍沒有寫出一首詩歌,但校園的寧靜與陌生地域的新鮮感讓他體內產生的飄渺物質愈加豐富。這對艾若是至關重要的,出第二本詩集的前兩年,他就一直處在這種物質的縈繞之中,而自己輻射全省的榮光就是它的賜予。他相信這物質的出現就是某首詩歌之源,只需要一點突然的靈感,就如同吃得過飽的人需要一個突然的飽嗝或者響屁。
詩意的臨近讓他興奮又有點不安,晚上散步回來,艾若都會點燃一只煙,在一片黑暗中落座,掏出縈繞自己的飄渺物質,從散步的記憶之上摸索詩歌的蹤跡。艾若一動不動,蜷縮在寫字臺邊的沙發上,對面宿舍樓的燈光漫射進來,與視線平行的筆記本電腦的黑色外殼和刻花玻璃煙缸反射出溫潤的光澤,他的心就漸漸安寧,思緒如水,一會想起剛才看到的一個路牌,一會又想起小心跨過煙油滑膩的地磚,想起爬滿蛾子的污水里反射出他一躍而過的敏捷身姿,想起那條遺忘在電線上飄蕩的內褲,不知此刻主人是否記起。
啪啪。這時,一陣敲門聲打斷了詩人的遐想。誰會找我?艾若很惱火地摁滅煙頭,走到客廳,右手握住門把的瞬間另一個手一下拍亮燈。門打開,一個略矮的年輕人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頭發粗硬但濃密,燈光投射的陰影罩在臉前額,臉盤因此更加瘦小尖銳。他想起一只飛進幽冥的貓頭鷹。
“艾老師,你好。”
艾若辨別很久,想起這是他的一個學生。
“哦,進來坐,有什么事嗎?”
“艾老師,這是我寫的詩。”學生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紙,哦?艾若饒有興趣地接過來,往玻璃餐桌旁的凳子上一坐,一眼掃過,心里立即涌起不屑的情緒。這哪里是詩!僅僅是俏麗辭藻的分行。他真想大喝一聲,趕走這只驚擾他夢幻的貓頭鷹。那個學生跟了過來卻沒有坐在凳子上。艾若斜起紙張,從玻璃桌的倒影里可以感知貓頭鷹虔誠的姿態。艾若不禁又心軟起來,假裝繼續看著詩作,又抬起一下手,用手背搓搓鼻子,漸漸平復自己的情緒。畢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詩歌天才,都有學習的過程,自己不也是一樣嗎。他緩慢地放下紙,用一種悲憫的聲音說:“你寫得不錯,提個建議,形容詞重復盡量少用,干凈一點。”
艾若的手指劃過幾個句子,說:“你看這幾個,其實都重復了,不知道你發現沒有。”
“對,對。”學生直點頭。
“不過,你這個子彈的比喻很好,有力量和穿透感。”艾若覺得還是應該鼓勵年輕人。
學生聽到贊許,情緒一下激動起來,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己創作的沖動。他的言辭跳躍,嗓音像玻璃碴一樣細碎。艾若的思維就如同一把鑷子,挑出一些有意義的詞匯。果然是為了追求一個女生,一只發春的貓頭鷹。很顯然,這位學生不知道艾若的想法,依然沉浸在情感和詩歌的亢奮之中。艾若突然感覺自己的鼻尖一涼,唾沫星?他內心一陣厭惡,更難以容忍隱約還可以聞到唾沫星的臭味。但他沒有伸手擦拭,似乎擊中自己的不是唾沫星而是子彈,身體已無法動彈,絕望與無奈緩慢的在體內蔓延。
等這位同學一離開,艾若趕緊打開窗戶,希望有風驅除那腐敗的味道。他關掉燈,點燃一支煙,走進房間繼續縮在黑暗中。濃釅的煙霧再次竄進他的鼻腔,可隱隱的臭味依然。他的腦海頓時浮現根須漸漸腐爛的圖景。
一天中午,艾若去校內小店買煙,在過校園水泥道的時候,他習慣性地停下來左右看看,這時,他看見遠方一輛電瓶車飛馳而來。騎車人身體前傾,雙臂撐開,肘部呈直角。兩條腿也沒有放在踏板上,而是自然懸掛。這怪異的姿勢吸引了艾若的目光,等他靠近,竟然是那位寫詩的學生,他比那晚更像一只貓頭鷹了。電瓶車悄無聲息但迅疾拖拽著正午短促的黑影,艾若想起有關貓頭鷹的古老傳說。等這位學生飛馳而過,他驚訝地發現一個女孩摟靠在貓頭鷹身后。
買煙回程,那位學生夸張的姿勢與夢魘一樣的氣質一直在艾若腦海里盤旋。風搖晃著路邊行道樹的樹葉,他抬頭看看橫生的枝杈,這家伙要是晚上待在樹枝上,會不會比真貓頭鷹更為驚悚。他眼睛一亮,愛倫坡寫過名篇《烏鴉》,既然同為讓人厭惡的鳥類,能不能從這只貓頭鷹獲得靈感呢。幾天后,那位同學所在班級的課程結束,約好晚上到他宿舍。
為了避免唾沫星可能帶來的臭味,艾若點燃一支煙。等待學生敲門的那段閑暇,他依舊縮在沙發上,思緒在煙霧中游弋,他想象那位同學尖銳的面盤和玻璃碴一樣的聲音可能蘊含的意象。砰砰。他幾乎是跳出沙發外,飛快打開門,滿嘴酒氣呼在他的臉上。
那位同學倚在門邊搖晃著。艾若皺了皺眉,心想,一只受傷的貓頭鷹。
“喲,喝酒了。”
“嗯。”
艾若看見他兩手空空,就問:“最近沒有寫詩嗎?”他希望激發一下學生的活力。
那同學抬起頭,客廳的燈光立即在那學生充滿血絲的眼睛中形成兩個晶瑩的亮點,但這并沒有改變目光的渾濁。
“詩?那玩意還不如一支唇膏,屁用。”
刻薄但質樸的語言。艾若興奮地抬起手指搓搓鼻子,放下時使勁握了握拳頭,有戲!繼續朝情感方向再激發一下,說:“是啊,不管怎么樣,還得恭喜你把妞泡到手了。”艾若努力地使用貼近年輕人的語言。
“分了。”
“分了?我前兩天還看見你帶著她。”
那同學撇了詩人一眼,“老師,電腦游戲你知道嗎?”
“我知道。”
其實艾若立即想到的是自己有段時間沉迷的QQ升級撲克牌游戲。但是那一瞥的深味和顯得突兀的問題之間一定有其他選項,汗水立即沁出了腦門。
那同學并不驗證回答的準確性,他在艾若短暫猶疑的時刻突然張開雙臂,嚇了艾若一跳。緊接著他爆發出比玻璃碴還要尖銳的聲音,雙手擺出打鍵盤的姿勢,手指跳動著。
“政史系有個鳥人,嘩啦嘩啦,一年能掙一萬多。”
一個突然的酒嗝堵住了他的敘述,他趕緊捂住嘴,朝老師揮了下手,踉蹌地跑進黑暗。酒嗝散發的食物發酵氣息讓艾若屏住呼吸,趕緊點支煙走進房間。這時他聽見外面嘔吐的聲音,于是他走到陽臺。那位同學正扶著枇杷樹哇哇吐著,艾若想起有段時間自己也曾被各種飯局折磨,不勝酒力的他和這位學生一樣,有時甚至膽汁都吐出來,胃疼得讓眼淚迷離眼眶,過往的車燈光恍惚而夢幻,呼嘯之聲更產生強烈的毀滅感。走回書房,他長吐了一口氣,如同自己嘔吐完畢,喃喃自語:愛倫坡,愛倫坡。
四
艾若靠著大巴的座椅,陽光透過潔凈的大巴車玻璃,一片一片劃過他的面龐。明清式樣的舊式民宅,偶然閃現出一大片油菜花地,桃花樹若隱若現,在遠處青山的背景下以柔和的節奏進入眼底。一段明亮的樂曲觸摸著艾若的內心,他一動不動,目光癡迷。很久以后,他才從內心的樂曲里挪動身子,從前面靠背的插袋里拿出水杯,喝了一口,對身邊的李主任說,“這里確實太美了。”
“嗯,我們這就是這樣,地方不大,風景很多。希望艾老師能留下美麗的詩篇。”
“是啊,我就是有這樣的想法才來的。”
“你的詩篇對我們城市,我們大學都是很好的推廣。”
艾若并不喜歡這樣的指向性,這離藝術的本質已經很遠。為了避免尷尬,他呵地干笑一聲作為回應,馬上又旋開杯蓋,喝了一口,然后以出奇慢的動作旋緊,“李主任,你這里的茶都如此青綠,清澈。”
“艾老師,這還是陳茶,不過我放在冰箱保存的,所以還可以。到茶季后,我再給您新茶,比這漂亮。”
大巴在鄉村前停下,這是政史系組織全系教師來此開展參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活動。因有富余車位,政史系主任邀請了李主任,李主任又邀了艾若。
鄉村的春天景色吸引同車的老師大呼小叫,紛紛都拿起相機拍照。艾若也不例外,打開自己卡片機的電源,經過幾次調整,取景液晶屏里面的風景讓他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這簡直就是一副章法嚴謹的風景畫:畫幅的上方是青山的背景,山下橫著一排白墻黛瓦的明清建筑,木門上有紅色的春聯,圍墻外靠著農具和柴堆。門前小路上不時有農人走過,小路另一側是山石壘成的路基,間有雜草和野花,下面是小溪,溪邊臨近自己的一側是一片茂密的油菜花,所以畫幅的下端是一抹鮮艷的金黃。
參觀完革命舊址,他們隨向導往山上走去。路途陷入一片金黃的油菜花海洋之中,蜜蜂嚶嚶,香氣如早晨的天空一樣悠遠。山路曲折回轉,不時有桃樹穿插其間。艾若感覺自己就要醉了。
一個30歲女老師在桃花下招手,“李主任,麻煩你幫我拍個照。”
“讓我們的詩人給你照吧。”
艾若是喜歡拍照的,不過大都拍些風景,即便人像也是搶拍或者偷拍,唯有此才真切而自然。可這個時代似乎人們習慣了被拍,習慣了擺出雷同的姿勢,他知道自己與他們是有隔膜的,所以在此場景只有遠觀。現在,李主任如此自然的導引,艾若無法拒絕。
艾若拍完后,調出回放畫面,將桃花下歪著頭舉著勝利手勢的畫面遞過去。不失優雅地說:“人面桃花相映紅。”
“你是詩人,李主任怎么不早點介紹啊,我可喜歡詩呢。”
“現在介紹也不遲啊。這是全國聞名的詩人艾若。”艾若趕緊擺擺手,一邊說“哪里哪里”,同時聽見這位女老師“喔”一聲夸張的尖叫。哎,尖叫聲也帶著復制的烙印,從電視到身邊,艾若聽膩了這樣的表達方式。
“這是我們學校才貌雙全的肖老師。”李主任介紹的時候是咧著嘴笑的,他已五十歲左右,整個面部稍顯深刻的皺紋此刻如菊花一樣綻放。
艾若朝肖老師點點頭,“你好,幸會。”然后就不知說些什么,好在李主任在旁邊,展開他自然流暢卻又沒有多少實際意義的當地風光的介紹。
艾若和肖老師站在旁邊,唯一的交流就是對李主任贊不絕口:不當民俗學家可惜了。
返回的大巴上,肖老師要求和李主任換個座位。肖老師果然是讀詩的人,只是涉及的詩人相對大眾化一些,不過聊勝于無,有總比沒有好,而且坐在一起,他能聞到優雅又淡淡的香味。他不懂香水,但他卻因此判斷雅致的香味也展現了肖老師的品味。他們一路閑聊,車隨山形行進,偶爾在彎度很大的地方,肖老師就不可避免地靠著自己,那香味就更濃一些;偶爾繞過山梁,下午金色的陽光里,肖老師些許飄逸的發梢呈現絢麗的光澤,并隨車身在艾若的余光處晃動。艾若內心漸漸有些隱秘的情愫搖曳。除了談詩,他開始有意地聊些家常,比如在哪個教學樓上課,比如住哪里。
這次活動的報道很快在學校網站上出現了。而報道之后就是艾若的一組共三首詩歌。
詩歌的出現讓艾若如釋重負,以至于走在林蔭便道的時候忍不住用拳頭敲著那些樹木。晚上在食堂用餐時,平時覺得一般的飯菜今天卻仿佛美食,他一下子埋起頭很享受很投入的用完,在拿起紙巾擦嘴的瞬間看見肖老師就在不遠處,他內心一動,于是起身,又去添加了一些飯菜。
他其實已經飽了,并沒有去吃新添加的飯菜,只是看見肖老師起身后,就低下頭緩慢地動筷子,余光在一直探測肖老師的蹤跡。果然肖老師在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慢了下來,然后艾若立即聽到一聲預料之中的驚訝的招呼。
“艾老師,你的詩歌太棒了。”
“呵呵,那是這里的風景漂亮。”艾若回答著,語速安詳,這樣的感覺自從詩歌誕生后一直縈繞著他。
肖老師點點頭,然后很自然地打開手包,拿出唇膏抹了抹嘴唇。艾若馬上想起那位酷似貓頭鷹的學生玻璃碴的聲音:“詩?那玩意還不如一支唇膏,屁用。”禁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肖老師抹嘴唇的手已經停了下來。同時將唇膏慢慢旋起來。
“沒什么。你的動作讓我想起一句話。”艾若看著肖老師的嘴唇潤亮了起來。他想起某個唇膏廣告里面如果凍一樣晃動的嘴唇,所以說話結束時感覺有口水咽下。
“什么話?”肖老師好奇起來。
“這。”
艾若覺得沒有必要復述貓頭鷹的話,就虛構說:“有個女詩人談創作的時候提過,寫詩和化妝一樣。”
肖老師更好奇了,緊接著問,“很有意思的比喻。她是怎么說的。那位女詩人長的好看嗎?”
艾若呼吸的空氣里面已有淡淡的唇膏香味,他的內心有一陣慌亂,不敢再看著肖老師說話了。側過一點看了一眼旁邊窗簾,樹枝形狀的條紋在微風中搖曳。“我就聽見這一句,如果她和肖老師一樣漂亮,我想我能聽見全部。呵呵。”
艾若為自己的回答而自得,瞄了一眼,肖老師很受用地嘴角一抿,似乎拿捏著分量,壓住綻放的心花。話題在此刻莫名地中斷了,一種曖昧的情緒像窗簾的條紋一樣在房間中搖曳。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艾若驚了一下。女兒的聲音,“爸爸,我今天單元測驗考了100分。”
“真厲害。”
“要記得買車子!”
啪地電話就沒有聲音了,他不確定地看看手機,不是別的原因,就是女兒掛掉的。女兒并不是很想他,一定是老婆讓琳琳撥的電話。艾若打開窗簾,望望窗外的樓房,感覺妻子就在對面盯著,他有點膽怯和懊惱,身體里剛剛開始游動的曖昧情緒一下就煙消云散。
五
清明小長假,艾若回家了一趟,看看家里,也帶回一些穿不著的厚衣物。
艾若漸漸熟悉這個小城了,因此當再次從火車站出來,選擇的是穿越城區的線路。自己的影子在不同品牌專賣店的玻璃櫥窗前滑過。紅綠燈閃爍,他又看見自己的影子在不同車身上彎出不同的弧度。
艾若一手拿漢堡,一手拿著飲料,服務生及時地推開門,他在“歡迎光臨”聲中回到人流湍急的商貿城區。他一邊走一邊吃著,偶爾吸一口飲料。熟悉的味道,艾若在人群中漸漸咀嚼出虞城和自己所在的城市,或者說中國目前大多數城市已經十分雷同了。這個想法瞬間讓艾若涌起一股沮喪的情緒,腦海里總是反復出現一個詩友的神情,悠悠地吐出一口煙,老艾,別生氣啊,你叫我看的那組詩我看了,題材是新鮮的,深度和技術都在,卻沒有當年詩作的天然。
華燈已上,百貨大樓多彩的霓虹燈跳躍起來,位于百貨大樓拐角處一些小糕點鋪里,系在白熾燈下的紅綢帶也一起使勁地旋轉。兩個手拿無數氣球的游販也正在向大樓前光線明亮的地方聚攏。艾若漸漸聞到彌漫整個街區的洋蔥的香氣,他看見不遠處兩個商業樓形成的通道里有一排燒烤攤,小平鏟此起彼伏,使勁壓著鐵板上的魷魚,發出不絕于耳的嘶嘶的聲音,烤爐前紅色的燈罩下閃爍著許多青春快活的臉,搖晃而無序,構成某種多彩而虛幻的世界。他卻感覺到難以言傳的壓抑聚攏心頭,他真的是無處逃離了。
這時,一個匆匆的路人無意碰了他一下,手一抖,漢堡的沙拉醬擦到了臉上。艾若用手背擦了擦,但他是個精細的人,于是靠近路邊的櫥窗,就著隱約的玻璃倒影,他能看見自己的臉確實擦干凈了。還有不多的漢堡,艾若腦海里已從反思時代轉成自我反省,覺得不該在人流里咀嚼,實在不雅,索性在這里吃掉再走,于是就看那些櫥窗里的展示品。透過櫥窗,他能看見許多衣著鮮亮的女人在店堂挑選物品。他想起肖老師一邊涂抹唇膏一邊和他談詩的情形。肖老師會把唇膏隨身攜帶,而詩歌呢?這個偶然的閃念令艾若原本沮喪的心情更添失落。艾若意識到妻子的抱怨是對的,現在還有多少人讀詩。
一大杯飲料很快就發生作用了。在街邊城管隊員的指引下,艾若終于在主路邊的巷弄里找到公廁。小巷很長,廁所因此十分安靜,看著白熾燈泡邊結著的蛛網,艾若能辨別出小便與自來水噴射出的水在瓷磚墻上流入便池時發出的不同水流聲。這讓他的心情好轉起來,最后他用力抖了抖,雖然沒有洗手池,但他并不介意。把偶然濺到手背上的尿滴在褲子上擦擦,艾若往門口走去,一邊拉起褲子拉鏈一邊輕盈地吹著口哨。這時他發現公廁并不是小巷的盡頭,還可以往里走。于是他就嘗試著順著路往前走。小巷盡頭是一個更大的巷弄,或許不能叫巷弄,因為水泥路足以讓一輛小汽車行駛。透過亮度極低的幾盞路燈,艾若看見有的房子已經損毀,沒有損毀的建筑墻上寫著巨大的拆字。
艾若的心更安靜了。他仔細端詳這片區域,除了一幢水泥樓房外,其他都是老宅。現在住戶們已經遷走了,沒有居民區的喧嘩。艾若很開心地前后轉了轉,發現此處雖然是普通百姓居住,但依然保留皖南徽派建筑的特色。破敗的馬頭墻勾勒在夜晚的幽藍之中,艾若想起那天郊游的鄉村,內心似乎被什么觸碰了一下,這里和不遠處的馬路分屬于不同的世界,身在黑暗之中,卻意外地感知空氣的透明。回到宿舍他立即拿出紙把閃現的句子記下,等洗好澡,他點燃一支煙,端著新泡的茶往沙發上一坐,看著剛才寫下的文字,突然有一種被電擊的感覺。與以往不同的句子!
為避開原本不多的行人,他踏上通往那個區域的最后一班公交。下車后,艾若徑直走進巷弄,新買手電的光柱犀利如劍,石板路和殘垣斷壁呈現出夢幻一樣的光彩,他仿佛走進屬于自己的電影院。在一個比較高大的老宅前他停下,手電光依次劃過褪色的對聯,光圈在每個字上做一次輕柔地小憩。跨進門,踏過苔蘚斑駁的石板,并準確地回避一些脫落的地板,他站在天井的中央。手電的光躍過并非美輪美奐的窗雕,緩緩爬上頂上的橫梁,高大宏偉。手電光繼續踱過橫梁,從另一側往下,一張褪色的獎狀進入光圈。詩人耳畔響起一位電視導演朋友的標準普通話:那天我在拆遷現場,通過監視器,看見小時候住過的一幢房子在工人的錘擊下一點點坍塌。我突然發現那面墻上的墨色,那是有一次父親逼著寫毛筆字,我憤怒地將墨水瓶砸在墻上的痕跡。然后那帶墨色的墻也咣、咣、咣地消逝了。以前,那位導演朋友一直都是和他用本地方言交流的。此刻,他頓時理解了那位朋友的口音轉換。
從學校去這里需要轉車,在不同班線車上他的心情是不同的。在學校站上車,艾若會輕快地把硬幣咣當砸在投幣箱里,心里一閃:演出開始了,快意圍繞全身,艾若抓住吊環一樣的扶手,像一只猴子,左右手交換幾次,坐到后排的車座上。而在轉乘去拆遷處的站臺附近,艾若也進行著情緒的轉換,他用一種儀式般的心情等待末班車到來。同時,艾若在這樣的間隙會點上一根煙,煙霧裊裊,屬于另一班車的情緒也緩慢降臨。站臺附近商店營業的燈光漸次關閉,站臺上候車的人一撥一撥隨車而去,詩意就像魚試餌一樣若隱若現了。他終于等上了末班車的到來,公交車廂的燈光昏暗,乘客不多,即便有也是面容疲憊,靠著座椅。艾若選擇在中間少人的車座上,雙手架著前邊的椅背,下巴擱在手臂上,在平緩流動的街景里,通過眼角的余光,艾若知道自己凝神的影子模糊在車窗之上,他感覺自己仿佛電影中的旅行者,正經歷一段未知、異樣卻溫暖的旅程。手電的燈光滑過石板,滑過瓦礫。手電光緩慢地在垃圾叢生、貼滿小廣告的樓梯上拾級而上,從101、102,直至503、504。盡管屋內狼藉,但墻上記錄身高的鉛筆印記,丟棄的家具、帶毛線護套的馬桶圈都會讓艾若莫名地感動。在手電光捕獲到的一個小方桌上,他仿佛看見以前的自己趴在上面,一缸清茶,在昏黃的燈光下寫詩。
接下來幾天,艾若課后不再出門,開始構思他的詩作。當飛快地寫下公交車上醞釀的幾句后,下筆卻漸趨緩慢。那些腦海中呼嘯的詞語此刻卻顯得遲滯。
再去一次!
此時公交已停。出租車直接把他送到了主路上的巷弄口,經過剛才一般折騰,這比往常的時間遲了不少,可是當他終于拐到那條大一點的街巷時卻感覺不一樣。有幾輛摩托車在街巷里緩慢的開著,并不像路過,似乎在有意的來回轉悠。而以前晚上,更早的時間段,此刻都是安靜的,除了偶爾路過的,并沒有什么人轉悠。艾若感覺疑惑,于是把手電換成最大檔,驟然的強光似乎驚嚇了那幾輛摩托,加大油門突突而去。等他漸漸往前走,他竟然發現有紅色的燈光。原來,幾間尚未拆除的平房就在這幾天簡裝成美容院。
嗨。突然有一個女人招呼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艾若很疑惑地停下來,看看身邊,沒有人。
“不要看了,就是你。把你手里的電筒給關了。”一個濃妝艷抹地女人靠著門。
“進來。”那女人伸出食指朝他勾動著。他沒有理睬,繼續向前走。艾若突然感覺沮喪,徑直往前。等洗頭房走出視野,艾若停了下來,靠著路旁一株梧桐樹。直到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腿在發軟。他很無力地仰著頭,嘴巴半張。一盞路燈就安裝在樹上,白色的燈光透過樹葉,他就像站在舞臺中央蒼白的聚光燈下。他仿佛心里什么東西被抽去一樣。是不是成為詩人一開始就是錯誤的,艾若想。或許我只是幸運罷了。一根煙后,艾若開始反省自己。他冷笑了一下,你并不比她們有用,不是嗎?他想起那一組詩歌以及筆記本里的零散字句,你一直就沒有突破自己,只是懷舊的情緒罷了。
那個洗頭房在遠處散發幽暗的紅光,仿佛沉思的煙斗。一個念頭在腦海閃出,同時他的牙床用力咬合幾下。好像格拉斯也找過妓女。艾若突然輕松起來,就去看看!或許這會給我不同以往的啟示。他直起身,興奮地朝那個洗頭房做起了一個極其猥褻的手勢。
這是一個簡單的洗頭房。可能因為拆遷的停滯而見縫插針弄起來的。一面鑲著鏡子的墻,劣質的美容工具以及化妝品。鏡前的座椅是皮革的,已經老化,露出里面的海綿。一個木制長沙發靠在左側的墻上。
“你想敲什么背?”
他沒有理睬,徑直從木制沙發一側走進里間。小姐跟著進去,打趣地說:“這么急啊。”
里間更昏暗了,只有一個直插在電源上的小燈。除了一個皮革的按摩床什么都沒有。他回身的時候,手背不自覺微微觸碰了一下,感覺那皮很粘膩。
“多少錢?”艾若聽見內心的狂跳聲,同時有一種深刻的刺激讓心有一種疼痛感。
“一百。”
艾若仔細看了眼豐腴的妓女,胸部似乎都要脹破身上的露肩短衣。短衣是吊帶式的,因此可以看到腹部有凸起的肥肉,沒有窈窕美女的愉悅感。他想一些小報雜志上那些惡俗的詩歌,就和這種感覺一樣,他瞬間敗了胃口。
“哦,我去前面有點事情,等會來找你。”他趕緊逃離。艾若此刻走在回校的路上,內心空落。雖然已近深夜,但城區依然有一些霓虹閃爍,道路通明。路上偶爾車輛來往,也有中年人騎車來去,但更多的是年輕人,三三兩兩,打打鬧鬧。春天潮濕的夜霧中,多彩的發式和顏色,還有失血的臉色讓艾若感覺自己走在虛飾的世界。
“別跑!”一聲咆哮讓艾若嚇了一跳。他旋即聽見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年輕人瞬間超過他,身姿敏捷地翻過慢車道與快車道之間的護欄,逃往道路對面的某個巷弄。兩個手持砍刀的年輕人緊跟著追來,他們顯然喝多了,搖晃著爬幾次都沒有翻過去,只能拿著砍刀咣咣剁著護欄,徒勞叫喊。奮力追趕與咆哮之后,竟趴住護欄哇哇地嘔吐。嘔吐聲在夜晚一陣陣襲來,艾若感覺比自己嘔吐還難受。經過他們身邊時,其中某個人正好抬頭,艾若看見淚水正迷離著他的眼睛,鼻涕流進嘴里,口水掛在嘴角。艾若繼續朝前走著,嘔吐聲又響起來,在安靜的夜晚顯得分外持久,一聲緊追一聲,其中的瘋狂、激烈與沮喪如刀般一下一下割著艾若的心臟,走著走著,他感覺有濕潤的東西從眼睛流了下來。
回到宿舍后,艾若似乎非常虛弱了,澡也懶得洗,徑自往床上一倒,徒步的疲乏讓他快速沉睡。黎明的夢里,他躺在按摩床上,那個女人已經脫光了,開始熟練地脫他的褲子,然后鏗鏘有力地服務著。她粗糙但異常碩大的乳房隨著手臂來回的節奏而顫抖,肚皮上的板油也一起顫抖。他感覺到膀胱腫脹得實在吃不消了,迫切需要解手。他用力推開那個女人,在街巷裸體奔跑著,奔向公共廁所。可是陌生小巷里廁所卻怎么也找不到,天空已經有曙光出現了,隱約還有汽車的鳴笛,他一緊張,自己就醒了。
膀胱腫脹來自真實,解完手,他一下難以睡著。腦海里依然有夢境的殘余,自己從按摩床起來的剎那,按摩床的皮革被他的皮膚帶起,緊接又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咝咝”聲,看不見的病菌滲透進自己的肌膚。這黏膩的感覺從殘夢中滲透過來,激起他身上的雞皮疙瘩。
六
盡管早晨又洗了個澡,但整個上午艾若都很疲倦。早上沒課,以往要么上圖書館去周邊的公園漫步。現在他無精打采,打開電腦,直到中午才悶著頭去食堂。
“艾老師,艾老師。”
他把頭撇過去,一輛電瓶車在他身邊緩緩移動。那位酷似貓頭鷹的學生一抓一放加速器,車子一突一突,兩腳點著地面,將車速控制在步行的速度。
“你好。”艾若看著他,又看看后座上的女學生,感覺和上次那位身材及發式都明顯不一樣。
“艾老師,我最近寫了幾首詩,有時間請老師指正。”
“好的。”
“艾老師,我先走了。”
艾若看著貓頭鷹抑制不住的得意神情,他已明白學生叫他并非是為了說詩,而是某種炫耀。呸!他忍不住對學生遠去的身影吐了一口痰。
午餐后回到房間,艾若拿出一根煙,點著后順手將煙灰缸拿在手中。習慣性往沙發上一縮,把煙灰缸擺在架起的一條腿上。學生的那個鳥樣深深刺激了艾若。什么玩意!
他打開電腦,卻發現不再有寫詩的任何心情了,就順手登錄上了QQ,準備用網絡斗地主打發時間。
一個漂流瓶的彈窗出現了。以前,他從不關心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特別是看見辦公室有的年輕老師每天還點擊打撈,那個卡通的漁網來回晃動,撈起一個瓶子或者魚,還有螃蟹,他就覺得特別好笑。而今天,他卻莫名其妙地點開了。這是一個定向瓶:期待真誠的交流。艾若看看圖標,是個本分的女人頭像。
因為來虞城后,他就將個人資料改成虞城,定向瓶就意味著來自本地,這個發現讓艾若心底顫動了一下。于是就回了一個瓶子:我也渴望,在這個世俗的社會里。
瓶子很快就回過來。
不久他們就交換了QQ號碼,點開個人資料。從空間文字判斷,是個普通的文學愛好者。以前除了熟悉的生活圈,他不和陌生人聊天的。經過這次詩歌創作失敗,今天和學生的碰面讓艾若感覺落寞,自己真的和社會脫節了,他想,看看現在的年輕人吧,詩歌對他們而言可有可無,“詩?那玩意還不如一支唇膏,屁用。”那個學生尖銳的聲音又在腦海閃現,他不自覺地搖搖頭,然而艾若又不得不佩服現在的年輕人,他們不糾結,現實。
“你是本地人嗎?”
“不是。”
“你呢?”
“我也不是。”
“呵呵,同為天涯淪落人。”
“你來這里干什么?”
艾若沒有立即回復,他需要找個富有詩意和想象力的理由。于是反問:“你呢?”
“我是技術員,在工業園區的節能燈廠。”
對啊,艾若想,何必費腦筋呢,只需要說實話就可以,“我是來尋找詩歌的。”
沒有幾天,彼此都有了深入了解。女人常年因工作兩地分居,感情平淡,業余時間也沒有多少愛好,只有在網絡上打發時光。不久,艾若感覺到了女人對他產生了期待。他開始有意在女人不在線的時候留言,而在線的時候,他又隱身不言。時光緞子一樣飄過,每每穿行校園林蔭路或在操場遠眺,艾若感受到樹木在暮春時節蓬勃柔潤的綠色一點點沁入肺腑,沒有了詩歌創作的壓力,他覺得異常輕松,開始享受這流俗的愉悅感。下課的時候,他也不急著離開,而是和喜歡詩歌的學生們交流。這是一種幸福的拖延,他喜歡聽見打開電腦登錄QQ時滴滴滴清脆的聲音,喜歡看見頭像心跳一樣閃動,喜歡點開對話框時遇見灼熱的回復。艾若為多年的詩歌訓練還有如此形而下的功能而意外,有時候對著電腦,自得地搓搓手。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將一種情感拿捏得如此精確。
南窗的風漸漸熱起來,吹起艾若體內的想象。窗簾緊閉,他連煙都懶得抽了,他已對虛擬的戀情掌控自如。聊天的時候,只需簡單的寒暄,就可在一個恰當的時機進入語言的親密。有時,他的長褲是松開的,雙手一會打打字,一會又在膨脹的下體上撫摸著。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他在文字和想象的圖景里愉悅,甚至亢奮,他的臉部偶爾會抽搐一抹奇異的表情,房間里彌漫一股男人的腥味。
一個多月后某個周六的午后。艾若不知道這是房門第幾次打開,當然,這一次是真實的。他敲響女人居住的出租屋的房門。
“來了?”
“來了。”
女人個子1米6上下,普通的衣著,頭發曾經燙染,但缺乏精心護理,如稻草般枯黃。艾若并不介意這些,一首醞釀許久的詩就要進入高潮。他走進房間后,女人朝門外看看,關上門。詩人看見窗簾閉合,微微晃動,一定是聽見他敲門才拉上的。他的心跳快速起來,回過身,女人已經站在身后。他需要用身體聆聽詩歌高潮的部分。艾若突然有點動容,他悠悠地展開雙臂,詩意優雅,一個完美的動作,簡直是一個天成的短句,將平日語言聊天的情緒引導過來。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他旋即感受到女人猛烈的擁抱。
女人的接吻熱烈而持久,讓他透不過氣。過了一會,他們松開,女人開始脫自己的外套和褲子,身上只剩下肉色的塑形衣和連褲襪,這脫起來看來比較麻煩。女人等不及,又抱緊,繼續吻。短暫的間隙,他看見女人頭上的幾根白發。他的手輕輕撫摸女人的胸,感覺到挺括的胸罩里面其實如敗絮一樣空蕩,看似飽滿實則只是胸罩的鋼圈托住。這和多少個夜晚想象的模樣大不一樣,反而讓他想起巷弄里簡易美容院那個有點艷俗的女人,他的興趣有點衰弱。那個女人因為過于投入而綿軟。艾若感覺扶不住,就一起撲倒在床。那女人更投入了,大腿使勁摩擦著艾若的下體。艾若撫摸著塑形衣的身體,指甲邊緣不時會勾起塑形衣的尼龍絲,阻滯拖沓。因此艾若能觸摸出女人的肉被緊裹而產生一浪一浪的形狀。他開始變得不再專心,看著窗戶那緊閉的窗簾,有著樹杈狀的豎條紋,竟然和自己的宿舍有幾分相像。窗簾晃動的縫隙里不時有光線進來。他突然想起自己和肖老師聊天時女兒打來的電話,似乎那光線里就隱約著妻子無孔不入的目光,心里驟然驚悚。那個女人并不知曉艾若的心情變化,仍然身體反復蹭著他的底部。磨蹭帶來的快意在內心驚懼的作用下迅速迸發了。艾若感覺熱流一股一股濺在大腿上,潮濕了內褲。
潮濕的內褲冰涼地貼在大腿上,所有的情緒化為烏有,艾若陷入無比厭惡的情緒中,不知道是對那女人還是對自己。他迫不及待希望離開。輕輕推著還在用身體摩挲他的女人:“你去洗洗吧。”
等女人在洗浴的時候,他拿出紙快速地擦了擦,然后敲敲浴室門,“我有急事。”也不管她是否聽見或者聽清,他就奪門而去。
沒有想到這首形而下的“詩歌”竟如此結尾。走在路上的時候,潮濕的內褲讓他心理的難受有了生理的附著,糟糕的心情甚至超過上次在巷弄與那艷俗女人的搭訕。艾若心中無限惱怒卻又無以發泄,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一輛貨車從身旁駛過時他大聲地念著這句詩。可這并不能改變短褲貼在大腿上的現實,他手伸進褲袋里面,去拽短褲的褲腳,結束后他的手碰到一個水果糖大小的塑料包裝物,口袋里怎么有這玩意?他掏起一看,竟然忘記這是當初事先準備好的安全套。那時,粉紅色的封套給了艾若無盡纏綿的銷魂想象,現在卻是十分刺目和嘲諷,他用力地把它扔向遠方。
回到宿舍后,艾若立即鉆進衛生間,水噴頭溫暖的水流撲面而來,他仰起頭,感受細小的水流不斷地滑過身體。站了一會,他突然一抹臉上的水,拿起肥皂退出水流覆蓋的區域,在全身胡亂地刷著,但是在大腿附近,反復用力涂抹。這次他是低著頭走進水流的,瞇著眼睛看著肥皂泡沫隨水流順著身體一點點滑下,匯聚在下水口,旋轉著進入,越來越少,當看著從身體流下的已完全是潔凈的水,他感覺到有說不出的輕松,心情變得輕盈和好受一點。洗完澡,艾若立即打開電腦,將女人的QQ號碼刪除。
七
一個學期不知不覺已進入了尾聲。別緒總會放大一些情感,晚間應酬也多了。趁沒事的時候,艾若開始收拾屋子,打開衣櫥,在衣服下發現了那張邀請函。他想起當初接到這張邀請函時的期盼。幾個月來,不僅沒有想象中的詩歌,而且一切愈加乏善可陳。
還是出去走走吧,等回家了就不知道何時再到這個小城市來了。
走到十字路口,他茫然地四處看看,看見標志牌上指向機場的箭頭。這條路還沒有走過呢。
這條路通向7公里外的機場。由于只是小城,所以航班很少,因此多數時候是空寂的。走在寬闊的水泥路面上,看著兩邊的田地,艾若的心情一下開闊。雖然這還是初夏,禾苗剛剛開始生長,但他的腦海里面已經響起它們在秋天中金黃的旋律。他的腳步輕盈了起來。這時,他看見不遠的山坡上有一個很高的煙囪,而底下極少的房子又不像工廠。這會是什么地方?
下了公路,走上一截破舊的水泥路就到了。那個煙囪其實只是個殯儀館。大鐵門關閉,一個健壯的中年人在側門口看著報紙。
“你找哪位?”中年人聽見腳步聲抬起頭,問走過來的艾若。艾若發現這個中年人臉型微胖而方正,眉毛濃粗,皮膚黑黝黝的,很健康,臉頰卻通紅通紅的,真的像是紅蘋果。但與這個特點相比,更讓艾若心里一驚的是這個中年人目光極其明亮,幾乎肯定是他見過最明亮的眼睛。
“啊?不。”艾若在如此明亮目光的照射下,竟一下詞窮起來。
哈哈。那個人爽朗的大笑起來。“和你開玩笑的,怎么會找我這個焚尸人呢?”
笑聲和說話的聲音在艾若心中激起惠特曼詩歌的原始力和感染力。
“就是找你的。”艾若幽默而大聲地回了一句,他發覺自己已被這個中年人感染, “你在值班嗎?”
“不是,等一個要偷偷焚尸的人。”
“為什么要偷偷焚尸?是這里的風俗?”
“哪里。一個外地民工摔死了。私了。尸體又帶不走。”
“可以看你焚尸嗎?”艾若突然莫名地興奮起來。掏出口袋里面剛買的“玉溪”,自己抽出一根,把整包塞到焚尸人手里。黑夜很快來臨,一輛農用車開到殯儀館門口。“往里。”焚尸人看也不看,把鐵門一拉。車子停在院中。
幾個民工手忙腳亂把尸體弄下車。焚尸人此刻已經走到了尸體前,隨便看了看,就拿出鑰匙打開焚化爐的門。他拿上一個口罩扔給跟著他進來的艾若,“帶上,防煙塵。”然后抓起兩個很厚的白手套,右手先伸進去,手指在里面張了張。左手再伸進另一只。他在戴上大口罩前對外面喊了嗓子:“抬進來。”等尸體放在焚化爐的停尸鋼板上后。焚尸人朝他們揮了揮手,示意出去,然后走到門邊用腳勾住門,用力一挑。門慢慢旋到了適宜的角度,又用力一蹬,大門穩穩地關閉起來。然后他徑直走來,就像拍一只蒼蠅那樣用手啪的往紅色按鈕一拍,隨后聽見爐子啟動的聲音。兩個人都沒說話,爐里面隱隱的火聲填滿了他們之間的空隙。艾若感覺房子里面的空氣慢慢熱了起來。焚尸人打開小火門,熱浪一下子噴出來,房子里面游動著火光,他們高大的黑影在墻上飄動。
“你來看看。”焚尸人勾勾手指。艾若忍著灼人的熱浪看著里面,尸體只剩很小的肢干了。
這次經歷讓他對焚尸人產生了奇怪的敬意。他甚至認為焚尸人的工作比寫詩更有意義。因為在灼熱的環境下待了不少時間,現在他口干舌燥,在校園小店他買了一瓶可樂,旋開瓶蓋,一仰頭,可樂飛流而下,暢快到底,他的嘴唇適時閉住,控制住進去的劑量。那些瞬間阻攔在嘴唇之外的可樂,因為慣性,在縮小的瓶口交集沖撞。他沒有立即挪開瓶子,讓這些咝咝的泡沫聲久久環繞著自己。此時,一口氣悠長地從身體里嗝出,很久沒有喝可樂了,這突如其來的嗝氣夢幻一樣升騰,帶來初夏的親近感。前不久網友約會帶來的壓抑心情突然撥云見日,長久閱讀和渴望詩歌創作帶來的嚴肅感也一并消失了,也沒有了對自己的譴責與抱怨。他努力還原著夏日最真實的感覺,看看校園里年輕女學生長裙長發散發的青春氣息。艾若意識到世界依然很大,詩意并沒有拋棄他。
第二天晚飯前,艾若帶著鹵菜和一瓶酒來到殯儀館,和焚尸人快活地喝起酒來。隨著酒瓶的酒漸漸少去,紅色的油光開始浮現在焚尸人的臉上。他大聲地談著離奇的往事,談著不同年齡不同性別死人的種種,還說到他曾經如何在最后關頭救了一個誤認為已死的人的生命。哈哈哈,他們都嚇傻了,我不怕,就是真鬼我都會把他滅了。
焚尸人身上充滿著難以抵擋的魅力,他也因為焚尸人的講述變得興奮和焦灼。他的腦海猛地閃現一個怪異的想法,眼睛一亮,“可以幫我個忙嗎?”
“你說,兄弟,是偷燒個死人嗎?”
“不,不,不。”艾若把頭搖了搖,臉上掠過一群狡黠的飛鳥。
“不是?”
“把我放到焚化爐去。”
“開玩笑!我不燒活人。”
“哪里,你就把我放進去一會,不要摁那個紅色按鈕就可以了。”
焚尸人看著詩人,很半天才反應過來,“這,這,你也太會玩了吧。”隨即,他的活力躊躇之后再次釋放,“好。就聽你的,我還真不知道放個活人什么動靜。”
焚尸人嘩的站起身,手上的雞腿骨往地上一擲,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掉手上的油。一邊打著酒嗝一邊領著詩人來到焚化爐邊。焚尸人依然沒有拉開電燈,在傍晚微弱的光線中,焚尸人有條不紊地做著準備工作。此刻,艾若在一旁看著,他能感覺其中儀式一樣的莊嚴。同時,他的目光因為自己豐盈的想象力而熠熠生輝。焚尸人打開爐門,拉出停尸鋼板,努了努嘴,示意艾若上去。他爬了上去。他發現這個動作十分熟悉。他想起那洗頭房,夢中是這樣爬上按摩床的,他心里一陣厭惡。不過他又想到此刻更像是一個鳳凰涅槃的隱喻,心情立刻又明快起來。
他正了正身子,雙手緊緊貼在身體上。嘴角擠出一絲微笑,游戲開始。
咣。他被飛速地推進了爐膛。一陣風聲在狹窄的爐壁里回響。他的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有鋼板的冰涼沁透脊背,讓艾若心中涌起一種置身黑暗墓園的荒涼。等身體溫暖了鋼板后,他心里也好過了些。只是眼前依舊黑暗,并不似在郊外那樣,適應黑暗后還有夜光,能依稀辨別一些事物的輪廓。更讓他不適應的是周圍異樣的寂靜,只有自己調勻的呼吸與心跳。逐漸他意識到這種寂靜是因為自己已和無數個魂靈同居一隅,汗毛咻得立了起來,為了給自己壯膽,他輕輕地嘿了一聲,爐壁里面立即回蕩這個聲音,散發著焦灼與恐怖。可是這聲音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漸漸停止,反而通過耳道走進他的腦海,在腦際越來越大,同時他的耳朵里面還仿佛聽見其他的怪聲,笑的,尖叫的。汗水急劇流淌。一種麻木開始從腳端蔓延開來,瞬息就生長到胸部,他感覺胸口被沉重的物體壓迫,呼吸急促,腦海里呈現出肋骨一節節依次變成化石的場景。汗越來越多,他同時感覺到無與倫比的燥熱,完了!焚尸人一定習慣性地摁了按鈕。他絕望地想到那個學生騎著電瓶車,像一只貓頭鷹在校園的每個角落飄蕩,傳遞著他死亡的消息。他再也抑制不住,爆發出撕心裂肺地叫喊,雙手狠命拍打著鋼板。爐門被打開,焚尸人將幾乎嚇暈過去的他扶了起來。他的臉色蒼白,十分虛弱地靠著爐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焚尸人血絲密布的眼睛看著他。“還沒有呢,我只一摁,呼,你就沒有了。”
回校的路上,艾若雙腿發軟,走得十分艱難。整個夜晚好像是搖晃的,來往車輛的車燈明滅晃動,艾若仿佛潛在深水里。清風徐徐,他漸漸清醒過來。禾苗在風中發出沙沙聲,間有戀愛的學生經過,甜蜜的耳語給他帶來一些人間的氣息。他感覺一種蒼老在體內蔓延,如黏膩的魚類的紋路爬上他的嘴角和鬢角,他每走一步都似乎用盡所有的力氣。車輛不多,但燈光來來往往持續不斷,他看見自己的影子一下如削好的水果皮被拉得很長,一下又被擠得很扁,仿佛一把拉得支離破碎的手風琴,一個奇怪的句子突然浮現:
死亡的肋骨一節節體內生長
艾若敏銳地感覺出這個句子富含的詩意,他思索著如何順著這個意境發展。他如此投入,甚至自己漸漸走到道路中央卻不察覺,遙遠后方的汽車駕駛員很顯然發現了這個不安全的因素,因此不斷地變光提醒。跳蕩的光線讓艾若想起曾經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樹蔭下閱讀的情景,透過樹葉照射的陽光閃爍而變幻,他依然記得那本書名為《弗蘭德公路》的小說,而且他對扉頁上的一句話記憶猶新:我過去以為自己在學習怎樣生活,其實是在學習怎樣死亡。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