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有個外號,叫“大環眼兒”。
女孩的眼睛就像圓溜溜的龍眼葡萄,眼睫毛就像假睫毛一樣長,看上去毛乎乎的,真是好看。那時,女孩坐在我對面,有點兒局促不安的樣子。女孩低著頭,眼睫毛就顯得更長了。那是一個傍晚,李陽偉把女孩領進他的辦公室,對女孩說,他是作家,想跟你聊聊。我急忙更正說:“別別別,你別聽李老師瞎說,我不是作家,我是個業余作者,發表過一些文章,但不是作家。”
我接受了一個寫作任務,寫“感動中國的人”。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難完成的任務,我們已經處在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哪里還有感動?我的老同學李陽偉說,他們班里有個女孩子,是工亡子女,你去跟她聊聊,也許能聊出點兒什么來。李陽偉是中學老師,我們老同學都愛拿他的名字開玩笑。小時候,同學們都覺得他的名字起得好,又陽光,又偉大,都羨慕他的名字,長大以后,就開始拿他的名字開玩笑了。“你說你一個男人家,你怎么能叫李陽偉?你陽痿也就罷了,怎么還要從里陽痿呢?你說你這名字叫的,冤不冤啊。”李陽偉有時會尷尬地笑一下,會笑著說:“我爹啊,給我起名字的時候,沒考慮周全,沒考慮到諧音,這不就鬧出笑話來啦?要說冤不冤呢,你們誰也不知道,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只有我自己才能證明我冤不冤。”后來,李陽偉真的證明了一下,他有了兒子。
我覺得李陽偉待在我和女孩身邊會影響我們的談話。學生在老師面前,說話一般是有所保留的,他們可能會更多地說一些積極向上的話,有些真話會隱瞞起來,這是我們的教育方式造成的結果。我對李陽偉說:“好啦,你的任務已經完成啦,你該干嘛干嘛去吧,讓我和張小燕單獨談談。”
“過河拆橋的家伙!”李陽偉開玩笑地丟下一句話,走了。
我看著女孩毛茸茸、亮晶晶的大眼睛說:“你別緊張,叔叔也就是跟你聊聊家常事,沒啥正經的,咱們隨便聊聊。”
女孩正視了我一眼,扭捏著兩只手,靦腆地笑了一下。
我看清了女孩的臉,瓜子兒臉,挺漂亮。我還看見在女孩閃亮的眼睛后面潛藏著一種與她的年齡極不吻合的悲傷憂郁的神情,這是我寫作鍛煉出來的一種透視能力。
女孩十六歲,學名張小燕。
短暫的沉默。
面對一個靦腆的女孩,我似乎也變得靦腆起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問她什么。我能直接問她父親是怎么死的嗎?能直接問她父親的死給她和她的家庭帶來了怎樣的災難嗎?我能那樣一下子就把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帶進一個悲傷痛苦的世界里嗎?這就是沉默的原因。
最終還是我打破了沉默。
“晚上吃飯了嗎?”我說。
“吃了。”她說。
“吃啥飯?”
“吃了一個燴菜,一個饅頭。”
“食堂里還有別的菜嗎?”
“有。”
“為啥沒買別的菜?”
“別的菜貴。”女孩凄然地笑了一下。那樣的笑,有點兒羞澀,有點兒凄慘。
看著那么好看的一個小女孩居然過著節衣縮食的日子,我心里真難受。我不敢再多問了,害怕勾起孩子更多的傷心事,孩子要是突然嗚嗚地哭起來怎么辦?我說:“這樣吧,我能不能跟你母親見一面呢,能不能到你家去看看?”
女孩猶豫了一會兒,看樣子是不想讓我去他家,但最終還是同意了。她說:“我們那兒又臟又亂,家也不像個家。”
我說我知道礦區都是什么樣子,滿山滿嶺都是那種自建房,那種自建房低矮破爛,墻外面抹一層大穰泥,就像農村里的牲口圈。
女孩糾正說:“不對,我們家住的不是自建房,我們家住的是公家房。”
我說:“公家房我也知道,就是那種青磚藍瓦房。一排一排地蓋在山溝里和山坡上,都是建礦時蓋的,少說也有五六十年了,到現在,房上缺損的瓦已經沒有地方能買得到了,已經沒有地方生產那種瓦了,房子干漏雨沒轍。”
女孩突然瞪圓眼睛看我,眼睛很有神。女孩有點兒驚訝地說:“你咋知道的這么清楚?”
“我經常到礦上去采訪,大致知道一點兒。你們白洞礦我也去過,去采訪過‘五九事故,那是世界采礦史上最大的一次煤礦事故,死了六百八十二名礦工,后來可能還有因為受傷而死的人,只不過當時不能再把死亡人數擴大了……”
“我爺爺就是‘五九事故死的。”女孩搶了一下話,但很快就沉寂了。
她爺爺的死,和她父親的死,很強烈地刺激了我內心中的某種欲望,我想我一定得去看看這個家庭,看看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庭。
女孩很詳細地告訴我他們家住在什么地方,還在紙上畫了一張草圖。其實他們家并不難找,乘坐六路公共汽車,在老白洞下車,下車以后,向左走過大橋,再往東走一段路,就到了他們家住的地方,不過他們家是哪一家,這就得有人接我了,否則我還得向人們打聽。我跟女孩說好了,讓她禮拜六晚上回家后,跟她母親打個招呼,我呢,禮拜天上午九點準時過去,到時候,她在路邊等我。
怎么說呢,就在一個月前,我去白洞礦采訪過。大同煤礦已經開始了棚戶區和沉陷區的兩區改造工程,我們去采訪當地居民,想聽聽他們對“兩區改造”有什么想法和說法。其實,能有什么想法和說法呢?不就是早就在那兒住夠了嗎?不就是早就想搬到別處去了嗎?好像政治這玩意兒吧,總是自作聰明,總是在和老百姓玩兒藏老貓。寫作呢,有時候好像是某一項工程的一個配套工程,好像是,工程未完,歌功頌德的文章就已經寫完了。那天,寫作組的人乘坐一輛白色面包車,去白洞礦居民區采訪,我們剛從車上下來,就被路邊或站或坐的人們給圍住了。路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人們并不是提前知道要來寫作組了,便集合起來等在那里,其實人們是喜歡待在街上,是不想待在家里,這已經是很久的習慣了。天氣暖和的時候,人們總是在街上待到很晚的時候才回家睡覺,睡醒以后,洗把臉,又從家里出來了。人們不喜歡他們的家。人們看見從面包車上下來幾個拿著本拿著筆的人,就以為是解決住房問題的領導來了,就呼一下圍了上來,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他們住的房子是多么糟糕。人們推薦了一個寡婦,讓寡婦領著我們去看看他們的住房。
寡婦說:“走,你們跟我走。”
寡婦先把我們領進一座二層小樓里,這座小樓周圍有很多同樣的小樓,那些樓房是剛解放時的一九五一年或者是一九五二年蓋起來的,從那以后,已經好幾十年了,礦上很少蓋過房子,人們怨氣很大,紛紛發牢騷。二層小樓的每一戶人家都是單獨門戶,樓上樓下是很小的兩間房子,大部分房頂都已經漏雨了,有的房頂還漏進了陽光,人們一般是不住二樓了,都湊合著住在一樓。寡婦一邊領著我們看房子,一邊很激動地說:“你們看看,房頂有漏洞,地上有漏洞,從房里塌到房外了,地上的黑洞,通著井下的老古塘呢。”他們說的老古塘,就是礦井下的采空區,挖煤把地下挖空了,地上就有了裂縫,就有了洞。寡婦顯出很緊張的樣子說,“出來吧,你們都出來吧,一旦掉下去,找也找不著人了。”從樓里出來,寡婦指著門外的一個土坑說,“你們看看,從房里塌到房外了,我們一年四季往洞里倒垃圾,倒了幾十年也倒不滿。”寡婦絮絮叨叨地說,“住這房子的老兩口,前幾天嚇得不敢住了,把鑰匙留給我,躲到兒子家去了。”
人們爭先恐后地說,這地方,睡到半夜的時候,就能聽到轟隆轟隆的響聲,有時候還能聽到井下轟隆轟隆的放炮聲,響得太厲害了,把姓左的老漢和他老伴兒給嚇跑了。
一個中年男人生氣地說:“老頭和老太太有兒子,能躲走,你說我們往哪兒躲?在這兒睡一黑夜,恐怕第二天連人也尋不見了。那些洞還往出冒毒氣,熏得人頭暈,不是萬不得已,我們真是不想回家,一會兒也不想在家里待著。”
他們的面孔,十分痛苦,十分無奈。他們都說自己的家里也有不同程度的裂縫和洞窟,真是怕得慌,真不知道哪一會兒就塌了,就把人掉進地底下去了。我們天天都這么提心吊膽地活著,你說這活成啥了。唉,我們這些挖煤人啊,把自己的家都挖塌啦。
一聲聲無奈的嘆息。
我們從小二樓里出來,跟著寡婦去了她家。寡婦家是兩間平房,她把我們領進里屋,揭開地上一塊厚厚的木板說:“你們看看這洞,嚇人不嚇人?地上有一個長方形的大黑窟窿,長有一米,寬有三十多厘米,足夠掉下一個人去。”
確實挺嚇人的,里面黑咕隆咚的看不見底,拿手電照照,還是看不見底。這讓我想起了一部抗日電影——《地道戰》。
寡婦說:“我平時走路都不敢走重了,害怕一不小心踩塌了,掉下去,我走路的時候,腳步輕得就跟貓似的。”寡婦流淚了,寡婦流著淚說,“你說我這寡婦郎當的,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怎么活?我男人死的時候,這房子還沒塌呢,要是我男人地下有靈的話,你說他要是知道我住這樣的房子,他該多傷心呀。”
寡婦的房子雖然不好,可家里收拾得挺干凈,這說明她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寡婦的婆婆聽說有領導來了,說是來給解決住房問題來了,就顫顫巍巍地來到了兒媳婦家。婆婆滿頭白發,已經八十多歲了。婆婆是個老寡婦,從一九六○年就開始守寡了,一直守到現在。一九六○年五月九日,白洞礦井下發生了煤塵大爆炸,死了六百八十二名礦工,史稱“五九事故”,到網上一點,就可以看到。婆婆進了家,看見兒媳正流著淚說話,婆婆的情緒一下子就激動起來了。婆婆走到兒媳婦身邊,兒媳婦趕緊攙住婆婆胳膊,婆婆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開了,婆婆說:“我兒子是一九九四年死在井下的,那一年我兒子才三十七歲,他給媳婦留下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我男人死的時候,也是三十七歲,也給我留下了一兒一女,你說巧不巧,你說日怪不日怪,我和我媳婦的命啊,咋就那么相像呢?”老太太邊說邊哭,邊哭邊說。兒媳婦攙扶著老太太,也跟著哭,兩個有著同樣經歷的女人互相攙扶著,哭得身體抖抖顫顫。
寡婦哭著說:“我男人是在井下瓦斯爆炸時讓火燒死的,燒得連人樣兒都沒了,我們是憑著他左手短了兩個手指頭,才認出了他的尸首。”
采訪組的人都流淚了,我們本來是想來了解一下沉陷區居民的居住情況,沒想到卻勾起了兩個寡婦那么傷心的一段往事。我們覺得我們不應該再采訪下去了,我們不忍心再讓她們傷心哭泣。
禮拜天上午九點,我準時到達了約會地點。其實我是提前半個小時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下車以后,我覺得我不能提前半個小時就站在約會的地方,我想我必須是準時九點站在路邊那個位置上。我對這次約會的時間和地點從心理上有一種神圣莊嚴的感覺。我在就近的街道里溜達,消磨著約會前的二十多分鐘時間。街道很臟,一排一排破爛不堪的平房顯露出破敗的樣子,有的房頂一片一片地塌落下去,露出斷裂的木材,排房里到處都是垃圾。男人女人和老人孩子們,很多人都在街上,有的在嘮家常,有的在下象棋,還有打撲克的,孩子們則無憂無慮地做著各種游戲。我知道,他們都是不想回家的人。人們已經把日子過成了不想回家的日子,你說那是什么日子?
準時九點,我到了約會地點。
女孩已經站在馬路邊上。
“你是不是等了挺長時間啦?”我微笑著說。
“不長時間,我也是剛過來。”女孩扭轉身領著我向前走去。“我們家就住在前面那排窯房里,我們這塊兒住得都是窯房,是公家房。”
公家房就是礦上分配給職工家屬的福利房。煤礦人認為,能住上公家房是一件很驕傲的事情。有些工齡短的工人,還有農民輪換工和臨時工是分配不上公家房的。
張小燕的母親叫李果花,五十多歲,留著燙過的剪發頭。她很健談,她是那種見了生人就能笑嘻嘻地跟人說話的人,這倒讓我覺得不尷尬了。我們馬上就嘮開了。
他們家住的是石頭窯,是日本鬼子掠奪大同煤炭時建的石頭窯。怎么叫石頭窯?這種窯房,從下到上,全是用片石碹成的,房頂是拱形房頂,進了家里,就像進了橋洞里。當地人管這片石頭窯叫“勞工房”。進了門,是一塊青磚地面,磚地里邊,靠墻的那一面,橫著一鋪炕,墻上有一個見方七八十公分大的小窗戶,窗戶外面是山坡。小窗戶采光不好,家里黑洞洞的。李果花拉著了燈,笑著說:“家里黑,你們不習慣。就那么個小窗戶,白天家里也是黑乎乎的。要是把窗戶堵起來,家里就更黑了,可要是不堵起來呢,一下大雨,雨水就順著窗戶縫往家里流,流得窗臺上和炕上都是水,有時候還從炕上流到地上。唉,這個窗戶,堵也不是,不堵也不是,真是沒辦法。”
我突然想象到了那樣的下雨天,雨水從窗戶縫流進家里,窗臺上就像有一個小瀑布,雨水汩汩流淌,流到炕上,女人一邊忙著拾掇被褥,一邊用笤帚掃炕上的水,心急忙慌的樣子,好像要急哭了。新中國已經成立六十多年了,可煤礦工人還住著解放前的勞工房,這讓我心里很不好受。
李果花看見我有點兒發呆,但她并不知道我因為什么發呆,不過她總歸是知道我心里一定不好受。她笑笑說:“這窯房已經改造過了,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日本人在的時候,一進門是一條很窄的過道,一直通到窗戶下,過道兩邊是兩鋪炕,能多睡人。人們住進來以后,都把兩鋪炕刨了,都在窗戶下盤了一鋪炕,地面就大點兒了。”
窯房里,大概是十多平米的樣子。
“你覺得”,我停頓了一下,“這房子好嗎?”
“好啊,咋不好呢?我們住這房子,還是沾了孩子她爺爺的光呢。”她說她早頭兒是“臨時戶”,礦上不給單職工分配公家房,要不是因為孩子他爺爺是工傷死亡,她不是也得住在自建房里嗎?那種房子房頂薄,夏天熱得不行,冬天凍得不行,受罪受得厲害呢。
張小燕看見我和她母親開始拉家常了,就不聲不響地出去了。
“你婆婆還在世嗎?”
“在世,還在隔壁住著呢,要不我把老太太叫過來?”
“待會兒再說吧。”我坐在炕沿上,她也坐在炕沿上。我掏出煙給她,她要拿她的煙給我,她抽的是兩塊錢一盒的煙。我知道礦上有好多女人是抽煙的。她說她最早是不抽煙的,自從丈夫死了以后,就開始抽煙了。我倆互相給煙,推讓了一會兒,她最終接受了我遞給她的芙蓉王。她笑著說:“你這是好煙,你這一盒煙,能買我十盒煙呢。”我打著打火機,要給她點煙。
“這可不行,這可不行。”她推著我的手說,“你先點,你先點。”
我戲謔地說:“別客氣別客氣,我給你點個旺火。”
旺火的諧音就是旺活。
她一邊湊過來點煙,一邊笑笑地說:“咱們都旺咱們都旺。”
她抽了一口煙,吐著煙說:“你看我這窯,墻上都裂了縫子。”她撩起墻上貼的一張掛歷,沙土就從掛歷后邊簌簌地流淌出來了。就像一個泉眼流淌出了泉水。
我原以為墻上貼著一些美女掛歷是為了好看的,鬧了半天是為了擋土。
她又撩起另一張美女畫,土又從美女背后流淌出來。
“你別撩了你別撩了。”我不想看見那些土簌簌地往家里流。
她笑著說:“地底下都挖空了,人們住的房子也就裂了,我這房子還算裂得差一些呢。”
“你是怎么嫁到礦上來的呢?”
她說她原來是農村人,作姑娘的時候在村子里種地、干農活兒,掙工分,干一天才掙三毛錢。有一次,她男人在礦上掛了工傷,回村子去給他爹上墳,她嫂子就給她當媒人,她嫂子對張懷德說,懷德呀,你看我小姑子好不好?張懷德說,好。你要是看她好呢,你就把她娶上吧。張懷德點了點頭,同意娶李果花。
李果花問張懷德一個月掙多少錢,張懷德說,一個月掙八十多塊錢。李果花挺高興,就高高興興地跟著張懷德來到了礦上,可到了礦上才知道,原來張懷德窮得啥也沒有,張懷德跟他媽還有弟弟妹妹住在一間石頭窯里,要是結婚的話,連房子都沒有。張懷德說,旁邊那間窯房已經空了兩三年了,那家的男人在井下砸死了,女人嫁人了,我去找找礦領導,看看要上要不上這間房。礦領導挺給張懷德面子,說你爹是“五九事故”死的,礦上應當照顧你,你將來結了婚,住在你媽旁邊,還能照顧照顧你那寡婦母親,住就住吧,等那家女人回來要房的話,礦上再想辦法給她解決。李果花說:“窮人的日子,不就是這么湊合著過嗎?”她說她結婚時,張懷德只給她縫了件燈芯絨褂子,縫了條燈芯絨褲子,連雙鞋都沒舍得買,還是她大舅賣了點兒雞蛋,給她買了雙鞋,才算是上下一新了,才簡簡單單地結了個婚,不怕你笑話,結婚的時候,我連雙新襪子都沒穿上。說到這兒,她笑了,笑著說,“來,你喝點兒水,你喝點兒水,你看我們家窮的,連點兒茶都沒有,你就喝點兒白開水吧。”
“我覺得你不窮,你是一個富有的人,是一個精神富有的人。”我真是從心里開始敬佩這個女人了。
“說著玩兒的,說著玩兒的。”她還說,“你這話,吃不能吃,喝不能喝,可聽起來心里高興。”
“你覺得這房子好嗎?”我端詳著她的臉,感到很親切。
“我覺得挺好的,窯房這種房子其實住起來挺好的,這種房子是冬暖夏涼,挺好住的。”她還說,“這比山上那些自建房要好多了,那些房子就像窩棚,煤礦人啊,苦著呢。”
“你覺得你苦嗎?”
“咋不苦?苦也得硬著頭皮活哇。”她的樣子,有點兒被生活搓磨成得麻木了。她說她男人原來是井下回采工,回采工有時候要從老古塘里往出回收采煤設備和頂板支柱。井下采煤的時候,工作面里要有采煤設備,頂板要支柱子,等煤采完了,回采工就把機械設備運出來,然后把柱子放倒,再把放倒的柱子搶出來,運到新工作面去。采煤是采一溜煤支一溜柱子,邊采邊支柱子,怕頂板塌下來,慢慢的,采空區越來越大,等到工作面里的煤全采完了,那片采空的地方就像大禮堂,那樣空蕩蕩的地方就叫采空區,以后就叫老古塘。采煤的時候是從外面往里面采,回柱子的時候是從里面往外面退。回柱子是煤礦人的行話,說全了,就是回收柱子。用完的柱子,不是不能扔在里面嗎?所以就得把柱子搶出來。怎么叫搶?回收那樣的柱子,怎么不叫搶?井下工人都管回收柱子叫搶柱子。回收柱子必須得有經驗,稍有疏忽,可能就沒命了。回收柱子前,得好好地查看一下頂板,然后迅速拉倒柱子,再迅速地把柱子搶出來,動作慢了,就可能被塌下的頂板砸住。張懷德就是在干那樣的活兒時被砸死的。那一天,張懷德像平常一樣去井下上班,但卻一去不回了。那一年,李果花才36歲。
李果花哭了,哭了一會兒說:“那年我大兒子才十四歲,大女兒才十歲,小女兒才一歲,可憐我的小女兒啊,連她爹長得啥樣都沒記住,孩子就沒爹啦。”
這讓我突然想起上個月采訪過的那個寡婦和她的婆婆,她們的丈夫都死在井下,死的時候都是三十七歲,死去的丈夫都給妻子留下了一兒一女,父子兩代,都死在井下,命運真是出奇的相似。我說我采訪過大橋那邊那家人家,他們家跟你們家的遭遇真是一樣一樣的,真可憐呢。
李果花說:“就是在小二樓那邊住的那家人家吧,我們認識我們認識。”
“像你們這樣的家庭,在礦上多嗎?”
“多——”李果花拉長聲地說,“不過大部分死了男人的女人,后來都改嫁了,不改嫁,活不了啊,寡婦娃子的,就靠那點兒撫恤金,咋活?根本活不了。”
“那你不就沒改嫁嗎?”
“到底說呢,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啊!”李果花抹掉了眼淚,點著一棵煙。她說她也想過改嫁的事情,可有時候想想孩子,怕孩子在后爹跟前受制,就打消了改嫁的念頭。改嫁了,孩子可能就不姓張了,你說我男人死得那么可憐,可他連個后代都沒傳下,你說他死得多冤枉啊,所以我總是打消改嫁的念頭。我婆婆,那會兒就怕我改嫁呢。她偏過臉,看著我說:“咱們隨便拉家常,我就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吧。再說了,我帶著三個孩子,一般人也不敢娶我呀?我狠了狠心,把孩子交給我婆婆,自己就到礦上干臨時工去了。我干了兩年多臨時工,我男人的工亡接班指標就下來了。可我兒子才十六歲,還不夠招工年齡,我就跟礦上說,我想接我男人的班,當工人。你猜咋著?我婆婆惱了,她不愿意讓我接班當工人。”
“你婆婆為啥不愿意讓你當工人呢?”
李果花笑著說,“我要是接了班,我不就有了長期工作了嘛。我要是當了長期工呢,不就容易嫁人了嘛。”她笑了笑,“你說我婆婆啊,挺小心眼兒的,是吧?那會兒,我婆婆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給我做思想工作,讓我把接班指標先寄放到礦上,等我兒子長夠十八歲,再接他爹的班。可是你想啊,誰知道兩年以后是啥政策,到時候要是政策變了咋辦?我婆婆哭,我也哭,我抱住我婆婆哭著說,可憐的娘啊,懷德走了,我就是苦死累死,也要把他留下的三個孩子拉扯成人哪,我不能讓我死在井下的男人沒了后啊。再說了,婆婆你那時候不是也拉扯了三個孩子,不是也沒嫁人嗎?當時啊,我和我婆婆摟抱在一起,那個哭呀,兩個人都哭成淚人啦。”
我終于抑制不住了,我淌下了傷心的淚水。
李果花說:“唉,我真是不想想起過去,想起過去,就心疼、就難受。現在我大兒子和大女兒都成家了,我這日子才好過一點兒了。那時候的日子呀,窮得呀,過都過不來呢。你想啊,我婆婆拉扯著兩個沒爹的孩子,我拉扯著三個沒爹的孩子,那種日子可真是難過呢,那時候一天不咬牙,一天就活不下去呀。有時候,我開了資,就跟一家人說,咱們今天也改善改善生活吧,我兒子就高興了,就拿上個面布袋,跟著我到自由市場去買一面袋子饅頭背回家來,一人一碗大燴菜,菜里多少有點兒肉星子,一家人一頓就吃一袋子饅頭。平時我們家吃的糧食大部分都是玉茭面窩窩。不節省點兒不行啊,孩子們要上學,要結婚,你說哪兒哪兒不得用錢呢?我在外面上著班,回到家里還要喂豬,我每年都要喂三四頭豬,賣了豬,把錢攢起來。我受的那苦啊,讓人們想都想不出來。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來了,趕緊到自由市場去拾菜葉子,下了班先不回家,也是先到自由市場去拾菜葉子,回了家就趕快熬豬食,每天晚上喂完了豬就快十點了。喂完了豬就清閑啦?實際上還是清閑不了,我得給孩子們縫衣裳,做衣裳,納鞋底子。你看看我這手,納鞋底子納得手指頭都歪了。”
她把兩只手端到我面前讓我看,我看見一雙很丑的手,一雙歪歪扭扭的手。女人的手,應該是秀氣好看的手,可這個女人的手,怎么那么丑?
她把手收回去,用一只手壓住另一只手,壓在小腹前,繼續說,“那時候我每天晚上干活兒都干到天快亮了才躺下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就趕緊起,再跑到自由市場去拾菜葉子,拾回菜葉子再趕快去上班。我在選煤樓里上班,站在皮帶溜子旁邊從煤里邊往出揀矸石,別的女人還會偷個懶,可我從來不偷懶,眼定定地盯著皮帶溜子,盡量把煤里的石頭都揀出來。我是工亡妻子,我不想讓人說閑話,讓人一說,你看她,仗著她男人死在井下,不好好干活兒,站那兒耍賴呢。我不想聽那樣的閑話,不信你去我們單位問問,我年年都被評為勞動模范呢。我琢磨著吧,這人活著呀,最主要的活啥呢?最主要的就是活個堅強勁兒呢。像現在人的活法,我就看不起,你比如現在的女孩子們,動不動就去歌廳掙錢去了,還有那些跟當官的、跟有錢人搭伙計的女人,你說她們咋就那么好吃懶做呢,你說她們咋就那么不要臉呢?那樣的人還活呢,快死去吧。”
“你覺得現在的社會風氣咋樣?”我想緩解一下自己悲傷沉重的情緒,隨便提了一個問題。
“不好。”她很果斷地說,“這些年的社會風氣越來越不好了,你說過去吧,人要是窮點兒呢,是不被人笑話的,窮了咋辦?吃苦受罪,慢慢往富過,人們都是很本分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可是現在呢,是笑貧不笑娼,這樣的社會風氣我看真是不好,一點兒也不好。”
“你覺得,你活到現在,讓你心里最難受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問完這話,我就覺得自己很弱智,我怎么能提出這樣弱智的問題,她當然會說死了男人最難受啦?但她沒那么說,你聽她怎么說?
“讓我感到最難受的事情嘛,就是欠了人家的錢,還不起人家。”她想了想說,“那年我兒子結婚娶媳婦,我跟相好的人們借了些錢,可是以后呢,把我著急的呀,恨不得一夜間就把那些錢都還給人家,我甚至想,要是能把我賣了,多好啊。”她顯出害羞的樣子說,“你說誰買我呀,買我干啥?我沒有別的來錢道兒,就靠那點兒死工資,攢幾個月打饑荒了,攢幾個月打饑荒了。就那么一年一年地慢慢地還人家。有時候自己都不好意思出門,就怕出了門碰見欠人家錢的人。有一件事兒,我記得最清楚了,我借了一個老鄉五千塊錢,老鄉說,他不著急用錢,他說等我把別人的饑荒都打清了,再慢慢還他的錢,可事不湊巧,借完錢剛過了兩年,我那個老鄉就得了癌癥,你說人家治病不是也需要錢嗎?老鄉的兒子就跟我要錢來了,我說這樣吧,等下個月開了資,五千塊錢一塊兒還。”她停頓了一下,看了看我,她說她不知道當時咋就一下子說了個下個月開資一塊兒還,自己一個月才掙兩千塊錢,到了下個月,咋就能有五千塊錢呢?可話已經說了,說話不能不算話,說話不算話就不叫個人。她想來想去,把家里的銅鍋銅茶壺都賣了,最后又從小房里搜尋出了丈夫省下的幾雙下井時穿的膠皮靴子,那是丈夫給她留下的遺物,她本來是舍不得賣的,可還是流著眼淚把那幾雙膠皮靴子給賣了。家里所有能賣錢的東西都賣了,可到了開資的那天晚上呢,連工資總共湊了三千八百塊錢,還差一千二百塊錢,說啥也湊不起來了。你說人家到時候來了,咋回答人家呢?她想來想去,對大女兒說,等老鄉的兒子來取錢了,你就把這三千八百塊錢先給他,就說剩下的錢,媽媽出去給借去了。她慌慌張張地走了,她走了兩戶人家,想張口借錢,都沒好意思張口。她從別人家出來,不敢回家。她慢慢地走上山坡,躲在山坡上,望著月亮流眼淚……
我突然這么想,像她這樣一個承受著死亡和災難、承受著艱難困苦卻堅強不屈的女人,不就是一個“感動中國的人”嗎?
這時候,張小燕拿著幾根雪糕走進家里,讓我吃雪糕。張小燕母親笑著說:“你看這孩子,從小就仔細,你要買還不給叔叔買個火炬那樣的冰激凌回來,那才能多花幾個錢呀?”
我說,“雪糕也挺好,雪糕也挺好。”我接過女孩遞給我的雪糕,心里忽然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
黃靜泉:中國作協會員。插過隊,當過建筑工人,做過醫療工作,業余時間搞點文學創作。出版小說集三部,發表小說、散文一百余萬字,作品多以歌頌煤礦人正直善良、堅強不屈的品質為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