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盒

任項婷

星羅拉還沒有回來，此刻已近午夜，外界的喧囂都已被安謐所吞噬，流星裹挾著寒風在天空劃出一道道急促的弧線，無聲墜地。我正在暗室里處理白天拍的照片，結果沒有一張盡如人意。我用剪子把它們弄得零零碎碎全部倒進垃圾桶，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走進廚房給自己泡第七杯咖啡。我知道星羅拉可能回來了，但我不準備搭理它——這個透明的喋喋不休的神秘怪物。

“你明明就看見了我。”星羅拉拖著它縮在鞋盒里的身子倒掛在我面前，飄到窗戶旁，最后落在沙發(fā)上，“我找到了許多鞋，它們都缺個盒子，可我還沒找到星多拉，否則準能把它們都收起來。但我?guī)Щ亓嗽S多腳印，這點能力我還未喪失咧！喏，你看，大部分腳印還殘留著溫度，不管是冰的、冷的、熱的、暖的，你都能感知出來。知道它們的共同點嗎？很淺，都很淺。有些人走得太快，風一吹，所有的痕跡都不見了。我來不及圈住它們。要是星多拉回來了，我們倆……”

“好啦，要是星多拉回來，你們就能待在那個破鞋盒子里一起研究腳印與鞋子了，是嗎？”不要問我這個怪物的來歷。在某個夜幕降臨霓虹閃爍的時刻，我作為這個城市的“流浪者”之一，夾雜在滾滾的人流中，步伐匆匆地往公寓趕。我只是在某個路口有所停留，就瞟見有個盒子在上方飄來飄去，里面鉆出半個不停東張西望的透明色的腦袋。忽然間它俯沖到我面前大喊起來：“你能看見我啊！呀！你能看見我呀！好久沒人能看見我啦！估計我能找到星多拉了！”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我?guī)е粋€介于生物與非生物間的不明物體回了家——出于尋找拍攝靈感的目的。我厭惡那些流行于各大雜志及攝影集的單一圖片，卻始終無法找到我渴望表達的東西。一個月內(nèi)再創(chuàng)作不出作品，估計我就得卷起鋪蓋滾蛋，從此以后離北京遠遠的，回到我的小縣城當井底之蛙去。

“我告訴你呀，自從我和星多拉分開后就沒有人看見過我。星多拉是我的弟弟，我們兩個得待在盒子里才能生存下去，離開盒子之后就沒法收集腳印，不能收集腳印就會變成很普通的鞋子。你能看見我就一定能幫我吧。喏，這是我們以前找的腳印，那個時候路上都是泥土，松松軟軟的，腳印踩在上面很厚實，人又少，我們每天整理的腳印都是很清晰很詳細的吶。”它不知變的什么把戲，一個透明且脈絡分明的腳印倏地就出現(xiàn)在門旁邊，先是若隱若現(xiàn)，繼而變得真實可感，在空中浮動，看上去像是木屐印的樣子。我忽然就認為自己是馬良將有一支神筆，陪著自己度過那些有咖啡相伴的漫長歲月。

“一開始我也不長這樣，在你們稱之為古代的時候，我不能飛這么快，那些腳印太重了。現(xiàn)在不一樣啦，自從有個長胡子的人說我進化了之后，我就能帶著這么多腳印毫不費力地飛啊飛。哦，也可能是腳印里水分逐漸蒸干的緣故……你看這個腳印，是個讀書人的，好像是說結廬在人境的那個；還有這個，是那個臥薪嘗膽的人的腳印，但不知為什么后來慢慢變淺了；這個是我最近收集到的一個腳印，分量很重，可以讓星多拉慢點變回鞋子，我在地壇找到的，可惜被掩蓋得很深了……”這個不眠之夜，我聽著星羅拉講它以前的故事，好奇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然而第二天一早，我依舊需要拎著相機茫然地走出去，我總不能拍腳印嘛。

日復一日有人像祥林嫂一般給自己講故事終究要生厭。我習慣了星羅拉每天飄忽不定地出去看別人的步伐、鞋子及腳印，然后在我夜晚神經(jīng)極度緊張的時候猛地出現(xiàn)，講述它一天收效甚微的成果。我弄不明白去看別人的腳印有何意義，如同我不明白為什么我要把自己弄得神經(jīng)衰弱卻依舊不愿放棄。它的出現(xiàn)沒有任何的轉機，在誰都看不見它的情況下，當我告訴他們“你們的腳印太輕了，沒有分量”的時候，別人會把我看作瘋子。然而我又確實深受影響。我拍不出好的作品，星羅拉說我的腳印也太輕了，雖然每次前行我都刻意重重地踩下去。現(xiàn)在出門，我居然會下意識選擇看看別人的腳印，即使這什么用處也沒有，但我不能無事可做啊。

當我在這個被傾盆大雨澆滅了所有可能性的夜晚靜坐在書桌邊，看見窗戶里發(fā)呆放空的自己的時候，消失了兩天的星羅拉那個破盒子又回來了。我不愿再聽它重復鞋與腳印的故事，干脆打斷它。可它卻湊到我眼前像要把我看穿似的：“這么久遠的日子里，我看見過許多次潮起潮落，見證了很多人生老病死。見過太陽初升，見過滿園的紫羅蘭開得旺盛，杜鵑的生命綻放，萬事萬物都在循環(huán)……我不是只看腳印，可還是找不到星多拉，可我還得去尋它，這樣我們才能讓所有的鞋子回到盒子里去，然后繼續(xù)去看別人的腳印。你能看見我，我很感激你。我要飛去南京了。那里有秦淮小調(diào)，水波蕩漾，六朝古都會是星多拉喜歡的地方。等我找到它，一定回來看你。”誰會在意一只盒子離別時的胡亂煽情，更何況是只一無是處只會看腳印、說過去的盒子。我就那么注視著它飛向雨中逐漸消失不見，仿佛它從未出現(xiàn)過。

第二天有人在路上對我指指點點，在分外惱怒之后，我驚覺星羅拉那句“感激你”——一張名為《腳印是生活》的照片毫無征兆地奪得本次攝影賽的冠軍，而創(chuàng)作者居然是我，是我！這是感謝啊，感謝我聽它嘮了那么久的家常，我終于不必再擔憂不能立足于此了。我必須欣喜、驚喜，進而感激涕零！我驀地察覺到腳印的重要性，鞋子的重要性。我走向了遠方，卻看不見燈火。我在成名后，觸摸到了成功者的空虛感，強大而又渺小。

從那時起不知為何我著了迷，喜歡站在街頭看形形色色的人穿梭不定，丈量他們鞋印的深淺。有些人的印記被微風一拂即散。這時我會想沖過去告訴他們要慢點走，但我追不上。我拍不同人留下的腳印，洗出來之后卻只剩明亮整潔的道路。而我仍執(zhí)拗如一地堅守，因為我忽然領悟腳印與生活密切相關。可有人擔憂我成名后深陷于“腳印”題材無法自拔，他們認為我風吹日曬的站立是靈感枯竭后的不服從，他們不知道我內(nèi)心何時開始恐懼。

…………

“我流連街頭的日子太久了。于是關心我的朋友們就把我?guī)У竭@兒來啦，可他們拿走了我的相機。那你說我拿什么拍照嘛，這可是我的營生呀！星羅拉什么時候會回來，那只破盒子……這些人一天到晚走來走去、走來走去，我都看不清他們的腳印啦……噓！你看走過來的那個人。他的鞋子就缺個盒子。你也一樣，你需要換雙新鞋。”說完這句話后，這個人就凝固了般，一言不發(fā)。

“記者先生，我早就告訴過您他不再是那個出名的攝影師啦。現(xiàn)在這位偉人的腦子里只有那個盒子。您要是再坐會兒，他就會努力地使您相信他是不見了的星多拉。我得找人把他送回去啦。病人還是需要多休息。”趕過來的負責人很快就帶著這個坐在我對面的長藤椅上，一下午不停講啊講，連續(xù)不斷壓迫著我大腦的攝影師離開了。

我終于可以吹著口哨，歡快地踏著腳步走出來了。以后可是再也不到這種地方來啦。

（指導教師：馬恬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