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早上7點半,離這個夜班結束只剩半小時。這一夜,產科非常順利,一例難產都沒有。浙江省婦保醫院產科男醫生田吉順忍不住嘚瑟起來,他隨手發了一條微博:“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這千年修得零難產。”十分鐘后,一個孕婦產前大出血,他立刻投入搶救。在產科,你永遠不知道在前方等著你的是什么。
“金眼科,銀外科,累死累活婦產科。”這是醫學生中流傳的一句話。產房是迎接天使的地方,但聽起來卻像是恐怖的煉獄,充滿了各種痛苦煎熬的重口味。在產房,永遠都處于戰斗狀態。生產過程瞬息萬變,那些看似平靜的時刻,背后可能危機四伏,就像在敵后執行任務的偵察兵一樣必須時刻保持警覺。一個疏忽可能就會搭上兩條人命。
五千分之一的死亡率
今年8月,一位孕婦在湖南湘潭婦幼醫院剖宮產后因羊水栓塞死亡,引起輿論在患者和院方之間劇烈搖擺。田吉順自然也關注了這一事件。“你想象一下,自己的親人在醫院生孩子,之前健健康康的,突然間說沒就沒了,這確實是一件很難讓人接受的事。”
但就死因而言,醫學意見應該是“不可避免”。一年前,田吉順在知乎上就羊水栓塞做過科普。羊水栓塞是每個產科醫生的噩夢,一般認為死亡率超過60%。美國90年代的統計數據是死亡率86%(傳說中的“九死一生”)。而且羊水栓塞發病急驟,這都已經不是“快”可以形容的了,大約有1/4的患者在出現癥狀后的1小時之內死去,最短的只用了10分鐘。“如果患者家屬事先能對此有了解,那出現狀況后,醫院和家屬之間的溝通可能會順暢一些。更不會在有上級醫院專家到場的情況下,還在說不行就轉院。”
雖然“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上蕩一圈”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平安無事。根據《2013年我國衛生和計劃生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我國2013年的孕產婦死亡率為23.2/10萬,就是每不到5000個女性懷孕,就有一個因為孕產這件事而死亡。
懷孕分娩,其實就是像吃喝拉撒一樣的生理過程,而非疾病,卻可能會有超過1/5000的死亡風險。“設想一下,如果你吃頓飯都要冒著1/5000死亡的風險,那是多么恐怖的情況。”田吉順說。
這個看似不高的比例差點就降臨在他妻子身上。他妻子整個孕產期間都不順利。懷孕時有妊娠期糖尿病,嘗試各種藥物治療后,效果都不理想,到臨生之前,莫名其妙就好了。分娩前,羊水幾乎全無,胎兒宮內窘迫,做了急診剖宮產。他當時已經蒙了。然后,在沒有任何高危因素的情況下,又發生了產后大出血,被送進ICU搶救,差一步就要切掉子宮了,出血量超過3000ml,大約占身體總血量的3/4。
“我很愛我老婆,整個孕產過程中,我對她絕對盡職盡責,沒有任何操作失誤,我老婆也做了非常正規的孕期檢查和保健,我們做了該做的一切,最終還是發生了。這是誰的責任?”搶救結束后觀察的第一個晚上,田吉順一個人躲在醫生辦公室里痛哭,“在自然面前,人類還是弱小的,很多問題,甚至大多數的醫療問題,醫生都解決不了。”
理性的賭徒
不過,“不可避免”不意味著不需要反思。田吉順認為湘潭婦幼孕婦死亡事件需要考量的就是剖宮產是否有必要。剖宮產是羊水栓塞的重要誘因之一。這個孕婦是因為懷有“巨大兒”而進行剖宮產的。“‘巨大兒生產并不一定需要進行剖宮產。”他經歷過平產最重的是10斤1兩,“我們事后諸葛亮地假設一下,如果產婦沒做剖宮產,興許就不會發生羊水栓塞呢?”
但是這種假設并沒有意義。“醫學很大程度上是以結局論英雄的,當不良結局出現的時候,誰管你當初是怎么權衡的!”所以,田吉順把醫生稱為理性的賭徒。
田吉順有一次遇到一個破水臨產的產婦。她頭一胎分娩時發生了肩難產,寶寶出生體重8斤。而這一胎從檢查來看,估計體重可能會更大,再次發生肩難產的概率達到15%,于是他建議孕婦做剖宮產。
肩難產是指分娩時,孩子的腦袋出來了,但是肩膀被卡住出不來。一旦發生肩難產,可能對于母兒造成很大損傷。產婦容易出現嚴重的會陰裂傷,而胎兒可能出現骨折等產傷,甚至還可能窒息死亡。田吉順之前遇到過幾次肩難產,新生兒鎖骨骨折、肱骨骨折都發生過。
但是孕婦堅持要自己生。“上次已經發生過一次了,現在我們寶寶很健康,我覺得上次你們醫院的處理很及時,我相信你們醫院,所以這次才又來這里生的。”
“先得謝謝你的信任,但還是得告訴你,肩難產的處理,不是每次都那么成功的。”“醫生我明白,但是我相信你們,風險我愿意承擔!”
田吉順甚至都要被她感動了,但他還是要再勸一下。孕婦依然毫不動搖。田吉順被她說服了,相信她自己對于風險也是有著充分而理性的認識的。“面對意志如此堅定的孕婦,作為醫生有什么理由不陪她一直戰斗到最后呢?”最終,寶寶8斤3兩,順利生出,沒有發生肩難產。
“你看,權衡了半天利弊,結果還是判斷失誤,人家啥事沒有。雖然風險大,但是沒有發生啊。從結果來看,如果孕婦當時接受了我的建議,做了剖宮產,那么這反倒成了一臺本可以不用做的手術。”但是下次遇到這種情況,田吉順應該還是會建議手術,因為畢竟一旦發生肩難產,結局太可怕。而且像這樣的孕婦太少了。“醫生不是神仙,沒法預知未來,只能選擇相對風險較小的來做。”
事實上,田吉順平時遇到更多的是追著醫生要求做剖宮產手術的,不給做還不樂意。中國有著雄踞世界首位的剖腹產率,接近50%。前段時間,他們醫院剛剛發生了一起醫療糾紛。產婦多次找醫生要求剖宮產,但是她當時情況很好,所以醫生拒絕了。后來她宮縮不好,生了兩天沒生出來,最終因為胎兒缺氧而進行了剖宮產。雖然最終沒有任何不良結果,但家屬就開始在醫務科鬧,要求賠20萬,還放出狠話。
田吉順覺得醫生要承受的壓力太大:“患者或者家屬不會考慮剖宮產是存在一定風險的,比如說羊水栓塞。雖然發生概率很低,但一旦發生了算誰的?如果醫生做了一臺沒有指征的剖宮產手術,最后發生不良后果,這個責任就是醫生的。醫生要掂量的東西很多很多。”
最動聽的聲音
產科醫生天天目睹生命的喜悅抑或遺憾,體味著人生百態。
去年,田吉順接收了一個重度子癇前期的病人,就是《北京遇上西雅圖》里文佳佳的那個病,稍有不慎就是母兒雙亡。這個孕婦介紹自己有過兩次六個多月的引產史,“因為是女孩”。她說得輕描淡寫,很不當一回事,好像因為性別做引產是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當時,田吉順的女兒剛出生不久,實在無法接受兩次把六個多月的女兒引產這種事。所以,對眼前這個病人,他毫無一點同情之心,甚至充滿了厭惡,但是作為醫生,他還是按照醫療原則給出了相應的處理。這個孕婦后來如愿以償地生了男孩。
與此同時,他碰到另一個早發型子癇前期重度的病人,只有孕二十四五周的樣子,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了:胎兒重度官內發育遲緩,大人嚴重高血壓,控制不下來,大量尿蛋白漏出。這種情況,繼續妊娠的結局,最大可能性,就是母兒雙亡。所以醫生建議終止妊娠,就是向宮內注射一種藥殺死胎兒,然后分娩。
懷了五個多月的孩子,就要這么放棄掉了,為了挽救孕婦的生命——一命換一命。
對于子癇前期重度的病人,分娩過程的風險也是非常大的,隨時可能子癇發作,意識喪失。胎兒娩出后,田吉順在旁邊收拾。這時候,產婦對他說,醫生,我能不能看看孩子?
田吉順覺得讓一個母親親眼看自己死去的孩子,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所以想拒絕她:“還是給你家屬看吧,你看了也不好。”但是她再三要求,堅決要自己看。
田吉順看了看她的血壓,還算可以接受,于是,就把盛放小尸體的小盆端過去,掀開蓋在上面的布。
她表情很平靜,說:“醫生,幫忙放在我旁邊吧,就一小會兒就可以了。”看她這么堅決地要求,田吉順同意了,她輕輕撫摸著孩子,低聲說話。
當田吉順聽到“寶寶”兩個字的時候,作為一個剛剛當了爸爸的人,他實在忍不住了,趕緊低頭走開,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眼淚。“我能夠想象出她會對死去的孩子說些什么!”
田吉順想,無論干上多少年,新生兒那嘹亮的哭聲,都是產科醫生最享受的。
(齊萬候薦自《看天下》)
責編:E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