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明：鮮紅女博士，歡樂哲學史

張蓋倫

采訪時，張明明接到出版社的電話，和她談加印的事情。

算上這次加印，《不瘋魔，不哲學》已經(jīng)出了近5萬冊。這本通俗哲學讀物，被有些網(wǎng)友評價為國產(chǎn)版《蘇菲的世界》，說它深入淺出，娓娓道來。書的宣傳語是“專業(yè)掃盲，幽默至死，情懷無限”。張明明將她專業(yè)書中一個個哲學家拎到了公眾面前，用鮮活的文字給他們畫了一幅幅漫畫肖像。

最開始的時候，這位哲學博士只是在小圈子里自娛自樂，做義務哲學科普，結(jié)果隨便寫寫的網(wǎng)帖卻躥了紅，引來了出版社，攪動了張明明校園生活的最后時光。

書署的是網(wǎng)名“哲不解”。哲不解說康德是“老宅男”，他每天下午四點準時出門散步，準到如同每晚七點新聞聯(lián)播前的XX表為您報時；說黑格爾和教授同仁經(jīng)常發(fā)生口角，盡顯處女座毒舌犀利本色；說馬克思的理論對她來說就是一副上等近視眼鏡，戴上它就看懂了歷史、看清了社會，還有“你臉上那細小的雀斑”……她講八卦，但不止于八卦；她介紹哲學家的思想，但這種介紹一點也沒給人距離感。

所以，哲不解姑娘可能是滿嘴網(wǎng)絡語言的萌妹子？

并不是。出現(xiàn)在面前的張明明，氣質(zhì)沉靜，穿著黑色的長呢子大衣，皮膚鮮白明晰；說話不緊不慢，很溫柔，時不時沉穩(wěn)地幽默幾句；她愛看書，喜歡宅著，會聽古典音樂到落淚。或者可以這么說，她雖說將哲學寫得“下里巴人”，但本人依然陽春白雪。

哲學，時代的篩選

有人在微博上對張明明說：“我們家八十二歲的老爺子看你的書看得瘋魔了，拿著老花鏡以蝸牛爬行的速度看得津津有味，被新一代哲學女博士對哲學的熱愛感動得無以言表，差點流下了激動的淚水，好久沒有東西這么感動老爺子了。”

張明明轉(zhuǎn)發(fā)說，榮幸之至。

最開始，張明明的帖子叫《哲學十二釵》，她喜歡《紅樓夢》。2011年，她在人人網(wǎng)上開侃，第一篇就是《老宅男康德》。原因無他，就是一幫理工科哥們兒連她推薦的哲學入門書都看不下去，于是張明明干脆親自操刀，給他們寫個歡樂版的哲學史。寫完第三篇《馬克思的靈魂》后，張明明像往常一樣去參加讀書會。回來后打開人人網(wǎng)，新消息提醒叮叮咚咚地彈出來，她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這帖子好像火了，滿屏幕都是好友申請和相關評論。

這后來成為張明明寫作過程中的快樂——她寫的東西其他人能看懂，有遇到知音的感覺。那些面目模糊高不可攀的哲學大家，從書本中跳出來，仿佛就在自個兒面前來回踱步神神叨叨。《哲學十二釵》的轉(zhuǎn)發(fā)量達到了20多萬次。

現(xiàn)在，張明明開始了第二本書的寫作，繼續(xù)介紹那些未被收錄進第一本書的哲學家。這本書還將延續(xù)《哲學十二釵》的風格，雖然有些人并不認同這樣寫，在網(wǎng)上有人“呵呵”，表示哲學怎么能這么寫；有人做高深狀表示哲學是無法科普的……

“哲學當然可以通俗化了。”

張明明波瀾不驚的語氣有了些微的起伏，她最近感冒，剛才一直都溫聲細語。“不能說哲學只屬于少數(shù)人。大眾無法進入哲學殿堂的最高級，但你能說他們就沒有自己的哲學觀了么？哲學就不能普及了嗎？如果哲學只是少數(shù)人的，要這個東西干嘛？”

張明明眼中的哲學，絕不是高雅人士在書齋把玩的東西，她認為這是對哲學的解構(gòu)，就好像閹割一匹烈馬把它當寵物，哲學根本不是這樣。哲學一定會涉及現(xiàn)實問題，否則現(xiàn)實怎么會被思想打得頭破血流，否則一種思想怎么會讓人惶恐？

她欣賞馬克思，就是因為在馬克思之前，哲學家們都在高墻內(nèi)討論，用一場哲學終結(jié)另一場哲學。馬克思則不再醉心于構(gòu)建自己的理論體系大廈，而是提出從理論到理論來解釋現(xiàn)實都是徒勞的，將目光投向了高墻外。張明明在書中寫道：“此時此刻，他（馬克思）是我的英雄，我愿意單膝跪地親吻他的手背：啊，請讓我追隨你，做你的門徒吧！”張明明用了馬克思的一句話來描述她心中的哲學——真正的哲學都是一個時代的精華。哲學并非虛無縹緲，時代會挑選哲學。她隨口講到了黑格爾和叔本華，黑格爾之所以火，是因為當時處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時期，他的理論為資產(chǎn)階級說話了；而叔本華的火，是因為那個時候資產(chǎn)階級革命失敗了，人們的價值觀幻滅了，理性主義灰飛煙滅，于是他的絕望憂郁的唯意志論就把人戳中了。

古往今來那么多哲學家，有的名留青史，有的曇花一現(xiàn)，有的沉寂多年之后突然成為寵兒，在張明明看來，都是時代的篩選。

誤入哲學，愛上它

她的帖子，火于人人網(wǎng)，被熱心讀者搬運到了豆瓣，用了“哲學家不解釋”這一名字。后來張明明接手了這一賬號，依然叫“哲不解”，這三個字的意思是：馬克思說過，哲學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

在網(wǎng)上收獲贊譽，也遭到攻擊。哲學將張明明的心打造得更為堅強，也驀地更為溫潤。有人罵，她也懶得生氣，沒必要爭執(zhí)，不然日子就沒法過了。張明明的目的很單純，只是想寫本哲學入門書，喚醒大家對哲學的興趣。因為很多人一提到哲學，就覺得被打死了也不會去看，但看過張明明的帖子有可能愿意去找?guī)妆菊軐W書翻翻。有高中生給張明明留言發(fā)站內(nèi)信，說看了她的帖子想到大學去念哲學，詢問她的意見。張明明不會“推銷”哲學，她站在客觀的角度為孩子進行分析：不要只看了帖子就覺得哲學很有趣，這就是一杯開胃酒，不能剛剛喝了開胃酒，就斷定哲學大餐也很美味；要清楚學了哲學很難找工作。所以，還得仔細斟酌，真正去接觸，再決定要不要把哲學作為專業(yè)。

當年，張明明也是誤入哲學——她是被調(diào)劑的。這似乎也是很多哲學專業(yè)學生的常態(tài)，相比經(jīng)濟和金融，哲學絕對算得上是冷門。

“別人一聽‘你是學哲學，有的覺得，哇塞，真厲害；有的也挺鄙視的，這可最不賺錢了。”張明明被命運安排，叩響了哲學殿堂的大門。進去之后，她卻流連忘返，其中每一磚每一瓦，都流光溢彩，美得令人心動。她就是覺得，思想的東西太有趣了，具體的也說不上來原因。

張明明的高中同學曾對她說，你就該學哲學，仿佛她就是與生俱來地契合這門神秘的學科。張明明在書中也會提到她的小時候，從中可以一窺“女博士成長日記”。

《磨鏡片的斯賓諾莎》一開頭，張明明就寫到了11歲的自己：左手《諾貝爾文學獎全集（上）》，右手《諾貝爾文學獎全集（下）》。前面的意識流文章看不懂，沒關系，她遇到了美國作家辛格的《市場街的斯賓諾莎》，文中，辛格諷刺了斯賓諾莎的禁欲主義，并試圖深層次地探討精神與肉體與生俱來的依存和矛盾——精神追求永恒的純粹之美而肉體追求短暫的感官之樂。張明明總結(jié)道：“于是，11歲，在我思維抽象地把握哲學家斯賓諾莎之前，我先感性具體地認識了老處男斯賓諾莎。”

還有一篇，叫《海德格爾：農(nóng)夫、山泉、有點田》，張明明提到了高中政治課，以及政治課上被反復提及的一句話：世界的本質(zhì)是物質(zhì)的。“盡管我本人也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那時的我，卻很認真地向老師提出了疑問：‘老師，那物質(zhì)又是什么？蘋果桌子的原子分子借助工具都可以看得見，但物質(zhì)這個東西卻看不見摸不著，物質(zhì)是抽象的概念，但概念屬于意識呀，那世界豈不是由意識構(gòu)成？”這是真事，張明明高中時就不怎么走尋常路，把老師問得都不淡定了。

閱讀量大，知識面廣，思維活躍，喜歡提稀奇古怪的問題——如果你也具備上述特征，要不也去試試攀爬哲學高峰？

詩意棲居，仰望星空

張明明的導師也看過她的書，給的評價是：還不錯，沒想到你還有這才華。

在導師的面前，張明明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博士，但是書中的網(wǎng)絡語言，大膽、犀利。其實，張明明不怎么上網(wǎng)，雖然她的文章里會俏皮地蹦出“妹紙”“盧瑟（loser）”“學霸”“學神”等詞，但這是張明明刻意所為，給文章添點佐料。她自稱好多網(wǎng)絡語言都不大懂，上網(wǎng)刷微博，也就是看看那些讓人心情大好的萌寵，其他時間，她就宅著，看看書，聽聽音樂。

這里的音樂，可不是流行音樂，她喜歡古典音樂，還對繪畫藝術(shù)有興趣，這不是“小資”“文青”，因為喜歡西方哲學，這些東西就自然而然喜歡上了。張明明會專門抽時間聽古典音樂，即使是在網(wǎng)上聽，她也是有儀式感的，雖說不會焚香沐洗，但也會真正放任自己思緒感情隨音樂流淌游蕩。她說，只要有人類最基本的感情，這些穿越幾個世紀時光而來的音符，就能打動你，有的能讓你落淚，有的能讓你澄凈。

張明明懷念在清華念書時愜意的學生光陰，生活簡單純粹——看書，游泳，和朋友聊天，去禮堂聽音樂會。她說，在平衡技術(shù)地生存和藝術(shù)地生存時，努力為自己的生活保留一些詩意。“有些世俗的東西必須考慮，但不能被太世俗的價值觀束縛。除了錢跟權(quán)，這個世界很多東西都能帶來精神的豐盈。哲學家的氣質(zhì)之所以異于常人，就是因為他們的價值觀和一般人不大一樣。”張明明說，她沒那么詩意，但也盡力不和世俗靠那么近，處在一種中間狀態(tài)。

“不錯，人一生勞作如螻蟻，生無所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有的人仰望蒼穹，生命升華；有的人選擇沉淪，生命在時間的氧化中萎頓。白云蒼狗，蒼穹微塵，我們?nèi)祟愼狨岫小Ｈ辉姛o邪，詩，是人們在死神統(tǒng)治下的奉獻和清醒，人生如詩，哲學如詩，我們都是懷著濃濃鄉(xiāng)愁的游子，去尋找靈魂得以棲居的家園。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核技術(shù)互聯(lián)網(wǎng)轉(zhuǎn)基因試管嬰兒整容術(shù)，當技術(shù)早已不是‘去蔽而變成冷冰冰僵硬無色彩的流水生產(chǎn)線，當21世紀痛苦沖突鏖戰(zhàn)照樣不間斷地上演，于是，真理的敞亮，詩意的棲居愈發(fā)彌足珍貴。”

她欣賞那些仰望星空的人，也絕不掩飾對這種精神的崇敬。她常對身邊的人說，她的男神，是鄧稼先。”把兩彈元勛看作“男神”，張明明補充說，她不是開玩笑，她很認真。在中國一共進行的45次核試驗中，鄧稼先參加過32次。當年在美國留學畢業(yè)后，鄧稼先回到祖國，在中國西北的戈壁荒漠中，隱姓埋名數(shù)十載尋找原子彈的奧秘，“有幾個人能做到他那樣？我每次看有關鄧稼先的視頻，都會哭。”鄧稼先先生已經(jīng)去世近三十年，張明明感嘆說，人格實在太完美、太偉大。

現(xiàn)在的張明明，已經(jīng)成了一名高校教師。采訪的頭一天，她第一次正式以“高校教師”的身份登上了講臺，上了一堂公共課。現(xiàn)在她的任務，是琢磨著怎么讓公共課上得更有趣更接地氣，讓學生更愿意聽。閑暇時間，她會繼續(xù)寫那些哲學家的故事。在現(xiàn)有的學術(shù)評價體系里，寫十本《不瘋魔，不哲學》都沒用，只看在核心期刊發(fā)表多少篇論文。張明明并沒有別的企圖，她喜歡，便去寫，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還有點影響，得到了快樂和麻煩，如今還有讀者和出版社的期待。但是她不給自己施加壓力，笑稱第二本書出來還“遙遙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