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借紙遁

學文獻出身，又埋首學術(shù)研究，葛兆光的閱讀量很大。他在學問上求新求變，不斷開辟新領(lǐng)域，讀書習慣卻多少顯得有些“保守”，遵循三十多年前所受的學術(shù)訓練，在日記本和電腦上做筆記和摘鈔。《且借紙遁》是葛兆光在1994年～2011年間泛覽“雜書”所作的筆記和摘鈔，可以從側(cè)面反映出他對思想史問題的持續(xù)關(guān)注，以及敏銳地從其他學術(shù)領(lǐng)域發(fā)現(xiàn)問題線索的能力。葛教授自謙要借此到專業(yè)之外透一口氣，實際上卻在不經(jīng)意間打開了一扇窗，讓讀者得以窺見他的讀書生活。同時，他也在向人們傳遞這樣的信息：讀書，是為了讓視野變得更開闊，而不是讓心智變得更狹隘。

葛兆光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與歷史系特聘教授。原籍福建，1950年出生于上海。1977年恢復高考后，葛兆光考入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yè)，在本科到研究生的學習中培養(yǎng)出興趣。1992年起，葛兆光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2006年～2013年擔任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院長，曾任日本京都大學、比利時魯汶大學、香港城市大學、臺灣大學、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等校客座教授。2009年獲選第一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普林斯頓全球?qū)W人”。著有《中國思想史》兩卷本、《宅茲中國：重建有關(guān)中國的歷史論述》等。

近來讀書的風氣漸變，不是太實用，就是太草率。實用者好像帶了既定目標匆匆到超市購物，從貨架上揀了自己需要的那幾樣東西，匆匆直奔收銀臺，銀貨兩訖便揚長而去。草率者則仿佛在網(wǎng)絡上撒網(wǎng)打魚，憑了幾個“關(guān)鍵詞”就漫天鉤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串起來就算，全不顧前后左右語境。在這個重量勝于質(zhì)量、速成優(yōu)于沉潛、急躁多于從容的時代，不要說“靜夜遠鐘，伴他青燈古卷”，就連“憑幾聽雨，任我神游書卷”，都早已成了遙遠的往事。

不是批評別人，也是自我檢討。這三十年間，自己也曾在“急用先學，立竿見影”的風氣下做所謂學術(shù)，讀書時也不免有實用和草率的毛病。不過，好在當年畢竟讀的是古典文獻，專業(yè)需要逼得自己不得不慢慢地在故紙堆中逡巡，后來做思想史，思想加歷史，也讓自己不得不定心思索，在東洋西洋資料雜書里爬梳。畢竟進入學界已三十年，也算是認真讀了若干本書，至今仍不習慣在網(wǎng)上快速鉤稽，還是要用筆（或電腦）記錄讀書心得。多年積攢下來，有手鈔的卡片，有成本的筆記，也有電腦錄的電子文本。特別是，近二十年來讀書，總是要寫一些文摘或札記，也偶爾作一些提要或心得，這些文摘、札記、提要和心得，又常常是混雜在日記里面的，這使我的日記既不像有意留作證據(jù)的歷史，也不像完全私密性的檔案，倒像是一個資料簿子，甚至于很多時候我寫論文，還得回頭去翻檢日記，從中尋找資料、線索和思路。

流年不利，2008年4月起，因視網(wǎng)膜脫落接連幾次手術(shù)，手術(shù)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出了問題的左眼不便多看電腦，勉強用右眼讀書，所以，常常自嘲是“一目了然”或“只眼獨具”。這使我不得不回頭，再次以紙筆寫札記作摘錄。當我重新用紙筆寫讀書筆記的時候，才再次感受到舊時的讀書滋味。我想，滋味與速度常常恰成反比，就仿佛品味大餐與果腹快餐：只有簡帛而沒有印刷術(shù)的時代，人們只好鈔書，這時讀的書不僅記憶深刻，常常能讀透紙背的意思，背書成了常見的方式，或許并不曾刻意，卻往往能過目成誦；等到雕版印刷術(shù)發(fā)明，書來得容易些子，人們常常買書，書肆成為知識淵藪，藏書樓成了知識倉庫，不再畏懼知識化為煙云，需要記憶的只是考試內(nèi)容，遇事再查書成了常見的方式；等到了鉛字時代，方便的圖書館和分科的學科制，讓人們各掃門前雪，只需管一畝三分地，似乎連查書都各自劃定了畛域，懶得越境也懶得旁騖。現(xiàn)在更好，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有了WiFi，紙筆便束之高閣，不要說背，連讀都懶得讀，遇事便乞靈電腦，考索則拜托網(wǎng)絡。有一個學界朋友寫了幾卷本的大書，據(jù)說，文獻多來自虛擬空間，成書時連網(wǎng)絡痕跡都懶得抹去，一任它在那里作奸犯科。

收在這里的，是1994年到2011年間十幾年來讀各種雜書所作的筆記和摘鈔。三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yè)求學，曾被專業(yè)要求模擬《四庫全書總目》，要對所讀書作六百字的提要，當時覺得真是枯燥也很沒意思。但現(xiàn)在回想，這一近乎刻板的訓練，讓我至今總是習慣于對書作“撮要”、“概述”和“摘錄”。雖然如今年過花甲，但仍然要寫這樣一些半是摘錄、半是提要的文字。畢竟人腦不如電腦，尤其老之將至、記憶不佳的時候更是常常借摘錄強化記憶，借重讀這些文字，提醒自己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些曾經(jīng)涉獵的知識、感想和線索。

需要略作說明的是，下面這些有關(guān)讀書的筆記，為學術(shù)研究而專門閱讀史料的札記、摘抄和評論并不在其中，大多是專業(yè)之外的泛覽和胡看。實際上，我最花時間、讀得最多，也可以毫不謙虛地說是最認真的，恰恰是并不收在這里的那些古文獻，包括中國、日本和朝鮮的文獻。所以，應當說這里收錄的讀書“日記”，恰恰記下的多是并不用心讀的“閑書”。

不過，這些閑書的閱讀，也是一個以學院中學術(shù)研究為職業(yè)的人的業(yè)余愛好。職業(yè)的學術(shù)研究，照某些人的說法，應當是“荒江野老”的寂寞事情，需要人至少像董仲舒那樣“三年不窺園”，可是，像我這樣活在紅塵里的人卻無法如此。《老子》四十七章曾說“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但那是太高明而超越的人，所以，世俗的我也會偶爾從象牙塔中，想著拿個板凳墊腳，找個窗戶出氣，往外望上一望。于是，瀏覽的雜書成了眺望的窗戶，本該坐冷板凳的人，也像《封神榜》上說的“土遁”或“水遁”一樣，借了這些印刷的紙張，溜出去長長地透一口氣。想到這里，便瞎取了一個書名，叫做“且借紙遁”。

以上這些閑話，就權(quán)當“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