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趙春曉
朱今明:藝術的精致追求者
文 趙春曉


《南征北戰》劇照

《一江春水向東流》劇照
朱今明先生是中國電影史上的攝影大師,是我國電影攝影藝術的奠基者與掘井人,由他拍攝的《一江春水向東流》《萬家燈火》《三毛流浪記》《南征北戰》《風暴》《烈火中永生》等作品,都是中國電影史上赫赫有名的經典,有著極強的典范意義。他的一生跌宕起伏,歷經動蕩的政治年代,仍對自我、對藝術保持有較高的追求,癡心不改,上下求索,為中國電影的民族化影像敘事、現實主義的風格發展貢獻了重要力量。
一
朱今明(1915-1989),原名朱鏡明,1915年農歷八月十四日生于江蘇重埠南通,是家中獨子。
朱府曾是書香門第,父親朱子賓是清末秀才,教過書辦過學,為使幼子有更好的生活,養其成才,便在衙門謀了官職,以期生活有所轉色。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一身正氣的父親因觸犯貪官鋃鐺入獄,母親為搭救父親,四處奔走,積勞成疾,終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世事不公,痛失慈母,原本活潑好動的朱今明變得內斂而沉默,他開始將無數個苦悶的夜晚交付于文學世界,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涌現的大批進步文學作品,像一泓清泉浸入少年的心田,潤物細無聲,朱今明幼小的內心暗流涌動。
1927年,朱今明從崇敬小學畢業進入崇敬中學讀書,與總角之交趙丹、顧而已、錢千里成為同學。當時的南通文化薈萃,不僅“國劇”(京劇)在一些名門望族的扶持下盛極一時,且常有上海的文明戲、歌舞團、魔術團在南通演出。浸潤在熱烈的文化氣氛中耳濡目染,朱今明漸漸在沉寂中打開自己,他開始對戲劇和電影產生濃厚興趣,對藝術世界心馳神往。
1928年春天,趙丹的父親開設新新大劇院,劇院承接各種演出,也放映電影。有趙丹的關系,朱今明總能免費進出,他與同窗好友結伴,如魚得水一般熱切地投入到各種演出與放映當中,幾乎場場不落。每次熱熱鬧鬧觀影過后,劇中人物便成了趙丹等一眾小戲迷爭先模仿的對象,尤其趙丹,演得惟妙惟肖,常惹得旁人捧腹。朱今明不愛演,卻很喜歡動腦筋,他找來一個美孚潤滑油的洋鐵皮箱子,三兩下便改裝成了“攝影機”模樣,有模有樣地搖著發條,給大家當起了“攝影師”,趙丹常親切地稱他“洋箱子”。
1930年上半年,受藝術潛育蠢蠢欲動,朱今明與趙丹、顧而已、錢千里組建了“小小劇社”,幾人各司其職各有專攻,興奮地將共同的志趣投入到具體的實踐中。在劇社里,朱今明負責幕后工作,是劇社的骨干。他天資聰穎,動手能力極強,場務、道具、布景、音響等繁雜工作被他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如此,他還常在舞臺上客串角色一二,戲到動情處,往往聲淚俱下。
他們自編、自導、自演的第一出劇目《閻瑞生》在學校禮堂演出即引起轟動,之后他們又相繼排演了《藝術家》《熱血忠魂》等膾炙人口的劇目,甚至走出校園,舉辦公演。12月14日,小小劇社假座新新大劇院舉行了第一次公演,演出有《不平鳴》《中東血》《賣花詞》《賣餅詞》以及歌舞等16個節目,觀眾千人蜂擁而至,反響熱烈。小小劇社聲名大噪,不僅名揚南通城,也很快受到上海左翼劇聯的關注。
1930年春,由上海左翼劇聯領導的上海摩登劇社來到新新大劇院演出,朱今明與趙丹等劇社成員有幸接觸到上海的進步戲劇工作者。這次非同尋常的會面使朱今明受到先進戲劇理念的啟發,對之后的創作方向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自1931年起,小小劇社受上海左翼劇聯的重點幫助,開始由幾位年輕人興趣使然的創作轉入更為成熟有擔當的創作,演出了許多反映社會現實、反帝反封建反舊制度的進步話劇《山河淚》《鐵蹄之石》《黑暗中的紅光》及《亂鐘》等,成為上海左翼劇聯南通分盟的重要力量。
1933年6月,小小劇社第7次公演演出了洪深的進步話劇《五奎橋》,因劇中帶有鮮明的反封建意識遭到政府當局禁止,劇社的骨干力量紛紛秘密轉移,朱今明隨后背井離鄉,懷著無限憧憬前往革命的前沿陣地上海。
同年7月,受章泯同志介紹,朱今明正式加入左翼劇聯,從民間社團走向了名副其實的革命文藝之路,人生的嶄新篇章悄然打開。
二
初到上海,朱今明一邊在上海電機廠做工,一邊在電機專科夜校學習,同時還堅持參加劇聯領導的一系列活動,到工廠、學校等地演出,宣傳抗日。
1933年夏,為提高工資待遇,朱今明與上海電機廠的工友們秘密計劃罷工。在一次沖突中,前來調解的朱今明意外受到牽連,被以“罷工帶頭人”的罪名強行押送南市公安局,兩個月后,才因證據不足無罪釋放。出獄后,朱今明被工廠開除,失去了基本的生活保障,但他并未消沉,每日以大餅油條充饑,繼續與劇聯的戰友們搞戲劇工作。此時的上海已被國民黨的白色恐怖所籠罩,四處暗藏密探,劇聯的演劇活動開始受到很大影響,工作開展十分不順利。
1934年,國民黨假借大專院校對抗左翼話劇運動,對中共進行文化圍剿。朱今明受劇聯趙銘彝指派,與顧而已、梁騰阻止國民黨鼓動的話劇演出,遭人暗中盯梢,被以共產黨嫌疑犯的身份關押老閘捕房,囚禁七十余日才得以宣布開釋。
兩次特殊的經歷,使朱今明在磨難中迅速成熟,并對革命文藝工作有了全新的認識,他深切體會到民族救亡之迫切,革命工作任重而道遠。
出獄后不久,經趙丹介紹,朱今明進入明星公司學習攝影。在明星公司做練習生的日子十分艱苦。朱今明時刻不放松學習,除了攝影,與制片相關的各個工種他都極力嘗試,認真鉆研。為全面熟悉電影制作的流程和工藝,他還觀摩了大量的蘇聯電影,為日后的電影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業余時間,朱今明仍沒有放棄話劇工作,經常積極參與左聯的話劇演出。
1934年春,為拓聲劇社演出奧尼爾的名劇《天邊外》布景時,朱今明巧妙利用布幔、布條,與不同的道具搭配出不同的環境與意境,使有限的舞臺延伸出無限的美感,被稱為“象征派”布景。在這次演出排練過程中,一塊懸掛在舞臺上方的廢棄銀幕,使他意外發現了光的神奇作用,關于“天幕照明”的設想初現端倪。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朱今明不斷翻查資料做實驗,鉆研技術,并找來同樣在明星公司當美工助理的汪洋,兩人分頭設計、畫圖、制作燈具、跑工廠,終于在1936年11月上海業余劇人協會演出的《大雷雨》中,實現了這一偉大創舉。演出時,天幕上一會兒群星璀璨,一會兒亂云飛渡,一會兒電閃雷鳴,如一場充滿詩情畫意的視覺盛宴,給觀眾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感官震撼,現場掌聲如鳴,媒介輿論紛紛稱道。這次意外的發現,開創了中國舞臺藝術的新紀元,朱今明也因此被譽為中國第一位舞臺照明美術家。
1936年下半年,朱今明離開明星公司,正式加入上海業余劇人協會,出任舞臺部主任,全身心投入到戲劇舞臺中去,《娜拉》《欽差大臣》《欲魔》《醉生夢死》等多部作品都由朱今明負責舞臺燈光設計及布景工作。戲劇舞臺的實踐,令朱今明對藝術造型有了全新的思考,他不再因循傳統道具與燈光照明的使用,而是在其中尋找情境的突破,簡陋的道具和設備經由他精心設計,煥發出無窮的詩意。
1937年,正當朱今明的戲劇事業如日中天時,“七七事變”爆發了。與很多有志進步工作者一樣,朱今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上海救亡演劇三隊,義無反顧地投入到全民抗日救亡運動的洪流中去。他們從上海出發,高舉救亡演劇的大旗,沿京滬鐵路一路演出,輾轉經過常州、無錫、鎮江、武漢,最終抵達山城重慶。從田間到城市,朱今明一行人排演了《放下你的鞭子》《塞上風云》《夜光杯》《最后的勝利》等活報劇、抗戰戲劇,真正使革命宣傳的觸角深入民間百姓,所到之處,反響熱烈。
1938年10月,中華全國戲劇界抗敵協會在山城舉辦第一屆戲劇節,朱今明積極參加了各項演出活動。1939年5月,重慶在日軍轟炸中陷入動亂,工作開展力不從心。朱今明等人陷入了新的苦惱。一次偶然機會,他們從書中了解到新疆的社會巨變,大力推行“親共”“親蘇”政策,文化事業蒸蒸日上,革命氣氛大好,幾個人一拍即合,決定再度啟程。他們斗志昂揚,馬不停蹄,一路奔赴大西北,一心想要在新疆施展戲劇理想,以期從新疆前往蘇聯,學習先進的藝術理念。
經歷了一個多月艱苦車程,朱今明等人風塵仆仆抵達新疆迪化,見到了慕名已久的茅盾先生。早在1937年,中國共產黨與盛世才建立統一戰線,新疆即開始內招賢良,許多文化名流包括茅盾先生應邀前來,在新疆支援教育與文化建設。生活半年有余,茅盾早已看透微妙時局,心中自明,情況并非幾位年輕人想象中簡單明朗,他再三暗中叮囑大家,務必小心謹慎開展工作。情勢復雜,包括朱今明在內的文藝工作者,瞬時遁入茫茫然,然而既來之則安之,他們還是很快投入到當地的抗日救亡戲劇運動中。
1939年“九一八”8周年國恥紀念日,由朱今明擔任舞臺美術設計與督導的抗日戰爭話劇《戰斗》與觀眾見面,轟動了迪化全城,演出長達半月之久。1939年10月初,新疆文化協會正式成立了新疆第一個職業話劇團體——新疆實驗劇團,朱今明開始更多地忙碌于舞臺幕后。與此同時,新疆學院增設戲劇科目,作為年輕有經驗的專業工作者,朱今明承擔起了舞臺技術等課程的教學工作。
在朱今明等工作者不辭辛勞的努力之下,新疆的抗日救亡戲劇運動如火如荼,星星之火迅速發展成燎原之勢,將全民戲劇運動推向高潮。工作開展得順利,幾位年輕人沉浸在單純美好的喜悅中,幾度忘卻了時局險惡。
1940年秋,軍閥盛世才叛變,制造了轟動一時的“杜重遠事件”,并捏造了莫須有的罪名,將趙丹、徐韜逮捕入獄。形勢越來越復雜,朱今明見好友入獄妻兒離散,幾近家破人亡,主動與王為一、易烈為好友四處奔走救援,甚至聯名致信盛世才,終不得結果。
1941年2月,敵人的魔爪伸向了朱今明,他又一次深陷囹圄,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之后漫長四年的牢獄之災,實在是他始料未及。長夜漫漫,黑暗潮濕的牢獄環境使他患上了嚴重的牛皮癬,身心長久地經受折磨,往日風華正茂的錚錚男兒逐漸形銷骨立,沒了模樣。經歷了毫無結果的苦痛掙扎與殊死反抗,朱今明也漸漸學會隱忍與等待,苦難磨礪了他的心性,他開始潛心學習俄文,以學習寄托精神與相思,等待重見天日實現自我的藝術理想和抱負。
1945年“五一”前夕,盛世才在新疆的獨裁統治垮臺,朱今明等人得到周恩來副主席的營救,終于重獲新生,返回重慶。
1945年8月,作為在新疆動亂中幸存的文藝界人士,朱今明等人受到了重慶劇人的熱烈歡迎。不久之后,朱今明受到組織委派,與趙丹、徐韜、王為一同志一起接受了毛澤東主席的接見,這次見面使他大受鼓舞,本心不泯的創作熱望再度重燃。他再一次重操舊業,回到了自己闊別已久的話劇舞臺。
1945年,茅盾先生為在新疆動亂中劫后余生的文藝工作者量身寫作了劇本《清明前后》。9月26日,該劇以“中國藝術劇社”的名義在重慶青年館與觀眾正式見面。朱今明照舊擔任舞臺美術與照明工作,與老搭檔趙丹等工作人員一起,為山城人民貢獻了一出精彩卓絕的演出。據1945年11月10日重慶《周報》稱,這部戲創造了年度票房的最高點,當之無愧票房之冠。演出結束后,劇場里久久回蕩著熱烈的掌聲,給了朱今明巨大的信心。
內戰爆發后,陽翰笙根據周恩來的指示,在上海建立電影陣地,文藝工作者分批歸滬參加電影工作。朱今明離開重慶前往上海,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昆侖影業公司,擔任電影技術方面的相關工作。也就是從這時起,朱今明正式從舞臺幕后走向電影幕后,得以踏上他人生中最為重要且星光璀璨的電影攝影之路。
三
雖然之前在話劇舞臺上小有成就,但除了在明星公司一年多的練習生經歷,朱今明并沒有太多電影攝影方面的實踐經驗,要重新接觸機器,熟悉并熟練使用,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這時,導演陳鯉庭正籌拍新作《遙遠的愛》。他大膽啟用新人,把朱今明介紹給當時已在電影界成績斐然的老一輩攝影大師吳蔚云,請兩人共同擔綱該片的攝影工作。得到前輩的扶攜與悉心指導,朱今明干勁十足,大膽無畏地開始了對陌生領域的探索,逐步掌握了攝影機和場景布光,邊學習邊實踐,從簡單的掌握技巧到創造性地運用技巧,朱今明花了很短的時間,但卻投入了巨量的心血和精力。
在拍攝中,他不負眾望,影片無論從影調的控制還是演員的縱深調度,光線設計、鏡頭運動、畫面構圖都十分考究,并未流露絲毫稚嫩之氣,而處處顯得游刃有余。吳蔚云對這位后起之秀的表現贊賞有加,隨即鼓勵并力薦朱今明加入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劇組。
1946年9月,由蔡楚生與鄭君里編導的史詩巨片《一江春水向東流》正式開拍,朱今明首次獨立肩負攝影重任。有蔡楚生導演的指導,朱今明做足了功課,對鏡頭、畫面、光線反復思量、加工、錘煉,真正使攝影機超越了復刻現實的基本功能,深入影片主題與人物內心,鏡頭畫面處處流露深意。他手中的老式貝爾浩攝影機雖然只有一個鏡頭,卻飽含了朱今明對那個時代的關切,大量紀錄片式鏡頭畫面穿插進入敘事,增強了影片的歷史真實感,深厚沉郁的現實主義風格應運而生。
在拍攝過程中,朱今明注意體會導演的用意,極力實現導演的每一個設想和創意。當時“昆侖”的攝影條件十分有限,三本五本從商人手里購買的過期膠片不時斷檔,工作時長被延滯。而朱今明并沒有因為設備的局限放棄嘗試。蔡楚生導演想要一個表現張忠良淫逸墮落、一個跟頭跌進王麗珍皮夾的鏡頭。朱今明便冥思苦想,與布景師進行多方溝通與嘗試,最終利用模型接景、逐格拍攝法、多次曝光的攝影技法,出色完成了導演的要求。蔡楚生對這個鏡頭十分滿意,但出于對電影整體風格的考量,最終忍痛割愛,刪掉了這組鏡頭,即便如此,朱今明的特技嘗試現在看來仍是進步的。除此之外,朱今明還充分發揮了自己在舞臺燈光處理時的能力與悟性,對光影、影調處理進行了獨特的思考與設計。影片中有許多月亮的鏡頭,為表現人物復雜的內心活動,呈現出豐富的意境,他用特制的架子繃上紗布,又用形態各異的棉花點綴紗布,隨著鏡頭移動,紗框隨之移動。物景生意境,情景交融,豐富的意境美躍然而出。諸如此類獨具匠心的攝影技術處理,在影片中比比皆是。
這部長達190分鐘的電影,一經上映便轟動了整個中國影壇,作為攝影師的朱今明即刻收到了來自輿論各界的關注和褒獎,贊譽聲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31歲的朱今明在電影界迅速嶄露頭角,成為了當之無愧的攝影新星。而這部電影,也就成為了朱今明藝術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
1948年,“昆侖”影業公司轉變創作思路,召集人馬拍攝沈浮導演的新作《萬家燈火》。作為該片的攝影師,朱今明采用了樸實無華的具有強烈生活實感的影像表達方式,在幾乎不變的狹窄環境中,利用鏡頭創造出了豐富的內涵與意義,實現了創作者從小處著眼感悟時代隱衷的創作初衷,真實再現了戰后國民黨統治區的生活面貌,從百姓生活瑣碎中疊加出現實意義。
朱今明在工作時總是十分投入,他不斷思考如何為不同遭遇下的主人公尋找到最為貼切而巧妙的表達方式。影片中有一場戲是主人公受人誣陷遭毆打,步履踉蹌地走進一個深巷。朱今明在處理這個情節段落時,將24英寸的燈打進胡同,使逼仄的空間縈生出一種冰冷孤寂的氣氛,又將攝影機三腳腿架在一口鍋臍著地的大鐵鍋里,拍出了搖搖晃晃的主觀鏡頭,縱身大遠景表現人物跌跌撞撞的背影。這樣一組精彩的畫面組合,恰如其分地詮釋出主人公走投無路的心境狀態,將人物內心難以言說的苦痛展示得淋漓盡致,堪稱經典。朱今明還是一個精益求精的人,每天拍攝任務完成后,他總是遲遲不肯離開。待當日拍攝的1000多英尺膠片全部洗出來,他便拿著放大鏡在一旁一一仔細檢查對焦、曝光,工作態度十分嚴謹。正是對自己藝術水準的高標準嚴要求,使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像一件精致雕琢的藝術品,耐人尋味。
1949年,繼《萬家燈火》之后,朱今明又陸續參與拍攝了《希望在人間》《三毛流浪記》。幾部影片拍攝的時間,正是1949年解放上海前最黑暗最恐怖的時刻,國民黨反動派正在垂死掙扎,特務四處虐行,許多進步人士受到迫害?!度骼擞洝返闹破隧f布在籌拍電影階段便收到恐嚇信,以死相脅不讓將三毛搬上熒幕,恐怖的氛圍籠罩著電影界,尤其是朱今明所在的一度拍攝進步電影的“昆侖”。朱今明十分清楚自己肩負的責任,他在工作中沒有絲毫的怯懦,憑借之前作品的攝影經驗,反而在拍攝中更加有的放矢。在《三毛流浪記》中,他大膽使用偷拍手段,用隱匿起來的攝影機,跟隨流浪的三毛一起,拍攝到了真實的熙熙攘攘的上海街頭,畫面風格樸素而又生趣盎然,細節處理可圈可點,整部影片亦莊亦諧。
1949年春,解放大軍百萬雄師下江南,國民黨全線潰退,上海即將解放。朱今明突然接到呂復同志的秘密任務:中共上海文委想利用朱今明手中的攝影機拍攝國民黨撤退時的狼狽影像,記錄他們的罪惡與丑行。接到任務,朱今明毫不猶豫開始了準備工作。他將攝影機放入一個自制的特殊木匣隨身攜帶,冒著生命危險走上了街頭。他還大膽地提著木匣登上自由女神像的石階,居高臨下地拍攝了外灘的混亂局面,國民黨丟盔卸甲倉皇潰逃時的真實景象被永遠地記錄在了中國電影的歷史鏡頭中。這些珍貴的影像在解放后被編入了紀錄片《百萬雄師下江南》。該片在1950年第5屆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上獲紀錄片榮譽獎,朱今明也因此片被文化部授予優秀影片一等獎獎章。
四
上海解放后,朱今明在上海軍管會文藝處領導下參加了電影接管工作。1949年9月,朱今明接到組織命令,參加籌建上海電影制片廠的相關工作,接任制作委員會主任、技術處處長及總攝影師職務。
1950年,朱今明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
1951年,朱今明配合從延安回來的沙蒙導演拍攝完成《上饒集中營》,隨后轉入《南征北戰》劇組。在此之前,朱今明從未接觸過戰爭題材影片。為更好地完成拍攝任務,他跟隨導演成蔭深入魯中南地區,從山東益都步行到沂蒙山區,并隨組下到連隊,與戰士們深入接觸,實地采訪。在深入生活的過程中,他不斷在頭腦中結構整部影片的攝制方案,時時與導演切磋,虛心與劇組人員商討,最終以高水準的鏡頭畫面為這部戰爭片呈現了不同的思想與藝術氣質。

拍《烈火中永生》時,導演水華與攝影師朱今明研究拍攝角度
正是在這部影片中,朱今明創造了中國電影第一代升降機。為以更加完整的視角呈現出人民解放軍的英勇進攻、敵軍的狼狽潰逃、軍民一派歡騰慶祝勝利的精彩畫面,朱今明模仿蹺蹺板原理,利用樹墩等有限資源,由重力控制攝影機的升降變化,實現了這個難能可貴的技術創舉,將多元的拍攝主體通過攝影機的運動和畫面內部的場面調度巧妙組合,形成完整連貫的視覺效果,畫面雄渾壯闊又豐富細膩,極富視覺沖擊力。
1952年秋,文化部下達毛澤東同志的指示,電影界馬上開拍彩色電影。同年年底,上海電影制片廠開始籌拍彩色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因為技術不過關,朱今明組織領導了試驗彩色膠片的工作,經過不斷研究與反復試驗,在十分簡陋的條件下,完成了“阿克發”系列彩色片的拍攝與洗印試驗,促成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彩色電影的誕生。
1954年9月底,朱今明受組織抽調,跟隨中國電影實習團赴蘇聯進行學習考察。在莫斯科國立電影學院學習的日子,給他們授課的老師均是蘇聯著名的電影大師及電影技術方面的專家,課程包含了彩色片色彩處理及洗印技術、攝影、照明、美術、特技等等。面對如此系統的學習機會,朱今明日日沉醉其中,勤勉有加,做了許多本筆記。為了掌握寬銀幕電影技巧,他還參與了《伊里亞莫洛維茨》攝制組的工作,破譯了當時還很神秘的寬銀幕曝光和構圖規律,這些都為其以后的電影創作以及攝影教學提供了寶貴經驗。
1956年1月,朱今明結束學習,滿載而歸,經由電影局部署決定,留任北京電影制片廠,擔任技委會主任和總攝影師,同時也兼任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主任。當時的北影廠剛從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分離出來,除了兩臺舊阿萊新聞攝影機,幾乎沒有能夠用來拍攝故事片的攝影設備。為了改變簡陋的攝影條件,朱今明一邊緊鑼密鼓加強基礎建設,培養工作人員,一邊做計劃向上級打報告,切實依據實際情況從國外進口機器設備。由他主力從英、法、美買進的大中型攝影機,成了之后北影的主要裝備,拍攝出了大批高水準的故事片。朱今明一向視攝影機為珍寶,愛護有加,他教學徒了解機器構造使用方法和技巧的同時,也總是嚴格要求他們要像戰士愛護武器一樣愛護機器。
1958年到1959年間,北影廠管理體制改革,根據創作人員的特點、風格進行組合,成立了四大創作集體,朱今明被留在了第一集體。在北影工作期間,他相繼拍攝了故事片《上海姑娘》《飛越天險》《風箏》,紀錄片《蘇聯藝術大師——烏蘭諾娃》等多部影片。在這些風格、題材各不相同的影片中,朱今明游刃有余地踐行著自己的現實主義藝術追求,鏡頭語言運用愈加舒暢自如,與聶晶、錢江、高洪濤并稱為“北影四大金剛”。
在1959年10月的“新片展覽月”中,由朱今明擔任攝影的《風暴》一片表現出眾。影片開拍前夕,導演金山便向時任北影廠廠長的汪洋提出要求,點名要求與經驗豐富的朱今明合作,幫自己把好攝影大關。于是朱今明從第一創作集體被借調到第二集體,他的加入,不但彌補了導演金山在藝術造型上的不足,更為影片帶來了不同尋常的效應。整個拍攝過程中,朱今明為導演貢獻了許多真知灼見,時常就拍攝細節與老友金山爭論得面紅耳赤。也正是這樣自由平等的創作氛圍,使朱今明有更多的空間進行藝術創新。在這部影片中,他出色完成了中國電影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的造型佳句——“施洋說理”。這個長達4分01秒的長鏡頭足足耗用了362英尺的膠片,10個調度點,180度搖鏡頭場面調度,主客觀鏡頭交替進行,完整連貫一氣呵成,準確追蹤演員走位,與金山在劇中的精彩表演相得益彰,創造了攝影藝術史上的又一個經典,被譽為朱今明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后的第二個創作高峰。
1964年,彩色電影已經成為電影界主流,而朱今明卻一反常態,說服了廠長汪洋、導演水華,將北影的重點片《烈火中永生》創作成黑白片,以便更好地呈現出籠罩在黎明前黑暗中的重慶。藝術上的良苦用心,未料卻成了朱今明被江青等人批斗的“禍根”。江青曾在觀影成片后對影片大加苛責,提出了數條不滿,其中一條不滿便是“黑白片”。文化大革命期間,該片被江青一伙人以莫須有的罪狀污蔑為“大毒草”,創作者們相繼受到無情的政治迫害。
1966年夏,朱今明與水華導演同行,在河南蘭考為新片采風,“文革”風暴如狂風驟雨突降,一道急令將朱今明揪回了北影。緊接著,朱今明被冠以“文藝黑線人物”的罪名,遭到了關押與審訊。八年的痛苦折磨,令朱今明痛不欲生,但他堅信組織總有一天會還自己清白,正是這樣的信念支撐著這位革命者,終于在1973年重見光明。
此時,他已年近花甲,八年寶貴的創作生命被無情剝奪,對于一位藝術工作者來說,代價是不可估量的,然而朱今明并沒有太多的時間感喟命運抱怨生活,而是潛心回歸創作,爭取利用有限的時間,創作出更多的藝術精品。
五
1974年春末,朱今明從干校調回北影廠,被分派到董克娜導演的《烽火少年》劇組擔任攝影。歷經動蕩歲月,能夠重新扛起機器恢復創作,朱今明滿心歡喜,更十分珍惜。雖然體力已大不如從前,但在工作中,他仍兢兢業業,即使條件再艱苦,都親自掌機,敬業精神和工作態度絲毫不輸當年。只可惜,時局并不遂人意,由于“四人幫”未被清算,攝制組依然受到極“左”思想的控制,朱今明的藝術創作又受到干擾,十分力不從心。
1976年,朱今明拍攝完成影片《牛角石》,參與了反映保衛南海的影片《西沙兒女》的拍攝工作。影片因為一些政治原因,還未拍完便被告“流產”,幾個月的努力付諸東流。
經歷了許多不如意,朱今明開始嘗試自己做導演。早在60年代初,朱今明曾想過將蘇聯舞蹈家古雪夫為北京舞蹈學院排練的舞劇《海峽》拍成電影,后來,他又準備將我國民間神話傳說《白蛇傳》改編為舞臺藝術片《白娘子》,甚至寫出了電影文學劇本《白娘子》初稿,且已進入編舞階段,而這兩部影片最終都因為種種原因和條件限制未能完成。唯一成片的舞臺紀錄片《東方歌舞》又因為政治原因在送審時受限,被擱置北影冷庫,經歷了政治浩劫的年代,底片早已盡失。

晚年朱今明
1977年,朱今明的導演愿望終于得以實現。為緬懷郭沫若先生逝世一周年,向國慶三十周年獻禮,朱今明將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演多年的優秀劇目《蔡文姬》搬上了銀幕。這部舞臺紀錄片既保留了舞臺藝術的風格,又不失電影藝術的美感,電影語言精致考究,使郭老的文本散發出別樣的藝術魅力。
1981年,朱今明又籌拍了神話故事片《孔雀公主》,這是朱今明在蘇聯學習時期就心心念念想要拍攝的電影類型。在這部影片中,他利用神話寄托生活思考,以神話的類型外殼承載生活的真諦,內容與形式相輔相成,互為表里。該片以浪漫主義色彩和濃郁的民族風格,獲得了1983年馬尼拉國際電影節特別獎、捷克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兒童片首獎“水晶蝴蝶杯獎”、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特技獎。這些獎項是對朱今明導演與攝影藝術的雙重肯定,也是其多年深厚藝術積淀的最終結果。
1985年,朱今明離休,本應在家頤養天年,而他卻仍然不忘電影事業。他時時追蹤國內外電影界的最新動態,也悉心研究巴贊的電影理論,精讀電影經典,常為自己一生所致力的中國民族化影像敘事思考新的發展路徑。他甚至對許多現實題材感興趣,還想著有生之年再創作幾部佳片。然而1987年到1989年,朱今明的身體每況愈下,前后三次住院。每有同志們來看望,他總是念念不忘“電影”,他拼著力氣對前來探望的同仁說:“要搞真正的藝術,要拍好片子……”真正體現著一個老電影工作者對事業的純粹癡心與敬業熱忱。
1989年6月10日,朱今明因心臟病突發仙逝,走完了他坎坷的藝術人生,享年74歲。
朱今明先生30年代參加革命文藝工作,從話劇界到電影界,從“昆侖”、“上影”到“北影”,對藝術的熱愛始終如一。他曾說:“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創新精神不可無?!痹谒乃囆g人生中,始終保持著對藝術與技術的好奇,從不因循傳統拘泥于成規,更不愿重復自己的老路。他總是孜孜以求砥礪求索,勤勉致知,厚積而薄發,不斷突破時代與技術局限,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藝術奇跡。
在工作中,朱今明還十分注意提攜和關懷后輩,更將自己攝影中的完整電影理念傳授給年輕攝影師。他告誡后人,攝影工作不能只關注光圈、燈光、調度等分內的事,更應該關注戲本身,導演的意圖、演員的表演、美工、細節等等都應該有所兼顧,要有完整的電影的觀念,不單純為技巧而技巧,而是從電影整體上去進行藝術考量與創作。
在藝術創作時,他總是能將藝術造型處理建立在充分理解文本、理解人物的基礎之上,創作方法自由靈躍,風格獨具,每一部作品都力求精致與完滿,真正用藝術智慧踐行著畢生所追求的現實主義藝術理想。無論舞臺美術領域還是電影攝影領域,他都高標一格,鞠躬盡瘁,尤其在電影攝影藝術中的研究與實踐,將中國電影攝影推至到新的境界和高度,為后來者開拓出了嶄新的通途,為中國電影藝術和技術的發展做出了不朽貢獻,他是真正的藝術的精致追求者。
責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