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短篇小說）

邵惠濱

一

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上午有個約會，我沒驚動家人，自己偷偷跑出來。

我來到那家米線小店。這家小店環境優雅，米線的味道獨特。早上剛營業，沒幾個人。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前的玻璃凈可映人，我看到一張疲憊的臉。

我看了一下手表，差十分鐘九點。小店的門猛地一下被推開，進來一位很精致的女子：短發，圓臉，大眼睛，小酒窩，修身上衣和牛仔褲，運動鞋。她朝我走來，在我對面坐下。我心里咯噔一下，難道她就是我今天要約會的女孩？真的很不錯呀！

“你好！我叫趙城！”

“我叫曉琳！你挺會選地方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米線？”那女孩頗有些興奮地說道。

“誤打誤撞，或者說是緣分！我以前都沒見過你，怎么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呢。”

“少來了。”她翻閱著桌子上的菜單，“吃點什么好呢？”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我問。

“A大學！你呢？”

“我們是校友呢！你是什么專業？”

“中文。”

“我是物理專業。”我突然感覺好像在哪里見過她，“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怎么感覺你很臉熟？”

“嘁！又來……”她有點害羞。

“你喜歡電影嗎？”她問我。

“當然，很喜歡。你喜歡什么類型的呢？”

……

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興趣愛好，話題一個接一個，根本說不完。不知不覺，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上來的米線一點都沒動。

她不斷地翻看著手機上的時間。

“你要是有什么事的話，可以先走。我們改天再約。”

“……我在擔心我們的孩子！”她頓了一會兒，忽然說道。

“你剛才說什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阿城，不跟你玩了！咱們得去找浩浩了，他一宿都沒回家。”她有點不悅。

“你什么意思？”我被她的話整蒙了。

“都說別玩了，快點走吧，我擔心死了！”她生氣了。

“姑娘，你先冷靜點，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面……”

她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大聲嚷道：“我就知道你不想去找浩浩……”

餐廳很多人都朝我這邊看來，我被這些異樣的目光盯得很尷尬。我感覺她哪里有點不對勁，看她的眼神，難道腦子有問題？

“好了好了！你先別哭，我這就陪你去找。”

我先穩住她的情緒，雙手扶著她的肩膀，看著她淚眼汪汪的樣子，心里竟然有說不出的難受。

她拭干淚水，收拾好東西，一言不發地拉著我走。到前臺結賬時，老板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好像我是這里的常客，事實上，我這是第一次來這里，老板真的很會做生意。

二

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她精神肯定不大正常。

她在前面急匆匆帶路，嘴里嘟嘟囔囔。我趁她不注意，扭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加快腳步，一邊為甩掉一個麻煩而慶幸，一邊卻譴責自己的無良。這時，背后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著實把我嚇了一跳。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路邊，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閉著眼睛啊啊大叫。周圍的人都被她嚇著了，離她遠遠的，害怕這個“瘋子”會突然做出什么怪異的舉動傷害自己。有好心人想過去幫助她，她反而喊得更兇了。

看見她痛苦的樣子，我心里很難受，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她竟然不再吵鬧，只是用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淌。我們雖然只認識了一上午，此刻的我竟心生愛憐。我決定把她送回家，她家里人現在肯定很著急。

我們在康利路口停下來。“浩浩以前經常在這里玩，這里人多，熱鬧，我們快點找吧。”她柔聲說道，聲音很小，幾乎被周圍的喧囂吞噬。

康利路口的交通狀況很混亂，行人匆匆忙忙，視交通信號燈已經失去作用。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害怕她被車碰著。

她逢人便問：“有沒有看到我們家浩浩？”

當她問到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時，那個男人竟然用手推了曉琳一把，鄙夷地說道：“你他媽腦子有病吧？”

一腔憤怒之火涌上心頭，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上前給了男人一拳。隨后我們倆扭打在一起。我身材瘦弱，很快落了下風，男人騎在我身上，掄圓胳膊，左右開弓，扇了我好幾個耳光。忽然，他殺豬般嚎叫起來，只見曉琳瘋了一般趴在他肩膀上咬，說什么也不肯松口。

男人用力把曉琳拽開，推倒在地上。我急忙過去將她扶起，她額頭上磕破了，鮮血在白皙的臉上流淌著。此刻，曉琳的神情蒼白而陰冷，凌厲的眼光射向男人，仿佛要跟他拼命，讓人心生畏意。

男人捂住肩頭，竟也不敢上前，惡狠狠地說道：“真他媽倒霉，碰到兩個瘋子！”說完，轉身離去。

周圍已經圍上很多人。我扶著她，撥開人群，在路邊的長凳上坐下來。周圍的人漸漸散開了。

曉琳上下打量著我，看看我有沒有受傷。她捂著我被打腫的臉頰，關切地問道：“阿城，你沒事吧？”

“我沒事，倒是你，流了這么多血，怎么這么傻……”我邊說邊用衣服拭干她臉上的血。想起剛才她那不要命的神情，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溫暖。

我眼光落在她的脖子上，好像掛著什么東西。我拿下來，是一塊精致的鐵皮，上面寫著一串數字，我猜應該是她家人的手機號。

三

我翻遍全身，沒找到手機。早上走得匆忙，把手機落在家里了。我從她外衣口袋里拿出她的手機，同時，還找到一份病歷。

我簡單地看了下她的病歷，我猜得沒錯，她精神確實有點問題。

按照鐵片上的電話號碼撥過去后，電話那頭很快傳來一個中老年人的聲音：

“你們在哪兒？”對方問得很直接，看來這個女孩經常走丟。

“康利路口。”

“你們別到處亂走，我馬上就過去！”

“好。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一輛黑色轎車在我們面前停下，走下一個老者。我抬頭一看，竟然是我父親。

“爸，你怎么來了？”

“來找你啊！”

“這會兒我不能跟你回家，我還有事兒呢。”我指著曉琳說，“這個姑娘精神有點問題，我給她家人打過電話，一會兒來接她。”

“我知道。”

父親自顧自地打開車門，想要把曉琳扶上車。

“爸！你干嘛呢？”我問。奇怪的是，曉琳竟然沒有反抗，乖乖地上了車。

“我送她回家。”

“你知道她家在哪兒？”

“當然知道！”父親斬釘截鐵地說。他見我無動于衷，催促道：“別發呆了，趕緊上車！”

“你怎么知道？”

“哎呀，別啰嗦了，整天問東問西的，煩不煩！趕緊上車！”他著急地吼道。

我只好疑惑地上了車。父親怎么會知道她家在哪兒呢？難道他跟這個女孩的父親認識？我突然記起，剛剛接電話的那個聲音非常熟悉，是我父親的聲音！那個電話號碼是我父親的手機號！

四

父親竟然直接把女孩帶回我家，他給曉琳簡單地處理了下傷口，曉琳竟很順從。處理完后，曉琳走進了我的臥室。我本欲上去阻止她，卻被父親攔下來。

“你怎么能讓外人隨便進我的臥室？”我激動地說。

父親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激動，同時把臥室門關上。他轉過身，坐到沙發上，沏了一壺茶。我氣呼呼地坐在沙發對面，心里卻一直擔心曉琳會在我屋里干些什么，那可是我的私人空間，有些秘密被人發現可是不大好，盡管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我到底有什么不愿讓外人知道的秘密。

“好了，你有什么問題，盡管問吧。”父親靜靜地說。

我當然有很多問題要問。

“那個女孩是誰？”

“你妻子。”

“我……妻子？”我很是驚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畢業后，一直自己過，從來沒結過婚，怎么突然變出個妻子？開什么玩笑？

“你每次都這么驚訝。你不光有個妻子，你還有個孩子，叫浩浩。你好好想想吧。”父親頓了下，接著說：“算了，反正你也想不起來……”

我懷疑父親是不是在搞什么陰謀，沒準這事從見到那個女孩開始就是一個圈套。

“爸，別玩了。我知道你想讓我早點結婚，但也不能隨便找一個女人就說是我的妻子呀！”

“你每次都這么說，而我每次都得說重樣的話。兒子，我沒跟你開玩笑，是真的。”父親鄭重其事地說。

“那到底怎么回事？是逼婚嗎？”我也有點不高興了。

“哎……”他嘆了一口氣說，“有些事，你自己去搞清楚會更好一些。”

父親今天的話非常奇怪，我越來越糊涂了，仿佛有種穿越的感覺。我不知道曉琳會在臥室做些什么，急忙起身走進臥室。推門后，原本熟悉的一切，竟然有一種陌生感。到底哪里不對呢？

我重新環視了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臥室，曉琳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詳。我眼睛落在墻上的照片上，早上竟然沒有注意到。

一共有三張照片。最大的一張是結婚照：新娘身穿白色婚紗坐在青翠欲滴的草地上，手捧百合，雍容典雅，笑容燦爛；新郎坐在她后面，目視遠方。

左邊照片上是一對年輕人：兩個人肩并肩站著，后面是一家賣米線的小店，男的穿著牛仔褲，陽光帥氣，女的扎著馬尾辮，隱隱約約還能看到小小的酒窩。

右邊照片上是一家三口：女孩臉上微胖，小酒窩更明顯了，抱著一個小孩，嘴邊還掛著口水，男的穿著正裝，緊緊地抱著女孩和孩子，幸福地看著母子二人，無比溫馨……

我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身體在微微顫抖。

五

我眼光落在一個厚厚的日記本上，那是我的日記，我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我忽然感覺，這里面可能有我想知道的一切：為什么曉琳會拼命保護我？為什么那個手機號碼是我父親的？曉琳到底是誰？

我翻開日記本，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迷霧漸漸散去，往事如電影一般在我腦海中閃過。隨著日記內容的深入，我感覺周圍的空氣難以呼吸，缺氧，窒息。里面的每一個文字都好像來自火星，每一件事都好像天方夜譚。我反復確認這到底是不是我的筆跡，沒錯，就是我的。

我拼命回憶以前的事情，但腦袋如一潭死水一般。我感覺腦袋有點疼，雙手捂著腦袋，感覺有點不對勁。我走到鏡子前，撩起頭發，一道白森森的疤痕橫穿過腦袋側面，我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看著驚恐的自己，我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一個嶄新的、陌生的自己。

我不得不接受日記中的內容，所有一切，我終于明白了。

照片中的新郎是我，新娘正是此刻躺在床上的曉琳。六年前，經別人介紹，我跟一個女孩，也是曉琳相識，我們一見如故，迅速喜歡上對方。很快，結婚，生子，兒子叫浩浩，非常可愛。一家人原本很幸福甜蜜，然而兩年前，我開車帶著曉琳、浩浩去郊游，在康利路口出了車禍。浩浩當場死亡，我和曉琳經搶救保住了命。我的大腦受到創傷，記憶只停留在與曉琳第一次見面的頭天晚上，之后的記憶全部消失，今天發生的事情，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凈。曉琳本來就很虛弱，聽說浩浩已經不在，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后來父親為了照顧我倆，把我們接到他身邊……

不知什么時候，曉琳醒了，悄悄地走到我身后，伸出雙臂，從后面擁抱著我。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強忍住淚水問道。

“當然，你是我的阿城啊！”

“可是，你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嗎？”

“知道啊！我們就是在一起生活呀，還有我們的浩浩。他很貪玩，整天不知道回家。你也是，偷偷溜出去，回來后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還好我給你做了一個護身符，它很靈的！”曉琳拿著那個刻有我父親手機號的鐵片說。

“這是你給我做的？”

“嗯。其實，你每次出去，我都會悄悄跟在你后面，有我保護，你不會走丟的。”

我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阿城，我們明天再去玩約會的游戲好嗎？”

“約會？”

“對呀，這是你最喜歡玩的游戲了，你永遠都玩不夠。我們假裝是第一次見面，你每次都裝得好真呀。”她興奮地說道。

我把她擁入懷中，在她額頭上受傷的地方淺淺一吻，淚水奪眶而出，滴在她的臉頰上滑過，“好啊，明天你繼續陪我玩約會的游戲……”

后來，我們一直聊著，直到她困了睡去。我悄悄坐到書桌前，翻開日記本，寫下了上面的一切，盡管在日記的最后一年多，我一直在寫重復的內容……

責任編輯：李 菡